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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20章 心念不改意难平

    韩冈第一眼看到郭逵的时候,就被惊到了。

    这倒不是郭逵长得骇人听闻,惨绝人寰。前任的延州知州,新任的秦凤经略有着一副堂堂相貌,眉正鼻直,须髯盈尺,威严自生。身材又是雄壮硬朗,比韩冈还要高大一点。再加上可能是因为他在枢密院镀过的金身,虽然与李师中等出迎官吏言笑不拘,但仿佛随身就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威压,让他身边的人不由自主的感到拘束。

    不过韩冈连王安石都见过,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夫,不至于被郭逵的气场惊到。之所以会吃惊,却是因为郭逵实在年轻。

    韩冈一直都听人在说郭逵是宿将,久在军中,老于兵事。听得多了,耳朵里都要生茧。渐渐的,在他心里形成的郭逵,是一个须发花白,虽然显得老态但眼神锐利如电,精神矍铄不甘服老的老将形象。

    但今天一看,郭逵却是才五十不到的模样!比他旁边年近六旬的李师中看起来要小上许多。而正与郭逵说话的张守约,他这个老军头常年熬打筋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而当了钤辖之后,心怀舒畅,更是显得容光焕发,六十岁的人说他五十岁都有人信。可他在郭逵面前,也同样显老。

    韩冈站在人群中,看着郭逵微笑着跟来迎接他的官员一一问好寒暄,毫无不耐之色。他笑起来亲切温和的样子,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样难以相处。

    “玉昆,怎么一直盯着郭太尉。”王厚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韩冈将头微微偏过,神色依然庄重,用着只有王厚能听到的声音说:“小弟是在想,郭太尉是在年轻,比起李经略来,就像是两代人。”

    “李经略比郭太尉大了十岁还是九岁,当然显得老气。”王厚同样保持着严肃端正的姿态,嘴皮微微动着,“不过这些日子,李经略也的确显老了……心中不痛快嘛!”

    韩冈没再听下去,王厚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又惊讶了一下。李师中今年虚岁五十八,几个月前,他做寿的时候,韩冈还跟着王韶去他府上送了寿礼。如果王厚说得没错的话,郭逵比李师中还要上九岁十岁,这么一算,几年他虚岁才不过四十九!

    韩冈在心中又算了算,既然郭逵现在才四十九,那他英宗治平二年进入枢密院的时候,就仅仅四十五岁。这个年纪就已经升到了本朝武将所能达到的巅峰,再看看张守约,或是被踢出秦州的窦舜卿,怕是每一个都会在心里叫着,这人和人的际遇当真不能比——就像韩琦三十多岁进位宰执,而以王安石之才,则是到了快五十岁才在崇政殿中有了一席之地一般。

    而所谓宿将的说法,也很容易就能解释了。领军多年的将领就是宿将。如果二十多岁就开始领军,到了五十,领军二十余年,一般就可得到这个称号了。郭逵是靠着父荫入官,而他的兄长郭遵三十年前战死在三川口后,他就靠着郭遵阵亡得来的荫补升了两级,这时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将领了。三十年领军,得称一声宿将,也是理所应当。

    韩冈在打量着郭逵,同时,也有人在打量着他。

    郭忠孝沉默的跟随着他父亲向前走着,不过他眼角余光都在人群中梭巡。没费他多少功夫,很容易的就从一群人中找到了韩冈的身影。

    秦州年轻的官员并不多,二十上下的就那么几个。而在这几人中,有一高大俊朗,年岁介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年轻人。气质纯粹、风仪出众,立于一众卑官之间,就如鹤立鸡群一般,显得分外显眼。

    而且站在他旁边,有一个与他年岁相当的青袍官员,跟方才通过名的王韶长得极为神似,当是王韶带在身边的次子王厚。会与王厚并肩而立的,不是敢于孤身夜入古渭,于军事上亦多有发明的韩冈韩玉昆,还会是谁?

    郭忠孝自己也不过二十三四,以家世论,足以自傲,右殿班直的荫补就在身上。以学问论,他弱冠之前,就已经在二程门下就学过两年,深得程颐赞许。只是看到了风姿秀挺的韩冈,他原本因为郭逵对韩冈的赞许,而升起一点嫉妒心没了,却多了一些不服输的念头。

    ——韩冈能做到的,自己一样能做到,二程的门下,不会输给横渠弟子!

    韩冈总觉得有人在瞥着自己,就是那个跟在郭逵身后的青年,相貌与郭逵有几分相似,多半是儿子。而郭逵本人,也是不时地扫过来一眼,有几次他和韩冈的视线差点就给对上。

    韩冈不知他们父子两人到底为什么总是看着自己,但他们的视线,让韩冈觉得很不舒服。有窦舜卿、李师中在前,郭逵父子对他的关注,登时就让韩冈心中警铃大响。

    不再看着郭逵,韩冈的注意力落到了差着郭逵半步的李宪身上。勾当御药院的大貂珰脸上的笑容有点发僵,眉心微微皱着,感觉上他对眼前的郊迎之礼有些不耐烦了。

    韩冈此时心里,也在想着快点结束这个见鬼的郊迎仪式。早些回到州衙,也好看看李宪到底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郭逵好像是听到了韩冈的心声,在跟十几位州中文武高官一一见礼之后,他不再跟穿着青袍的底层官员用着些废话寒暄了,而是跟着李师中,和李宪一起从来自秦州的成群的文武官中走了出来。

    ‘终于完了。’韩冈正这么想着,却不提防郭逵在他面前停了步。

    与韩冈面对面的郭逵,眼神幽深难测,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只是上下打量了韩冈几眼,便问道:“可是韩玉昆?”

    ‘甫见面就找上门来了,还真是心急。’韩冈暗叹了一声,向着郭逵拜倒:“韩冈拜见太尉。”

    “不须多礼!”郭逵伸出双手,一把将韩冈牢牢托住。韩冈腰腹用力,想要硬是拜下去,把礼数做足。但他却偏偏弯不下腰,郭逵的双手如同铁铸,从被抓着的两条手臂上传来的力道中看,他的阻拦决不是在做样子。

    韩冈又试了两下,发觉郭逵没有松手的意思,终究还是顺势直起身,“韩冈失礼了。”

    郭逵却微笑着,“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说完,也不待韩冈出言逊谢。径直走到坐骑身边,跳上马,与李师中、李宪一起先一步向秦州去了。

    周围的官员都看了过来,而韩冈神色平和,看不出激动、也没有惊讶。只是他的心中却在翻腾。从郭逵的言行中看出了他对自己的看重,但这情况,比郭逵一门心思跟自己过不去,有着同样的麻烦。

    他瞥了眼脸色骤变的王厚:‘这墙角挖得可不地道!’

    夜中,州衙灯火通明,数十支巨烛将大堂照得透亮。接风的酒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尤其是以参与过古渭大捷的几人,都被轮番敬过。

    就在酒宴开始之前,李宪已经宣读过了诏书。

    王韶因功加官。不过官品到了他这个等级,又是刚刚晋升过,不可能让他一飞冲天。仅仅是晋了一阶,多了个检校水部员外郎的官职,同时又有了一个开国县男、食邑三百户的爵位。

    而高遵裕,他还在古渭,没有来得及赶回来。不过李宪肯定是要去古渭寨的,不然给青唐部的封赏,以及安抚纳芝临占等部的赏赐,都不好派发了。

    至于韩冈,以他在古渭大捷中光彩夺目的表现,使得他入官不过半年,便得到了第二次晋升。只是他从试衔知莱州录事参军事,升到威胜军判官一职,算起来仅仅是晋升了两阶。依条贯,文臣在选人和京官阶段,有出身、有军功者,可越级晋升。韩冈有功于战事,便一次晋升两阶,这点并没有错。但他的功劳真要计较起来,决不止只跳一阶。

    韩冈奉王韶、高遵裕之名,夜入青唐城,说服俞龙珂出战,他执行的任务是古渭大捷中最为关键的一环,。而他得到的,则比起郭逵当年孤身说服保州叛卒时要微薄了不少。当叛乱军队因郭逵的劝说而出城投降时,他可是得以直升环庆兵马都监、和从七品的阁门祗侯。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韩冈的晋升速度却又比进士出身的官员快得多。今年的新进士,除了状元叶祖洽和二三名的榜眼外,其他人都在判司簿尉的这一文官中的最低层熬着资历。自然,进士一步步提升是循例,而韩冈的晋升却是靠着军功来的特例。如果日后再无功劳补充,韩冈还是只能看着进士们一步步的超过他。

    不过可能是为了弥补韩冈在官阶上亏欠,他在其他方面便得到了补偿。由于父母俱在,以韩冈选人的身份不便封赠,因而他的两名殁于王事的兄长,便各自得到了追赠。这对朝廷来说是惠而不费,而对韩冈来说,他两位兄长的灵位和墓碑都可以换个大一号的了,老子老娘那边看了肯定欣慰。而且还有三百两银,两百匹绢,作为赏赐。

    ‘算了!’韩冈想着,这也是早在预料之中。才二十岁就由选人转为京官,而且还是入官才半年的新近,不知会遭到多少人的嫉恨。无论是从保护自己的角度看,还是从饿鹰易于驱用的角度看,天子和王安石都会选则把他的官位压上一压——这种做法,正常无比,连王韶都是被刻意压制了。

    不过如果自己若是再立新功呢?不知到时天子和王相公又会怎么做?很难再压制了吧?

    ——尤其是又有了一个对自己赏识的新上司的时候。

    韩冈举起酒杯,回应着郭逵的善意。

    “郭仲通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酒宴过后,自家的客厅中,王韶皱着眉。今天在酒宴上,郭逵很明显的向着王韶、韩冈示好。完全没有他们事先猜想的那样摆出泰山压顶的强势。事出反常,总是让王韶有些难以安心。

    “大概是因为李宪在吧。若是郭太尉表现得太过跋扈,他回去后少不得会对天子提上几句。”

    韩冈今天在酒宴上被人多敬了几杯,面皮泛红,有些酒意上头。端起王家下人送上来的醒酒汤,啜了一口。满嘴的酸苦味,差点让他把喝进去的醒酒汤给喷出来。不过酒倒是彻底醒了。王家的厨子水平不够,醒酒汤的确能醒酒,却是因为难喝的缘故。

    “这点我知道。”王韶也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大概是喝惯了,没什么不良反应。只是他一口把醒酒汤喝完,也不放下茶杯,就在手中转着,“以郭逵的身份,也用不着玩什么下马威。在秦州,无人敢对他有丝毫不恭。”

    “可郭太尉也没必要表现得这般殷勤,只要礼数到了,谁也不能说他的不是。”王厚像是在反驳他老子的话,可他一边说着,一边却偷眼看着韩冈的反应。

    韩冈低下头去,对付起比起严素心的作品,要难喝上几十倍的醒酒汤来。不过这一次,他喝得心不在焉,一点感觉都没有。

    其实郭逵今天表现出来的殷勤,有七成是对韩冈的。王韶、王厚都看在眼里,但在韩冈面前,他们有些顾忌着,不好明着说出来。故而言辞间,都有着旁敲侧击,刺探韩冈心意的意思在。

    韩冈心下暗叹。这是何苦呢,生辰八字都换了,可以说就是一家人了,有话直接说不就可以了。不过再想想,换作是自己处在王韶的位置上,怕也是一样不会明着说。越是聪明人,心中的计算就越多,反而难以放得开,倒也不可能怪王韶。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郭太尉当是想在河湟之事上有一番作为吧……”韩冈还是选择了把话题捅破,表明自己的态度,省得王韶、王厚给自己绕着说话,“郭太尉今日越是殷勤,日后心愿不逞时,攻击之声怕也越是激烈。”

    从韩冈的角度来说,他当然想着能左右逢源最好。同时在王韶和郭逵手上得到好处,才能把他的利益最大化,尽可能早的从选人转为京官。

    选人转为京官,正常情况下必须拥有五名路一级的监司官的推荐,一份荐书称为一削,五削圆满,号为合尖,此时方可转官。

    如果不走正常路线,只依仗军功,也不是不能转为京官。不过在韩冈看来,现在朝廷大概是抱着压制王韶和自己的心思,不让他们进用过速,以防日后功成,难以封赏。

    以至于他在古渭大捷上的功劳,都换不来一个京官。除非河湟已复,否则韩冈都不指望他能靠军功脱离选海,而王韶更是不用指望还能再升多少——其他功劳立得再多,也不过是增添食邑,把检校官、勋、散官这些没什么用的虚衔提上几级。

    王韶那边韩冈是管不了,但如果他自己有着郭逵相助,把五份荐书搜集到手,朝廷还能再压制他吗?明面上的事情总不能做得太过分。功赏之事还有商榷的余地,只要有说的过去的借口就可以随心调整,但若是已经五削圆满还不能转官,谁还会再辛苦卖命?

