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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31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

    ‘肯定要退兵了。’

    这一点毋庸置疑,韩冈向左右各瞟了一眼,视线在帐中转了一圈,在场每一个官员的脸上明明白白的都写着退兵两个字。

    必须退兵了,罗兀城的现状,已经比鸡肋都不如。抚宁堡的问题还可以解决,如果是之前的局势能继续拖下去,西贼那里多半会先一步溃退。但庆州的叛乱却完完全全是个死结,不是将之简单的扑灭就能了事的。

    当庆州广锐军的举起叛旗,罗兀城的命运已经注定。这不仅仅是一支几千人的骑兵部队叛乱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广锐军为什么会叛乱?!是因为军饷、将领,还是由于畏惧战争?有广锐军为先导,其他陕西缘边各军会不会也跟着叛乱?

    一旦这点疑问在天子心中扎下根来,韩绛和种谔的恢宏计划,还有现在几万人在罗兀城的血汗,都将成为了无用功。就算在叛乱之初就将之消灭在萌芽状态,也是一个结果。

    何况,以现在环庆路的实力,究竟能不能将叛军消灭,这也是一个问题——已经很严重的问题。

    环庆、鄜延两路的精锐,不是在罗兀,就是在绥德,要么就是在罗兀和绥德之间的某个地方。整个关西的战略重心现在就在这沿着无定河拉出的一条弯弯曲曲长约六七十里的线路上。而环庆路,在张玉和姚兕被调来援助罗兀的时候,当是不会再有能阻止广锐军的实力来。

    韩冈也不由暗叹着,广锐军当真本事,几万将士拼杀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挽回出来的局面,在他们举起叛旗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破局。

    ‘张玉不知道会怎么想?如果有他坐镇庆州,这场兵变不一定能闹得起来!’韩冈又看向张玉。老将花白的浓眉下,一对看起来很和气的眼睛半眯着,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话说回来,广锐军叛乱的原因虽然没有明说,但韩冈也能猜想得到。从战马被韩绛夺去给蕃人,到在军中深受尊敬的吴逵被下狱,也许还有最近被逼着要出兵牵制西贼,每一条,都是火上浇油,让原本就不算恭顺的广锐军终于变得彻底疯狂。

    安静得落针可闻的主帐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每个人仿佛都把沉默是金当作了座右铭。但他们的心理都在转着同样的念头,“还是早点退兵吧!”

    现在的关键是怎么才能顺利的离开。要放弃罗兀城,必须先得到朝中的准许,否则失土的罪名,没人能承担得起。韩绛和种谔,就算肯承认失败,也绝不会在天子没有点头的情况下,主动下令撤离。而以鄜延和东京之间的金牌急脚递的速度,罗兀城中的大军,想等到撤退的命令,至少还要六七天的时间。

    可城外还有党项人,现在他们的攻势稍减,但不代表梁乙埋会在得到庆州叛乱的消息后,依然采取现在的消极态势。以党项人在关中的耳目,梁乙埋收到这个喜信,也只是数日间的事。如果不能在这之前离开,再想走,难度就要大上十倍。把鄜延、环庆两路的精锐一举荡清,这个诱惑,没人会认为梁乙埋能忍得住。

    在场的可都是聪明人,想通这么简单的道理并不困难。但不是每人都能想出顺利退兵的主意,你瞥一眼我,我瞟一眼你,皆希望别人先出头。只是谁也不肯先开口,在得到朝中允许之前,在得到宣抚司准许之前,先行提出放弃罗兀,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韩冈自然也想走,罗兀城已经成了一艘撞上冰山的海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他可没有与之偕亡的想法。

    一场大戏在近处看的确有趣,但把自己的小命也搭进去,韩冈却敬谢不敏。因为韩绛对缘故,韩冈自抵达绥德种谔麾下之后,从不干预军事,但眼下的情况,却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韩相公啊韩相公,你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让我等到这个机会啊!’在危局之前,韩冈私心中却是有些兴奋。

    张玉和高永能已经等了一阵,见没有人说话,对视一眼,就要宣布散会。究竟后续该如何处理,他们也不能立刻做出决断。而且谋不决于众人,现在只是通报消息而已,一些必要的应对还要由他们两人私下里来商议。

    韩冈这时站了出来,拱手行礼,阻止了高永能宣布散会:“张总管,高监押,韩冈有一事想说。”

    这是韩冈第一次在军议上插话,帐中众人纷纷侧目,心道难道他要做第一个?

    张玉一皱眉,想要阻止韩冈。而高永能却先了他一步,“韩冈,你有什么话要说?”

    韩冈朗声道:“今日还请大军照常出城邀战。不论接下来是走是留,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都不是能让西贼知道的。”带着一点挑衅味道的眼神,在众人脸上一划而过,他用重音强调着:“必须要一切如常!”

    韩冈的口气稍显强硬,不顾尊卑之别,但因韩冈的话而沉思起来的张玉和高永能却没有为此而恼火。他的话就像当头棒喝,一下提醒了两人。

    这两天的出城邀战,由于西贼不算配合,都是应付故事一般,两边派兵打上一回。以兵法来说,守城最忌闷守,围城也忌讳闷围,为士气之故而已。两边又都不肯放弃,而在等待时机,所以才会如此滑稽的场面。韩冈看史书上,经常有一围经年的战事,究其因,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而现在,机会是给党项人等到了,但却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高永能当即转头对张玉道:“下官现在就领兵出城邀战,还请总管坐镇城中!”

    张玉点了点头,又厉声对帐中官员下令道:“今日之事,要严加保密,否则便有全城尽墨之忧!”

    “下官谨遵命。”“末将遵命。”众官纷纷恭声应是,事关自家性命,容不得他们不小心。

    ‘西贼到底在等什么?!’韩冈不认为梁乙埋能事先猜得到庆州会有兵变,而他派兵阻断罗兀后路的行动,成效又不显著。而要拼毅力,也不是党项人能拼得起的。这样的情况下,他还在等什么?

    在战鼓声中,回到疗养院之后,他还是在想这个问题。

    经过了韩冈悉心的管理,疗养院内外之事已经井井有条。依照他和郭逵在秦凤推行的军中医工方案,这些天韩冈在高永能和张玉的支持下,罗兀城中的每一个百人都,都派了一个头脑聪敏伶俐的士兵来疗养院里实习,并学习基本的战场急救。所以现在韩冈反到是稍显轻松起来,只要发派命令,有时间想些事情。

    但张玉却找了过来,呶呶嘴,把正在向韩冈汇报公事的护工队正赶了出去。直接问道:“玉昆,今次之事你怎么看?”

    张玉想征求一下韩冈有何高见,而韩冈却指了指外间躺满了病房中的伤兵们,“是该问他们怎么办?……总得把他们送回去!”

    “玉昆?”张玉微微一愣,不知道韩冈为何如此说。

    “前日种帅从罗兀回军,就是以护送伤兵的名义。不论是从情理上说,还是道理上,伤兵先行离开罗兀,并不会引起城中军心慌乱,也不用担心被秋后算帐。当然……”韩冈又加了一句,“为了避嫌,我可以最后再走。但须得先把他们送出去。好不容易救回来了,总不能看着他们被丢下等死。”

    敌前撤退,难上加难,纯用骑兵,撤回绥德不难。但加上城中的步兵,就很麻烦了。如果再有行动不便的伤病,那就是难上加难。正常的情况下,他们肯定要被抛下。韩冈要救人,他在鄜延军中费心费力才留下的人脉,不能就这么浪费掉。而且这些天跟伤兵们朝夕相处,也不忍心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抛弃。

    张玉不意韩冈有如此仁心,不过又想想,若不是韩冈有此心境,如何能在军中医疗之事上自出机杼,而且自来到罗兀后,韩冈的辛苦他也看在眼里。

    “玉昆果然仁义。”张玉由衷的赞了韩冈一句。坐下来又长叹起:“其实,本也不会变得如此仓皇。如果没有广锐军叛乱,这次完全可以彻底解决西贼的问题。让党项人不能再越横山一步。”

    得到了横山,就是得到了银夏,有了银州夏州,就可以跟占据了兴灵——也就是后世的宁夏银川——的党项人隔着瀚海对峙。前线北移到横山对面数百里的地方,环庆和鄜延两路自此便可以安心的休养生息。

    张玉跟西夏人打了几十年,当然想在致仕前为毕生的心愿做个了断。可如今功败垂成,而且因为是叛乱的缘故,为防重蹈覆辙,至少数年之内,大宋都只能稳守疆界,以稳定内部为上。张玉当然失望!

    “广锐军兵变,岂是他们自己愿意的?根子在谁身上,总管当比韩冈要清楚。”韩冈言辞锋锐,“不过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无济于事。罗兀城保不住了,但为了能安然离开,城外的敌军却还是要设法处理一下的。”

    自从京中回到通远军后,王韶的心情一直不算好,上元夜的宴会上先行离开便是明证。而之后的这一个月,王韶的心情也不见好转。

    衙门中的气氛,仿佛是夏日暴雨前的空气,让人憋闷不已。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吏,连说话都是轻声轻气。虽然在与王韶接触时,没有被迁怒。但缘边安抚司的安抚使那对如锥子一般挑剔的眼神,却让他们都是战战兢兢。

    现在连着高遵裕也觉得衙门里太过压抑了,难以让人待得下去。名义上负责屯田,但向来不管事的他,也便赶着连日出城去检查各处村寨麦苗的生长情况。早出晚归,尽量不与王韶打照面。

    高遵裕正在回返古渭寨的路上。都已是二月中了,背阳的地方,尚有着一点积雪,但大部分土地却早已冰消雪融。五颜六色的草花在道边绽放,而青茬茬的麦苗,在经历过一个冬天之后,也变得更加青翠。

    阳光明媚,渭水潺潺,温柔的春风拂面而来,在田野上散逸的动人春光,让高遵裕都有了点作诗的兴头。比起阴郁的衙门,当然是外面更让人觉得心中畅快。如果是在东京,就已是到了踏青的时候。

    告别了动人的春光,高遵裕回到衙门中。因为增加防御力的需要,而建得分外低矮坚实的衙门建筑,走进去后,便是有种压抑之感。走到正厅前,原本轻松的心情随着步子一点点消失无踪,高遵裕正想打个招呼就离开,却见王韶正拿着一份公文在那里看着,掩饰不住眉间唇角的喜色。

    “怎么了?”高遵裕跨进厅中,惊讶的问道:“心情今天怎么这么好?”

    “没有……”王韶立刻换了副严肃的表情,递过来一份公文,语气也突的变得沉重起来,“刚刚收到的消息,庆州广锐营三千人叛乱,副总管张玉正好领军去了罗兀,经略王广渊没能及时镇压住。宣抚司下令泾原和秦凤两路一起出兵,现在燕达多半已经往东面赶去了。”

    “罗兀城危险了!”高遵裕立刻惊道,这是他听到消息后的第一个反应。而第二个反应,就是在想难怪王韶心情会变好。乍听到韩绛那里出乱子,高遵裕现在都有学着外面的吐蕃人那样,唱歌跳舞的冲动了。

    “当然危险。”从神色上看不出王韶有半点幸灾乐祸,但说话中也却不由自主的带着几分轻快,“罗兀本就是孤悬在外,抚宁失陷后,又在被夏人围攻,已是勉力支撑。如今后方庆州再一乱,罗兀城很难在安守下去!”

    高遵裕抿了抿嘴:“攘外必先安内,朝中怕是要放弃罗兀城了。”

    “谁说不是?外患不过是癣癞之疾,内忧才是腹心之患。庆州远比罗兀城重要得多,罗兀能丢,庆州却乱不得。”王韶抬手指了指方才递到高遵裕手上的公文,“何况兵变的范围已经不再局限于庆州了。”

    “到哪里了?”高遵裕边问边打开公文细看。

    王韶没接口,让高遵裕自己看去。在衙中服侍的一名老兵正好奉茶进来,等到老兵把两杯茶放好,躬身离开,王韶才道:“叛军已经确认是前日被下狱的广锐军都虞侯吴逵率领,现在已经南下,当是到邠州了。”

    “邠州?”高遵裕一目十行的将公文看完,摇头道:“吴逵胆子还真不小。再下面可就是京兆府了,不知邠州能不能挡得住?!”

    “吴锐的职司全称可是邠宁广锐军都虞侯,把他救出大狱的多是从邠州调去庆州的兵,城中内外一应悉知。邠州城的守卫说不定都会投了叛军。”王韶又冷笑了一声,“还有,公绰你忘了前段时间,司马十二的几份奏章吗?”

