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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24章 携眷西返家

    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王旖第三次被送入洞房。

    依照此时的婚仪,新妇迎进门后,先入洞房坐床,名为正坐富贵礼。然后新郎用同心结牵着新妇出去拜天地,先祖和父母。新妇的盖头,由子女双全的妇人拿着机杼——也就是织布机的梭子——来挑起。最后于厅中,用破成两半的匏【葫芦】为酒器,交换着喝过交杯酒,然后第二次送入洞房,而这一次则是新妇反过来牵着新郎。

    重入洞房后,协理婚宴的妇人将合卺酒所用的两瓣葫芦一正一反的放在床下。两新人又要掩帐换妆,换下上黑下黄的大礼服,王旖换了身大红吉服,而韩冈则是套了身绿袍、戴上了花幞头。在礼官的催促下,出去敬过亲朋好友三盏酒。到了这时候,才没有了王旖这位新娘的事。

    作为新郎官,韩冈还要继续应付一下客人,而王旖坐在洞房中床边,低垂着头。

    两根儿臂粗细的龙涎香烛,映得洞房中通亮。天子赐予的绸缎和器皿,与诏书一起,供在桌前。大红色的喜帐,被两支金钩挂在了床沿。

    洞房之中,除了王旖之外,只有陪嫁的两名使女,平日里就在服侍着王旖。不过在这时候,新妇不便说话和动作。两名亲近的使女,也都遵照事先的教训,如木雕一般站在不敢乱说乱动。

    王旖静静的坐在床边,呼吸都是柔柔细细,身子一点也不动弹。只是红色的丝巾绞在手中,抓得紧紧的,显出了她心中一点也不平静。

    方才坐床时,当韩冈一坐在身边,她浑身都立刻绷紧起来。并不是出于畏惧,而是不习惯和紧张。

    第一次听说韩冈这个名字,尚是在三年前。那时候,她还只是把韩冈的经历当作是唐人传奇一般的故事听着,就像小时候听着张乖崖侠客行径的传说。不论是在军器库中射杀三贼,还是在送粮途中与寇博命,都是一波三折,让人听着都不禁为其提心吊胆。听过韩冈的故事,王旖对他当时是有了几分好奇,但却从来没有想过日后有什么交集。

    后来,因为韩冈跟着二哥交好,两边渐渐有了书信往来。王韶从秦州遣人送信上京时,韩冈也会随之带来一声问候。在二哥王旁口中,便时常听到听到这个名字。

    而韩冈参与的河湟开边,是父亲最为关心几桩事之一。就算以王旖对时政的浅薄了解,也很清楚熙河方向上的开疆拓土,对于一力主张加强军备的父亲有多么重要。因而他的名字,在王旖最为敬仰的父亲的嘴里,出现得也是越来越多。加之在关西的一桩桩功业,当父兄与人一谈起当今朝中的年轻俊杰来,韩冈这个名字往往都能排在前面。

    而很快,一直为自己担心着的母亲,也不时的提起韩冈。到了这时候,父母的心意也渐渐的明了起来。论起才能、功业、品貌甚至名声,韩冈都是很好的。王旖也知道,就算是少年时就已经声名大噪的大哥,在功绩上也很难跟他相比。

    只不过要看夫婿,也不能只看这些地方。

    姐夫吴安持是枢密使的儿子,学问、相貌、人品也皆不差,而且幼年时还是见过面的,与大姐更是青梅竹马的身份。两家是门当户对,无论哪一方面都没有半点可挑剔。但是这样的婚姻,最终还是成了一个悲剧。

    大姐未出嫁时是多活泼的性子,蹴鞠、秋千都是她带着自己玩着。但嫁到吴家几年过后,便一下变得少言寡欲,浑身暮气,新近做的诗词,也满篇尽是悲意。这两年,大姐只要回来省亲一次,母亲就会哭上一次,连着父亲也是好几天都阴沉着脸。