    只是韩冈的如意算盘是建立在王韶和郭逵同心协力的基础上的。如果要他从王韶和郭逵之间选择一个,那他就只能站在王韶的一方——王韶荐他为官,尽管韩冈对王韶的帮助,已经足以回报这份恩德,但世间,会被人指脊梁骨的蠢事韩冈不会做,何况他跟王家很快就是姻亲,没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

    王韶听出了韩冈的言外之意,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素瓷茶杯,笑道:“还是按玉昆的说法,察其言观其行。看日后郭仲通究竟会怎么做吧。”

    “大人说的是。”王厚也轻松起来。

    今天看到郭逵在酒宴上不顾身份差距,对韩冈举杯敬酒,他的心都提起来了。韩冈是王韶的谋主,他有多少才能王厚最清楚。要是他被郭逵招揽去,对王韶的打击几乎是抽梁扒柱一般,几乎就是毁灭性的。

    见两人放下心来,韩冈便换了话题:“郭逵这边且看着日后。而李御府那边,好像也是对河湟之事很上心的样子……”

    “李宪方才已经说了明天就去古渭。”王韶说道。

    “这么急?”韩冈抬了抬眉毛,以示自己的惊讶。

    王厚回想起了王中正,便笑道:“王都知上次来,还在秦州待了两天,收了点孝敬。李御府今次走得这么急,可是要少赚不少,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不管李宪怎么想,既然他明天要去古渭寨,我也得与他一起去。”王韶转过脸对韩冈道,“玉昆,你在秦州还要待几天。”

    韩冈考虑一下:“疗养院这边的事有些棘手,不知安抚能不能让处道兄在秦州留上几天,帮着处理一下。等此间事了,我和处道兄一起再往古渭去。”

    韩冈要留下王厚,这是他要自证清白,心中并无任何改换门第的心思。但王韶能顺水推舟的答应下来吗?当然不可能!这么做可是明摆着不信任韩冈。

    所以他说道:“古渭有许多事急着要办,衙中少了玉昆你,就不能再少了二哥儿了。玉昆你把秦州疗养院的事安排好后,也尽速赶去古渭。李宪在天子面前很受看重,今次机会难得,你与他多说上几句,在御前也能得几句好话。”

    王厚也道:“愚兄可是同管勾机宜等事,玉昆你这正牌子的机宜不去上任,愚兄再不去,不知会耽误多少事情。如今已是入秋,古渭寨的榷场再不快点开张,明年的日子就难过了。还有屯田,不趁这两个月招徕一批人来,就来不及垦田种麦了。”

    “就让王舜臣先跟着玉昆你。”韩冈已经说了自己缺帮手,虽然只是安人心的借口,但王韶却得把明面上的事做圆满了,“有什么事,要他帮你处理着。他现在可是右侍禁了,反压在傅勍头上,去了急了反而有些麻烦。给傅勍几天时间,等他把寨中事务处理好,王舜臣再来不迟。”

    王舜臣和杨英比郭逵一行要早上两天回到秦州。据他们所说,在路上跟郭逵、李宪的车队擦肩而过,不过没敢上前打招呼,直接从路边超了过去。

    今天他们也参加了酒宴,而且坐得位置还不低。整个宴会上,就听着王舜臣举透着兴奋的喝酒、说话,纵声大笑,说话的声音也吵得直传上了天花板。最后喝得酩酊大醉,路都走不稳了,被人抬着送了回去。他最后的模样,就跟好酗酒的傅勍差不多去,让韩冈看得担心不已。

    在所有参与了古渭之战的官员中,王舜臣是今次晋阶最多的一个。他护送韩冈去青唐城,又直接参加了伏击董裕大军的作战,手上还有一个斩将之功——为董裕奔走,招徕从逆部族的蕃僧结吴叱腊就死在他的刀下,虽然实际上是杀俘,但知情的都保持沉默——官位就因此一口气跳了四阶,从最低的三班借职,一下跃居右侍禁。

    韩冈倒不会去嫉妒王舜臣晋升得比他还快。在北宋,文武两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系统。武臣有战功,往往都是几阶几阶的跳级,如果没有战功,靠熬资历的话,七年才能升一级——这是为了鼓励武将奋勇杀敌——不过若是犯错败阵,跌下来也容易。

    可王舜臣还没到跌得时候,他现在正是春风得意。韩冈曾建议让傅勍权知古渭寨,让王舜臣等人则负责具体军务。可现在王舜臣的官阶已经彻底压倒了傅勍。这让在军中蹉跎已久的新任古渭寨主,怎么指挥他?

    而且参加了古渭之役的杨英也是一样跃居傅勍之上。虽然他从头到尾都没上过阵,只守着王韶。但瞎药送了他五个斩首的功劳,而俞龙珂听说之后,立马又送了他十个斩首,虽然王韶没有看着他们乱来,只让杨英从俞龙珂两兄弟手上各收了五个首级作为战功,但杨英也是因此而越阶超转,压在傅勍的头上。

    秦凤路中,甚至是秦州本州,都不是没有其他可以适任古渭知寨一职的官员,可以名正言顺的指挥着王舜臣和杨英。但现在木已成舟,王韶和高遵裕一力提拔傅勍的奏章刚刚得到批准没两天,又要将之换人,那会让人看笑话的。

    “不知王舜臣到古渭寨之后,还会不会听着傅勍的指派。”王厚现在就有些担心,“两人官阶差得这么大,王舜臣不去理会傅勍的将令,也不好说他不是。”

    “先做着看吧……”王韶此时也显得有些无奈,对他来说,王舜臣肯定是要比傅勍亲近,也比傅勍可信。如果王、傅两人相争,他很难去为了傅勍而责罚王舜臣。

    韩冈眨了眨眼睛,也没说什么,这其中也有他的一份责任——毕竟傅勍是他推荐的。

    只好有空就多提点提点王舜臣了,韩冈想着。

    辞别了王韶父子,韩冈踏着月色往家中去。

    天朗气清,一轮半月正在天顶,银色的月光毫无阻挡的照着韩冈脚下的路面。更夫手上的梆子声从临街传来,长长短短的几声,告诉韩冈现在已是二更时分。

    韩冈没想到会在王家待得这么晚,在说过了郭逵和李宪的事后,又讨论了屯田和市易的事——王韶明天就要领着李宪去古渭,自己大概还要在秦州待上十天半个月的样子,许多事必须现在就商议出来——不知家里等急了没有。

    入夜之后,秦州城惯例的宵禁让街上已看不到一个行人。以皮革为底的官靴踏在石板路上,没有什么声音,只有身后传来的马蹄声哒哒的响着。

    李小六牵着两匹马,静静跟在韩冈的后面。他不清楚韩冈为什么要走着回去,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安静。而且韩家离得王家又不远,就算慢慢走,一刻钟也就到了。

    韩冈正需要这份安静,能让他想些事情。他想的当然不是郭逵的事。就如他早前对王韶说的,察其言观其行。要先看了郭太尉接下来会怎么做,才好作出应对。而不是事前东想西想,自己吓唬自己。

    韩冈想得是自家的事。他撺掇王韶向朝廷要求土地和贷款的提案,已经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以他的身份,在古渭寨边上,靠着河滩处,弄上七八顷好田不成问题。而向衙中借贷,至少能有七八百贯,加上家里的积蓄……还有今次他升官应该能收到的贺礼,林林总总一千五六百贯不成问题,这些钱作为本金也够了。

    并非韩冈贪于财货——他现在更看重的是自己的权势和地位——而是这世上当真是无钱不行。

    商业繁荣的结果,自然带来人人爱财的风气。北宋承平百年,世风越发的奢靡。韩冈去东京城,去的几家酒楼,无论碗碟皆是银器。关西这边的风气好上一点,可秦州城中,但凡有点余财的人家,都少不得穿着绸衣,套着丝履,绝不在吃穿上节省。

    而官员么,像王安石、包拯那样清正廉洁、只靠俸禄吃饭的官员毕竟是少数——而且无论王、包,文字、书法皆不差,靠着润笔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韩冈可没这本事——为了争娶十万贯嫁妆的寡妇,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的两位宰相就不提了,连刚来的郭逵都是个好财货的主。

    郭逵一年来镇守鄜延,前面跟党项人打得你死我活,后面照样派着亲信带着商队去西夏回易。据说郭逵的夫人为此劝过他,好不容易才收敛了一点,不过不是不再回易,而是把赚到的钱多分了一份给参与回易的士卒——这是高遵裕前段时间打听来的消息。

    韩冈猜高遵裕大概是想抓郭逵的小辫子,好用在日后,才仔细打听郭逵的事。不过对于做到节度留后、检校太尉这一级的高官来说,赃罪也好,回易也好,根本就不是罪名。所以高遵裕才会把这事当作笑话说出来。

    世风如此,韩冈为了自家打算,当然得想办法置当家产,以养家人。田地、货殖,农商二事如果做好了,家财万贯也是轻而易举。以韩冈在古渭的地位,联手王韶、高遵裕,这两件事当真不难。

    同时只要能加强他在蕃人中的人望,回易之事也会更加安全,也可以买到更加优良的蕃货。

    韩冈在古渭寨设立的疗养院,为他在青唐等部的蕃人中争得了不小的名声。前次去古渭,遇上的蕃人只要听说他的名字,都少不了向他行个礼。而俞龙珂和瞎药都托人带过信给他,为送族中的病人到疗养院中治疗,而向韩冈求人情。

    韩冈现在都想着,是不是在渭源堡开一个小型的疗养院,用以救治蕃人,好让自己的名声再响亮一点——人脉是资源,才能有时不足为凭,而人脉却是长久的保证,这个现实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样。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拐过街角,迎面就是一溜气死风灯。灯笼提在一队巡城甲骑手中,幽幽的灯火昏黄,只在灯外,有一圈光晕。

    两边猛然打了个照面,韩冈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什么人?!”从骑兵队列中紧跟着就传出了一声低喝。刷刷几声响,那是拔刀的声音。

    韩冈停住脚,心头微怒,有几个奸细会光明正大的走在大街上的,不是巡城路线的小巷子多得很。李小六从后面上前报着他的名字:“是缘边安抚的韩机宜!”

