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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14章 贡院明月皎

    锁院十余日,终于等到了引试的这一天。

    来自贡院东南面的谯楼上的钟鼓声,传进了简陋的房间中。吕惠卿有些艰难的睁开眼睛,头脑依然是昏沉沉的。短短两个时辰的睡眠,完全不足以抵消他这些日子以来所消耗的精力。

    这十几天,吕惠卿为了今科的考题,与曾布、邓绾和邓润甫三人争论了许久,直到昨日才将进士科的题目给定下来。三年才得一次的抡才大典,天下都在盯着,谁也不敢轻忽视之。题目的设定,更是关系到方方面面,不但是新党挑选合用人才的关键手段,更是向天下人宣告新党依然稳如泰山的声明。

    理由很简单,吕惠卿在被定为同知贡举之前,天子已经向他透露,准备同意此前王安石申请,设立经义局。

    原本是因故暂时被搁置的申请,天子现在主动提了出来。虽说可能是为了安抚王安石,但经义局一出,改易旧时注疏,以王学取而代之,从此以后天下的士子皆要以王学为宗。这将会更加牢固的扎稳新党的根基,不至于落到人亡政息的地步。

    纯以经义论,吕惠卿的水平要在曾布之上,只要王安石不出头,他吕吉甫兼领经义局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最多加上王雱。控制着经义局,就是用朝廷的力量来推行自己的学术理论。

    天子对王安石的恩信远不如以往,却并不代表他对新党和新法已经感到了厌倦。在吕惠卿看来,情况可能恰恰相反,就是因为赵顼要继续推进新法,才需要排除王安石对新党的影响力。要不然,也不会准备设立经义局——要安抚王安石的手段有很多,没必要用上这一项。

    从床上起来,被派来服侍他的老兵送来了梳洗的水盆手巾和青盐。水盆里的水终于是热的了,但还是那般的浑浊,手巾也没有清洗干净。而用手指沾着青盐刷起牙来,吕惠卿就分外怀念起在家中,用着的牙刷、牙粉。

    如果是主考官倒也罢了。为曾布做着副手,被锁在临时贡院中超过半个月,做什么都不方便的生活,吕惠卿已经很是腻烦。虽然今天就是进士科引试之日,但要等到解脱,却还有同样长度的一段时间。

    进士科礼部试最早,三天后是明法科等诸科考试,再过两天,则是最后的特奏名考试。虽然进士才重头戏,但后面的两场也算是正经出身,吕惠卿监考的任务要持续到六天后。而阅卷的工作,更是要持续到二月下旬。

    “还是早点了事吧……”

    ……………………

    韩冈抵达考场的时候,才四更天刚过,天色尚是黑沉,空气更是清寒。不过宋代的礼部试都是一天内结束,所以开场也就会很早,不似明清那般要连着考上三天。

    这一方面是考试科目的不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东京城中尚没有建造正规的贡院。这百年来的多少次考试,不是借用武成王庙,就是占了国子监的地盘。韩冈前世在南京夫子庙参观过的一排排比鸽子笼还要小上一圈的号房,在东京城中是见不到的。

    在狗舍猪圈一般的小房间里考试,的确是个悲剧。而且一考三日,吃喝拉撒皆在其中,更是悲剧中的悲剧。韩冈在临时贡院的大门前暗自庆幸。

    隔着百来名士兵,望着从国子监的院墙中探出来的一支红杏。被绕着院墙一周的灯火映照着,半开半放的杏花,分外惹人眼。自然而然的,两句七言便脱口而出,“满园**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

    慕容武就在韩冈身边,听到韩冈低吟诗句,笑了起来:“国子监中可没有那满园**,肃杀之气却是重得很。”转又问着:“玉昆,这是你做的诗?”

    ‘难道这首诗现在还没出现?’韩冈心中一惊,弄不清楚的情况下也不敢冒认,反问道:“思文兄你倒是很安心,一点也不见要考试的样子。”

    慕容武抬头远望长空,一副看开了的表情:“成也罢,败也罢。到了这个时候,再想着也是无用。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也是强求不来。”

    韩冈摇头,看起来慕容武大概是已经放弃了。而周围的考生,偶尔也有几个是跟他一样的想法,看开了一切。但大多数都是紧张万分,神色绷得很紧。

    当然,充满了自信或是自负的考生,也同样是有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这时从旁边擦身而过,瞥了韩冈一眼就向前走去。举步徐缓,气定神闲的模样给了韩冈很深的印象。

    前面一群人看起来正等着他,隔着老远便扬起手叫了一声:“致远贤弟,你可来迟了。”

    年轻人拱了拱手,笑着致歉:“叶涛来迟,诸位兄长勿怪!”