    王、吴两家原本都是走得极为亲近,要不然也不会结下亲家,只是现在反目成仇,让大姐在婆家饱受责难。王旖真的很害怕自己最后会变成大姐那般。让父母伤心,是做子女最不孝顺的表现,还不如不出嫁,丫角终老——当日去见韩冈的时候,王旖当真是这么再想。

    只是……

    咿呀一声,洞房的房门这时被人从外推开。

    一群人笑着在外面将身穿绿衣的韩冈推了进来,乱哄哄的说了一通好话,然后大队人马又去了前厅。

    正式婚礼的酒宴应酬,不像韩冈早前纳妾那般是由本人负责,而是由知客来应对。韩冈出来后,只是向客人敬五六盏酒,受了他委托的王厚和冯从义便代他招待起客人来。

    新郎进了房,如同雕塑一般的两名使女识趣的退了出去,在外面轻手轻脚的关上了房门。

    房中变得只有两个人,王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不知道走过来的那人是不是听到了。

    韩冈见着坐在床边,绷得僵硬的王旖觉到有些好笑。方才就感觉到,心惊胆战的把自己当虎狼一般。

    “怎么?”韩冈走过去,“还是害怕我?”

    王旖摇着头,但随着韩冈走近,就变得更加慌张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混乱中,一直转在心中的疑惑翻腾了上来:“官人……官人……官人你为什么要娶奴家?”

    “娘子你该不会自那天后就一直在想?”

    看到王旖的点头,韩冈笑了。想不到自己竟然给她带了这么深的疑惑。他虽然是喜欢算计人心,但总有疲累厌倦的时候。回到家中,对家人便不想动什么心眼,有话尽量直说,“虽然说一开始不免有些其他原因,但我娶你,只是因为你当日是为父母来找我。”

    韩冈看重王旖的就是这份孝心。以他的身份,政治婚姻是避免不了,想自由恋爱根本是痴心幻想。能碰上一个孝顺父母、心地好的女孩子,那是再难得不过,遇上就不能放手。

    坐到王旖的身边,韩冈将她的手强拉过来攥在掌心里。另一只手强硬的托着王旖小巧下巴,转到正对着自己,向慌张羞涩的双瞳中深深望进去:“娘子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来看我说得到底是真是假。现在只需要看着我,不要想其他事!”

    韩冈动作很是强硬,被王旖压在心底的记忆被打开,当日在清风楼上,被韩冈强吻的一幕,一下又浮了上来。

    午夜梦回时,都害羞得惊醒的那份记忆,此时又再现在洞房中。

    双唇离开被吻得喘不过气来的妻子,韩冈的手又探上了她的腰间。

    王旖不敢动弹,紧紧的闭着眼睛。在出嫁前,王旖被教授过男女方面的知识。就在压在箱笼底下,还有几本春图,连同几个几种姿势的瓷塑像。只是到了临阵之时,被母亲和叔母一番教诲后强记下来的东西,一下子就不知了去向。

    王旖僵硬着身子,家中谨守礼法,虽然不至于男女七岁不同席那般严苛,但过了十岁之后,父兄连她的闺房都不再踏入一步,更别说被陌生男子触碰。她强忍着羞涩,但还是听着韩冈的话,任由他解开罗裙,将衣衫一件件退开。

    韩冈主动引导着动作笨拙的妻子,动作也是尽量温柔。直接触碰到肌肤,韩冈立刻感觉到正在触碰的娇躯一下又绷紧起来。当他的手拿开,王旖才放松了下来。但他重又触摸到细腻柔软的酥胸,身子又再一次绷紧。

    韩冈不由笑了起来,觉得这样的女孩子,当真是单纯得可爱。将被剥得如白羊一般的娇躯放倒在绣着鸳鸯的锦缎上:“**一刻值千金,娘子……我们也该安歇了。”

    ……………………

    一声拖长了声调的鸡鸣,让帘幕低垂的床榻有了动静。

    王旖撑着床铺,勉力想坐起来。可是平常的时候,很轻松的动作。不仅仅是下身私密之处火辣辣的疼着,身子骨也几乎被揉散了,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一想起昨夜,从一开始的僵硬拘束,再到后来不由自主的迎合,她就忍不住红了脸。不敢看躺在身边的夫婿,只用尽双臂的气力想要坐起来。

    当她快要起来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按在腰间。王旖浑身一惊,双臂中好不容易才积攒一下就没了,登时就倒在了一副坚实的胸膛中。

    韩冈搂着纤细柔软的腰肢,在妻子耳边轻笑着:“待晓堂前拜舅姑。起这么早不知要拜谁?”