    一个灯笼挑了过来,对着韩冈主仆上下一晃,照出了韩冈阴沉着的一张脸。

    韩冈在秦州大小也是个名人了,认识他的人不少,现在又穿着官服,身份当做不得假。看到冲撞了新近得意的韩机宜,巡城的队正吓了唇都青了。连忙带着手下下马行礼,为方才的无礼连声道歉。

    一群士卒单膝跪在韩冈面前,一叠声的说着,“还请韩机宜恕罪,还请韩机宜恕罪。”

    “罢了,尔等也是尽忠职守,本官也不会加罪。尔等自去,”韩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这半个月都没下雨了,天干物燥的,巡察时都注意点。”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巡城队正点头如捣蒜,起来后,也不敢在韩冈面前直接骑上马。这一队巡城不得不牵着坐骑,一直走到十几丈外,方才上马离开。

    见着他们诚惶诚恐的模样,韩冈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也是有了不小的官威。

    经了此事,韩冈便不再在路上耽搁,也上了马,直接回到家中。

    开门的是韩冈找来守门户的一个老兵,是从经略司里找来的。五十多岁的老夫妇,又没个子女,亲眷也没几个,韩冈看在他老实忠勤的份上,把他调了来。现在韩冈家的排场日大,没有些得力的仆佣的确不方便。

    这老兵开门后一看到韩冈,便连声道着恭喜。韩冈点点头,笑道:“等明日,自有一份赏赐下来。”这话他是对着老兵和李小六一起说的。

    韩冈升官,连两位过世的兄长都得了赠官,这喜报早早就有人通知了过来。韩冈得到的赏赐,连着韩冈大哥、二哥的告身也一起遣人送回家来。

    街坊邻居相处了有了近半年的时间,听到消息,都过来道贺,与韩冈,送得贺礼堆满了半间堂屋。而韩冈进门时,已经是二更将晚,来贺的邻里早已各自都散了。

    几根蜡烛照着堂屋,严素心、韩云娘在忙里忙外的整理着礼物。而冯从义则是坐在一边,对照着礼单和礼物,并在账簿上一一记录下来。这些人情往来,一桩桩都要记着,今次邻里送来贺礼,等有机会,还要还赠回去。韩冈瞧着他们忙忙碌碌的样子,觉得得给自家招些个可靠的仆佣的需求更迫切了。

    韩冈跨入堂屋,惊动了三人。立刻,道贺的声音一齐响起:

    “恭喜三哥。”

    “恭喜三哥哥。”

    “恭喜官人。”

    听到外间的动静,韩阿李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可是三哥回来了。”

    “正是孩儿!”韩冈应了声,正想走进里屋向父母问安,韩千六和韩阿李已经先一步出来了。

    看到韩冈,韩千六激动不已,“三哥儿果然是没白读书,这官升得一次比一次快。还给大哥、二哥争了一份告身来。”

    韩冈笑道:“孩儿官位还不够,只让大哥二哥受了追赠。等再过两年,孩儿一定会为爹娘博个封翁封君的诰敇出来。”

    韩千六听着点头直说好,韩阿李却有点不高兴:“升官是好事,但有几个向三哥你这样冒风险的,这个几个官都是卖命换来的!三哥你前日从古渭回来什么也不说,尽瞒着家里,要不是今天来送告身的衙役说了两句,娘还给你蒙在鼓里。”

    韩冈孤身夜闯青唐城的事没在父母面前提过提过,都是含糊了过去,韩家就剩他一个独苗,出了意外,哪里找人承香火?韩阿李气得有礼。

    韩冈也不得不笑着赔罪,“孩儿不是怕娘你担心吗?”

    “怕娘担心,你就不会尽做着这些冒风险的事了!”

    不过韩阿李气了一阵也就过去了,毕竟儿子还好端端的在眼前。看着供在两个儿子灵位前的两份追赠告身,韩阿李抹着眼泪:“想不到大哥、二哥也有官身了,若是他们还在,不知该有多好。”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韩千六说着。

    “三哥这是光宗耀祖的事,该挑个好日子祭拜一下。”冯从义则在旁岔话。

    “过几日,当是要把灵位都找人重新做过。”韩冈随口说了一句,又问韩阿李,“今次孩儿因功得赐绢银总共五百匹两。不知家里还有什么地方急需要用钱的地方?”

    韩阿李知道他儿子现在但凡说话必然藏着心思,擦擦眼睛,直问道:“三哥你有什么地方要用钱?”

    “孩儿本想着给家里置办些田产。不过最近听说子厚先生从京中辞官回横渠镇乡中,说是要办一间书院。教化关中子弟。只是办这书院耗费不小,子厚先生做官多年也没挣下多少身家,现在正愁着钱不够。而孩儿在子厚先生门下时日不短,深受子厚先生教诲,一直无以为报。就想分出一半给子厚先生送去。”

    “这是应该的!”韩阿李说话毫不犹豫,“没有横渠先生,也没三哥你今日的光彩。知恩不报,读书就读在狗身上了。照娘说,家里现在也不缺钱用,也不必一半一半了,都给你先生一起送去!”

    韩冈闻言便吃了一惊,堂屋中也陡然静了下来,几个人都是目瞪口呆看着韩阿李。韩阿李则很平静的对儿子说着:“都送去,要做就做得大方点。”

    韩冈感觉自家老娘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是过去家里做多了菜,让自己给邻居家送一点过去,混没有将这么一大笔财富放在眼里。

    他笑了起来,自家已经算大方了,想不到韩阿李更加豪气。两百两银,三百匹绢,说送就全送了。就是万贯家财的豪富,也没这般大方的。

    一两银如今时价一千**百文,但内库的银钱由于成色更好,甚至可在金银铺换到两千文,大约两贯半——因为省陌制的存在,一贯在此时仅为七百八十枚小平钱,只有加上‘文足’或‘足’,也就是‘一贯足’,‘一贯文足’才相当于一千文——而一匹上等的江南贡绢少说也值三贯上下。换算一下,这五百匹两银绢,大约相当于一千三四百贯左右。

    拥有百贯身家就是一等户了,而一千贯在东京也许还不算什么,但在秦州城里,足以买到一间河西大街上的铺子,或是两座像韩冈家这种位置上佳、精美坚固的宅子。而在乡村中,更是可以买到普通的中田千亩,换作上等肥田也能买到三百来亩。

    韩冈明白,韩阿李并不是不知道赐物的价值,才会这么大方。自家老娘对银钱财货清楚得很,往年入城卖菜,一文钱都不会算错,是精打细算的行家里手。但她就是这般毫不犹豫把价值一千三四百贯的财物全都送出去。

    这就叫仗义疏财吧?韩冈想着。若是换个人有这样的性格,身边多半就能聚起一帮兄弟了。有这样对财帛不动心的母亲,韩冈也不用担心家里人会给自己在官场上拖后腿了。

    不过最终韩冈还是没有照着韩阿李说的去做。依然是送一半,留一半。并非他吝啬,而是因为他还要留些做本钱。等赚到钱后,再给张载送些过去。韩冈想资助横渠书院,而且有着长期的打算。那他需要的就是细水长流,而不是一锤子买卖。

    “前些天跟爹娘你们说起的事。朝廷已经批复了。以孩儿的官位,古渭寨外能拿到七八顷地。”韩冈又跟父母说起更为重要的另一桩事,“等过几天,孩儿把秦州城里的事情处理好,就奉爹娘搬到古渭寨去。房子是现成的,孩儿也已经让人收拾了,一切都已打点好,搬过去就能住人。”

    韩千六没有二话。虽然一开始他心里还有些抵触,想在秦州城附近买地,但前两天韩冈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了,道理也分析得明白,再没有别的想法。他点着头,连声道:“有田就行,有田就行。”

    韩冈点点头,这边没问题了。韩千六只想有些事可以做,老是跟和尚说话也没意思,做儿子的也不能不为他着想着。

    “不过到了古渭寨后就不要再下田了,孩儿自会安排人手听爹指派。”韩冈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要是韩千六照着过去的习惯,挑着肥料去浇田,韩冈他可是会被人骂不孝的。

    韩阿李在旁边打着包票:“三哥儿你放心,不会让你爹犯糊涂的。”

    “爹种田是把好手,有爹指点,古渭寨明年肯定有望丰收。”

    被儿子夸了,韩千六笑眯了眼,谦虚着:“种田是看天吃饭,要老天爷答应才行。”

    “你爹种田上是没得挑的,在下龙湾的时候,哪家要下种开镰,不先来问问你爹?”韩阿李也夸着丈夫,说起农活,这没几人能比得上韩千六的。

    韩千六好得不得了,笑过一阵。又问着韩冈:“三哥儿,我们搬去古渭寨后,这里怎么办。要卖掉吗?”

    韩冈摇头:“怎么能卖?这么好的宅子,秦州城里也没几处。现在卖掉,再买回来就难了。还留着好了,孩儿回秦州也有地方可以住。而且日后肯定也要搬回来的,不会一直住在古渭……孩儿会找个得力的。”

    又说了两句闲话,韩冈见父母有些精神不济,便让严素心和韩云娘服侍他们回房休息。堂屋中就剩下韩冈和冯从义这一对表兄弟。

    见韩冈视线扫过来,冯从义忙上前一步,“三哥。”

    “你坐。”韩冈示意表弟坐下,“自家兄弟不须这般多礼。”

    冯从义依言坐下来,但动作还是很拘谨,一张交椅,只坐了前半边,腰板着。就像蒙学里的小学生,一点也不敢稍动。

    虽然他跟韩冈从血缘上算是很亲近,但两家多年没有来往,论关系,还比不上邻居。刚见面时还好些,只知道他这个三表哥是个官身,在秦凤有点名声。但看到他不动声色,就把三个哥哥都弄进了大狱,冯从义心中就开始有些畏惧了。

    而到了秦州之后的这些天来,耳边传的、眼里看的,更满是韩冈的光辉事迹。从病愈后被迫当了衙前,到现在秦州城中能排进前二十的高官,用的时间竟然连一年都不到。期间他做下多少大事,让天子两次降诏褒奖。这些丰功伟绩,让冯从义在韩冈面前越来越放不开手脚。

    对于冯从义的拘谨,韩冈已经见怪不怪,等熟悉起来就好。他问着表弟:“前些天跟你说的事,计划得怎样了。心里到底有没有底?”