    “是司马光反对横山的那一份,的确给他说对了时机,现在韩绛失算,他的先见之明可就露脸了。”

    “先见之明?!”王韶登时大笑摇头:“是另一份!反对加强长安城防,还有增加邠州守军的那一份!”

    高遵裕啊了一声,终于想了起来:“……看来真的麻烦大了!”

    “的确是麻烦大了……”王韶感叹着,“即便此次兵变能顺利平定。可广锐一叛,整个环庆和鄜延两路的军心都要受到怀疑。开拓横山的战略,可能要暂时搁置了。”

    王韶和高遵裕对视一眼,两人眼底尽是隐藏不住的笑意。若论关西战略的优先程度,拓土横山远在河湟开边之前。朝中相公们不可能支持关西同时发动两场战争,就算他们有这个打算,钱粮物资也补给不上。

    种鄂意欲修筑罗兀城,是建立在他熙宁元年收复绥德城的基础之上。有此战绩为底,所以这两年,横山方向一直得到优先支持,连主持全局的韩绛因为需要能够同时号令陕西、河东,而被升做了宰相。

    而熙河方向,到现在为止还在纠缠之中,自从结束了渭源之战后,不论物资、还是人力,都是被削弱到一个仅能自保的地步,朝廷仅有的支持却是下令在古渭建立通远军而已。

    王韶摸着滚热的茶杯,无限感慨:“我何苦要奏请在古渭寨开榷场,不就是为了让开拓熙河的行动省些钱粮,省得给人找借口。”

    “但现在不同了!”高遵裕立刻高声道。

    王韶又点头附和:“的确是不同了!”

    横山方向既然已经失败,一直排在二线的熙河方向自然会顶上。关西已经没了其他选择,只要还想在军事上挽回一点颜面,天子和朝堂也只有选择支持缘边安抚司,选择支持王韶。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罗兀兵败,尤可卷土重来。但庆州卒叛,朝堂安敢再于环庆、鄜延点兵?横山之事已是彻底失败!”

    “王相公需要一场胜利。官家也想看到一场胜利。韩绛、种谔给不了,但我们这里可以给。”

    王韶和高遵裕你一句,我一句,几乎要弹冠相庆。一旦有了朝堂的支持,河湟这里随时可以动手。

    “对了!”高遵裕突然想起,“韩冈不就在种谔帐下,说不定就在罗兀。他那里……”

    王韶毫不担心的笑着:“玉昆是需要让人担心的人吗?”

    “说的也是!”

    高遵裕由衷的表示赞同。以韩冈的能耐,就算遇上了天崩地裂,怕也是能活下来。

    ……………………

    韩冈却不认为自己的性命能做到跟在地球上生活了几亿年的蟑螂一样。他正为了自己的安全,而在罗兀城中费尽口舌。

    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韩冈说服了张玉和高永能,让他们终于点头同意让伤兵们先行离开。于此同时,在城中的并不实际领兵的文武官员,都会乘着这次机会而返回绥德——只除了韩冈他自己。

    得以幸运脱离苦海的诸人,在军议上听说是韩冈的主意,当即就让他收获不少感激的目光。

    ‘这就是人缘啊!’韩冈有些小得意的想着。反正留着他们也没用,早点送其离开,还能得到一份感激。

    而且通过这一条与己有关的建议,韩冈顺利插手进了军务之中。等到全军要离开罗兀城,难道高永能会不问问他的意见?

    张玉跟自己一见如故,算是忘年之交——话说回来,除了窦舜卿和向宝那几个之外,其他认识的武将,跟自己的关系一般都不差,郭逵、张玉、种谔莫不如此,与高永能点头之交也是有的。但插言不归自己名下的公事,却不是靠着人缘关系就能做到的,在官场上也是个忌讳,韩冈也是用了上一点心思。

    不过韩冈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外面。在得到朝廷的准许之前,罗兀城绝不可能被放弃。他也不会奢求能在此之前离开罗兀城,否则就算能回到绥德,最后的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的关键是军心要稳定,让伤兵先行离开,也是为此而来。

    张玉久在军中,威望甚高。而韩冈最近也是声名鹊起,在士卒们心目中的地位也不在老将张玉之下。只要高永能这位主帅不走,张玉和韩冈又继续在城中坐镇,根本不用操心军中生乱。

    但西夏人那里迟早会得到庆州兵变的消息,为了防着士兵们怕受伤后被抛弃,在撤退时不肯用命,需要先把隐患去除。

    对着罗兀城周边的小比例精细沙盘,以高永能和张玉为首的罗兀众官,正在筹划着让伤兵和护送他们的队伍顺利回返绥德的计划。

    但不论是谁,都没有想出一个能在西贼眼皮底下潜离罗兀的主意。讨论了半天,无论是种朴和高永能,或是其他参赞军务的幕僚,都有些颓然。

    “一个两个倒也罢了,上千人的离开,要想西贼不发觉,除非他们全都变成了瞎子。”一名高永能手下的幕僚叹了一口气,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办法。

    “那就以被发现为前提,把西贼引出来打一仗,让他们不敢追击。”韩冈一直保持沉默,在众人都放弃的时候,才站出来提醒他们换个角度去思考。他要树立自己发言的权威性,只会在正确的时机选择开口。

    “如果一支有车有马的队伍突然悄悄的离开罗兀向南去,落在党项人眼里会是什么情况?”他向帐中众人问着。

    解冻未久的泾水哗哗的流淌着,难得清澈的河水带着高山融雪的冰寒。一支数千人马组成的军队,就在泾水旁的官道上迤逦南行。

    春风吹绿了泾水两侧山峦,初春的风景,美不胜收。以泾水河谷为中轴的环庆路,每年到了冰雪溶解的时候,都会跟世间的其他州县一样,陷入春天的忙碌之中。

    但今日的谷地中,却是寂静一片。应当开犁播种的田地,却是渺无人烟。这支大军经过的地方,连村落上都没有一道炊烟——不论是蕃人,还是汉民,都已经得到了叛军南下的消息。在这支军队尚未到来的时候,便纷纷带着家当逃入了山间。

    吴逵骑着他的爱马,提着他惯用的铁枪,沉默的走在在大军中。周围的士卒也都是与吴逵一样沉默,整支队伍带着怪诞的氛围。但有许多人都背着硕大的包裹,那里面全是从庆州城中抢来的财物。

    虽然跟着身边的都是叛军,但照样有着队列和号令。而且由于吴逵坚持的缘故,广锐军的旗帜依然被高高的举着,一丈多高、红底黑缘的大纛,就在前广锐都虞侯的身边,被一名掌旗官牢牢把定在手中,指引着大军前进的方向。

    几个月的牢狱生涯并没有影响到吴逵的健康,相反地,因为好吃好睡,他反而还长胖了一些。

    跟随着吴逵多达数千人的队伍,有骑兵,有步卒,虽然主力仍是广锐军,但还有其他军额的人马参加了进来。他们都是常年受到欺压,心头一股怨气积蓄良久,当有人举旗一呼,便群起响应。

    前几天,有消息说韩绛要来庆州,敦促庆州出兵牵制围攻罗兀的西贼,城中就有传言说韩绛来了之后,要斩吴逵祭旗。对于出战的畏惧,对于韩绛偏袒蕃人的怨恨,加之吴逵在广锐军中威望极高,这就是叛乱的开始。

    吴逵现在都在纳闷,王文谅那蕃狗到底靠了什么让韩绛对他言听计从。

    当听到了兵变中,一片声要救自己的声音,吴逵就知道,不论做出什么决定,他都是死定了。在叛军的救援下出狱,朝廷要杀他,硬留在狱中不出去,朝廷还是一样要杀他——或者好一点,让他自尽。

    终归是一个结果,没有家室之累的吴逵,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张玉不在,姚兕也不在,除了一个林广,庆州已经没有一个能让吴逵看得起的将领。而且把他救出牢狱的几千兄弟,也不能就此放手。

    被旧属从狱中救出后,放开了一切的吴逵,立刻带人将庆州南城不肯一起兵变的驻军歼灭,把知庆州兼环庆经略的王广渊吓得躲到了北城去,继而又强攻北城,逼得王广渊趁夜逃出了庆州。

    吴逵在庆州城中留了三天,看似危险,但依仗庆州城的优势,轻易击败了几处星夜赶来平叛的官军,让他对叛军的控制上升了好几台阶。将粮草、兵械备足,同时将杂乱不一的叛军整编,变成能听从指挥的军队。这虽然是叛乱中死中求活的无奈之举,但也是吴逵作为一名合格将领的明证。

    整编了叛军后,吴逵主动离开了庆州城,开始南下。缘边四路兵多将多,寨堡也多。留在庆州只是等死而已。

    东面的鄜延路正纠缠于罗兀城的攻守之中,但只要韩绛一声令下,拼着一点损失,集合了两路精锐的大军,就随时能从绥德经过大顺城直扑过来。

    而西面的泾原路,别的都还好说,兵将都不算出色,就是经略使蔡挺让人心生畏惧,原本是缘边四路中最弱的一路,但就是因为有了蔡挺,使得西贼的主攻方向都避开了泾原。

    北面投夏人,吴逵从没有想过。唯一的选择是南方,虽然他不知靠着手上的兵力能在进剿的官军攻击下支撑多久,但吴逵并不甘心就这么去死。现在的三千人只有三分之一拥有战马,只要能在长安附近把马匹配足,稍加磨练,就是一支精锐。

    “都虞,前面快到安定了!”一名只有十五六岁的士兵骑着马从前面过来,向吴逵禀报道,“解指挥说安定城中马多,问都虞你要不要打?”

    安定县是宁州的治所,过了安定,下面就是邠州。而领着刚刚整编过的前军指挥的解吉,则是吴逵的亲信,也是将他救出大狱的首领。

    吴逵想了一想,摇头道:“邠宁之间的白骥镇同样有马,防御却弱得多。你去与解吉说,让他速领本部直取白骥,为全军抵达做好准备。”

    少年躬身应诺,又打着马向前跑去了。

    指派下属,运筹谋算,吴逵脑中一阵恍惚,仿佛让他回到了旧时一般。若是能时间能重来该有多好,可惜了他几十年来辛辛苦苦的才挣来的都虞侯。

    吴逵突的又悲愤的大笑起来,现在都这副田地了,还想什么过去?

    “反正都是死路一条,拼一个够本就行!”吴逵恨恨的用力攥紧了手上的铁枪。他现在只想把声势闹大点,闹得越厉害,处事不公、让他落到现在这般田地的韩相公,就越坐不安稳。

    “还有那王文谅!总得让朝廷杀了那厮!”

    吴逵狂笑的神态恍若厉鬼,就算做了鬼下地狱,也要把那厮给拖下去。

    ……………………

    晨光未露,夜雾犹在。

    早春凌晨时的清寒中,罗兀城的南门悄悄的打开。趁着天亮前的黑暗,一支多达千骑的护卫队,护送上百辆马车悄悄的离开了罗兀城。

    人衔枚,马裹蹄,连车轴上都抹上了厚厚的猪油,行动看似悄无声息。但所有人都知道,在城外各处的高地上,都有着一对对锐利的眼睛,盯着城门口的一星半点的动静。

    他们是诱饵,是今次计划中关键的一环。

    战鼓响了起来,

    这个计划无论张玉还是高永能都是点头同意的。在城头上望着这一支骑兵队伍的离去,韩冈的思绪回到了昨天主帐中军议之时。

    当韩冈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向众人问着‘如果一支有车有马的队伍突然悄悄的离开罗兀向南去,落在党项人眼里会是什么情况?’的时候。众人正在考虑,张玉却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毫无形象的拍着大腿,叫好道:“这一招好,正愁不能跟西贼好好拼上一把!”

    得到他的提醒,想通了的幕僚们也一下兴奋起来。经过了这些日子在罗兀城的战事,城中没有一个将领害怕与党项人对阵。反而是愁着不能给党项人一个痛快。

    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幕僚也跟着叫起来:“对!趁此机会把西贼骗出来打一仗,让他们不敢追击!”

    “先派出一队假的,将西贼骗出来,等阴了他们一招后,再让正主离开!”

