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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闯天涯 第一卷 第24章 人算不如天算

东院客厅里烛光明亮,两个受惊的丫鬟肃立在门内,不时怯生生望向门外守候的三老爷,显得那么的无助。

三老爷再次瞄一眼屋里八仙桌旁独自饮酒的吴铭,眼看一瓶酒喝完,满桌的丰盛菜肴还一动不动,不由得暗自叹息,见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便低声吩咐丫鬟几句悄然离开。

正房客厅里同样烛光摇曳,硬撑着换上一身新衣的陈继尧和三姨太相对而坐,神色悲苦惴惴不安。

听到三老爷熟悉的脚步声传来,陈继尧犹如触电般站起来,几步迎上去着急地问:“老三,怎么样了?”

“回大哥,那盘金条大洋他看都不看一眼,由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喝酒,刚开始我以为他是饿了,可他从坐下到小弟离开,都没动过筷子,杏丫头战战兢兢给他倒杯酒,也让他挥手赶下去,小弟我这心里实在害怕,不敢进去劝一句。”三老爷愁眉苦脸地回答,看到陈继尧满脸痛苦的样子,连忙搀扶他坐下。

陈继尧长长地哀叹一声,浊泪潸然而下:“怪不得他、怪不得他啊!命中注定我陈继尧骨肉相残,要我绝后啊!”

“老爷,你可不能这么想啊!”三姨太连忙给丈夫递上手帕。

三老爷心里也不是滋味,知道大哥陈继尧两个儿子一死一残的隐痛,能体会到陈继尧此刻悔恨悲凉的心情,沉思片刻低声劝道:“大哥,小弟斗胆说一句,既然他没狠下心动手杀我们,那么天大的怨恨应该算是解开了,哪怕他一时放不下,至少今后不会再给我们陈家带来祸害,所以小弟觉得大哥不用太伤心,总有一天,他会放下这段仇恨的,说不定还会认祖归宗的,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姓吴,可不还是大哥你的血脉?”

陈继尧僵住了,激动的心情逐渐平复,丝丝清明逐渐涌上灵台。

他抬起头感激地向三老爷点点头,缓缓转向身边的三姨太:“小玉,我想去和他谈谈,你怎么看?”

三姨太微微摇头:“这时候他心里一定很乱,估计一时半会没什么好脸色,要是老爷这时候去,说不定适得其反。要不,我替老爷去看看,怎么说我是个女人,好说话,看他也不是那种薄凉的恶人,否则也不会放过我们了。”

陈继尧频频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命保住了,脑袋瓜子清醒过来了,有了更清晰的思考:“唉!如此说来,只能你去了,你们别以为我刚保住条老命,又生出非分之想,我是真难受啊!有件事,我从来没和谁说过,这么些年来,每到圩日我都到街上溜达,美其名散散心,其实是想着能不能见到这个小儿子一眼。”

说道动情处,陈继尧再次忍不住擦泪,边上两人也跟着他擦眼睛。

陈继尧吸吸鼻子继续说道:“二十四年了,我只见过他四次,记得三年前,我四十五寿辰那天,终于在集市上等到他,当时他不像现在这样高大精壮,身板单薄,打着赤脚,穿的破破烂烂,挑着两个箩筐,一边箩筐卖炭,一边箩筐卖山药,见人不敢说话,头总是低着,目光呆滞毫无灵性,回来我偷偷哭了半个月,唉!”

“去年初秋他来寻仇你们也知道,当时我大发脾气,不许人打他,拦着康儿不让他们兄弟相残,天没亮就把他送进城里的监狱,原以为关上几天,他的怨气也能消一些,留待以后寻个机会,想办法让他认祖归宗,可人算不如天算啊!转眼间,他竟然变成这般彪悍狠辣,这般的胆大包天,来来去去视众多兵丁如无物,让人不寒而栗啊!细细一想,死在他手上的几条人命,最次的也是自负有一身武功的汪管家,这些人,哪一个是等闲之辈?这两天我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他那恶狼一般的眼睛,全是他冰冷的杀气,全都是他深深的怨气啊!看来这点骨肉,我要不回来了啊!”