    听韩冈问起自己的得意事,冯从义来了精神,很肯定的点着头:“有!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如果古渭榷场能赶在八月之前开张,今年年终前,就能把本钱翻上一番。”

    韩冈不去细问冯从义想怎么做,琐碎小事就交给他处理好了。他本人只要看着钱到手就行。“那明天我就安排你跟着王安抚一起去古渭。先把事情熟悉起来,那里的榷场也没几天就要开张了,肯定能赶在八月之前……为兄与青唐部的俞龙珂、瞎药都有些交情,在蕃人中多少也有些名声,如果你跟蕃人什么龃龉,直接报我的名字,至少在青渭一带,基本上都会给为兄一点面子。”

    “小弟明白。”冯从义点头应下。

    “不过,做买卖最重要的是要公道,‘信’字摆第一。宁可亏本,也不能坏了名声。面子是别人给的,却是自己丢的。现在为兄在古渭蕃部中的名声已经勉强能算是金字招牌,不想砸掉它,我还想把买卖做得长久一点。”

    韩冈虽然用着开玩笑的口气在说话,但眼神却越发的锐利起来。在过去……甚至在现在,不法奸商以次充好,蒙骗蕃人的情况也多有发生。这让许多蕃部只跟交往了几十年的熟人做买卖,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陈举能影响并控制几家蕃部的原因所在。韩冈如今因为疗养院的事,在蕃人之中有些名望,不想因为贪图小利而破坏了。

    冯从义变得更加严肃:“三哥放心,这番话小弟一定铭记在心,不敢稍违。”

    韩冈对冯从义的的态度比较满意,“你明天还要早起,先去睡吧。省得明早醒不来。”

    冯从义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堆在堂屋中的一堆贺礼。

    韩冈会意,道:“这些礼物就放着这里,等明儿我想办法处理。”他拿起冯从义写的礼单,对照着礼物看了一下,基本上都给整理得差不多了,“剩下也没几样了,不费多少事。”

    “那小弟就告退了。”冯从义行了礼后,回房去了。

    堂屋中只剩他一人,韩冈拿着礼单又看了看,直咂着舌头。看起来他家所在的街坊,果然都是些深藏不露的大户。不过礼尚往来,现在收了人家的贺礼,等日后也得还礼回去,韩冈倒是不想贪着些便宜。

    过了一阵,韩云娘一个人从里屋出来了,韩冈往她身后看了看,不见严素心的身影。

    “素心姐姐回去陪招儿了。”小丫头现在越发的心思灵透,不等韩冈问,便把话说了出来。

    韩家父母的里屋还有个侧门,出门后走过只有一丈多长的雨廊,就是严素心和韩云娘她们的屋子,并不是每次都要从堂屋进出。

    被小女孩儿看透了心思,韩冈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说起来两个女孩私下里不知是怎么商议的,现在是一日一换,轮着服侍韩冈。不过在韩云娘来的时候,最多也只是搂着说些话,却不可能做到最后。

    严素心自从给韩冈收房之后,才半个多月的时间,就变得丰润了起来,行动时,腰肢扭动也不同过去,兼有着少女和少妇的风情。如同一颗半边鲜红了的苹果,咬过一口之后,让人忍不住想把她变得彻底红透。

    而韩云娘正处在从女孩向少女转变的过程中,青涩渐渐退去。原本过于纤弱的身材,渐渐长开,开始有了日后风华秀丽的影子。

    这不同时期的女孩,各有各的风韵,当然让人没法儿评出高下来。

    拥着韩云娘娇嫩软馥的身子,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说了些体己话。洗了澡之后,韩冈自去睡了。第二天清早,王韶陪同着李宪,还有两人的一众随扈,一齐出现在秦州城的东门外。而韩冈,领着他的表弟也一起到了。

    韩冈近距离的跟李宪打了照面,也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他身材比起王中正要健硕一点,相貌却朴实得很。除了没胡子外,李宪跟普通的官员几乎没有区别。

    据说李宪在宫中有着数得着的箭术,很有些名气。而他能得同管勾御药院,在天子面前也定然是极亲近的内侍。但看他迫不及待要跟着王韶往古渭寨去,又跟毫无架子的跟韩冈拉着关系、大声谈笑,完全不见宣诏使臣应有的高傲。

    王韶与韩冈对视了一眼,心中通透,这又是一个王中正。说实话,王韶和韩冈都不喜欢这些阉人,但只要能派上用场,却没有放过的道理。

    王韶今次去古渭,已经不同往日。地位高了,名望涨了,一力反对他的几人也被他逼着离开了。眼下的王韶正得圣眷,红得发紫,出城送行的官员也便为数众多。

    而郭逵亲自来送,也没有出乎王韶和韩冈的预料。郭逵在寒暄了一阵之后,对王韶道:“过些日子,等秦州诸事安定,本帅亦要往古渭走走,看看子纯的功劳。不知是否有打扰之嫌?”

    王韶拱手笑道:“古渭本是秦州治下,太尉拨冗前来,如何能说打扰?古渭上下必洒扫内外,静待玉趾。”

    就算没有这一问一答,依例郭逵也是要巡视秦凤各处紧要边寨,他是秦凤经略使,朝廷也不会允许他一直坐在秦州城中。两人这只是在互相表明自己的态度——郭逵表现了自己对王韶足够的尊重,而王韶则也做了相应的回复。

    至少在此时,两人之间看不到任何裂痕,显得很是融洽。

    王韶仅是去近处的古渭,洒泪赋诗的场面也就没有出现,秦州的官员还是很要脸面。喝过两杯水酒,王韶、李宪便带队走了。

    送行的官员目送着一行远去,都回头看着郭逵,只有他先回去,其他人才能走。

    可郭逵却不立刻上马动身,反而叫着韩冈:“玉昆。”

    在几十道尖锐的目光中,韩冈不徐不急的走上前,拱手行礼:“下官在。”

    “陪本帅说说话。”郭逵丢下一句,转身就走,韩冈拖后半步也跟了上去。

    走在城门前宽阔的官道正中央,道路两边的空地上尽是避让他的行人和车马。一个人占据了四丈宽的要道,郭逵却全无堵塞交通的自觉。

    他沉默着向前走着,韩冈则亦步亦趋的追在后面。郭逵不说话,他也不开口。跟在四五丈后,是一群身着青绿的官员,也是不出一声的跟着走,宛如一场沉默的行军。

    张守约今天也出来送王韶,他看着郭逵在前面踱着步子,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走到城门下,便没兴趣跟着做傻瓜——他的身份也不惧郭逵能把他怎么样——便在路边找了间小酒店坐下来。李信就跟在他旁边,张守约让店家送了点酒菜,李信便帮着斟酒,侍候他吃喝起来。

    张守约蘸着醋,吃了两块白切羊肉。用筷尖指了指已经走了老远的队伍,问着李信:“你那表弟是怎么回事,怎么跟郭仲通搭上了?”

    李信茫然无知,摇着头:“小人不知。”

    张守约不满的瞟了李信一眼。他这个亲信从来都是都是话不多,凡事绝不多说多问,守口如瓶,张守约也是看上了他这个性子,才把他从王韶处要来。就是因为李信可靠稳重,要不然张守约也不会才几个月功夫,就这么信任他,把他留在身边做亲卫。

    但现在连表兄弟的事都推说不知,不管是不曾问过,还是明知却不说,都让张守约有些不高兴,也有点怀疑李信是不是因为到现在还没有官身,而在闹脾气。

    他便又指着远处的人群,很直率的试探道:“以李信你的武艺才干,还有跟韩玉昆的关系,王舜臣的位置本应该是你的。”

    “命数而已,各自凭缘。”李信信佛,对自己的失意并没有半点怨言。

    张守约在李信脸上没有看到半点虚伪,看起来倒是真的不在意。这让他感到有些愧疚来,道:“再等一阵,到了**月,西贼肯定坐不住的。到时放你出去挣个功劳,省得外人说跟着我还不如跟着王韶。”

    “谢钤辖提拔。”李信跪下谢过,却依然不多说一字。

    “你呀,就是这点太过了。”张守约摇了摇头,又自顾自的吃喝起来。

    韩冈则是跟着郭逵走了一阵,送别的地方不过是东门外一里多地,走了几步,城门就在眼前。

    郭逵这时停住脚,抬头眼定定的城门上的门额。过了一阵,他突然开口相问:“玉昆,你在秦州多久了?”

    “下官自出生就在秦州,就跟下官的年纪一样,已有二十年了。”

    “二十岁就已经靠天子特旨得了差遣,又立下了这么多功劳,”郭逵淡淡笑了笑,侧头看了韩冈一眼,“玉昆你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韩冈躬身逊谢:“太尉过誉了,下官愧不敢当。”

    郭逵仿佛没听见韩冈的谦辞,像是在对韩冈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二十岁就成了军事判官,而且是半年时间就从判司簿尉升到了初等职官,这速度的确是很快了。想本帅二十岁时,才不过个三班奉职,而且还是靠着父兄的余荫,不比玉昆你双手挣来的光彩。”

    “太尉四十五岁身登枢辅,就是如今的王大参,也难跟太尉比进速。”

    “但还是有人更快。”郭逵又开始向前走,“玉昆你应该知道,主持建造这座城门的,可是三十多岁就入政府了。”

    韩冈道:“韩相公【韩琦】的际遇是个异数,并非常例。”

    郭逵听了之后,突然嘿嘿的冷笑了起来,而笑了几声后,忽而又停了:“当年韩稚圭守关西。任福奉其命出战,范相公劝谨慎从事,要未虑胜,先虑败。但韩稚圭却道,‘兵须胜负置之度外’”说到这里,他又冷哼了起来。

    接下来的事,关西人人耳熟能详,不必郭逵来说。

    韩琦命令任福出战,虽然事前他说要将胜负置之度外。但任福惨败于好水川后,韩琦在撤军的半路中,阵亡将士的家属数以千计,手持故衣纸钱招魂而哭:‘汝昔从招讨出征,今招讨归而汝死矣,汝之魂识亦能从招讨以归乎?’当时恸哭之声惊天动地,逼得韩琦掩泣驻马不能前行。范仲淹听说此事后,便叹道,当此际,如何置之度外?

    当时范仲淹和韩琦同守关西,一主守策,一主战策。虽然韩琦的进攻策略看起来很解气,可关西的军队却是已经因为多年来少有战事,堕落了许多,难以与李元昊相抗衡。范仲淹的策略却是符合实际。

    “文正公当时筑堡戍守的策略是极好的,当年的西军多年未逢大战,无论兵将,都难以对抗元昊帐下的党项精骑。不似今日,即便是面对面的迎战也不会露怯。前些时候,燕都监奉太尉之命,于绥德连破西贼八寨堡,逼其狼狈而逃,正是西军战力在蒸蒸日上的明证。”

    韩冈明着在拍郭逵马屁,实际上也是在说,西军憋气太久了,也该到了敲响战鼓的时候了。

    “范相公在关西遗泽甚广,本帅当年也多承其教。”郭逵说着,“说起来,本帅当年还见过玉昆你的老师。那时候的张子厚年轻气盛,好武厌文,投书于范公,说是要领乡中健儿收复河湟之地,以攻西贼软肋。而范公则是看过子厚的策,对文字赞赏不已,说他是读书种子,不当沉湎于兵事,勉励他回去努力攻读。那日本帅正在范公帐下,还是本帅送张子厚出了衙门。”

    郭逵将旧事娓娓道来,韩冈听得入神,说道:“想不到太尉与家师竟有如此渊源。”

    “不仅如此,”郭逵回头看了看远远的吊在后面的一众官员,郭忠孝正走在人群中,“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弃武习文,弓马不见长进,就是读起书来还算过得去。是程伯醇和程正叔的弟子,跟着他们两年有余。张子厚是二程的表叔,从这边算来,你跟我那儿子也算是很亲近了。”

    “衙内岂是韩冈能比?”韩冈心中暗自摇头。以郭逵的身份,他这样直白的拉近关系,这种拉拢方法,实在有失官场上的含蓄,而显得过于粗暴直接了。

    郭逵不理韩冈的自谦,继续道:“虽然当年范公劝阻了张子厚,让他好生去读书。从此关西少了个英雄豪杰,却多了个淳淳君子。但子厚直到去年还在渭州做着军判,帮着蔡子政【蔡挺】整顿行伍,重划编制,号为将兵法,可见他对兵学上,是一日也不曾放下。现在又教出了如玉昆你一群出色的弟子来。”

    “家师学究天人,不让先贤,非韩冈能望其项背。”

    郭逵笑了一笑:“玉昆总是这般谦虚。”他举步走进城门,守门的官兵如爻倒的麦子,一个接着一个跪下。转眼就跪了一片。进门后,却不往城中去,而是叫着韩冈从门后的阶梯上,走上了城头。