    “先悄悄从南门出城。然后等西贼出动追击后,我们就立刻出城做拖延。”种朴出着主意,他坏笑着,“要骗人,就骗到底,让西贼信以为真。”

    有了种朴带头,一个接着一个诱敌上钩的计划被提了出来。人人眼睛发光,要趁此良机给围城在外、却始终不肯硬拼一场的西贼一个好看。

    高永能和张玉听着这些主意,都是暗自点头,而韩冈也任由他们发挥。这些在战场上骗人入彀的本事,自然要专业人士来完成。韩冈只管出题,答案就不需要他来想了,坐等结果而已。

    他只想着等送梁乙埋一个狠狠的教训,到了后面正式放弃罗兀城的时候,前次吃得亏,党项人当是还记忆犹新,只要他们稍稍犹豫,他自是能跟着大队扬长而去。等回到延州,那就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一切就如计划中的一般顺利,这一干骑兵和车队在黎明前悄然离开,在两刻钟之后,让城北数里外的西夏军营地,彻底的沸腾了起来。

    东方的天空此时渐渐有了一线微光,深黯的夜幕化为了瑰丽的紫罗兰色。

    先是一队五六百人的骑兵奔驰出营,从旗号上看,赫然是最为精锐环卫铁骑,继而又是三四千骑铁鹞子飞驰而出。他们一前一后远远的绕过罗兀城,千军万马的蹄声撼动天壤之间,大地隆隆作响,看其汹汹去势,就是要追击离开的那队车马的模样。

    “战鼓!”

    张玉一声暴喝,五六十岁的老将中气十足,声震城池内外。

    城头上的战鼓随之响起,鼓音震荡,压倒了西夏铁骑的撼地之声。

    南面的城门中开,守候已久的城中守军从门中鱼贯而出,在战鼓声中离开了城池的护卫。两个指挥的大宋骑兵,先一步拦在了数千铁骑之前,并不硬拼,仅是稍做阻挡。

    这片刻的拖延,让交战的大宋骑兵在瞬间减少了十分之一的兵力,而他们的牺牲则让出城的七千余名步卒乘机组成了战阵,利用所处位置上的优势,先一步堵住了无定河谷南下的去路。

    狭窄的河谷通路只有半里多的宽度,被宋军战阵和罗兀城分去了大半空间的狭小战场上,遭到堵截的数千党项骑兵选择了开战。

    终于可以好好决一次胜负了!

    党项军的环卫铁骑,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击退了宋军骑兵的骚扰和阻截。领着身后的铁鹞子,正面直奔而来高永能的将旗而来。毕竟宋军也是匆匆堵到这个位置上,阵型尚有些散乱,并不像前几次出城邀战时那般整齐。而且为了追上潜离罗兀的宋军车马,他们也必须击垮在河谷最狭处列阵的宋军。

    大地的震颤,让胯下爱马紧张得转动着耳朵,可直面着铺天盖地一般的党项骑兵,高永能却还是冷静如常。虽然他是罗兀主帅,但张玉的地位远高于他。若要出城作战,都是高永能领军外出,而由张玉坐镇城中。

    红底黑边的战旗在山谷中的烈风下激烈的舞动着,旗尾时不时的拂过高永能的面颊,但没有让他专注于发号施令的集中力有过哪怕一点的波动。

    手下拥有着上万精锐,这些日子高永能便日日带兵出城去邀战。可党项人那里却始终没有决战的想法,让他好生憋闷。不过今天终于能一决胜负,这让高永能在冷静中还带着一丝期待。

    阵列而战,党项人如何会是对手。在高永能的心中有着满满的自信。

    战鼓声在高永能的将旗下响起,尚有些混乱的阵型也在快速的调整之中。排在阵前的弩弓手已经当先将队列整备完成,各自张开随身携带的神臂弓。将重弩平平举起,把数寸长的木羽短矢放入箭槽,锋锐的三棱箭头便对准了奔驰而来的敌骑。

    当领头的环卫铁骑最终冲到了百步之外,在各级军官们的号令下,一片弦声在前沿阵列中响过,从神臂弓中迸出的利矢,向着来敌劲射而去。

    最前面的十几名骑兵,顿时人仰马翻,浑身上下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而跟在后面的骑兵,也或多或少的受了几箭。

    神臂弓射力之强劲,乃是如今天下重弩之中的佼佼者。在御前演射时,当着天子的面,能在七十步外洞穿铁甲。百步的距离,虽然比七十步远了许多,但骑兵和战马身上的披挂,都没有铁甲的坚固。

    五六寸短矢深深的扎入皮肉之中,如果不是命中要害,人多还能够咬牙支撑。只是战马却做不到,它们在惨嘶声中乱蹦乱跳着,颠翻了背上的骑手,搅乱了冲锋的队列。

    不过紧随在后的环卫铁骑们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他们展现了作为天子近卫的完美马术,轻提马缰,轻易的绕过了混乱的前阵之后,继续加速前冲,想要赶在下一轮发射前,冲进宋军的阵列之中。

    但迎接他们的,是又一丛犹如被惊起的飞蝗一般爆开的箭雨。

    “高永能如此博命,看起来离开得那队车马中,必然有着重要人物。”

    罗兀城外的一处高地上,梁乙埋远远望着战线处被宋军箭阵横扫的己方骑兵,神色并不为之所动。他现在并不是很在乎兵力的损失,只要能给宋人造成更大的伤亡,这一点的交换还是值得的。

    ——因为他手上的兵力比宋人更多。

    河谷中的战场实在太小了一点,不擅于攻城的党项人,让梁乙埋手上的几万兵只能远远望着高耸的罗兀城头,分兵上去攻打,只是给宋人送点心。

    而他前日派出去抄小道的偏师,尽管攻下抚宁堡的过程虽然顺利,但堡中的粮食也给烧的一干二净。就是因为粮草不济,他们在跟宋军交战之后,不得不退了回来——事先谁也不会想到,南下沿途的村寨都已经被宋人当先劫了一遍。想是就地征发,都找不到多少口粮。梁乙埋从下属的口中,听说了一个个被烧光的村子,种谔下手之狠绝,让他这位西夏国相都觉得惊讶。

    到现在为止,梁乙埋手中的粮草已经不足以支撑全军五日,而种谔的心狠手辣,使得他不得不去搜刮位于横山北麓的蕃部——但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山北蕃部的身家和存粮都要远远小于山南——要不是因为还对契丹人的干涉抱着一个希望,他手下的这些豪族族长们早就闹起来了。

    而宋人今次派了大队车马悄悄离城,虽然尚不知是什么原因,可梁乙埋的直觉还是让他嗅到了对自己有利的味道。

    “是不是派兵绕过去追击,硬冲箭阵实在是伤亡太大啊!”

    一名跟随梁乙埋领军而来的党项豪族族长如此提议着。在前面冲击宋军阵列的几千骑兵中,有他的族军,看到自家的子弟兵像被割下的麦子一样一群群的从马背上翻下去,他心疼得几乎要叫起来。

    “宋人是骑马走的!”梁乙埋很不快的冷喝了一声。

    虽然马车的速度会比单纯骑马要慢上一点。但从小路翻出无定河谷地,再绕道向南去抄截前路。从时间上看,根本不可能。反而会引起屯兵在细浮图城的折继世的注意,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堵着回来退路。然后被绥德的种谔给咬上来

    而且西夏国相现在已经并不再坚持着要追上那队车马了,虽然派出去追击的铁鹞子和环卫铁骑被宋人的阵列所阻挡,前进不得。但换个角度来看,城外的宋军何尝不是已经被他的几千精锐给分割在外,已经而无法顺利退入城中。

    “都罗马尾!”梁乙埋忽然叫着丢掉了罗兀城的都枢密的名字。

    都枢密这个官职在以党项豪族为主体的西夏国中,其实并没有宋国朝廷中枢密使那般的威势,但都罗马尾原本是梁氏兄妹的亲信,加之都罗家也是党项豪族,因而此前他在西夏国中的地位并不算低。

    但在罗兀陷落之后,都罗马尾为了收回丢失的城池,连番大战,不但葬送了大批银州守军,和诸多附夏蕃部中的丁壮,连带在身边的本族兵力也损失许多。在梁乙埋领军到来之后,就被晾在了一边,一直没人搭理他。现在终于听到传唤,便立刻上前听命。

    “你去攻击罗兀城,攻得猛一点,让高永能不能安心,望你能将功赎罪。”

    梁乙埋对他也没有多余话说,随手点起几名将领,让他们跟着都罗马尾。西夏国相下命令的口气冷硬,微眯的双眼也危险的瞪着都罗马尾和几个被点起的将领,不容他们拒绝。

    北方忽然的号角声吸引了城头上韩冈的注意力。把视线从南面的激战中转移过来,却见一群党项骑兵开始向罗兀城扑来,卷起了一片尘浪。而在骑兵之后,还有黑压压一群被掩盖在尘土中的队伍,数千上万,看他们的方向,也是向罗兀城而来。

    “来了!”韩冈一声压抑着兴奋的低喝,让身边的种朴得意的笑起,连带着引起了一群将官的笑意。

    这个局面,正是他们想看到的。

    党项兵多,不过狭小的战场局限了他们投放兵力的数量。如今宋人刻意将战场两分,梁乙埋当然会乘势投入更多的兵力——但也正顺了韩冈他们的心意。

    那队多达千匹的敌骑当先奔驰而来,快速的冲到城下,向城头驰射出一片箭雨之后,转而就又飞驰而去。在过程中,来自旗帜林立的城头上,去只有零零星星的箭矢反击。

    守城宋军这种虚弱的反应,与城头上多如牛毛的旗帜截然相反,落在都罗马尾眼里,便是让他精神一震。

    他这段时间以来,与宋军已经交战多次,知道一开始在种谔手上有两万多兵力,但后来种谔却是率军离开罗兀。究竟走了多少,都罗马尾不知道,只能靠猜测。但现在看来,种谔当是带走了大部分的兵力,眼下城中的守军不会超过两千,加上出战的六千人,当只有**千的样子。

    他带出来的一万余兵是以步跋子为主力,抬着云梯,推着过濠河的桥车。若是城中守军只有两千左右,都罗马尾却是有自信能击破这样空虚的城池,而不仅仅是扰乱高永能的军心。

    随着西夏的步军接近,张玉开始发号施令,罗兀城的城头上,一件件的摆出了守城的用具。

    檑木、滚石、油锅、狼牙拍,应有尽有,六张巨型的三弓床弩也一起被摆上了迎面的城头。并排着的三条六七尺长的巨型弓臂,前面两条弓臂正装,而最后的一条则是反装,反曲弓式样的弓臂相对放置,看起来就像个葫芦。

    这是俗称八牛弩的重型兵器,也是罗兀城中威力最为强悍的一件武器。攻城时,能把长枪一般的专用箭矢,深深的射到城墙墙体中,作为士兵攀城而上的落脚点。而在守城时,又能一击射穿敌军阵列,像串糖葫芦般,连着串上七八人方才会力道用尽。

    其弓力之强,号称需用八头牛才能将之上弦。虽然这是过于夸大,但也的确是需要二三十名身强力壮的大汉一起转动着绞盘,才能把用马尾、丝线和细麻混合绞成的拇指粗细的弩弦搭在牙发上。发射时,也不是像腰开弩、厥张弩还有神臂弓那等单人弩一样用手指扣动扳机,却是得用一柄木锤,把扣住弩弦的牙发用力敲下去。

    八牛弩在历史上的最大战果,就是真宗朝在澶州城下,一箭射杀了入侵大宋的契丹前军统帅萧达凛,直接摧毁了得领军的承天太后萧燕燕将战事继续下去的意志,从此便诞生了维持宋辽两国七十年和平时光的澶渊之盟。

    一个改变了历史的神兵利器,的确让人赞叹不已。放在这件神兵利器上的箭矢,是一种特制的五尺铁箭,除了铁质的翎尾,其形制和大小与一柄长枪一般无二。在床弩弩身上,有着三条刻槽,也即是说可以一次并射三支铁枪,故而也被称为一枪三剑箭。

    被一支支放入刻槽的铁枪很有些年头了,上面还带着斑斑锈迹,但钝重的枪头,看得就让人不寒而立。根本不需要打造出锋锐的矢尖,只凭其被射出的威力,就足以将挡在箭锋去路的敌人串成肉串。

    韩冈围着在城头上被组装起来的八牛弩转了一圈,在眼下的这个时代,在威力上的确挑不出毛病。但就是需要的人手好像多了点,几十人围着一张床弩。如果是换作射出同样威力炮弹的火炮,并不需要这么多人。如果能把火炮造出来,上了战场的大宋军队,当是要轻松许多。

    用热兵器来解决冷兵器时代的对手,是韩冈梦寐已久的一桩美事。若能装备上足够的火炮和火枪,也许今后的战争,就会像西班牙人毁灭印加帝国那般轻松。不过这要等自己有了足够的地位,能掌握兵械制造这个职司后,韩冈才会把这项发明拿出来。如此巨大的功劳,他完全没有分给别人的意思。