“老爷……”

三人一阵唏嘘,心情格外沉重。

感叹良久,三姨太看到三老爷期待的目光,好言劝慰丈夫几句,整理一下头发和衣衫,深吸口气快步离开。来到东院客厅门口,两个小丫鬟连忙屈膝致礼,随后担忧地望向屋里喝闷酒的吴铭。

三姨太向丫鬟摇摇头,漫步来到八仙桌前,看到吴铭手边的酒杯空了,很自然地抓起酒瓶给吴铭斟酒:“吃点菜吧,空腹喝酒伤身。”

吴铭双眼微闭,冷冷地打量眼前的女人,看到她额头上包扎的布条略感愧疚。

三姨太三十出头,但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岁摸样,见吴铭这么盯着自己,一张俏脸顿时红起来,她轻移两步坐在吴铭对面,再次露出和善的笑容:“月涵好几次向我提起你,说你长得很像大哥伯安,可惜月涵今早被汪老爷送走了,不然还能见上一面。”

吴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轻轻放下冷漠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三姨太愣住了:“没别的意思,不过我觉得,要是你愿意的话就留下吧,想必上下打点一下,也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谢了!”

吴铭端起碗,也不管饭菜已冷便大口吃起来,很快在三姨太惊愕的目光中放下空碗,站起来整理一下腰间武装带:“留在前堂的那支步枪算是我的饭钱了,告辞!”

“等等!你真要走的话,不能再穿着这身衣服了,估计如今到处设卡,还有,不能往北走,也不能往西走,那边正在打仗。”三姨太着急地劝告。

“打仗?”吴铭转过身来,似乎不相信。

“是打仗,上午城里来人报告汪县长我们才知道的,南昌剿匪司令部派出的两个师正在弋阳和德兴那边围剿赤匪,抚州保安团一千多官兵也开到了横山城,从景德镇到德兴再到弋阳,水路陆路都设卡检查,你这个打扮要是碰到的话,估计会有麻烦的。”三姨太脸上全是担心之色。

吴铭皱起了眉头:“谢谢!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给我找身衣服?”

“你稍等。”

三姨太快步走进北面的房间,很麻利地捧出一沓折叠整齐的衣服,来到吴铭面前看着他肮脏的衣裤,稍微迟疑便建议道:“要不,我让下人带你到后院梳洗一下,那里有热水。”

吴铭抓过衣服,放在椅子上逐一抖开,看到黑色衣裤是一套做工精致的立领青年装非常意外,拿在手里细细打量起来。

三姨太以为吴铭没见过这种新式衣服,连忙笑道: “这是这几年上海最新潮的式样,进口毛料,伯安当年在上海读书时做的。”

三姨太突然停下,担忧地向吴铭解释:“伯安是我们陈家的大儿子,他和你一样高,为人谦逊,多才多艺,长得一表人才,在上海读复旦公学,只是没想到,他没毕业就从上海跑回来,说是要到广州考军校,随后不管不顾地就走了,直到四年前,我们收到个邮寄包裹,看到那张盖着革命军总司令部大印、追认他为少校的嘉奖令,才知道他已经战死三个多月了。这房子就是他的,我们一直没动,要是他还活着……看我,这么说起这些,要是你嫌弃的话,我到老爷那另给你找身衣服。”

吴铭微微摇头,捡起一沓衣服大步走出门口,似乎认识路一样拐往后院。

三姨太连忙叫两个丫鬟追上去,站在门口望着吴铭转过屋角的高挑身影,不禁叹了口气。

吴铭给她的印象很不错,虽然性情冷漠,但绝不算粗鲁,下意识说出口的谢谢二字令人惊讶,她忽然觉得吴铭正像汪月涵所说的那样,是个有教养有故事的深沉男人,是个面冷心热知书达理的人。

可这一判断,似乎又与吴铭贫贱的出身、无情的杀戮和不断寻仇的阴狠行为格格不入,一时间让三姨太深感迷惑,按理说,吴铭一直在社公山西面贫穷偏僻的吴家村长大,只读过两年的私塾就辍学了,不应拥有这种深邃果敢的气度才对啊!