    秦州城头上没有什么好风景,东面一条大道直通陇城,背后是人烟辐辏的城市,南北两面青绿色的山峦已经让人看得厌烦。

    藉水在城南不远处流过,河水泛着浑浊的黄色,藉水河源处树木茂密,水土完好,河里的泥沙也不知是从哪条支流从山沟里冲下来那么多黄土。

    都是韩冈看惯了的风景,早已没了兴致。今天的天气又是个‘秋老虎’,太阳才升到半空,就已经展示出堪比三伏时的热度。黄土夯筑而成的墙体被晒得滚烫。比呼吸还要轻微的山风根本缓解不了城头上如地狱般的酷热。

    郭逵对酷暑似无所觉,扶着雉堞,向四处远望。

    韩冈站在后面,已经热得汗流浃背,回头看看已经散入城中的官员们,他心中羡慕不已。回头看着郭逵宽厚的背影,韩冈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说是要谈谈话,但现在却一句话也不说。如果说是要挖墙角,又不是很像——前面郭逵说得那些攀交情的话,显得太没有水准,一点也不含蓄,有失他郭太尉的身份,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假。

    可总不会真的是站在城头上看风景,欣赏一下秦州的美丽风光吧……

    韩冈想了一阵,放弃继续伤脑筋了。若是郭逵想故弄玄虚,自己就奉陪到底好了,反正自己的年纪轻,就看谁的体力更好一点。

    “玉昆。”郭逵突然出了声。

    韩冈精神一振,“下官在。”

    “你对河湟之事看法如何?!”郭逵的问题突如其来,简单直接得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韩冈却是胸有成竹,慨言道:“河湟不定,克复西夏便是水中捞月。”

    郭逵听得一奇,拓边河湟仅是偏师,其重要性完全比不上横山,这是朝野共同的看法。韩冈之言别出心裁,让郭逵觉得很新鲜。问道:“河湟当只是偏师,‘断西贼右臂’可是王子纯在《平戎策》中说的。不知玉昆所言,又有何凭据?”

    韩冈自有一套解释:“自鄜延向北越横山,便是银州、夏州。而西贼巢穴却是在兴灵。光是夺取了银夏,并不足以剿灭西虏。银夏与兴灵间有七百里瀚海。韩海之中少有水草,渡瀚海攻贼。恐怕尚未见敌,便已是自行溃灭。”

    “这跟河湟又有什么关系?”

    “河湟的北面,过了六盘山,就离兴灵没多远了,而且并不需要渡过瀚海。而且蜀道不止一条,经由岷水、洮水转运亦是一条要道。若能攻下河州熙州,蜀地的粮秣钱饷就能直接运入关中,不需要经过陈仓道。而秦凤一带,需要的粮草物资,也可以由蜀地运出一部分,而不是必须从东面调来。

    另外,收复河湟蕃部后,就有了足够的蕃军可以驱用,有粮有兵,便可翻越六盘山直捣敌巢。日后朝廷讨贼,先以河东、鄜延、环庆攻银夏,秦凤、河湟牵制贼军。若西贼不救银夏,西贼依之为命脉青白盐池就会落入我手。若救援银夏,西贼南面必然空虚,秦凤、河湟届时就能趁虚而入。”

    “……这是王子纯的想法?”

    “王安抚正按着《平戎策》上的计划,来主持军事。托硕、古渭虽有巧合的一面,但都是计划中的一环。”

    韩冈答非所问,而他的回答是在向郭逵说明王韶在开边事上的作用,还有自己的立场。

    韩冈委婉的表明立场,让郭逵沉默了下去,又转回身看起了风景。而韩冈对自己必须在两人中选边,心中有些无可奈何。

    相处了几个月后,他对王韶的了解已经很深。王韶是绝对不会让出河湟开边的主导权的!拓土之功在开国之初也许不算什么,以曹彬平灭南唐的功劳,甚至也不能换来一个枢密使。但在如今,却足以让一名小臣籍此挤进宰执中的行列——王韶的心气一直很高。

    任何人想在这方面打主意,必然会引发王韶的疯狂反扑。高遵裕就是清楚这一点,才甘心做着王韶的副手,并不试图取王韶而代之。因为在天子心目中,高家的舅公远远比不上王韶,绝不会支持高遵裕的野心。

    而郭逵甘心做绿叶吗?他平过荆湖山蛮,他孤身降伏了保州叛乱,在关西更是屡有战功,眼光精准闻名朝中,但他却缺乏狄青在昆仑关大破侬智高那样光彩夺目的战例。

    …………韩冈的思路突然一顿,

    狄青?!……

    而这时,郭逵再次开口:“王子纯的《平戎策》,本帅也看过,的确难得。朝中少有人能把关西局势说的如此透彻。”

    “不过王安抚也说过,《平戎策》并非他凭空而来,也是有其源流。家师早年就有开拓河湟的心思,而关西军中不少人都有同样的想法,好像太尉也是提过的。太尉当年在关西,能与狄武襄和种仲平【种世衡】并称,也是……”

    “玉昆你这是说瞎话了。”郭逵当即打断韩冈的话,显然韩冈这等没有技术含量的马屁并不受他欢迎,“当年关西最有名的是狄汉臣【狄青字】和种世衡。范公向朝中举荐的十几名武臣中,他们两人是排在最前的。”他自嘲一笑,“可没本帅什么事!”

    韩冈若有所思,郭逵称呼狄青的字,而直接叫着种世衡的名。看来郭逵跟种世衡有旧怨难道不是谣言。难怪他一直跟种谔过不去,想不到还有这层原因在。

    不过郭逵能提到狄青就够了,他故意用着拙劣的手段拍着郭逵的马屁,就是要引他提到狄青。有狄青的前车之鉴在,相信郭逵会收敛一点。

    这么想着,韩冈的话题便不离狄青:“狄武襄以行伍入朝堂,身居枢密一职。能与他相比的,也只有太尉了。”

    “狄汉臣以朝议而去职,因忧惧而早亡。名将不得善终,让天子不止一次的对着我等感叹。”

    大概是因为韩冈并不是进士的关系,郭逵为狄青叫屈起来便没有什么顾忌。不过他的语气里却还有些愤愤不平的感觉,不知是不是因为赵顼认为他郭逵不如狄青。

    狄青也的确是冤,不过,这个时代的武臣有几个不冤的?在文臣当道的年代,武夫妄想跟文臣一较高下,或是动了文臣的奶酪,从来只有死路一条。

    成功的将对话的主导权从郭逵手中抢过来,韩冈便不会再还给郭逵。他问道:“听说狄武襄之子现今也在延州。”

    “是汉臣家的三哥狄詠!”郭逵也没有注意到韩冈的用心,“汉臣的儿女不少,可惜没有几个出色的。多是承了汉臣的好相貌,却没传下他的胆略和武艺。他家的大哥早夭,现在也就老二、老三还能让人入眼,其他却都不成。”

    “不是听说他屡有战功吗?都已经升到了都监了。”

    “狄三也是靠着父荫,天子追缅汉臣,所以他也跟着沾光。当年狄汉臣平侬智高后,他就是阁门祗侯了。可现在十几年过去了,他已经年过而立,也不过立了些微功劳,却也不算什么,不能跟玉昆你相比。”

    韩冈自谦道:“当年侬智高之乱,狄三都监可是跟随狄武襄一起去得广南,岂是下官可比。”

    “他有什么功劳?有功是狄汉臣,还有他带去的将士!”郭逵低头望着城墙脚下的一处军营,正在出操的数百士兵,整齐的队列和雄壮的口号让他捻须微笑。“狄汉臣为了对付侬智高,从关西带去了一千蕃落骑兵。但玉昆你可知最后还剩多少?”

    “多少?”

    郭逵沉声说道:“不足四一!”

    “就剩了两百多人?!”韩冈本不觉得这些蕃人到了广西还能囫囵个儿的回去,但死了七成还多,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战死得很少,多是病殁。到广南就病倒了十分之一,等开战时只有八成上阵。返程时仅有半数,回到关西就只剩四分之一了。南方瘴疠之地,北人不习水土,苦寒之地的蕃人更是病得多了。”

    郭逵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盯着韩冈:“军中防疫是门大学问。想玉昆你也读过兵书,军中扎营率有定规,各部之间都会隔着甚远,严禁互相串访走动,不容半点差池。一为防敌防火防奸细,第二,就是防着疫病。”

    韩冈开始明白郭逵为什么看重自己了,“太尉的意思是……”

    “玉昆你的功劳虽多,临危受命也好,说服蕃人也好,在本帅看来只能算是不错而已。但你所创立的疗养院,还有你编修的条例,本帅却是要为之击节叫好。”

    郭逵身为统领大军南征北战的主帅,对军中医疗的看重是他几十年军旅经验的总结,即便是韩冈自己,也不会如他这般重视。

    “玉昆你虽是缘边安抚司管勾机宜等事,但你也兼理着秦凤路伤病事。这两者,希望你能权衡好,不可偏废。秦州疗养院的事本帅已经有所准备,需要什么尽管提。只要玉昆你做得好,本帅不会吝于举荐。”

    一步步的从城头上下来,韩冈回眼顾望。郭逵仍站在城墙上,眺望着城外的山川。五十岁的宿将,只留下了一个在烈日下坚定如钢的背影。

    通过方才的一番对话,韩冈明白郭逵对自己的看重,并不是因为要与王韶别苗头,而是单纯的认同了自己的能力。这让韩冈不免对郭逵升起了一点知己之感。

    不过知己归知己,但在韩冈看来,缘边安抚司方面的工作还是得放在第一位,第二位才是疗养院的事。

    郭逵让他权衡两者轻重,韩冈的确也权衡了,可结果却没法让郭逵如愿——如果天子跟郭逵一样,把韩冈倡导的军中医疗制度看得很重,在这方面得到的功劳能在河湟开边之上,韩冈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可惜的是,除了郭逵以外,韩冈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更为重视河湟开边。

    王舜臣正在城门门洞中等着韩冈。不过他不向头顶上的郭逵和韩冈,在炎炎夏日还要晒着太阳。门洞中凉风习习,坐在竹制的交椅,喝着凉茶,再惬意不过。而且旁边还有一群守门兵卒,手上扇着风,口中则皆是奉承。

    王舜臣刚做官没几天,就连升了四级,官运亨通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他的进速。现在他身边还没有亲信服侍,有不少人想在他面前混个脸熟,好求个出身。

    当韩冈从城头上下来的时候,王舜臣正翘着脚,很悠闲的享受着。不过一见到韩冈下城,他便一下跳起来,丢下众人迎了上去。一起向城中走了几步,他低声问着韩冈:“三哥,郭太尉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你说呢?”韩冈反问道,脚步不停。

    王舜臣迈开大步追着上去:“该不会要三哥你转投过去吧?!”

    “转投?”韩冈修长英挺的双眉拧了起来,声音也透着若有若无的寒意:“我什么时候做过王家的门客了?!”