    所以现在,就只有让八牛弩来充当战场上的最终兵器。

    在飞骑掠城过后,党项人的步兵已经穿出了混乱的烟尘,密集如蚁的浩荡.声势,一眼望去,就知道近乎有万人之多。而在蜂拥而来,队形比宋军要混乱得多的步跋子后阵中,一面大纛高高的挑起。

    “竟然是都罗马尾!”韩冈身侧的种朴惊声叫道,声调中带着狂喜的颤音。那面旗帜上的字号,有过前段时间的交往,罗兀城上下都很熟悉。

    党项人与大宋交战多年,当然知道宋人床弩的威力。在今次的围城中,只是对罗兀城稍作试探,就安坐下来静静的围城。而领军的将帅也完全没有进入床弩的有效范围之中。同样的,罗兀城这边也是因为西贼没有,也便把八牛弩这样的重型兵器当作杀手锏而收藏起来,并没有使用。

    想不到今天为了能攻下罗兀城,西贼的都枢密都罗马尾,竟然把他的将旗移到了八牛弩的最佳射程之中。

    狠狠地盯了一眼不知死活的都罗马尾,韩冈又立刻向南面望去。

    眼下的两处分战场。一处是高永能在外率领主力在堵截敌军——实质上是要趁机要从梁乙埋身上要下一块肉来。另一处则是攻来罗兀城的都罗马尾。梁乙埋派他出来攻城的用意,无非是要动摇高永能的军心,但在事先都已经有所预案的情况下,这也只是痴人做梦而已。

    在阻截西贼骑兵追击己方车马的同时,也同样被阻截在城外的高永能,已经在环卫铁骑和铁鹞子的轮番冲击中,顺利的把阵型调整完毕。

    宽达百多步的坚实阵列,将河谷的最狭处彻底堵上。密集的箭雨让党项骑兵难以越雷池一步,要突破宋军箭阵,就算是强如契丹铁骑也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绕路,第二就是用轮番进攻来冲击敌阵,不是为了冲散,而是为了拖垮。

    党项人明显的在采用第二种办法,但这就是要靠人命来消耗。高永能得意的摸着胡须,契丹人也只是把宋军战阵四面围困起来后,才敢玩这一手,远比不上契丹人的西贼,竟然敢东施效颦。见着一名名精锐的党项骑兵在箭雨过后落马坠地,高永能看到的都是叮叮当当掉到手上的赏赐。

    刚不可久,都罗马尾收回投向南面战场的目光。他很明白,那样不计伤亡的冲阵不可能持续太久。如果他不能在短时间内改变这里的战局,南面的精锐骑兵必然会失去继续进攻的锐气。相对的,一旦大夏的白色战旗能飘扬在罗兀城头上,那南面的出城宋军,则会当即崩溃。

    ‘罗兀城当在我手里夺回来!’都罗马尾用力盯着飘扬在罗兀城头上的宋军大旗,恨恨地想着。“把城里的汉狗给我屠光!”他疯狂的叫着。

    在号角声中,步跋子们纷纷嚎叫着,向城墙冲来。云梯、壕桥车被纷纷推着上前。

    长长的木板架在四个轮子上的壕桥车,拉到濠河边后再用力向前一推,一辆辆四轮车,顿时就成了架在三丈多宽濠河上的座座桥梁,而四只轮子就正好是卡住濠河两岸的桥墩。

    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濠河的阻碍,看起来,至少在围困罗兀城的这段时间里,党项人并不是干坐着。

    城头上,张玉半眼也不看冲到城下的敌军,只是指着几张八牛弩,转头问着韩冈,“玉昆。你觉得射哪边比较好?”

    韩冈知道张玉的心意,他轻笑着回答:“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张玉哈哈大笑,紧接着把下两句念了出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双目一下圆瞪,大喝一声,“把箭给我冲着那面大旗下的人射去。”

    服侍着六张八牛弩的士兵们领命调整了射击的角度,举着木槌,用力的狠狠砸下。

    咚咚的几声响,六张床弩的弓弦于瞬间绷直,甚至没有一丝颤抖的尾音,就这么一眨眼的时间里,从弯曲到极致的形状变成了一条直线,而架在弓槽中的铁枪也在这一瞬间,离开了原位。

    十八支铁枪自城头上破风而下,此时的都罗马尾却正在为他的兵顺利冲到城下而欣喜如狂。数线飞速掠动的黑影在眼角余光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他心中一惊,猛抬头,只见着一点乌光直扑双眼而来。

    十八支铁枪各自有着各自的去处。有半数直接撞进地里,有几支将骑手和战马牢牢的连在了一起,而其中有一支,也只有一支,则准确的命中了目标,直接撞上了都罗马尾面门。

    坚固的头骨、沉重的头盔,在飞速而来的铁枪之前,像鸡蛋壳一般脆弱。五尺多长的铁枪扎进都罗马尾的头部,并不是简单的穿透,而是像一柄冲击着城门的攻城锤,将蕴含在其中的猛恶力道传递进了前方的阻挡物中,让西夏国的都枢密使脖子上的部分,如同落到地上的西瓜一样爆碎开来。精铁头盔四分五裂的被弹开,红色和白色的瓤子溅了一地。

    失去头颅的身躯犹安坐在马上,从海碗大的创口处泵出的血液如同喷泉,击碎头颅的铁枪仍固执的继续飞下去,擦着战马的后臀,深深的扎进地里。被铁枪带去了一大块臀后皮肉的战马嘶叫着,载着都罗马尾的尸身,在大旗下疯狂的奔跑、跳跃,最后一头撞倒了无人扶持的大纛。

    大纛缓缓落地,在都罗马尾的战马蹄下,金白色的将旗被踩进了泥地中。无头的身躯,依然在马背上僵直着,代替了大纛,成了最为醒目的一件物体。

    战场了有了那么一刻的静默,紧接着,万胜的欢呼声轰然响起,震得天地间一阵颤动。

    种朴右手握拳,用力一锤掌心,疯狂的叫了一声‘好!’。而城头上的一众将校,也在纷纷把自己心中的兴奋狂叫出来。

    一击绝杀敌军大将,这份战果比起预计的结果还要好上十倍。都罗马尾的身份,罗兀城中无人不知。一位都枢密的性命,足以抵得过一千名西贼的首级,就算是东京城中的天子也不能奢求他们取得再高的战果。

    但韩冈在张玉的脸上,却能看到很明显的遗憾。

    “实在是太可惜了。”张玉喃喃自语的声音,随着风,飘到了韩冈的耳朵里。

    韩冈也是深有同感,的确是太可惜了。

    眼下的局势跟当年澶渊之盟前的契丹入侵有些相像,同样是床弩击杀敌军大将,如果不是庆州兵变,罗兀城的战局恐怕便能就此而定了。但现在,却还是改不了弃守罗兀的最终结果——除非死的是梁乙埋。

    而张玉的遗憾不止这一点,他先一步派出去的骑兵,其实在预定的计划中,还会抄小道绕回来作为奇兵,但现在却是毫无必要了。

    因为本在猛攻高永能的党项骑兵已经溃退了,而已经冲到城下的上千名步跋子,则还处在混乱之中。城上等候已久的守军齐齐在城墙上探出头来,开水热油,石灰檑木,再加上一支支利箭,疯狂的向城下撒去。

    惨叫声冲天而起,油炸后的肉香在城下飘荡,原本让党项步兵快速过河的壕桥,现在被数百张神臂弓锁定,无一人能从桥上逃走。而跳进深壑一般的濠河中的士兵,更加容易成为利箭的目标。

    残存的环卫铁骑和铁鹞子已经回到了出发点,没有穿越濠河的步跋子们也终于退回到了安全的地方,城下的惨叫声渐次消失。

    “把伤员送出去吧!”张玉这时下令。

    南面的城门再次打开,城中的最后几十辆马车,满载着伤员,在一个骑兵指挥的护送下,光明正大的离开了罗兀城。

    他们走得毫无顾忌,就算梁乙埋看破了其中的问题,但在士气尽丧的情况下,他也不可能再派兵出来追击了。

    ‘接下来,’韩冈想着,‘就是自己该怎么回绥德了。’

    拥有远超对方的兵力,败得却竟然如此凄惨,不但越过罗兀濠河的近千名步跋子就逃回来了十几人,连也在冲击地方箭阵的过程中,丢了有三四百人。相对于己方几近一千五百人的伤亡,宋人那一边的损失,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但西夏众将,连带梁乙埋,却是有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就在战斗结束了半个时辰后,一支骑军出现在罗兀城的西北处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了罗兀城中,那群骑兵后面后面还跟着一溜马车,赫然正是方才出城南下,引得梁乙埋尽起兵马的那一支队伍!

    “汉人狡猾!”

    “汉人当真太狡猾!”

    被这次惨败打掉了所有自信的将领们,都在帐中一连声的叹着。只是他们的私心里却在庆幸着:

    ‘都罗马尾那死鬼死得好,要不是他被一杆枪箭轰碎了脑壳,梁国相肯定不会下令收兵。杀到最激烈的时候,这一千多骑兵突然出现在侧翼,不但攻城的步跋子要丢了大半在罗兀城下,攻打高永能的几千铁鹞子怕也只有一半能回来。’

    ‘可现在也是一样,粮草已经撑不住了。’

    ‘不是说契丹人会帮忙吗,怎么还没消息?’

    ‘事不关己,他们乐得看笑话,耶律乙辛的一封信能当真?’

    ‘……该退兵了。’

    众豪族的族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换着眼色,小声的递着话。就等着有人先出头发难,其他人好跟着上来说话。

    梁乙埋坐在上首,对下面的小动作只能当作看不见。都罗马尾是他的亲信,虽然丢了罗兀,但他毕竟忠心,本来梁乙埋派他出阵是想顺便让他立个功劳,以便能重新大用,谁能想到最后竟会是这样的局面。

    论情况,的确是撑不住了,但要他开口退兵,梁乙埋却很难下定决心。契丹人的承诺的确不靠谱,虽然他一开始也没有指望北朝真的能帮忙,靠着辽国权臣耶律乙辛的一封信,把已经因为宋人近两年来的强硬攻势而变得胆怯起来的豪族,重新召集在旗下,就已是达到了他最初的目的。可是眼下进退不得的窘境,却让他真切地盼望起契丹人真的能帮上他一个忙。

    一名豪族的族长终于站了出来,向着梁乙埋道:“相公,这两日分到手的粮草已经越来越少,别说肉了,连干粮都只有那么一小口。孩儿们都喊着饿,再这么下去,就只能杀马充饥了。不知能不能先多给一点口粮,也好让孩儿们有力气上阵!”

    梁乙埋暗叹了一口气,这是先用粮草为借口,接下来就是逼他退军。他两眼一扫帐中,众将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一名守在帐外的亲兵这时突然掀帘悄步走了进来,到了梁乙埋身边,暂时化解了他面对着的危局。亲兵递上了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笺,“是西面刚刚送来的消息。”

    “西面?”梁乙埋狐疑的验过了火漆,把信封打开。

    只是看了两眼,他便猛然的站了起身狂喜的叫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高永能突然玩上这一手……”他抖着手上的信纸,向帐中众将宣布道:“庆州兵变了!”

    “庆州兵变?!”

    “没错,的确是庆州兵变了!”

    这条消息,对梁乙埋来说,仿佛是绝处逢生一般,而众将则是半信半疑,怀疑者是不是梁乙埋为了让他们继续守在罗兀城外,所耍得诡计。

    “是真还是假的,该不会是误传吧?”

    “再等两天看看有没有消息。难道你们心急得两天都等不了?!”梁乙埋的口气变得强硬起来,眼神森然,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意。宋人内乱,他现在便有了底气。

    众将都沉默了下去,暂时不想在风尖浪口上去触霉头,反正是真是假,很快就能见分晓。

    见到没人敢反驳,梁乙埋得意的扬起了头,“罗兀城要撤军了,今天只是他们在试探。”他说道。

    “庆州那里没怎么打就兵变了,难道就宋国的官家和相公们就不担心罗兀城里会兵变?肯定要撤军了!”得到了庆州兵变的消息后,梁乙埋他已经把罗兀城中今日的举动前前后后都想通了,“今天的第一支是幌子,但第二队出城的车马,肯定是正主。他们是要撤军了,所以先把一些重要的人和物送走。”

    “那下面该怎么办?”有人问着,“把罗兀城围起来?”

    “让他们走,让他们走!”梁乙埋狠狠的说着,“走出城我们才好追上去,追上去才能把他们全吃掉!”

    “要让他们一个都回不了绥德城!”