    看众人围上来的模样,虽然他年纪最幼,却是这几人中的核心。

    跟几位朋友见礼过后,叶涛回头望着自己方才走过来的方向,“那一位就是韩冈吧?”

    “就是那个灌园子!”几人一齐点着头。

    虽然韩冈并没有像另几个锁厅的官员一样,穿着一身的官服。但认得他还是有着不少,当他来到国子监门前之后,认识他的人暗暗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的身份便立刻传了开去。

    “果然是贵人气派,一点也不见担心呢……”叶涛看了韩冈两眼,便收回视线,哈哈笑着,“小弟这两夜可都是没有睡好觉,若能有韩玉昆一半的气度,那就能安枕了。”

    “宰相之婿,当然不会睡不好。”一人冷笑着,眼中满是嫉恨,“看看主考的那几位,哪一个跟王相公没有关系?!”

    另一人愤愤不平的附和着:“谁说不是!吕惠卿、曾布、邓绾、邓润甫都在王安石门下奔走,现在韩冈来应考,当然少不了他的一个进士!”

    “何必如此。”叶涛吊着眼斜睨着韩冈。“若是曾、吕之辈真敢徇私,登闻鼓院就在不远处。击鼓叩阙,徐士廉能做的,到时候我们一样也能做!”

    大宋朝的文人胆子不大,上阵时,吓得腿软脚软绝不鲜见。但要是争名夺利,却没有一个肯输人。叶涛说得狂妄,他周围的人仍纷纷点头应是。

    叩阙又如何?

    欧阳修旧年主持嘉佑二年科举,排斥当时所流行的险怪奇涩的太学体,以平实畅达取士。以他的文名和权威,照样被落第的士子围着责骂。

    何况叶涛所说的徐士廉,他可就是靠着敲着那登闻鼓,硬挣来了一个进士的身份。

    太祖皇帝之时,进士科举试并没有殿试,礼部试便是最后一道关卡。到了开宝六年,李昉知贡举,所选进士不孚众望,而徐士廉击登闻鼓,控诉其‘用情取舍’。最后宋太祖赵匡胤下令由他自己来考核举人,从此以后便有了殿试。

    “韩冈本无才学,能遽得进用不过是因缘际会而已,听说他连诗都不会做,看着今科改诗赋为经义,才赶过来应考。”

    “也不能这么说,方才小弟正好听到了他吟了两句。”叶涛说着,就将方才路过韩冈身边时,听到两句诗给念了出来。

    众人各自默念了两遍,皆尽摇头,“只有两句而已,不见全篇,也看不出好坏。”

    其中一人又道:“念着倒是平平,画出来就有些味道了。”

    叶涛笑道:“公长既然这么说,那就没错了。若以丹青取士,这五千人中,公长你当能拿个头名。”

    “难比上一科的李公麟。”公长自谦一句,又仰头笑了起来,“不过若以浇菜种地为科目,状元不用考就能定下了。”

    几人登时哈哈大笑,惹得周围考生皆尽侧目,连韩冈、慕容武都望了过去,暗暗摇头。

    随着几声锣响,国子监大门终于被打开。两名监门官——虞部郎中胡淮,职方员外郎穆珣威严肃重的带着一群兵丁走了出来。拥挤的人群渐渐的安静了下来,叶涛诸人也都收敛了狂态,听着胡淮和穆珣的指挥,敛容正色的排起了队。

    几千人在国子监门前慢慢的向前挪动,渐渐汇入考场之中。

    太阳终于出来了,蓝紫色的天幕被漫天的红光所取代,依然是个大晴天。

    自从韩冈上京,这段时间以来还都是好天气,今天也没有例外。天气好,应考的心情也便好了起来。

    门后的照壁上,贴着布告,注明不同地域、不同来路的贡生,在什么地方考试,又安排着吏人来引导。考生人数虽众,却一点也不见混乱。同乡的贡生之间要互相作保,考试的地方也在一起。而韩冈这样的锁厅举人,则是与他其他参加考试的官员一起,被分在一间偏殿。

    不过进门后,贡生们并不是立刻分流去各自的考试地点,而是被引到文庙大殿之前的广场上。

    知贡举曾布,同知贡举吕惠卿、邓绾、邓润甫,领着其下一众考官,立于大殿之前。祭拜大殿中所供奉的至圣先师,是开考之前,必须走过的流程。

    听着赞礼官的口令,与数千人一起拜倒,屏声静息的向着‘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孔圣人叩拜。