    以如今风俗,如果成为官宦人家的门客,就算定下了主仆关系。即便日后为官,见到旧主或是旧主的子女,也得保持尊敬,身份关系并不会改变——这是故时门阀旧制残留下来的痕迹。

    但王韶只是韩冈的举主,而且并不是唯一的举主。虽然以地位论,王韶远在韩冈之上。但在韩冈眼中,他跟王韶是拥有共同目标的盟友,而决不是主从。王韶举荐韩冈,是为朝廷举荐,是为他的目标而举荐,并非是对韩冈的恩赐。没有王韶,韩冈照样能做官,当时张守约已经要举荐韩冈了。

    所以王韶、王厚也从没有——或者说从不敢——以恩主自居,把韩冈当成下仆呼来喝去。

    听出了韩冈声音中的怒意,王舜臣悚然一惊,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干笑了两声,“俺这不是担心三哥你跟王安抚闹得不痛快吗。”

    “开拓河湟不仅是王安抚的事,也是我韩冈的事。自当与王安抚同心协力,又岂是他人能干扰得了?……郭太尉很看重疗养院和军中医疗救护,希望我能把心神多放在上面一点,方才也是说得此事。”

    韩冈微笑着,眉头也舒展开来。他不会把王舜臣的一时失言放在心上,只是不想让他以为自己跟着王韶是因为盲目的忠义之心,才故作发怒——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而最后他也没有瞒着王舜臣,一个巴掌一颗甜枣,总不能一直严词厉色,让王舜臣跟自己离心。

    郭逵重视军中医疗救治,也给韩冈打了鼎力支持的保票。就在当天,韩冈便把准备好的申请和计划一起递了上去。

    关于秦州疗养院的地址,韩冈早已选定了,照例是军营。而驻院医师,还有有着护理经验的护工,也都安排妥当。

    韩冈圈定的军营,原本驻扎了一个指挥的禁军,秦州的禁军一向高傲。但在郭逵的命令下,却也老老实实的迁到了秦州城中的另外一处军营,跟人挤着睡觉。

    若是在往日,营中这么急着搬迁,更换戍守、驻扎之地,总得会闹上一闹——通常不是营里的士卒,而是周围做着小买卖的生意人,他们的衣食父母都是营中的士兵——但今次不同,韩冈只是在门前站了站,安抚了几句,不但摊贩没一个敢作声,周围开店的住家也都是老老实实。

    韩冈本以为他们是预计到疗养院办起来后生意会更好,所以才不闹腾。但后来听仇一闻说,这是韩三官人名气太大的缘故。

    韩冈听着心里不舒服,他在秦州只是把仇家斩草除根,欺压良善的事却从来没做过。不过仇一闻向韩冈解释,这是韩冈是药王弟子的传闻在作怪。

    世人都是见庙就拜,不管信与不信,小心点总是没错的。若真是得罪了药王弟子,日后生起病来可不得了——毕竟谁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赌韩冈的身份。

    韩冈对此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他并不希望自己被药王弟子的身份束缚住,也从来不承认,不然日后有得苦头吃。不过越离奇越怪诞越有神秘色彩的谣言,往往更容易传播,韩冈清楚这是堵不住的,所以他现在考虑着是不是用革命的谣言对抗反革命的谣言。

    平整土地,修整房屋,清理院庭,再加上病房中的布置,这些事早就有了规划,无论物资和人力,韩冈也都早早的定下了。等营中军队一迁走,立刻就开始动工。

    由于这座疗养院是位于秦州城中,韩冈希望能成为一个让人传诵的典范,故而比甘谷、古渭两处的疗养院下得功夫更多。虽然无法奢侈起来,却是尽力做到了整洁干爽,美观大方。

    营中的道路都是用砖石铺就,就算下雨也不会弄得泥泞不堪。下水沟渠也尽数改成了暗沟。夏日不易移栽树木,但韩冈已经为行道木和园林留下了空间,等到明年开春便可以把树木移植过来。疗养院中特有的长条交椅安置在道路边,在营区一角还能看到一座凉亭。

    改做病房的营房整修一新,原本该在屋顶上的茅草也都换成了黑色屋瓦。石灰抹墙、水泥铺底是不用说了,病房的门窗都是重新打造过,关闭起来便是严丝合缝,外有挡雨棚,不虞暴雨侵袭。而病房内的床榻,都是改作了单人床,而不是甘谷、古渭两地的通铺隔间。虽然这单人床只是床板搭在土台子上而已,但照样让郭逵派来查看工程进展的官吏摇头说这实在太奢侈了。

    半月后,疗养院的整备终于完工,韩冈请郭逵给疗养院题了名,做了匾,挂在入口的大门上。这期间李师中离开了,韩冈跟着去送了一下。而古渭寨王韶那边,他直接安排了王舜臣把父母家人一起护送过去,这个态度比去信解释管用得多。

    在疗养院开张的那一天,郭逵带着一众官员来捧场。众人在营中一处处的参观过去,仇一闻和他的弟子李德新在前面做着解说员。

    韩冈跟郭逵走在一起,只拖后了半步。郭逵一路走来,对韩冈的布置赞赏不已。进了病房,先是赞过了平整的水泥地面和雪白的石灰墙,又看了看排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张床位,回头笑道:“前两天看过的人回来后都说玉昆你忒大方了,把个伤病营弄得跟住客的正店一样。现在看看,还真是没说错。玉昆,你把营房做成这样,到底能收治多少人?”

    “这是要按病榻多少还有合格的医生护工数量来算的。现在秦州疗养院中总计有两百四十张床位,而院中的医生和护工,大概能照顾三百到四百人。”

    “也就是说,添加床位后,最多就能同时住进四百个伤病?”郭逵问着韩冈,“是不是少了点?”

    韩冈向郭逵解说:“秦州城,包括城外附近五十里内寨堡的马步禁军、厢军,总计在两万上下。除非是爆发疫症,否则两万人中会病到卧床不起的,在同一时段怎么也不会超过两百人。”

    “若是与西贼开战,打起来后,可就不止这么些了。”

    “如果是胜仗的话,伤亡最多两成。除去阵亡的,真正需要住院治疗的也并不会太多。若是败仗,能逃回来的,也没几个需要住院。”韩冈说道,“以下官浅见,军中的每一个百人都,最好都有一两个了解急救之术的士兵。能在大战后能处理一下轻伤,帮重伤员止血,以便能送到后方拥有疗养院的城寨中医治。如此,当能少上不少枉死之人。”

    郭逵沉吟了一下,“……说得倒是有理。但这些懂急救术的士卒哪里找。”

    “从军中挑选聪明稳重的,送到疗养院中轮训就是了。急救术学个十天半个月就能掌握,也不需要费多少心思,再让他们背几张能治头疼脑热的便宜方子,也同样不难。每月支俸加个一两成,当是会争着来做。”

    “主意的确是不错。这样疗养院中的护工人手也不会缺了。”郭逵笑了笑,“但这些懂医术的士卒总得有个名目,不能跟普通的士兵混为一谈,但称呼他们为医生、郎中也不太合适。”

    “不如叫卫生员吧。”韩冈脱口而出。

    王韶现在很忙。

    忙得不可开交。

    在一个一切都已上了正轨、已经正常运转了数百年的职位上任官,与白手起家、把一个衙门从无到有建立起来,这难度完全不同。

    最直观的,就是胥吏的数量。在秦州州衙中奔走的胥吏人数,是官员数量的几十倍,多达三百,衙中几乎所有的庶务都是由他们完成。许多吏员都是父子传承,熟悉故事,贯通条令,公务到了他们手上一切都能做得妥妥当当,官员只需做好监督工作就足够了。

    但古渭这边就不同,原本就是军寨。连书办、文员,都是吃着兵粮。衙前吏员的数量不是屈指可数,而是根本就是零。王韶奉旨设立缘边安抚司,就算把原来吃兵粮的文吏也统括进来,也是不敷使用——何况他们的编制属于古渭寨,而不是缘边安抚司。要不是新任寨主傅勍听话,王韶都没借口驱用他们——最后他想到的办法,就是从周围的千来户汉人弓箭手中招募。

    做事的人少,能做事的人更少,这就是王韶所面临的现状。

    偏偏王韶要头疼的不只是缘边安抚司的军事政事,管理屯田和市易都是需要大量人手去指挥。

    屯田的工作,王韶很干脆的让给了高遵裕,让他手下的门客去头疼。而主管市易的人选早就确定,但元瓘能力毕竟不如韩冈。城寨外的榷场虽然早早的建立起来了,但王韶去看过几次,觉得里面乱糟糟的,没个应有的秩序。尤其是他从榷场回来后,顺道探望了几个来古渭养病的蕃部首酋,到了疗养院中转了一圈后,这样的感觉就更明显了。

    刚刚把一个连九九口诀都背不好的应募文吏骂了下去,喝着凉茶,滋润着已经沙哑的喉咙,王韶越发的怀念起在秦州州衙中那群虽然总是少不了贪污受贿,欺压百姓,但终究还是能做事的胥吏。

    ‘也该找些门客来了。’王韶想着。在他还是机宜文字的时候,要养门客是浪费钱财。但现在他管着一个安抚司,若是没有些门客来帮着做事,光靠自己实在忙不过来。而且他在古渭,要把自家人安插进军中吃官饷,直接也比在秦州要容易。

    王厚这时走进了厅中。王韶放下茶盏,问道:“韩家那边安顿好了?”

    王厚点了点头,自家老子这两天火气见涨,让他说话声都轻了不少,“都已经住下了。孩儿遣了四个老兵去听候使唤,都是老实勤快有家室的。韩丈还让孩儿带话,要多谢爹爹关照。”

    “韩玉昆说过他父亲精于农事,这事我已经跟高公绰提过了。明天……”王韶想了想,“还是后天。后天请他去高公绰那里,看看要开垦的荒地。韩家的那几顷田该从哪里划出来,任凭他挑选。”

    “孩儿明白。”

    “还有韩家的吃穿用度,你都要安排好,不要等他们自己去找人。”王韶继续叮嘱着。

    王厚继续点头:“孩儿已经提前办好了,粮油肉蔬都让人送了上好新鲜的过去。韩家还有些不便携带的家当留在秦州没有带来,孩儿也早就安排了备用的。”

    虽然已经从王舜臣那里听说了郭逵对韩冈的看重,父子两人在交谈时却绝口不提此事。韩家都搬到古渭了,两家也定了姻亲,韩冈的立场一般来说不可能轻易改变,并不是初来乍到的郭逵能动摇得了。

    王厚倒是很佩服韩冈的魄力。官员上任最多带个妻妾儿女,把全家都搬到任上的很少见。此时官员调职很频繁得很,平均下来也就两年上下就得到另一处任官,带着全家老小奔走,其实是件很麻烦的事。就像王厚的继母和兄弟,都是被留在德安老家中,侍奉他的祖母,也就是王韶的亲娘。

    “还算想得周全。”见儿子办事妥当,王韶口气松了一点,“跟韩家说,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提,自家人不需要客气。”

    “孩儿知道了。”王厚应声后,等了一下,见王韶没有其他话吩咐。便又说道:“孩儿还有一件事要禀报大人。玉昆的表弟冯从义,现今在元瓘那里做得也挺卖力的,这几天,已经听说他已经联络上青唐部,就是……”

    王韶打断了儿子的话:“此事韩玉昆已经跟为父说过了。不是要借钱嘛,他要借就让他借,不要超过千贯就成。但利息不能少,而且年底前至少要把半年的利息偿清。一切照规矩来,为父不会为他徇私。”

    “孩儿会转告给冯从义的。”

    王厚答得痛快,让王韶有些不放心起来,“冯从义年纪轻,见识少。这世上又是人心险恶,保不准就会被人骗了。我不便叮嘱他,你去与他说,凡事多于元瓘、黄察商量,不要妄信他人。”