    ……………………

    经过了几天在马背上的行程,王中正终于抵达延州城中。

    让王中正感到惊讶的并不是比半年前见面时老了近十岁的韩绛,而是种谔这位主帅,竟然不在绥德,而到了延州来了。他也跟着韩绛,把领受皇命的一行人,迎进了延州帅府之中。

    不仅是王中正来了,为了让文彦博等一干重臣闭嘴,赵顼不得不另外加派了一名朝臣随行——只让王中正这个阉宦一人去体量陕西,就连王安石都不支持。在反对宫中阉人插手政事军事上,新党和旧党实则是有志一同。不过挑出的人却是明明白白的旧党,做着开封判官的赵瞻,是陕西人,一年前还是陕西提点刑狱,因为对陕西局势了解,所以被赵顼看中。

    王中正和赵瞻领旨之后,出了京城,便一路向关西赶去。只是当他们一行刚刚抵达潼关,从东京又来了一道金牌,带着几份诏书,把王、两人的体量陕西军事的差事撤了,而改成了到绥德宣诏,并督促剿灭叛军。

    匆匆忙忙的改变任务,让王中正和赵瞻都觉得不对。当他们看了给他们两人的诏书,方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庆州兵变。王中正和赵瞻前脚离开京城,后脚庆州兵变的消息就到了崇政殿中。紧接着就是金牌加急,在潼关终于追上了他们一行。

    从天子亲笔写下的几分诏书上,王中正甚至能从中体会到天子的愤怒和惊慌。若论兵变,其实天下从未少过,但一次超过三千人的大叛乱,自贝州王则叛乱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而且是叛军主体的都是经历过战事的陕西禁军中的精锐,这一点,尤其让朝廷上下都感到一阵恐慌。

    这场兵变直接导致了横山战事的破局,王中正估计着,至少几年内不可能再有大的攻势。而眼下就在诏书中,原本为了得到横山而攻下并增筑的罗兀城,也将会被放弃。同时陕西的官场也会有一个大的变动。

    韩绛是宰相,暂时不宜轻动,得等广锐之乱有个了局才会夺了他的职位。但叛军就在长安城不远处,曾上书反对修筑长安城防、增添邠州兵马的司马光,他的军事才能让赵顼无法信任。秦州知州、秦凤经略安抚使郭逵取代了他的位置,接下来将会镇守长安城,统领永兴军路。而负责剿匪的则是燕达,天子任命了这位一年来青云直上的年轻将领充任招捉使,他留下的秦凤副总管一职,则由张守约暂代。

    从这两道任命中来看,缘边诸路的兵将,只有秦凤一路最得信任。而其他诸路,不仅是环庆,连带着鄜延、泾原的兵将,只要跟横山挨着边,官家都不敢相信了。

    至于种谔,官家给他的任务就是弃守罗兀,并把一万多守军安然的带回来,让他把自己做出来的事,自己处理干净。

    在大厅中,王中正和赵瞻并没有急着宣诏,而是先问起了眼下的叛军军情。

    宣抚判官赵禼代表韩绛,回答着两位使臣的问题:“吴逵已经绕过了邠州南下,不过前日被燕达领秦凤军堵在了渭水北岸,没能渡河。而在吴逵的来路上,泾原兵已经抵达邠州,正在向南进军。现在叛军盘踞在咸阳城中,进退不得。”

    “吴逵为何要绕过邠州?”赵瞻深悉陕西内情,听得有些生疑。

    “因为叛军在邠州城外被伏击,损失不小。吴逵知道城中有了防备,所以才绕了过去。”

    “哦……”赵瞻对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想不到张靖还有这个能耐。”

    “是军判游师雄的功劳,张靖也就棋下得好。”赵禼对邠州知州张靖的看法跟赵瞻一样。“吴逵久在邠州,与他同举叛旗的广锐军卒,家室也多在邠宁二州,如果真的让他杀到城下,邠州当是难保。所以游师雄便率众出城伏击了吴逵的前军,逼得吴逵不敢攻打邠州,而不得不绕过去。”

    “游师雄……”赵瞻点了点头,把这个名字给记下了,“秦凤、泾原,走得也算快了。”

    从头到尾都是赵瞻在说话,王中正连句插嘴的地方都没有。正想说话,赵瞻却又问道:“为何种总管会在这里?”

    种谔应声答话:“四日前罗兀大捷,斩首一千四百余级,并阵斩西贼都枢密都罗马尾……末将是来报喜的。”

    种谔的话差点让王中正给跳起来,连士大夫风度摆得让现在的韩绛也要自认不如的赵瞻,也不禁挑了一下眉毛。

    “罗兀城竟然赢了?!”王中正尖声惊叫道。

    而赵瞻也在同时问着:“围困罗兀城的西贼退军了?”

    “西贼来攻的共有八万人马。”种谔辩解了一下,又连忙补充道,“但只要不能上阵,人马再多也只是累赘而已。”

    种谔话说得很急,担心一句话说的磕绊,会给来自京中的两位使臣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西夏都枢密是被八牛弩射死,西贼士气已然大衰,一如澶州城下的契丹人。只要能再坚持一段时间,西贼那里必然要退兵,八万大军人吃马嚼,党项人的老本都快要给吃光了,如何还能支持得下去?”

    种谔把前景描绘得很好,王中正听得都有些心动,但赵瞻的脸色却是依然冷淡。

    “斩了一个都枢密又如何,等斩了梁乙埋再说吧!至于西贼士气大衰……”赵瞻不屑的冷笑了一声,“不知种谔你有没有看到关中也是军心大乱?你能不能保证其中不会有第二个吴逵?”

    “末将可用全家性命担保!”

    赵瞻冷哼一声,:“若真的有了兵变,你全家的性命就能敌得过吗?”

    种谔勃然大怒,咬紧牙双手都在抖着,要不是赵瞻奉旨而来,他论地位可是在赵瞻之上!就算文武殊途,也轮不到一介开封判官这般无礼!

    赵瞻却对种谔的愤怒全然不放在心上,长身而起,从身旁被派来护卫的班直手中,接过他和王中正今次所奉的圣旨。转过身,面南背北的大声说道:“种谔接旨!”

    种谔脸色瞬变,踌躇了一下,终究还是低头跪了下去,但双手却是紧紧扣着地面,手背青筋迸起,指甲崩起开裂,血水从指尖丝丝流出,他却是毫无所觉。

    把一封下令撤军的诏令,以嘲讽和讥笑作为伴奏,抑扬顿挫的念了出来,赵瞻最后把圣旨一卷,递到种谔的头上,“种谔,接旨吧!”

    种谔没有动,他抬起头,侧过脸,望着韩绛,眼神中尽是企盼。但韩绛却是挪开了视线。

    因为广锐军的关系,整个西军在朝廷的眼中,现在怕是已经变成了兵变的预备队了。种谔用全家性命来保证在日后数年,陕西再没有一次兵变。但韩绛做不到,尤其是在吴逵打出了诛杀王文谅的口号后,他更是没有了自信。

    外患和内忧,哪个威胁更大,天子和朝臣们的观点,韩绛都很清楚,他无法硬顶,虽然他现在还是首相,依然有着便宜行事的权力,但如果他顶了今次的圣旨,下面就是立刻会有人来接替他的位置——天子能容许失败,但不会容许桀骜不驯,韩绛别无选择!

    “退兵吧……”韩绛无奈的对种谔叹着。

    韩绛退却了,赵瞻立刻得意的又一次高声厉叫,“种谔!接旨!”

    谋划多年,历经艰辛,眼看成功在即,终究还是功亏一篑。种谔心丧若死,眼神中也失去了神采。渗着血的双手高举过头,接过了轻如鸿毛,却沉重得一下压垮了他数年心血的圣旨:“臣……遵旨!”

    猩红的血液染红了圣旨背面的五色绫纸,赵瞻冷冷然的笑了一声,对种谔的痛苦甚是快意,“好了,下面该想想如何把罗兀城中的那一万多人给召回来!”

    ……………………

    “终于还是来了。”

    虽然这份命令,是罗兀城中的每一位官员将校都不想看到的,但当他们当真收到弃守罗兀的命令之后,也没有一人感到惊讶。只有无奈的沉默,和心血付之流水的颓然。

    唯独韩冈缺乏这样的心境,他一直都认为罗兀城守不住,虽然已经给了西贼足够的教训——其中有自己的一份功劳——但结果终究没有变。在沉默的主帐中,他压低声线,对身边的种朴说道,“发现没有,这几天西贼的包围变得宽松了许多。”

    “多半是被打怕了!一个都枢密啊!”种朴轻声的哈哈笑了两声,却看到韩冈板起的脸上并没有一点笑意,便笑不下去了。正色道:“玉昆你的意思是说,西贼已经收到了庆州兵变的消息,正等着我们离开?”

    “还能有别的可能吗?”韩冈反问着。这样的推理是一条线下来的,明摆着的事实,“他们正盼着我们离开,好趁机缀上来,把我们追杀百里。”

    “玉昆说得没错。西贼当是这么想的。”张玉点着头,表示同意韩冈的看法。

    因为前日顺利把伤病一起送走,又有了如此辉煌的战功,韩冈的发言权因而大增,渐渐有了首席谋士的架势。现在罗兀城中的大小事务,无论高永能还是张玉,都要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该把永乐川城里的守军收回来了!”韩冈提议着。

    “罗兀城的撤军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党项人那边对永乐川寨的先一步撤防肯定是求之不得,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把寨中的守军撤出来。当然,必须要派兵出城接应,不然梁乙埋想必也不会介意在正餐前先吃点开胃的汤水。”

    “不过这样要放弃罗兀的计划就瞒不住了。城中士兵如今因为前日的大捷而士气正旺,要是听说了朝廷要放弃罗兀,军心恐怕会不稳。”张玉看了看高永能,一齐点头,对韩冈说道:“玉昆,这事就交给你了。”

    ‘要兼任心理医生吗?’韩冈心中自嘲着,他的兼职是越来越多了。除了医生、护士之外,又多了心理医生的工作。不过他对自己在罗兀军中的声望还是颇有自信,要让他安抚军心,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谓疑心生暗鬼,越是隐瞒,情况可能就会越糟。以下官的想法,要趁此机会,把所有的事明明白白的和盘托出。据下官所知,将士们多是通情达理之辈,只要能开诚布公,相信他们都能体谅。”

    “……是不是太过火了一点,没必要解释那么多。”高永能犹豫着。

    “迟早要公布的,还不如从我们嘴里说出来。”韩冈很坚持。

    把人当人看,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观点。他可不会学着此时的官员,把‘愚氓’二字挂在嘴边。韩冈一向认为,这世上是聪明人居多。迟早会戳穿的谎言就不要说,转眼就会瞒不过去的真相,当是要主动爆出来。如今罗兀城中,底下的士卒对上层将校还是很信任的。主动说出不利的消息,能够加强这种信任。但若是东瞒西瞒,反而会把这层信赖关系给破坏掉。“有了被送走的伤病,所有人都该知道。我们不会抛弃一个,也不会放弃一个!”

    韩冈的建议被采纳了。当做出了决定,行动便是很快。第二天,得到了命令的永乐川寨,就开始了撤往罗兀的行动,而为了接应他们,城中守军也出动了大半,保护着永乐川寨和罗兀城之间的通道。

    “相公,宋人要退兵了!”一名党项将领兴奋的冲进了梁乙埋的大帐中,报着喜信。

    但梁乙埋没有动,依然安坐着,慢慢的品着酒。他已经收到了消息,宋人仅仅是撤出了永乐川寨。而随着寨中近两千名守军的离开,寨子中冒起浓烟,接着火光也蔓延上了城寨最高处。墙倒屋塌,刚刚修好的城寨,就在火焰中走完了短暂的一生。

    听说了宋人放火烧寨,梁乙埋终于走出了大帐。

    “要不要打?”那名将领又问着。

    梁乙埋远远的望了过去。在两里之外,为了迎接撤出永乐川寨的友军,罗兀城守军所摆下的阵型,那分明是要决战的态势。西夏国相又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诸多将领,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不,让他们过去吧。”

    现在的情况,让梁乙埋很难使动那些豪族的族长们。他们都是想等着捡便宜,怎么会在轻松拿到胜利的时候,改去与宋人硬拼?而梁乙埋现在也不想再消耗手上听命于己的军力,已经损失了许多,再伤下去,他可就自身难保了。

    梁乙埋和党项族长们不肯火中取栗的想法,让守卫了永乐川寨多日的近两千将士,最终无惊无险的顺利撤到了罗兀城中。

    把突然多出来的两千人安顿完毕,种朴在主帐中找到了正在埋首于沙盘之中的韩冈。“下面该撤军了吧?”

    韩冈从无定河谷中收回了注意力,道:“不,先拖上几天。”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拖时间,磨一磨党项人的耐性。……出其不意嘛!”