    一拜,再拜。

    紧张、期待,各种各样的杂乱思绪,在一拜一起之间,为之一扫而空。

    当韩冈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已是心如止水,再没有一丝杂念。

    “他当面没能想起来,听了章惇对路明的一通介绍后,也只是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回去之后,才醒悟过来,前两天刚刚写信给小弟。”上官均说道,“当日韩冈、路明,一同上京,还有最近配属在章子厚麾下,在屡立功勋的刘仲武,当日也是同行,正好在陕西道上救了章子厚之父的性命。”

    这一段近乎传奇的故事,众人都听说过。虽然有许多人嫉妒韩冈,甚至下意识的贬低他的才能和功绩,但有关韩冈威震关西的传说,却流传得更广。

    军库灭贼、道上驱狼,蕃部斩西使,京城夺花魁,加上他在熙河历次领军破敌,韩冈智勇双全的形象,却是早就在官场上树立了起来。以至于有人除了贬低韩冈一切只靠运气之外,就仅剩下攻击他出身这一条发泄嫉心的窗口了。

    至于在民间,韩冈的名声却是跟着孙思邈联系在一起,与士林、官场上的形象,有着很大的差距。尽管士林中,多多少少都会相信一点鬼神之说,韩冈传习了孙思邈的医术也有不少人信,但却没有人会将韩冈当成可以保佑不生病灾的活神仙,仅是当作闲聊一个话题而已。就算韩冈救治了数以万计的军中伤病又如何,比得上一首名震天下的诗赋吗?开疆拓土的不世之功又如何,还不是要来考进士!

    也就是因为韩冈表现得近乎一名懂得一点政事的武将,才让士子们这般嫉恨。若是其人广有文名,情况反而会好上不少。

    “韩冈、路明上京后,一路到了八角镇,顺道就去了西太一宫。正好被蔡元长给撞上,小弟就差了一步,只见到了背影。”

    上官均说得合情合理,众人都信了五六分。在座的都是上一科进士中的佼佼者,前面说起韩冈,皆在心中抱着几分看不起他的意思——文学高选,向来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韩冈不以文才名世,而靠着战场厮杀而博来一个朝官,在他们的心目中,便是非我族类。

    但听说西太一宫中的那首枯藤老树,有着韩冈的一份功劳。画龙点睛的四个字,多少还是能证明他本身还是有才学的。再提起韩冈,至少不会再觉得他是个异类了,感觉上也便顺眼了一点。不过真的要确信无疑,还得等到真正见过韩冈本人。

    就在也叶祖洽、上官均等人闲聊的时候,太阳已经移到了正南方,终于有了一位考生交了卷。

    听了胥吏来报,叶祖洽就笑了起来,“比起上一科,还是慢了些。记得强渊明当日只用了两个时辰便缴了卷。”

    上官均道:“今科变更法度,才思敏捷之士多是在州中便折戟沉沙。贡生中还是以老成稳重的居多。”

    “说得也是。”另外几个考官一齐点头。

    陆佃不愿在此事多说,说不准就会让人以为他们在抨击新法:“且不论今科捷才如何,已经有了第一个交卷的,下面三位封弥官可就要忙起来了。”

    “呵呵,张户判、盛御史还有梁校勘的确是要忙了。”

    正午过后,张讽、盛陶还有梁焘的确开始忙碌起来了。所有交上来的试卷,不是送给考官们,而是先送到他们手上处理之后,再送去文庙中。

    三人是封弥官,主管试卷的糊名誊抄。不但要监督下面的胥吏糊起考卷上考生的个人资料,让人去誊抄。装订时还要打乱试卷誊本的装订次序,以防止负责阅卷的点检、考试、覆考三道关口的官员,能从考卷的顺序中,确认考生的身份。

    一份份试卷送来,糊名的胥吏开始动手,用事先裁好的厚纸将考生姓名、籍贯给贴起来。遮严实了,再在纸上写上编号。糊完的考卷被送到另一个房间去誊抄。而誊抄完毕,书上同样的编号后,还有专门的人员来对照正本和抄本,看看誊抄后的文字是否有错讹,以防考生因胥吏的错误而被黜落。当一切审查完毕,才会五十份一摞的装订起来,然后送去给考官们们批改。

    身边交卷的考生越来越多,座椅移动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连坐在左边的慕容武也起身缴了卷子,出门时还回头望了韩冈一眼。但韩冈一点也不心急,帖经墨义这一部分,他自觉答得很好。而最重要的一篇论,也已经在草稿上推敲了好几遍,又将词句一遍遍的修改。