    王厚忙点头答应了。若是韩冈不在古渭的时候,让冯从义给人骗了,他们也不好见韩冈,“不过大人也无须担心,冯从义找的人是俞龙珂和瞎药担保的,谅他们也不敢诓骗玉昆的表弟。”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新开辟的榷场,古渭的官员自然都在此有份买卖。王韶的那份在元瓘处,韩冈则是找了冯从义,高遵裕也有自己的代理人,也就是王韶说的黄察。三人都不是清正古板之辈,既然占着这个位置,在为朝廷卖命之余,从中分润一部分利益,没人会觉得不对。只要不犯国法,自己不明着出头做买卖,谁也不能籍此说事。

    说完韩家的事,王厚一句闲话也不说的就出去了。韩冈不在,他身上的大小事务等于凭空增添一倍,跟王韶一样忙得脚不沾地。

    王韶继续处理他好像永远也忙不完的公务,过了一阵子,高遵裕找了过来。王韶放下手中笔,又与他说起公事来。

    屯田的事虽然王韶说是全权委托给他,但高遵裕却不能不与王韶商议。而王韶手头上的重要事务,也得通报给高遵裕这个安抚司同管勾。不然时间长了,两人之间必生嫌隙。

    两人互相交流了一阵各自手上的公事。高遵裕突然提起新任古渭寨主傅勍,“傅勍自从当了知寨后,做事勤勤恳恳,不辞辛劳,也不见他再酗酒,韩玉昆这个人选推荐得确不错,挑他接刘昌祚的任是挑对了……只是刘昌祚留下另一个职位——西路都巡检——却得商量出个对策。傅勍官位太低当不了,也不能让这个位子空着,不然总会被人惦记着。”

    “可实在没人啊……”王韶在秦州虽有几年时间,但一直被压制,难以结交将领,在秦州军中也没个体己可信、够资格担任西路都巡检的武将。

    王韶本来听了韩冈的建议,想让傅勍兼任西路都巡检一职。但给朝廷否决了,宁可空缺也不让他暂代——比起当初有资格直登朝堂的刘昌祚,傅勍的本官实在太低,即便让他暂代其职,冠一个‘权发遣’的名目,也是不够资格。王舜臣现在倒是勉强够资格,

    ‘但他的资历实在太浅了。’王韶暗自叹着气。凭他个毛头小子,压不住手下的骄兵。

    “我倒有个人选。”高遵裕突然道,“不知子纯意下如何?”

    王韶略一犹豫,问道:“……是谁?”

    “苗授。”

    王韶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是德顺军的苗授之【苗授字】?!”

    “庆历元昊做反,苗授之父苗京死守麟州城,殁于王事,便因荫补而得官。他又是胡翼之【胡瑗】的学生,曾在国子监就学,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

    高遵裕说得王韶都知道,“可苗授的本官已是供备库副使,在德顺军作着兵马都监,秦州西路都巡检怕是安不下他。”

    供备库副使是诸司官,从七品。犹在大使臣之上,比当初守的刘昌祚还要高上一等。向宝的本官皇城使也属于诸司官,不过是最高一级,供备库副使则是最低一级。一般来说,到了诸司官之后,就能统帅一州或是一军的军务。

    “秦州是下府,而德顺军则仅仅是军,级别差得这么多,德顺军的都监也只比秦州西路都巡检高出一线而已。再加上又是驻扎在古渭,不愁没有军功,苗授岂有不愿之理?”

    高遵裕说的一切,王韶当然知道,而且他更清楚,以眼下拓边河湟的热度,就连刘昌祚都不会介意高职低配,放弃秦凤路兵马都监一职,回来做个西路都巡。不为别的,只为军功。

    王韶想要一个亲信来统率缘边安抚司的军队,但他手上实在没人。出色的将领王韶知道不少,可眼下能保证在他手下俯首帖耳的却找不出一个。要是找来个跟自己不对盘的对头来,岂不是让李师中他们笑掉大牙。

    王韶不得不感叹,比起在军中的底蕴,他这个江西进士终究比不上三代将门的高遵裕——高遵裕会推荐苗授,便是因为他父亲高继宣就是当年领军援救麟州的主帅。苗京的功绩还是高继宣报上去的,苗授得到荫补,也得承高家的一份人情。

    王韶权衡了半天,最后终于点头。这个位子给高遵裕的人,总比给别人要好,“我这就给秦州发文,请郭太尉把苗授之调来古渭。”

    在王韶手上占了个便宜,高遵裕也不把心中的得意亮出来。温言道:“苗授为人胆识过人,又读过书,不是那些粗鄙不文的庸夫可比,子纯你见了他后必然喜欢。”

    王韶也没有多少失意的感觉。他前面会犹豫,是因为高遵裕在今次的封赏中,得以晋为秦凤路钤辖——也就是说现在秦凤路上有三名钤辖,比起正常的情况要多上一名——如果都巡一职再给高遵裕的人抓到手上,缘边安抚司的兵权等于就是被他控制了。

    不过毕竟高遵裕现在还是自己人,而王韶也自信他还是能控制得住场面,笑道:“即是胡翼之的弟子,想来是不会差的。”

    安定先生胡瑗,与徂徕先生石介、泰山先生孙复并称于世。著作等身,是前朝有名的贤者大儒,更是时所公认的‘真先生’。曾统管国子监,为一代学宗。

    虽然胡瑗时运不佳,没能考上一个进士。但他凭着对儒家经典的阐发,为周易、论语、春秋做注疏,又有《武学规矩》传世。他在苏州湖州教书育人,名声日振,前来投奔他门下的士子数不胜数,就连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佑、范纯仁亦是出自他们下。

    最终他在四十四岁的时候,被范仲淹举荐入朝,一出仕便得了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衔,虽然是从九品,但却是个京官。

    胡瑗在苏湖两地办学,将学生分为经义、治事两斋,对弟子因材施教。治事斋的弟子,学习诸经要义,而治事斋下,又分为治民、讲武、堰水、历算诸科,斋中弟子都是主选其中一科,再辅修另外一科,学成后便是经世济用的人才。‘明达体用’这四个字的座右铭,在胡瑗的学校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胡瑗的弟子‘皆循循雅饬’,‘衣冠容止,往往相类’,苗授当是治事斋讲武科出来的学生,王韶希望他能不辱其师之名。

    两人把西路都巡检的推荐定下,看看时间已经到了午时。普通百姓是一日两餐,午时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饭点,但王韶、高遵裕都是高官显贵,却都是一日三顿少不了的。

    “王惟新。”王韶提声叫着门外亲卫的名字。

    一名二十上下的黑瘦汉子立刻走了进来。王惟新是王韶新近从他的随扈中刚刚提拔起来的亲卫,在王韶原来的几个亲卫各自为官的时候,不得不重新又找人来统领他身边的随扈。虽然王惟新武艺算不得高明,但为人认真朴实,对命令从不打折扣,这是王韶抬举他的主因。

    可他不是听到王韶的声音才进来,而是进厅来禀报的,“安抚,钤辖,张香儿求见。”

    “让他进来。”

    王惟新领命出去唤纳芝临占部的族长进来,王韶则转头对高遵裕苦笑,“都是自找啊,世人都说当官好,看到我这模样,不知他们还会不会这么想。”

    “忙过这一阵就好了,最多再一个月……”

    高遵裕正说着,张香儿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安抚,高钤辖,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今天西面有消息传来了,康遵星罗结要起兵了!”

    “是星罗结部的康遵星罗结?!”高遵裕惊问道。

    “是!是!”张香儿直点着头,偷眼上望,只见高遵裕面有讶色,但王韶却没什么反应,深沉的眼神罩着自己,让张香儿心底有些发寒。

    王韶是在猜着张香儿的慌张模样到底有几分是真。在这个看似胆小如鼠的族长带领下,纳芝临占部历经两次战事,在附宋七部中吃得亏最小,占得便宜最大,如今七部合一,尽数归于纳芝临占。张香儿手上的实力,甚至已经超过了战前,在青渭一带,跟俞龙珂、瞎药鼎足而三。

    而且在今次李宪带来的封赏中,他也是跟青唐部的两兄弟一起,得到了蕃部巡检一职,占尽了便宜。这样的人物,却是遇事一惊一乍,王韶怎么想都觉得张香儿的狼狈和怯弱,至少有一半是装出来的。

    高遵裕却没想那么多,只催着张香儿让他把事情的详细快点说出来。

    “小人也没听到多少,就是从西面传来消息说,康遵星罗结如今受了木征的支持,正在联络当初跟随董裕的各家部族,说是渭源堡扩建后,朝廷就会拿他们祭旗,要先下手为强!”

    张香儿的话,王韶只信一半。但康遵星罗结投靠木征,联络诸部的消息应该不会有假。

    虽然董裕死了,结吴叱腊也被砍了脑袋,但当初与董裕一齐来攻打附宋七部的星罗结部却依然逍遥。当日,俞龙珂和瞎药兵少,只能盯着董裕本部打。却放跑了康遵星罗结。让他带着战利品轻轻松松的回到了族中。

    从康遵星罗结在古渭之战中的作为上看,他也是条会看风色的狐狸。不过他的部族就在渭源堡不远处,一旦渭源堡增筑,星罗结部就要直面朝廷官军。以他在古渭之战中结下的仇怨,也难怪他要投靠木征,来抵抗朝廷。

    高遵裕摇头叹气,:“渭水边的尸首还没被乌鸦吃光呢,想不到又有不怕死的来了。”

    ……………………

    李德新陪着韩冈在各间病房中巡视着。每一间病房过去都是一栋营房。几天过去了,秦州内外的军中伤病,都已经转移了过来,人数有百多人。送来的伤病员按照病症不同,被分派到不同的病房中。

    这些伤病看到韩冈,只要能起身的,便是纷纷起来向韩冈行礼,有的甚至是跪下来叩拜。韩冈看这架势,再看他们脸上的虔诚,心中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他药王弟子的身份在民间当真是被坐实了。

    被人当着庙里土木偶像拜着,韩冈只觉得麻烦,绕了一圈后就匆匆回去了。不过回去之前,还找了仇一闻商量了一下,如何用最短的时间培养出合格的军中急救人才。

    ——郭逵已经同意了韩冈建议。打算在秦州军中选拔卫生员,不过因为郭逵听着不顺耳,却把名字改了,改称医工。在郭逵报请朝廷批准的奏文中,声明要在每一个百人都,都置拯危急医工一员,专司战地急救,俸禄比照队正。

    郭逵在巡视疗养院的第二天,便上书朝中。不论是秦州疗养院上,还是在随军医工之事上,他比韩冈都显得还要急切。这绝对不会是拉拢韩冈的手段,以郭逵的身份,真要拉拢人,绝不至于做到这般地步。

    只是郭逵的目的虽然不是为了拉拢韩冈,却不代表他没有一石二鸟的想法。他做的事,都是对韩冈的支持,确信韩冈会对此感激万分。

    不过韩冈见到郭逵时,却向他辞行:“秦州事已毕,疗养院中下官已经安排好了,有仇一闻主管,李德新辅佐,院中诸事可保无忧。古渭那边的事下官已经耽搁了太久了,不便再拖延,过两天下官就想去古渭。”

    韩冈在渐渐变得冰冷起来的眼神中,保持着谦虚恭谨的微笑。而他将郭逵的好意三番两次的拒绝,对于可能招致的愤怒,韩冈早有了心理准备。拒绝上位者的好意,带来的可不是洒脱一笑,往往就是毫不留情的打压,正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

    郭逵如冰刀一般的视线渐渐缓和下来,在他脸上已经看不到半点怒气。他微笑着:“该去的,当以公事为重……不知玉昆你什么时候回来?你是管勾秦凤路伤病事,路中有五州一军,寨堡数百,可不只是秦州一地。”

    韩冈明白郭逵已经有了让他无暇在古渭寨久留的想法,只是他自有主张,“有秦州、甘谷、古渭三个样板在,各地依样画葫芦即可……只是这事还要劳烦太尉说上一句。”

    “本帅说一句就够了吗?”