疑惑中,两个小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禀报:“三太太,他到了天井就凶巴巴地挥手赶我们走,不要我们服侍,我们又不敢走远,站在外面等他使唤,听到一阵阵哗啦啦的水声,我们连忙进去看,没想到他竟然脱得赤条条地站在井边洗凉水,羞人啊!”

“天啊!这么冷的天。”

三姨太惊讶地张开嘴巴,好一会才低声吩咐:“别害怕,他不是不讲理的恶人,随他意,既然他不愿意你们侍候,你们就回来吧,赶紧把屋里的桌子收拾一下,再点上几根大蜡烛,大少爷的卧房也要点上,好好收拾一下,对他要恭恭敬敬的,明白吗?我去去就来。”

“明白了。”

半小时后,吴铭提着枪套回到屋子里,看到三姨太和陈继尧坐在八仙桌前喝茶,不由得停下脚步。

陈继尧和三姨太看到穿上一身青年装更为挺拔的吴铭,连忙站起来,眼中满是希冀。

吴铭走到他们对面坐下,随手将连着枪的腰带放到桌面上,两个小丫鬟立刻拿来新式黑面胶底布鞋、袜子和干毛巾,要给吴卫擦脚服侍他穿上鞋。吴铭抓过毛巾,挥手让两个丫鬟退下,不紧不慢地擦干脚,穿上厚实暖和的棉线袜子,穿上鞋踩两下感觉很舒服,这才抬起头拨开湿漉漉的长发。

“很晚了,明天再走吧。放心,老爷已经吩咐过了,家里没人出去乱嚼舌头。”三姨太关心地笑道。

吴铭也搞不清楚自己要到哪去,从哪走?而且事情到了这个程度,他根本就不担心安全问题,只是觉得自己与这一家人格格不入,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感觉,虽然心底里似乎有点莫名的情愫作怪,但从他收起枪的那一刻起,似乎把什么都看开了。

三姨太把一杯热茶缓缓放到吴铭面前,吴铭微微点头却没有端起,指指一旁桌上的那盘金条和大洋开口了:“那些金银算起来,不下五千块大洋吧?”

陈继尧望向那盘金银,眼里满是酸楚伤痛。

谁知吴铭接着说道:“我知道陈家有上千亩田地山林,镇子外面六个石灰窑,在城里还有一座院子和几个当街铺面,在广丰最大的煤矿里面还有股份,可谓富甲一方风光无限,可是我也知道,你们祖祖辈辈栖身的镇子里,唯一的学堂每年只收一块五钱学费,却没几家穷人的孩子读得起,现在,你这个镇长却舍得拿出这么多钱送我,让我受宠若惊啊!”

陈继尧非常意外,呆呆望着吴铭,心情格外复杂。

三姨太惊愕好久,想说几句漂亮话缓和气氛,吴铭已经站起来,捡起桌上的枪进入北面卧室,丝毫没有半点拘束和顾忌,似乎这里本来就是他自己的地方。

吴铭进入屋里,脱下上衣系上腰带,感觉枪套露出外面一大截很不妥,干脆把枪套取下扔到书桌上。

枪套滑行一段碰倒了个小镜框,吴铭连忙过去扶起来,看清相框里照片上军人的摸样,整个人随即安静下来。

陈继尧和三姨太面面相觑,三姨太见吴铭在里屋拿起书桌上的相框对着烛光久久端详,便在陈继尧耳边一阵低语。

陈继尧望向里屋,颓然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和三姨太一起默默离开。

两人回到自己的卧室,洗漱完毕已是深夜,斜卧在床上的陈继尧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怎么也睡不着,等披着棉袍的三姨太进来,立刻着急询问:“那个祖宗怎么样了?”

三姨太扔掉棉袍爬上床,温柔地给丈夫按摩太阳穴:“听守在屋外的小丫头说,他现在还没睡,一直在翻看安儿留下的那些书和信件,还不时拿起安儿的照片看了又看,唉!你说,要是安儿还活着,他们能不能成为好弟兄啊?”

陈继尧的身子突然僵硬,拨开三姨太的手老泪涌出:“他长得太像安儿了,太像了!要是他不那么冷冰冰的,再刮掉满脸的胡茬,估计我都把他当成安儿了!”