    若是在家中成婚,婚礼的第二天,新妇还有一道上拜舅姑的程序要走。要鸡鸣即起,洗手做羹汤,然后奉于舅姑,也就是公公婆婆——当然,这是后世的称呼。但王旖不需要,韩冈的父母又不在京城,她起来后,根本就没有长辈需要拜见。

    王旖被韩冈搂在怀中,几下挣扎不开,红晕着脸,就不敢再动弹,声音低低的:“奴家要服侍官人,不能起得迟了。”

    “你昨夜服侍得够好了。”韩冈咬着耳朵一声笑,“也没能好好睡,今天没必要这么早,再睡一会儿也没关系。”

    因为韩冈的话,王旖的脸热得发烫,乖乖的嗯了两声。

    韩冈几个月都没近女色,需索过甚,王旖初承恩泽当然吃不消,很快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当看着妻子又睡去后,韩冈则精力充沛去外面活动了一下筋骨,洗澡更衣,就觉得浑身神清气爽。

    回头望望洞房,人生大事也算定了。

    新婚燕尔,韩冈作为丈夫又是温柔体贴,王旖也放下了心头事,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过了三日,王安石那边送来了冠花、彩缎等物,是为‘送三朝礼’,而韩冈、王旖这对新婚夫妇,也照规矩回门去拜见王安石和吴氏。

    此时有着名为‘会郎’的礼仪,新女婿第一次拜门,岳家都要广设宴席,用以款待女婿。一起向王安石夫妇行过拜礼,王旖就被吴氏拉去了里间,王家的三姑六婆正在里面等着三堂会审。而韩冈则被留下来应对着王家的亲戚。

    今次王安石嫁女,王安国、王安礼正好都在京中守阙,只有最少的王安上仍在太原。三兄弟的子侄辈,也有十来人,以王雱最长。不过这些王家子弟都是被教训得极为守礼,韩冈这个新女婿入席,各自老老实实上来敬了一盏酒,却没有如寻常人家哄闹起来灌酒的。

    过几日还有王安国女儿要出嫁叶涛,王家还有着忙,宴席没有拖得太长时间。喝过酒后,王安石将韩冈招到书房里,一口口的啜着醒酒汤,说些闲话。

    方才见到二女儿的时候,王旖脸上的笑容瞒不过人。知道韩冈待她甚好,王安石对他这个二女婿藏在心中的一些芥蒂,也为之烟消云散。

    喝了两口凉汤,王安石问着韩冈:“玉昆,准备什么时候回陇西去?”

    韩冈欠了欠身:“劳岳父垂问。此事定在十天后。再迟了,路上暑热,就有些不方便了。”

    一般的进士,在琼林宴结束后,基本上就要回乡省亲。有家室、或是要回乡完婚的走得早些,而在京城做了女婿的,则是走得迟些,不过很少有等到婚礼满月之后才回去。再在家乡住上两月,大部分的新科进士,都是到了十月之后,才陆续回京候阙。

    韩冈考虑得周全,王安石点了点头,又道:“替我向亲家问好……你岳母还有礼物要送给亲家母的,到时一并带上。”

    韩冈起身,向王安石拜谢:“小婿代家严家慈谢过岳父、岳母。”

    “这是做什么呢。亲戚间来往乃是应当,没能将二姐送到陇西去成亲,本来就是我这边失礼。”