    “秦州有太尉坐镇,是秦州上下的福气……非太尉威名,不足以震慑众军。”韩冈说着最后一句,声音有点意味深长,似有隐义。郭逵听了,脸色渐渐有了变化。

    “大哥儿,你怎么看?”韩冈离开后,郭逵问着自己儿子对韩冈的看法。

    郭忠孝道:“韩冈为朝廷效力,非与大人为敌。合则来,不合则去,没有大不了的。”

    郭逵暗叹着,自家的儿子是有些书呆子气,在程颢程颐那里都学傻了。不过话说回来,儿子性格宽厚,总比因睚眦之怨便记恨一辈子的小人要强。

    郭逵也没心思跟韩冈过不去,韩冈的话儿子听不出来,但他是听得分明,道:“托硕、古渭两役,皆是蕃人出力厮杀,王韶即未厮杀阵上,又未运筹帷幄,不过是说动了蕃部,让他们出战,自己在城中等结果罢了。但木征不同,手绾十万大军,光靠蕃人根本无力与其拮抗,不出动官军是不可能的。王韶要掌着他的缘边安抚司,就由他去好了。但河州不可能不打,只要动手,这统领全军的帅位,可不是区区一个缘边安抚司能接得下来。”

    “大人意思是?”

    “战事展开的越大,为父领军的机会就越大。若是一次出动个三五万兵,除了为父,谁能镇压得住?我也是盼着王韶能在古渭早日功成,打好根基……”停了一下,他叹道:“韩玉昆可真是个聪明人!”

    从郭逵那里出来,韩冈就有些后悔,自己方才是不是说得过于隐晦了一点。要是郭逵没听明白,把他的话当成是敷衍,就有些让人头痛了。只是再一想,郭逵好歹在官场中沉浮多年,不会如此迟钝。

    韩冈并不是想要弃王韶投郭逵,但他还是希望能由久负盛名的宿将来主持河湟开边的战事。河湟开边虽然是以招抚为主,但最终还是少不了一战。为了能让这一战的胜率增加一点,选择能力更强的将帅,也是理所当然。

    王韶不是名将,而郭逵是。王韶有着战功,在军事上也有才华,但他的经验和威望远远比不上郭逵。在面临大战的时候,郭逵只要亮个相就能振奋起来的士气,王韶就要长篇大论,跟将领们一个个面谈才能做到——而且还不一定。在遭逢危局的时候,郭逵能让军心坚韧如山岳,而王韶不拿起屠刀,就无法将浮动的军心镇压住。

    如果郭逵跟王韶水火不容,如李、窦之辈把韩冈当作攻击的对象,韩冈当然会设法反击。但郭逵却是向他表示善意,有着重用于他的想法,那韩冈还有什么理由要跟郭逵为敌?可是他再怎么想,以郭逵和王韶的性格,最终冲突起来的几率至少都会在八成以上。

    难道还要帮着王韶把郭逵赶走,就像李、窦、向三人那样?同样的情况一次次的重复,朝廷上对王韶的肯定会产生看法,而韩冈自己想想都觉得烦。

    韩冈穿过庭院,心中还在想着怎么才能调和王韶和郭逵之间的关系。一抬头,却惊觉州衙大院中,捧着大叠大叠的卷册的小吏比平日多了数倍。韩冈挥了挥手,示意迎面过来的那些抱着大摞卷册的小吏直接过去,用不着行礼。

    “又到了要忙的时候了。”就在韩冈还是做着勾当公事的时候,他手下的胥吏就已经在叹着了。

    每隔三年,一到八月,秦州……确切的说,是全国各地的州衙县衙还有路份监司就会一下忙碌起来。并不是因为到了征税的时节,夏税在六月,而秋税在十月,而是为了三年一更造五等丁产簿。

    五等丁产簿记载了户中人丁和家产数额。而家产数额确定了户等,而从一等到五等的户等,则决定了赋税数额。

    今年正好是时隔三年的重新划定民户户等的日子。为了确定接下来三年税收数目的,县中的胥吏要下到乡里,与乡中里正、书手一起,丈量土地,点验家财,然后确定户等。

    把这些数据搜集起来后,就一式四份的重新造册,一份县中自留,一份送到州中,剩下的两份则分别送入路中监司和京城的三司衙门。这一套流程,从八月开始,一直要持续到年终,中间还穿插了秋税,每一个吏员都是少有能喘气的时候。

    韩冈突然发现,自己方才好像耽误了郭逵的工作。郭太尉不仅是秦凤经略,同时也是秦州知州。他的任务并不局限于军事,同时包括了政事、民事。

    重造簿册,对亲民官来说,是最重要的一件工作。千年前,萧何随军入咸阳,第一件事就是控制了咸阳城中的户籍簿册。而如今边境蕃人纳土归降,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编定户籍,并呈交朝廷。

    虽然韩冈并不知道三年前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但他确信,今年的州衙县衙,将会格外的繁忙。

    朝廷新近颁布了免役法,改变了延续千年的徭役制度,变差役为雇役。各家各户只要交上了免役钱,就可以免除原本会弄得倾家荡产的差役。而旧有的衙前、工役、苦力等徭役,便由各级衙门使用征收到的免役钱,通过雇佣人力来完成。

    为了准确的统计出各家各户需要缴纳的免役钱,重造五等丁产簿便是不可缺少的关键一环。

    同时随着免役法的实行,重禄法也跟着公开。各路胥吏将在今后三年内,逐渐开始由官府来发给俸禄。原本的胥吏从编制上说,属于长名衙前,是服役之身。就跟其他服徭役的百姓一样,都是自备钱粮,他们的吃穿用度,官府根本不予理会。

    如果胥吏不盘剥百姓,那唯一的结果就是坐吃山空,把家产折耗干净。而等吏员们有了俸禄,朝廷也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严肃吏治,制止他们再向百姓出手。虽然这是能算是良好的理想,但终究还是会有一点改善。即便是一丁点,只要能比过去好就行了。

    前几天听说了重禄法的公布,以区区一个选人的身份,却能影响到朝廷策令,韩冈当时心中就平添了一股指点江山的痛快。当初他给王安石的几条建议,看起来真的是一步步的在施行。

    走出州衙,李小六牵着马迎上来,而同在门外的还有一队骑兵。作为缘边安抚使司机宜,韩冈跟当初的王韶一样,有了一队亲兵护卫。

    “机宜,可是要去古渭?”李小六把缰绳交给韩冈,出言问道。

    “当然!”韩冈双手一搭马背,转眼就骑在了马背上。他方才就是向郭逵辞行,想说的话即已送到,接下来就是离开秦州,赶往古渭。“你们准备好了没有?”他回头问着李小六和一众亲卫。

    亲卫们跟着一起上马,在马背上一抱拳:“还请机宜下令。”

    韩冈正要动身,李信从州衙中疾步赶了出来,叫道:“三哥,等等!”

    韩冈一见,不得不重又翻身下马,“不知表哥有何事?是不是要小弟带话去古渭?”

    李信摇了摇头,喘了口气,把气匀了,便对韩冈道:“是钤辖让我带话给三哥你。”

    “钤辖说了什么?有何要事?”韩冈虽是在问,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李信对韩冈道,“钤辖倒是没什么要事。只是要三哥你去古渭时,顺便带话给渭源堡的王君万,让王君万尽心做事,他家中钤辖自会遣人照看,无需担心。”

    韩冈点头:“小弟会给王堡主把话带去的。”

    “没了!”李信顿了一下,忽而又道,“对了,今天早间,钤辖还提起三哥儿你当初拒绝了他的举荐,而接了王安抚荐书的事。赞三哥你有眼光,会选人。”

    ‘那老家伙还在为当初的事耿耿于怀?’韩冈有些不快,随即他便醒悟,这是张守约在提醒……甚至不能叫提醒,而是明着在开骂了。

    韩冈当时在张守约和王韶的两份荐书中挑挑拣拣,并没有多少关系。但如今他已经受过了王韶的恩惠,再投往郭逵,名声肯定要完蛋。

    韩冈看得出李信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也不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就是为了提醒韩冈别走错路。

    “请表哥转告钤辖,韩冈多谢他提点。”

    韩冈现在只恨自己对历史了解得太少了,若是知道河湟开边成功与否,如果成功又是由谁人主持,他现在就不会这么纠结了。

    不像现在,韩冈只觉得他想在郭逵和王韶之间找平衡,等于是挑着千斤的担子走在只有半尺宽的独木桥上,一个不稳,便会落到桥下跟流到龙门处的黄河一样湍急汹涌的河水中。

    但这副担子,至少在眼下,他还是准备挑下去的——这是他所能确认的,实现他最终目标的成功率最高的一个方案。

    河湟开边,早在开国之初就吸引了无数文武英才为此画策定计。曹玮,范祥,张载,甚至向宝,皆有光复汉唐旧地之志,只是由于内敛自守的国策,始终无法施行。如今因为励精图治的新帝登基,王韶的平戎一策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有志于此的文臣武臣,便渐渐云集而来。

    王韶、高遵裕、郭逵,他们哪个没有开疆拓土的念头?不过王韶有王韶的目标,高遵裕有高遵裕的目标,郭逵也有他的想法,而韩冈同样有着自己的目标和期许。大方向或许相近,但选择的道路和手段,以及最终的目的地却无一雷同。

    不同于王韶写在平戎策上,为朝廷并吞河湟,收复吐蕃,剑指西夏的初衷。在河湟之事上博取到足够的军功,为日后能在官场上不断前进打下坚实的基础,这一很现实的目标,才是韩冈的追求。

    他目前最大的期望,便是河湟开边能在熙宁五年之前能有个阶段性的成果——因为熙宁五年的下半年,就是癸丑科进士试的地方解试时间。如果不能在解试中,取得一个贡生的身份,便无缘参加三年后的科举。

    为了能在官场中走得更远,韩冈迫切需要一个进士身份。虽然进士头衔可以由天子赐下,但由此荣幸的,几乎都是出自宰执之家,且早有文名的子弟,就连孙复、胡瑗这样名儒都没能得赐。韩冈想要混进去,其难度比起科举还要高上十倍百倍。

    而熙宁六年进士科考试科目的更改已经确定,从诗赋改为经义策问,这番变动,对于在诗赋上浸淫已久的才子们是个灾难,但对于韩冈这样放弃了诗赋,而把经义背的滚瓜烂熟的读书人,却是个天大的喜讯。

    在科举考试的转型期,文采飞扬的才子会因此而在科场中折戟沉沙,而对于有所准备的士人,金榜题名的机会却大大增加。

    韩冈早已有所准备,他很清楚熙宁六年癸丑科的举试,是他得到进士出身的唯一机会。一旦拖到熙宁九年,当那些刻苦攻读的才子们适应了新的考题,总有事情分心的韩冈不可能与他们相争。

    “还有两年。”别过了李信,骑在马上,韩冈轻声自语。

    要想赶上熙宁六年的科举,和熙宁五年下半年的解试,就必须在两年中击败木征,夺取河州。一旦拿下河州,控制了洮河流域,盘踞在青唐王城中的董毡,就不得不顺服朝廷。而亲身参与其事的韩冈,只要再有一个进士头衔,他的前途将会是一片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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