    韩冈文才向来平平,从来没有一挥而就的本事,要想写出一篇合格的文章,就必须一遍又一遍的反复修订。尽管其中大半内容,都是此前猜题作文时觉得有用而记下来的,现在正好借用过来。但要将之串联起,还是颇费一番思量。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日影西移,越来越的贡生走出国子监的大门。他们神色,或是放松,或是失落,有悔恨,也有企盼,不管怎说,攸关命运的考试已经结束了。

    考场中,除了韩冈以外的考生们,已经走了一干二净。监考的胥吏,已经把蜡烛给韩冈点上。他们不敢催促韩冈,在三更之前交卷,都还是合格的。这是依着唐时的故事——唐朝的时候,考生们对着定体限韵的诗题咬文嚼字,进士考试经常拖到半夜。

    一篇史论其实已经写好了,比初稿时,修改得面目全非。韩冈宁宁定定的将草稿上的文字誊抄进试卷中,一个字一个字端端正正的出现在纸面上。墨磨得很浓,深黑的字迹直透纸背。但韩冈却不敢将笔蘸得很饱,而是每写两三个字便把笔放到砚台中蘸上一下,生怕落了几点墨迹,污了卷子。这么一来,速度更是不可避免的慢了下来。

    “还有多少人没有交卷?”

    曾布这时已经吃过了晚饭,喝着消食的茶汤,问着邓绾。

    “大约还有百来人吧。”邓绾方才去外面的考场上绕了一圈,看了看情况,“不过锁厅贡生那边,就只有韩冈尚未交卷了。”

    “素闻韩冈此人有急智,为人敏锐,怎么拖到了现在?”邓润甫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很是奇怪的问着。

    邓绾道:“才思不同于才智。韩冈机变过人,但文章当非其所长。”

    吕惠卿点头道:“旧日曾经看过韩冈写的疗养院暂行条例,以及一些公文,他的文字缜密得近于繁复,想必他写文章也是如此。写得时间长一点,也是情理中事。”

    月亮也升起来了,初十的上弦月攀上了院墙,挂在树梢上,银色的辉光照进了偏殿中。烛台上尽是烛泪,烧到尽头的蜡烛闪了起来。胥吏连忙走过来,给换上了一根新的。想了想,他将烛台放在韩冈前面的一张桌上,以便照得考卷亮一点。

    但韩冈这时却放下了笔,揉起了酸涩的双眼。

    “韩官人,可是写好了?”两名胥吏连忙上来问道。

    “请稍待。”韩冈不慌不忙的说着。他的确是写好了,但还没有检查,这如何使得?

    韩冈从头到尾又看了两遍,贴经墨义的答案,还有刚刚完成的史论,一个字一个字的扣着。确定其中没有错字、漏字,同时也没有犯着杂讳。过了好半天,新换上的蜡烛又烧到一半,外面已经敲起了二更的鼓,这才将卷子交给了等在身前的小吏,并报以一个歉然的微笑:“劳两位久等!”

    “不敢。不敢。”小吏上来将韩冈的试卷给小心的收起来,其中一人忙不迭的将卷子送了出去。他们多等了近三个时辰,才等到韩冈的交卷。

    从考场中走出来,已是月上中天。天上的繁星被月光所遮掩,黯淡了许多。

    可能是最后几个交卷的考生,韩冈出来的时候,周围已是安安静静。一盏盏灯笼挂在屋檐下,照得国子监内外灯火通明。踏着路面上的灯光,韩冈慢慢的走在贡院中,让过前面一队巡逻的士卒,对他们投过来的惊奇目光视而不见。他心思,却还在留在方才的考场中。

    今天的考试,他准备了整整三年。虽然三年中,他经历颇多,放在书本上的时间只有一小部分,但他灌注其中的心力,自信决不比任何人要少。

    在试卷上,每一题的答案,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是仔细考虑再三,方才写了下来。

    不会有问题的。

    虽然没有章惇那样支撑起自信的文学才华,但韩冈已经把自己的能力都发挥了出来,相信最后的结果必然会给他带来惊喜。

    韩冈一步步走出国子监的大门,门前守着一队来自于上四军的士兵,听到门后的动静,纷纷回头看了过来。而同时迎过来的,竟然还有王厚和慕容武。

    跟着老远,王厚就喊着:“玉昆,你可叫我们好等!”

    韩冈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向着他们一拱手:“处道兄、思文兄,真是折煞韩冈了。”

    一等走过来,王厚、慕容武就异口同声地问道:“考得怎么样?”

    韩冈回头看了一看:“只等发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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