    “把永乐川城的守军撤出来是为了给西贼一个希望,让他们幻想着我们会立刻撤离,而安心的等待下去。但我何时说过立刻要走了?以城中的情况再等上五六天也行啊!”韩冈得意的笑着,“别说拖上五六天,就是十天半个月都没问题。在被西贼重重围困的时候,本就不可能说撤就撤。就算延州那里不断派人催着,也完全有充足的理由。熬下去就是了!熬到西夏人先退,我们才能安全的撤离!”

    “但庆州叛军……”

    “广锐军叛乱的事与我们有半点关系吗?!乱不到鄜延来!”韩冈的声音冷澈,“我们考虑自己的事就够了!”

    这一等就是五天,中间绥德城派了两队信使来查看和督促,到了第二次,甚至还带了圣旨的抄本,不过都给罗兀众官有志一同的拖了过去。

    如果接受了命令,直接在数万敌军眼皮底下撤退,自己的小命能否保全还得另算,另外少说也要在路上丢下一半人马。回到绥德后,要么是官位降个七八级,要么就是调任南方闲职加以编管,肯定是要受重责的。而若是能把人顺顺利利的带回去,屁事都不会有,天子看到罗兀城中的士兵能囫囵个的回来,难道会不高兴?韩绛要担心的问题,他们却不需要考虑。

    当然韩绛始终没有下达措辞严厉的正式公文,这也是张玉和高永能敢于把催促退兵的信使直接糊弄过去的原因。都是在官场上混老的,其中的问题一眼都能看得出来。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到了二月朔日的这一天,终于到头了。宣诏使臣王中正竟然在一队骑兵的护送下,快马进了罗兀城。

    王中正这位曾经到过秦州体量军事、并送来擢韩冈官职的诏令的大貂珰,与韩冈算是有点交情,王韶当初为了能直接跟天子搭上话,也考虑过请一名中使到秦州缘边安抚司任职,而来过秦州的王中正和李宪,就是他心目中的两位人选。

    虽然韩冈知道,这个时代的宦官,每每有敢于上阵厮杀的勇武之辈,王中正也曾暗示过想到秦州镀上一层金,但韩冈绝没想到,王中正竟然敢于带着一百多骑兵,就这么径自进了罗兀城。

    王中正的大胆,张玉虽然不喜欢阉人,却也不由得赞了两句。

    王中正显然很受落,笑道:“中正既受天子之命,自无退缩之理。”

    “赵郎中怎么不来?”

    赵瞻的本官是祠部郎中,张玉故意问着他为何不来,完全不掩自己心中的怨气。张玉这几天两次收到赵瞻的信件,言辞间很不客气,地位甚高的老将当然看得不痛快。

    “赵郎中坐镇在绥德城中,中正跑腿惯了,所以受了这件差事来。”

    王中正微微笑着,但眯起来的双眼中,却是寒光隐现。他倒不是主动来罗兀,而是为赵瞻所逼。当文官和阉官同任一职,当然是文官在上,阉宦靠边站。赵瞻使唤得理所当然,却并不代表王中正会乐意。

    “怎么能劳动到都知?”张玉看了看王中正的脸色,突然试探的问道,“是咸阳那里出事了?”

    老将张玉不是能随便糊弄过去的人。王中正点头叹气,毫不隐瞒的回答道:“赵大观【赵瞻字】心忧王事,欲救咸阳百姓于水火,不意吴逵狡诈,让攻打咸阳的泾原军损失不小。”

    “所以急着要罗兀城撤军?!”高永能问道。

    王中正又再点头称是。

    好了,这下众人都明白了。

    这是来要兵将的!以便把纠缠在罗兀战事上的数万大军解放出来,好去平定叛乱。

    罗兀城中的一万七八千人,是选自鄜延、环庆两路的精锐,而为了保住罗兀城的退路,绥德的种谔、细浮图城的折继世,他们手上的近两万人也不得不留在两座城池之中。少了两路四万精兵,吴逵尽管是被重重围困在咸阳城中,但光靠从秦凤和泾原赶来的军队,却很难打得下来——秦凤、泾原两路都要留兵防守,能出动的兵力不会太多。而且还因为赵瞻的催逼,不得不仓促上阵,吃了一个大亏。

    王中正一番话虽然说得曲言宛转,但其实已经是很严厉的指责赵瞻在做蠢事,要不然不会把因为赵瞻才导致咸阳兵败的消息,在罗兀众将面前透露出来。

    ‘这等文官,当真只会坏事!’

    不知在场的有多少将领在肚子怨声连天。

    赵瞻是陕西人,而且在关中的名气不小,韩冈听说过他。他为官的名声并不差,尤其在他曾经任职多年的河中府【今山西运城】有着很高的声望。但今次他做得就有些太过了一点,士大夫的脾气把王中正这位跟他一起来宣诏的中使,逼得没处站。看王中正的话中隐含的怨愤,就知道在赵瞻手上受得气不小。

    张玉一切了然,便道:“现在是因为党项人在外围困,不得不谨慎行事。只要稍有机会,当会立刻退兵。还请都知少待两日。”

    王中正没正面答话,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张玉:“这是韩相公的手书!”

    张玉微微变色,拆信而看。韩冈从张玉身侧瞟了一眼,只看到信笺的最后面是一颗鲜红的宣抚司大印。

    看来因为咸阳兵败,韩绛也已经加入了催逼罗兀退军的行列。

    韩绛是被逼的。罗兀城软磨硬泡的不肯立刻撤军,如果梁乙埋能在此时退军,而广锐叛军又被剿灭,事情说不定还会有点转机。但眼下盘踞在咸阳城中的叛军,让韩绛无法再等待下去了。

    王中正等张玉、高永能等将领一一传阅过韩绛的手书,便又道:“中正今次还奉了天子下令弃守罗兀的诏令,这是赵大观于出行前转予中正的……在下并不希望用到。”

    王中正虽然觉得张玉说的话很有道理,但他从天子那里接到的命令,就是让罗兀城撤军。与文臣不同,他这样的阉宦,根基来自于天子的信任,没有胆子去反抗天子的诏令。

    张玉花白的双眉皱了起来,向王中正叫着苦:“可是数万西贼精兵就在几里之外虎视眈眈……并不是不肯从命啊!”

    这时一名高永能的亲信冲进了帐来,很兴奋的叫道:“总管、都监,梁乙埋退军了!”

    叫完之后,方才惊觉帐中的十几双眼睛瞪着自己,还包括张玉的。他的身子颤了一下,退了半步,仿佛落进了蛇群的老鼠,惊慌失措得瞪大眼睛。

    韩冈在后面不由得苦笑起来,这未免也太巧了一点!

    ………………

    党项人正在大张旗鼓地从罗兀城外撤军,一支支队伍跟随着旗帜,消失在北方的山峦之中。但有四支铁鹞子的千人队分列守护,监视着罗兀城的动静,提防着城中趁机出兵。

    张玉完全并没有追击的意思。宋军惯用的战法,本就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列阵而守,契丹铁骑也要绕行,但说起进攻,却是千难万难。不仅战术上如此,连战略上也是一般,要不然种谔突击罗兀城,也不会这般让人惊讶。

    种朴和韩冈跟着张玉、高永能上了城头,望着向北方行军而去的党项军。

    “果然还是那么老套!”种朴轻声叹着。

    梁乙埋应当不会真走,而是暂时撤过横山,改在银州等待。像一只伏在树丛中的老虎,等待着扑击的机会。以战马的速度,追上泰半步兵的罗兀守军,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只要在山间多多放出游骑,宋军的斥候也很难越过山脉,打探得到山背后的消息。

    但这话对王中正是没法儿说的,反而会让这位大貂珰认为城中诸将是欺他不习兵事。

    不过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罗兀城中早有了预案。

    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张玉、高永能提要求,韩冈出主意,下面的幕僚再作出方案来,这已经有了一点参谋部的雏形。为实现顺利退军的目标,他们准备了多套计划,也对党项人可能有的反应,做出了相应的预测和应对。

    眼下党项人伪装的撤离,在预计中,其实是几率最大的一个。

    以他们离开的速度,大约要一天的时间。故而到了明天,罗兀守军就不得不放弃他们坚守了多日的城池——当王中正听说党项大军需要一天才能全数撤离,他就是这么想的。

    但高永能的做法却是与王中正的想法截然相反,在午后掩映在云翳之后的黯淡阳光下,他在城头上招来一名名军官,连番号令:

    “你速去绥德城,禀报种子正,请他立刻北上接应。”

    “你去通知细浮图城,让折继世盯着,别让梁乙埋绕道我们的前面去。”

    “去把车马都准备好,随身带上五天的粮草。”

    “带不走的军资,全都浇上油,待我的号令!”

    “把城下的暗道好好封起来,不要让西贼发现了。”

    “全军依照计划行事,两个时辰后,撤离罗兀城。”

    高永能言出如山,城中的士兵如臂使指,依照他的命令,迅速的进行着撤离前的准备。撤退的方案,在多日的时间里,所有的环节都做了计划,传达到每一个指挥使手中。只要高永能或是张玉下令,所有人都会按照计划行事,知道主帅下令改变计划。

    张玉和高永能眼下都不觉得有必要改变计划,他们只觉得这样指挥起来实在是太方便了,并不需要多说废话,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只要得到命令就去做。

    “难道现在就撤退?!”王中正终于反应过来,惊声问道。

    “自然!”张玉微微一笑,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侧的韩冈。最好的方案是再拖上七八天,梁乙埋再有本事,也变不出来粮食,维持不了足够的兵力了。但眼下的情况,却是不允许他们这么做。既然如此,那就是以快打快,在无月的夜色下解决一切!

    转回来,他对王中正道,“今夜就撤!”

    最好的方案是再拖上七八天,梁乙埋再有本事,也变不出来粮食,维持不了足够的兵力了。但眼下的情况,却是不允许他们这么做。既然如此,那就是以快打快,在无月的夜色下解决一切!

    罗兀城中的焰色冲霄,火光映红了半幅天空。

    梁乙埋眼定定的望着夜幕下的红光,已经听到了宋军离城的消息,却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按照他制定的计划,其实并不是伪作撤军,而已经是准备转调大半兵马去攻打内乱中的环庆路,只留一万精锐在银州候着——他其实已经无力再把麾下的数万大军,在罗兀城下耗下去了——银夏之地的多年储备已经全都挖了出来,用来供给全军。梁乙埋这时是孤注一掷,无论是罗兀城,还是环庆路的几座缘边城寨,他都想彻底解决。

    先攻打环庆路,收集粮草,逼得宋廷更加慌乱,再回头攻打罗兀。这就是梁乙埋的如意算盘,只是他没想到,高永能撤离得那么快,让他的计划全盘作废。

    从罗兀城守军开始出城列阵,到城中火起,也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如此快速的行动,实在是让梁乙埋惊讶不已。

    因为是防备着宋军出城追击撤回银州的队伍,摆在外面做护卫的铁鹞子的四个千人队,看到了宋军在城外列阵,便不敢轻动,而且又退回了一点距离,不想离得太近。等到终于发现宋人也是在撤军,而且是彻底的放弃了罗兀城,再想整顿兵马出击,天色早已黑透了。

    不过黑夜并不是问题,现在困扰着西夏国相的最大的问题是由谁去追击?

    梁乙埋的麾下大军,有一半已经在白天回到了银州,而剩下的一半尚留在罗兀城下的营地中,原计划是在明天回返。留在营中的几家豪族听说了宋人撤离,便立刻叫着要追击。但已经抵达银州的几个部族,听到消息却派了快马匆匆的赶回来,就拦在营门处,不让任何人出营。

    ‘哪家不是都是饿着肚子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了肥羊离城了,竟然想吃独食?!’

    要不是顾忌着最后会造成两部火并而两败俱伤,还有梁乙埋赶出来阻拦,两边早就开始厮打起来了。虽然现在是交由梁乙埋处置,可他也知道他必须公平处断,否则就别想再让下面的人听话。

    但梁乙埋也很头疼,若让仍留在营中的几家出兵,已经饿绿了眼的其他豪族,说不定就能领军过来抢夺战利品。但要是等退到银州的军队全部回来,宋人早就走出三四十里了。

    想了一阵,梁乙埋觉得还是快一点解决,看下面两边的架势,说不定等高永能进了绥德城,还定不下来。“能出兵的先出兵,追上宋人再说。在银州的各家,先出五百骑兵,明天清早之前抵达此处。得到了缴获按照各家兵数来分配。至于缴获……”西夏国相阴森森的眼神环顾一圈,“谁敢私下隐瞒,就拿谁的首级来一验军纪!”