    命韩冈安坐下,王安石沉吟道:“前日在中书看到巩州蔡延庆的奏报,亲家在熙河路所管的屯田一事,两岁的考绩都是在上下,如此勤谨极是难得,政事堂前日已有堂宣,为之迁上一官。”

    儒家讲究着中庸,基本上不会有极好或是极坏的评价。在唐宋,上中下九等考绩中,上上考绩从不与人,上中也是极少——是要立殊勋方可——基本上上下就已经是顶头了。如张九龄那等贤相,唐玄宗给他的钦定的考绩就是中上。韩千六两年上下,在算是了不得的评价,磨勘减个一两年,直接迁上一官都是应该的。

    韩冈欠身谢过,王安石不避外人可能有的讽刺,为韩千六加官,肯定是要感谢的,“家严做事一向勤勉,小婿在家严那里学到的很多。”

    “德在才上。才士易得,德士难觅。亲家虽非才学之士,但德行过人,如今官场上也是难得。玉昆你若能效之而不移,日后当是能为国之柱石。”

    韩冈的父亲虽然目不识丁,但能做事,而且做得好。王安石对韩千六也是十分赞赏,他最后决定招韩冈为婿,其实也是有着韩千六的一份功劳在,“去岁秋冬,开垦的官田据说又多了一千两百顷,就算只是一亩一石的薄田,今年也是多了十余万石的收成了,五月份,当是有好消息来了。”

    一说起熙河的发展,王安石就是满带着欣喜。巩州、熙州两地的田地连着棉田一起,现在可以肯定已经在五千顷以上,虽然都不会是多肥沃的良田,但有可比没有要强得多。

    韩冈道:“本来在预计中——只要不改年号——到熙宁八年之后,熙河路军民的粮草供给就能自给自足。之后再过两年,靠着榷场和岷州钱监,加上开始收取的税赋,熙河路日常驻军的饷银,以及官中的耗用,可以保证一半以上的本路供给。不过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只要没有大灾,两事都可以提前至少一年。”

    “那样就好。”王安石听着很满意,缘边四路,也只有秦凤一路能保证自给自足,其余三路,比起韩冈所描绘的熙河路未来,可是要远远不如,“金城三郡之地,汉室乃是中国故土,如果能固本培元,不再拖累朝廷财计,日后也不用担心会有所反复。”

    “但熙河路的关键还是在户口上。如今开发出来的,也就是通远军改成的巩州,熙州狄道城,加上岷州铁城堡一带。至于狄道城向北,直至临洮堡的一片河谷地,还有河州的一片谷地,都是因为户口不足,却还一时无法去开发。若是汉人不能继续流入,熙河路中的发展恐怕会后继乏力。”

    王安石叹了口气:“陕西厢兵已经汰撤了不少,但愿意去巩州的还是不多。”

    熙河路招募移民,都是保持自愿原则。用免费分配的土地和免税制度,来吸引在内地过不下去的百姓实边。所以强迫被淘汰下来的厢军移民,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缘边四路由于常年战事不断,几乎没有排不上用场的军队,汰撤的厢军数目极少,而熙河更是没有一名。真正厢军汰撤的大头是在永兴军路,也就是长安为核心的关中腹地。驻扎在关中平原上的不堪战的厢兵,总数多达三四万,去年一口气被汰撤了一半。只是相对于熙河路这等边远荒僻的新疆土,丢了饭碗的厢军士兵,更愿意留在关中找口饭吃。

    “玉昆你所说的事,朝廷都有考虑过。”王安石道,“熙宁以来,每年大辟常过三千。其中真正犯了刑杀重罪的并不多,多是贩运私盐等事。政事堂现在有考虑赦去此等人死罪,可杀可不杀的一律发配熙河。”

    “死囚……”韩冈迟疑起来。

    大宋主客户总计两千万余户,人口总数可以肯定是在一亿以上。这么一个帝国,每年处决的死囚,超过三千人。这个数目不能算小了,而且一般的囚犯,更是接近百倍。死囚中一部分是杀人、劫盗,另一部分则是经济犯罪,多以贩运私盐等严令禁止的走私行为为主。而贩运私盐,直系亲属都要连坐。