“老爷,别难过,你没发现他态度好了很多吗?之前谁敢想他会手下留情?依我看啊,事情没那么糟糕,说不定他会慢慢想通的,毕竟你是他的生身父亲啊!而且他杀了汪管家,也算给他妈报了仇,再怎么样他也不会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老爷你应该往好处想才是。”三姨太温婉地劝慰自己丈夫。

陈继尧默默点头,收起泪沉思片刻:“你说,他能看懂安儿留下的那些书吗?刚才他竟然当着我的面,提到镇上穷人家孩子的念书问题,这可不简单,一般人谁会想到这个,是不是他想起自己的过去,心有怨气啊?”

三姨太来了精神,靠近丈夫恳切地说道:“老爷,我觉得他说得有理,早些年,你不一直捐钱资助乡里和县里的教育吗?自从你接到安儿的噩耗之后,整个人就没缓过来,这几年也没去看一眼镇子里的学堂。老爷,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捐些钱,资助镇子和周边的穷孩子吧,这是修阴德的好事,还能让乡里乡亲感激你,总比把钱花到别的地方好些吧?”

“嗯,看来我这几年真的老糊涂了!”陈继尧点点头,又想到西院里的吴铭:“恐怕明天他就要走了,我真想和他说说话啊,怎么说都是我的骨肉啊!”

三姨太对吴铭冷冰冰的态度头疼不已,只好低声安抚,服侍丈夫躺下,心里盘算着明早怎么也要想个办法,让丈夫和吴铭父子俩好好说上几句话,否则吴铭这一走,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见面,又到何时才能彻底了结这段恩怨。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陈继尧听到管家三老爷的轻呼声,一个哆嗦连忙爬起,鞋都没穿就跑去开门,发现天色已经蒙蒙亮。

三老爷双手递上一张信笺:“大哥,他走了,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怪吓人的。我进东房去查看,发现书桌上留下这条子,看完才知道他把那支长枪和枪弹作价一百元卖给我们,我过去数了数,托盘里正好少了一百大洋。”

陈继尧颤呼呼地接过条子,三姨太已经在里面划火柴点燃了蜡烛,陈继尧匆匆忙忙把条子凑在烛光下,看完放下条子仰天长叹:“他到底是不肯原谅我啊!”

三姨太拿来大衣和棉鞋让丈夫穿上,捡起条子仔细阅读上面漂亮行楷字,读完担忧地望着伤感的丈夫,一时间感慨万千,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陈继尧轻轻挥手,示意三老爷离去,迈着沉重地步子回到床前,站立良久,似乎突然想开了一样,竟然在三姨太担忧的目光中,说出句令人非常意外的话:“这笔字写得漂亮啊!我就纳闷了,他怎么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

三姨太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治好连声安慰丈夫不要多想,两人坐在床沿上低声谈论起来。

不一会,门外再次传来三老爷的声音:“大哥,龙虎山的承宗师傅突然来了,开口就问大哥身体可好?小弟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好把承宗师傅领到中堂客厅等候。”

陈继尧连忙走出去,和三老爷一起前往中堂。

浑身雾水神色不安的承宗看到陈继尧安然无恙,终于放心地出了口大气。

彼此问安完毕,承宗拿出师叔秉真道长的书信,陈继尧匆匆看完连忙请承宗坐下,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前后和盘托出,听得承宗脸色数变感慨万分。

喝下半杯热茶,承宗摇头叹道:“小侄还是来晚了,竟然没缘分再见吴大哥一面,唉!不过也算万幸,没有酿成更大的惨事,想必师叔和我一样,都为陈师叔您庆幸啊!”

陈继尧也深有感触:“是啊、是啊!我该庆幸才是啊!至少没有发生父子相残的惨剧,苍天总算有眼啊!”

承宗和声安慰几句,完了满脸遗憾地说道:“吴大哥博闻强记,聪颖过人,心性坚毅,善恶分明,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可惜了!不过吴大哥也算是渡过了一波劫难,此去定能乘风破浪大有作为。不瞒陈师叔,我师叔在送我下山的时候曾预言,说吴大哥是他平生仅见的奇才,如果能摒弃心魔,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啊!”

陈继尧瞪大了眼睛,凝视越来越成熟的承宗,眼里闪烁期盼的光芒,似乎一瞬间年轻了好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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