    梁乙埋一言敲定,被阻挡得快要失去耐心的寨中大军正欲立刻出寨追击,但翰林学士景询这时走到了梁乙埋的身边。景询本是汉人士子,因为犯罪当死而逃亡西夏,现在身居高位,也是梁乙埋在朝中的亲信。因为出战大军久无捷报回传,他就奉梁太后之命,带了一点酒水和银绢来阵前犒军。

    才到了没两天,但把国中精锐拖得苦不堪言的罗兀主帅,已经给景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上前谏阻着:“高永能为人狡狯,他大张旗鼓,趁夜宵遁,必有诡计,不可穷追不舍。当明日天亮后,再行追击。届时宋人一夜奔波劳累,正是败敌之时!”

    一群迫不及待的将领立刻虎视眈眈的瞪着他,眼中尽是杀气。

    “小心就是!”梁乙埋一摆手,欢呼声中,一队队铁鹞子便立刻从各个寨门奔涌而出,向着宋军离开的方向本去。

    “相公!?这是为何?”景询急问着。

    梁乙埋眨了眨眼睛,低声冷笑道:“第一个当然先死。但只要把宋军绊住了,后面紧跟上来,必然可以把他们全数留在无定河边!”

    …………………………………………………………………………

    行走在黑暗之中,只有一点火光照耀着脚下的地面,王中正这时才害怕起来。

    在赵瞻的命令下,他来到了罗兀城。进城时,还有这不过如此的心思。但这回程有多么的艰难,直到出城之后,他才真切的体会到。数万敌军锁在背后,就像杀气腾腾的刀子在背心处比划着。

    冷汗浸透了全身,周围就算围满了士兵,但始终沉默的他们,让王中正无法有上一点安全感,直接感受到死亡的临近。在离开罗兀城还不到半个时辰的时候,他已经把一辈子的悔恨都用光了,早知道就不催逼着张玉和高永能撤离罗兀城。

    离开了罗兀城的队伍走得并不快。在无月的朔日,天上的星光黯淡,只靠着火炬,夜间奔马根本是个笑话。而急行军也是有难度的,领军的将校没一人会幻想在被西贼的骑兵衔尾直击后,正在急行军中的队伍还能坚持下来。

    幸好无定河边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对党项人的影响肯定也是一样,在追击时,他们也别想骑快马。甚至得像宋军骑兵一样,下马牵着走。

    离开了罗兀城后,在河边官道上,逶迤而行的大军,只走了十里就停歇了下来,并没有再继续前进。罗兀城的幕僚们推算过梁乙埋出兵的速度,正常的情况下,再过一阵子,西贼的追兵就该到了。

    正在施行中的撤离罗兀城的计划里,有着如何应对追兵的一整套方案。不过并不是什么计策,而是要通过堂堂正正的战斗来击败对手,让他们不敢再追击。

    击败西夏追兵,彻底洗脱罪责,这就是集合了众人之智,在撤离了罗兀城后实行的计划。是靠着这段时间以来,不断以孤城压制西夏国相所率领的倾国之兵,所带来的自信和底气。

    在罗兀城下已经拖了一个月,并且还惨败过一次的情况下,梁乙埋带来的数万大军,还能有多少实力?

    别以为大宋官军放弃了城防,一干党项贼子就能够恣意妄为。

    当年的刘平在三川口中了伏击后,还是拼杀了一夜,甚至在李元昊的眼皮底下建起了一座营寨。要不是兵力实在太过悬殊,丢盔弃甲的该是李元昊才是。

    而且要知道,绥德那里还是有援军的,当听到罗兀城弃守的消息,种谔为了消减自己的罪责,肯定是要出兵接应。

    把带出了罗兀城的上百辆马车,卸下了车轮,整齐的叠放在来路之后,很简易的一道防线便告建起。虽然只是针对后方,防不了过河的敌军,但雪水解冻后的无定河。正值桃花汛时,水流湍急,难以度过。有此为屏障,只需防着后路便可高枕无忧。

    “怎么还没来?”种朴等着有些心浮气躁。

    韩冈也很纳闷:“什么时候西贼有这般耐心了?”

    就算以韩冈的才智,或是张玉等老将对西夏人的了解诶,谁也不可能想到梁乙埋手下的,会因为决定谁出战追击,而耽搁了时间。

    不过他们并没有等待多久,先是有伏地听声之能的斥候开始报警,接下来数以百计的敌骑举着火把,出现在道路北面。火炬多如繁星,充满了谷地,当他们被马车阻挡,追击的速度便为之一缓。

    上百辆马车都载着引火之物,载物很轻,所以才能方便的在黑夜中的谷道上行驶。宋军把引火之物都集中在了一起,见着追兵已经跟了上来,便立刻把准备已久的火箭全数射了上去。

    熊熊的火焰顿时燃烧起来,这也是一个信号。一阵锣响,道路一侧的山坡上一片箭雨落下,火光中晃动着的全都是目标,射击起来不费什么力气。

    谷中一片声的惨叫,不懂党项语的韩冈和种朴却不知他们在叫些什么。

    但惨叫声让种朴很兴奋,他笑着对韩冈说道:“也许我们该砍倒一棵树,上面写庞涓……不,梁乙埋死于此!”

    “正主还没到呢!”韩冈摇了摇头,西夏人只是小挫而已,而且遭到射击的西贼,已经用着比来时快上数倍的速度离开了。

    前军丢盔弃甲的模样,让后续的队伍为之警觉,也暗叹侥幸。他们终于回想起景询的话,不由得放慢了追击的速度,想着到了白天再来追击。这让已经扎下简易寨防的宋军主力,有了足够的休息时间。

    “还是玉昆厉害,一下就吓得西贼不敢急着过来了。”

    “侥幸而已,不敢称功!”

    韩冈谦虚的笑了笑,计策的成功都是建立在军心士气还有战斗力均强于对手的基础上的;是建立在一巴掌一巴掌把坐拥八万大军的梁乙埋,打得只敢捡便宜的基础上的。若不是宋军能在野战中击败同等数量的西贼,想要党项大军面前从容退走,除非诸葛复生——而韩冈,那是连五根琴弦都认不全。

    但现在,连夜奔驰的骑兵,对上严阵以待的对手,能有几分胜算,韩冈倒想为梁乙埋算上一算!

    对于前阵的失败,紧随在后的几支追兵随即提高了警惕。

    远远向前放出斥候,又减慢了行军的速度,把拉长的队列收缩集中。

    直到夜半时分,他们才抵达了前军败退的地方。被点燃的马车已经只剩无数余烬,闪着熄灭前黯淡的红光,而空气中,还弥漫着燃烧后的味道。

    还有血腥味……

    几十具尸体横七竖八的丢在路上,但都没有头颅,只有脖子以下的残躯。

    西夏王族新生代的将领、同时也是右厢朝顺军司的团练使嵬名济,并没有下马,就着火炬看了一眼,便下令道:“都收拾起来!”

    收到命令,一队铁鹞子下马,将被斩首后的袍泽尸骸抬到路边上。

    但嵬名济当即皱起眉,提声道:“都送河里去!”

    死得只是些部族里的丁壮而已,嵬名济并无多少物伤其类的心思,反倒是担心尸体摆在路边会伤了士气。他知道斩首记功是宋军的惯例,因为党项人则只在乎抢到的财物的多寡。心道被几万大军追在后面,还不忘斩首取功,宋人倒是胆大得可以。

    扑通扑通的声音冲乱了哗哗的流水声,几十具遗骸消失在黑黢黢的无定河中。向前探路的斥候这时候赶来回报,就在前方三里处,宋人已经扎下了营寨。

    “好胆!”嵬名济冷喝一声,手上的马鞭向前一挥,“追上去!”

    ……………………

    宋军结下并不算是营寨,只不过在北面的来路上打下了一些半人高的桩子,缠上些绳索,充作栅栏而已。栅栏从山坡一直延伸到河边,前后三重,虽不坚固,但用来阻碍追兵却已经足够了。

    此时殿后的队伍正在轮班休息。张玉带着亲卫,巡视在士卒之间。而韩冈和种朴正陪着王中正,也坐在了大军之中,皆是披挂甲胄,完全看不出三人身份上的区别。

    谷地狭长,从罗兀城撤离的两万军分作四部,各部前后相隔半里有余,扎下了营盘。长蛇一样的阵线,的确是很有风险,只要后阵没能阻挡追兵,败退的队伍就能一起把前阵都冲散了去。不过镇守后路的是老将张玉亲自领军,至少张铁简的名望,能让前面的队伍歇得安心。

    敌军随时可能到来,但宋军依然照常的点火取暖,火堆上架着锅,里面烧着开水。只要带过兵、上过阵或是行过军的将领们都知道,一口热水对于在春寒料峭的谷地中行军和驻扎的士兵们来说,究竟有多么宝贵。

    道边山坡上的树木无人樵采,因而草木丰茂,枯枝败叶也多,拖下来就能点起来。树枝在火焰中噼里啪啦的作响,王中正也是就着火,只不过喝得却是热酒。

    天子身边的近侍现在是豁出去了。如果官军被追兵击败,不论是在前军、后军还是中军,都是一个结果。还不如跟着张玉拖在后面,只要能顺利回到京城,当能得个勇于任事、临危不惧的评价。

    一口热酒灌下肚,顿时就觉得在夜风中快要凝固的血脉顺畅了起来。哈了口酒气,王中正望着一堆堆篝火边,就着热水啃着干粮的士兵,对韩冈和种朴赞叹着:“追兵将至,大军尚能如此安稳,实是平生所仅见!张老总管,高都监,果然是军中柱石,深得军心啊……”

    韩冈轻笑了起来,“总管和都监能得军心也不是没来由的。”他指了指周围士兵们,“都知可以问一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能坐得如此安稳。”

    “难道有什么缘故不成?”王中正有些好奇,在周边的人群中随便挑了一名看起来很老实的年轻士兵,让亲兵把他招过来问话。

    年轻士兵看起来被王中正的召唤吓了一跳,到了面前,便跪下来连连叩头。

    “好了,别做磕头虫了!”种朴不耐烦的把他叫起来,“王都知要问你话,站好回话就是!”

    年轻士兵束手恭立,等着训示。

    王中正便把他心中的疑问道了出来。

    年轻士兵身上的胆怯不见了,一昂脖子,很骄傲的说着:“为什么要怕?!俺们本来就是赢的,打得党项狗屁滚尿流。就是广锐军那些贼子造反了,要不然哪轮得到党项狗追俺们。现在虽然是退出罗兀城了,但张老太尉要带俺们杀一个回马枪,再挣些功劳,俺们心里也快活。顺便还能出口怨气,让梁乙埋知道俺们官军的厉害!”

    “说得好!就该让西贼知道皇宋官军的厉害!”王中正鼓掌赞了两句,便让亲卫拿了钱赏了年轻的士兵。看着他欢天喜地的磕头离开,回过头来,王中正却是不无犹疑的责问韩冈道:“怎么这等军情都说与卒伍?!”

    “为了取信于人!不信人,如何让人信?”韩冈向着王中正解释着:“为将五德——智信仁勇严。要想军心稳定,‘信’是关键。圣人亦有言及与此,足兵足食,却皆不如一个‘信’字。”

    种朴在旁帮韩冈敲边鼓:“先祖父当年自清涧移知环州,曾与一尚未归顺朝廷的蕃部族酋约时造访。不过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却天降暴雪。那名族酋以为先祖父肯定来不了的,便躺在帐里睡觉,谁想到却被冒雪而至的先祖父一脚给踢起来了。自此之后,他便举族归附于朝廷,听候使唤,全无半丝异心。”

    “可是牛奴讹之事?!”种世衡的一诺千金、言出如山的名声,王中正也听说过。种朴只提个头,他就立刻记了起来。

    种朴点着头:“正是其人!”

    “正是因为一个‘信’字,所以种公虽已仙去,可遗泽犹在关西。”韩冈说着。

    如果不是对将领们的信赖,相信高永能为首的将领不会抛弃他们,在黑夜中,当西贼追上来的时候,身边的这群士卒恐怕就会溃不成军。而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的等着反击敌军的追杀。

    王中正深有感触,沉沉的点着头。

    一通急促的鼓声,忽而随着北方的夜风传来,安稳的营地内,顿时响起了一片兵甲交鸣。

    种朴当即跳起,眼望着北方的深黯,王中正也急急忙忙的扶着膝盖站起。

    韩冈却是一口把手上的热酒喝干,站起身,整了整身上的甲胄,很沉稳的说着:“终于来了!”

    ……………………

    在转过了一道河湾之后,远处如同火龙一般,在河谷中向南延伸开去的无尽星火,已经烙在眼中。嵬名济紧盯着那条火龙,心中迫不及待。可就在此时,沉重的鼓声在道边山坡上响起,顿时惊起了道路上的党项骑兵。

    “是伏兵!”一群人大叫着。

    因为一直都在防备之中,嵬名济手下的队伍并没有慌乱,而是纷纷下马,借助战马来抵挡山坡上可能飞来的箭矢。而离得近的,便立刻张弓搭箭,向着鼓声传来的黑暗处劲射而去。

    铮铮的拉弦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过了好一阵,鼓声消失了,可应该有的伏兵却没出现。

    “是报警的鼓声!慌个什么!”嵬名济骂了一句,一鞭抽到身边的亲兵身上,“继续向前!”

    大军重新起步,因为感觉受到了戏耍,愤怒的情绪在军中蔓延,行军的速度快了许多。

    行了不过半里,道边坡上忽然又是一通鼓声响起。

    嵬名济毫不理会,提缰前行。可也有许多人下马,试探了射了几下,但很快就在周围人嗤笑的眼神中,红着脸上马加鞭。

    当前锋已经冲到了卸下了绳索的栅栏边,看到了列阵以待的宋军的时候,嵬名济的中军离着张玉的将旗也只剩一里的距离。这时候,山坡上第三次传来了鼓声。

    没人再去理会,只盯着前方的敌阵。可是这一次,却是当真有一片箭雨从山坡上落下。森森草木间,隐藏了宋军数百射手,他们在鼓声中,尽情的向下方的敌兵倾泻着利箭。

    嵬名济由于身边的火光最亮,一开始就被上百张弓锁定,当鼓声响起,顿时就连人带马被射成了一只刺猬。党项王族的新生代出师未捷身先死,他所带领的队伍立刻一片大乱。而此时,前方宋人阵列中的战鼓也响了起来,先是神臂弓的一阵攒射,紧接着,一群锐卒提着大斧冲出了栅栏,如群狼入羊群,在敌阵砍杀起来。

    “俺的计策怎么样?!”种朴从阵前的厮杀中回过头来,兴奋的向韩冈问着。

    “这是种殿值的计策?!”王中正立刻惊问。

    “正是!”韩冈鼓掌而笑。如今任何一个方案都不是韩冈一个人的功劳,皆是群力群策,他只是主持而已。种朴出的这个主意,成功的麻痹了追兵,让他们忽略了山坡上的动静。而响亮的鼓声又掩盖了伏兵的声响,从而让得到了最大的成果。

    韩冈对着种朴赞道,“今夜一策,不辱种公令名。”

    “不要耽搁!继续向前!”张玉此时就在将旗下大声呼喝,让传令兵把他的命令向前传递出去。

    一队队宋军赶着混乱中的铁鹞子,逼着他们向北方逃去。突如其来的反击,轻易的打穿了追袭的敌军队列。跟在后面的几千铁鹞子奔逃而回,却又在狭窄山道上,冲散了更后面的追兵。

    当初升的阳光洒满了山道,一名名大宋士卒高唱着得胜歌,带着党项人首级凯旋回返,重聚在张玉的大旗下。从张玉立足的地方,向北延伸五六里,倒伏着数以百计的党项人的无头尸骸,鲜红的道路,以血铺就!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梁乙埋踏上了血色的道路。跟在身边的将领、近卫皆是默不作声,视线随着他的身形而动。

    梁乙埋曾说,他不在意前军受挫,只要能缠住宋军就行。可前军受挫到全军溃散的地步,伤亡上千,还折了一名大将,他却不能不在意。

    在嵬名济的无头身躯便停下脚步,梁乙埋眼神沉沉。将旗、头颅都不在了,甚至连盔甲也给剥了去,要不是他胯下的战马,还有丝绸质地的内衣,谁也认不出这具只剩内裳的无头尸,会是宗室中颇受期待,被寄望于未来的几十年里,能统率国中大军的年轻人。

    视线在嵬名济的尸身上驻留良久,梁乙埋心里中纷乱如麻,一败再败,还接连丢了都罗马尾和嵬名济这两位与他关系紧密的大将,这让他回去怎么向人交代!?他梁家在国中的地位还如何再维持下去!?

    而就在梁乙埋身后,景询皱着眉头,在长长的一片凝结的暗色血迹中,不知该如何落脚。

    他昨日曾说,高永能光明正大的撤离必有诡计,没想到就真的给他说中了。但景询收起了一言成谶的得意,低眉顺眼的跟在西夏国相身后。梁乙埋个性外宽内忌,尤其是受挫的时候,更是如同一个点着了引线的爆竹般危险,稍有不顺,便会送掉一条小命。

    但景询还是想叹气,昨夜一战,被斩首的铁鹞子就超过六百,而在黑暗中逃跑的过程中,因为落马、冲撞,又有上千人受了筋骨伤,其中当有很大一部分,再难恢复。而且究竟有多少人在黑夜中慌不择路,掉进了冰冷湍急的无定河,眼下也是计点不清。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前军的四个千人队彻底失去了战斗力;以及三个部族,要从身居朝中高位的豪族名单上掉下去了。

    现今跟着梁乙埋南下追击的中军,就只有七千铁鹞子,即便他们都是从各部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可眼下的战局,使得景询完全失去了取得胜利的信心。

    跟在梁乙埋身边,原本昨日抢着要追击的一群人,现在眼里只剩下庆幸。

    景询不屑的瞥了他们一眼,还没抢到财物就想分赃,这世上有这么可笑的事情吗?这群蠢货做出来了,而且还败了!要在黑夜中拖延敌军的行动,怎么能不堤防他们的反击?!

    “结明爱和旺莽额现在该到哪里了?”梁乙埋突然开口,打断了景询的思绪。

    “午后时分,就该到抚宁堡了。”

    景询恭声回答,可他不认为今次绕道前方的计划还能成功。吃一堑,长一智,在丢了抚宁堡之后,宋人不会再无防备。而且当日偷袭抚宁堡的那一支偏师,还在细浮图城的守军手上吃了不小的亏。损兵虽不多,但来回一趟什么都没赚到,连老底都亏光了。今次受命堵截高永能前路的结明家和旺家,这两家洪州宥州的豪族只要运气差点,怕是也要从朝堂高位上除名了。

    而且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粮了。

    银州的存粮连积年的老底都被翻了出来,横山周边能找到的蕃部,所有能下肚的存货也都被洗干净了。可再过两日,除了出来追击的铁鹞子还能靠多余的战马和骆驼支撑几天外,后面的步兵就要彻底断粮。如果不能现在就下令,让他们去银州西面的石州、夏州去就食,并继续往西去盐州以保证粮食的供应,保不准饿着肚子的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在景询看来,与其在在这里追击壳子硬得能把牙齿都崩掉的对手,还不如集中兵力去攻打混乱中的环庆路。可景询眼下不敢劝,只能先等梁乙埋在继续碰钉子后,自己冷静下来。

    可梁乙埋现在看起来却没有丝毫冷静下来的迹象。西夏国相重新跳上马,对着众将怒声吼道:“还等什么?!宋人鏖战一夜,已是神衰力疲,不趁此机会追上去,。还有去抄截高永能后路的结明爱和旺莽额,你们想把战功和斩获都让给他们两人吗?!”

    虽然心中惶惑不安,但各部将领还是躬身领命。之前各家都已经投入那么多了兵力和钱粮,如果就此放弃,前面的损失就算打了水漂。想来想去,他们觉得还是得追加投入。

    七千党项骑兵强打起精神,在梁乙埋的督促下,开始继续向南进发。

    ……………………

    趁着大捷的余荫,罗兀守军一口气向南撤出了近十里,在河谷中稍显宽阔的地方,扎下了营盘。

    由于有了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营地不是昨夜的长蛇阵,而是武经总要所载的李靖立营法,以六营环绕中军,宛如六出之花。道侧高坡上更立一小营,驻有一个指挥的弓手,居高令下压制攻至营前的敌军侧翼。

    昨夜将四千铁鹞子追杀了五六里的数千环庆锐卒,此时就在高永能所部护翼的中军处酣然入睡。而王中正由于数日奔波劳累,也支持不住,放心下来的他也去睡了。

    种朴却还在沉浸在计策成功的兴奋中,怎么都睡不着。而韩冈则是精力过人,也是半点睡意都没有。所以他们两人在听到了敌军追至的报警声时,都是第一时间来到了高永能的将旗下。

    战鼓声中,等候已久的宋军将士飞速的列阵而出,在无定河边与渐次抵达的七千名铁鹞子遥遥相对。在他们所选择的战场上,选择与再次追至的敌军正面抗衡。

    号角声响起,刚刚抵达的党项骑兵,毫不停歇的向着尚未集结完成的宋军阵列冲锋而去。

    不过在宋军尚未完成的箭阵面前,仿佛是当日上当受骗、预备追击宋军离城车马时的翻版,依然碰得头破血流。而当箭阵最终成型,一**的铁鹞子轮番上阵,也只不过时增添了己方的伤亡数而已。

    一名党项将领终于失去了战意,在轮到他带兵出击的时候,他冲到梁乙埋的面前,摇起了头。

    “再冲!”梁乙埋命令毫不容情,他沉沉问着,“宋人还能有多少箭矢?!”

    “冲不了了!”那名将领在梁乙埋面前抬着头叫着,他的族人承受不起更多的伤亡。

    梁乙埋并不与他多话,就像看着虫子一样竖起了一根手指,轻轻一划,“斩了!”

    西夏国相的亲卫立刻将人架起,而周围的环卫铁骑也一下子就控制了那名部族将领的护卫。

    看着转眼就送到眼前、犹向下滴着血的首级,梁乙埋叫着环卫铁骑的第二部将官的名字,“浪讹迂移!你率本部为督战队,若有人敢于临阵退缩,格杀勿论!”

    浪讹迂移领命而去,可是督战队的作用也不过是更加证明了宋军神臂弓的赫赫威名。

    当在督战队的促迫下,站到阵前的那一家骑兵,被一丛丛利箭射得全军溃散的时候,梁乙埋终于面无表情的下令道:“可以退了!”

    ‘不会吧……’景询突然间惊觉。

    没有被逼着上阵前的各家精锐骑兵,全都是亲附梁家的豪族。而与梁家关系疏远的几家,他们的族中精锐已经损失殆尽。方才以不从军令、违反节制而被杀了领队将领的那一家,更是与梁氏兄妹不合已久。以方才之事为借口,回去后,梁乙埋当可轻易将之灭族。至于迂回向抚宁废堡的结明爱和旺莽额两人,他们也都是不太听梁氏兄妹的话。

    ‘他们什么时候达成默契的?!’

    望着一脸侥幸的诸部族酋,景询目瞪口呆。他并不觉得难以置信,只是对梁乙埋的狠厉和决断自叹不如。换作他坐在梁乙埋的位置上,也会为了保住权势和身家性命不择手段。但能在短时间内就下定决心,如梁乙埋这般不动声色的就改变了目的,利用宋军解决了后患,景询自问他肯定做不到。

    低下头,不敢再看准备离开战场的梁乙埋,景询的心中……满是畏惧。

    ……………………

    梁乙埋终于还是退了。

    在宋军的欢呼声中,最后一名铁鹞子消失在北方的山间。一队斥候一人三马,吊着党项军的尾巴跟了上去,以防他们偷袭回来。

    不过韩冈认为这一可能性不会太大,党项人一败再败,志气已衰,无力再回返。接下来回绥德的几十里路,当是不会太难走了。

    今次的横山攻略,从结果上看,的确是大败。消耗良多,却毫无所得。但从战术上,却是一战都没有输过。反而是连番大捷,打得党项人抬不起头来。

    三十年的卧薪尝胆,三十年的养精蓄锐,使得陕西缘边驻军的实力,开始在整体上压倒党项军。只是因为主导全局的主帅的失误,使得今次战事功亏一篑。

    韩冈事前对战局的判断,虽然从结果上看并没有问题。但宋军的实力却是超乎他所预想,战略和地理上的劣势,竟然为战术上的强势所弥补。这让韩冈也不得不感叹,就跟足球是圆的一样,战场上的事果然是难以预料。

    但败了就是败了,无论几多胜利,几多斩首,罗兀城的确是丢了。当韩冈再次回到绥德,一切重新回到了起点。

    横山攻略数年内不可能再翻身,等陕西宣抚司解决了咸阳的叛军,就会随着韩绛的去职而烟消云散。

    接下来,主持拓边河湟的秦州缘边安抚司,将会取代他们站上舞台……

    重新擂响大宋的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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