    而三千人这个数字并不包括军中,单是熙河路,去年就杀了两百多犯了军法的士卒——尽管熙河路去年是处于战时,有着特殊情况,不过推及全国百万大军,恐怕也是接近千人了。

    而且这也不算是别出心裁。至少在半年前,赵顼就已经下诏让各地州县尽量将罪囚流放熙河,而不是旧有的沧州、荆南、两广等地。同时罪犯,死囚也只比流囚近一步而已。但这不是没有别的问题:

    韩冈叹道:“就怕坏了熙河路的风气。”

    贩运私盐那可不是普通的走私贩,黄巢就是贩私盐的出身。私盐贩子好勇斗狠,能打头的几乎都是有几条人命在手。好勇斗狠其实也是好事,但更大的问题是,此等人桀骜不驯,很难约束他们遵守军法。无组织无纪律,上阵岂能堪用,若是收录入军中,到时候把熙河路搅得乌烟瘴气,韩冈更是不想看到。莫说死囚,就是流放沙门岛、通州海岛等岛上牢城的重刑犯,韩冈都不想要,听话受教的厢兵比起他们这些罪犯来好得太多。

    王安石却道:“这些罪囚各个勇武,如果能教训得宜,未必不能当大用!犹如广锐军一般。”

    那等罪囚哪能比得上广锐军!韩冈叹道:“就怕他们勇于私斗,怯于公战。”

    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总把战士立敌千军的勇武和市井流氓的好勇斗狠混淆在一起。公战和私斗是两回事。怯于公战而勇于私斗的,世所常见。要是王安石做决定前,能问一问通晓兵事的武将,或是经历过战争的文官,就不会犯这等错误。

    “这事就再说吧。”

    王安石转述的其实是天子的想法。减少死刑数量,不论是在后世,还是在如今,都是一项德政。要不然唐太宗时,一年只有几十个死囚的故事,也不会被宣扬成旷世难遇的德政标杆。现在赵顼想减少,王安石不觉得要在这件事上,违逆天子,能少杀人当然是好事。至于,死里逃生,不觉得他们还敢有什么胆子乱来。

    韩冈见王安石的样子,明白此事应该是定下了,就等两三个月后,赶在各路提点刑狱司上缴冬至大辟的名单之前,将之公布天下,以此来作为天子的德政。

    即是如此,韩冈也就笑了一笑,不再谏阻:“也罢,那等死囚即便想作乱,熙河路上还有三尺钢刀给他们预备着。大不了杀一儆百,相信都下得了手!”

    又说了一阵话,王旖被吴氏送了出来,洞房不留空,就算是回门的日子,也不能留在岳家过夜。不知王旖在内间说了韩冈什么好话,吴氏看着韩冈这个女婿,满意的不得了,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不停的让下人将好菜往韩冈这边送。

    吃过晚饭,韩冈和王旖向王安石夫妇告辞,回返家中,等着这对新婚夫妇的自然又是一个满是柔情蜜意的夜晚。

    四月中旬,从历法上已经算是初夏。

    窗外已经能听见蝉鸣,正午的阳光从南窗投射进来,使得屋中也带了一点暑气。

    王旖从外面端了一杯凉汤进屋来。

    她穿着一身鹅黄的襦裙,外套一件无袖褙子。内外都是棉布缝制,比起单薄的丝绢来,布纹经纬要粗上许多,但穿到身上也更为保暖一点。不似丝绸衣服要一层层裹得紧,以如今的气温,内外两件就够了

    韩冈手上正拿着颗珠子,对着阳光,一闪一闪的,耀着王旖的眼睛。

    王旖走过来,放下为韩冈准备的凉汤,好奇的问着:“是琉璃?”

    韩冈没回答,张开手将她搂在怀里。

    一开始对此王旖还害羞得紧,但几天下来也习惯了这样的亲近。头枕在宽厚的胸膛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还是唤作玻璃更确切一点。”

    同样一件东西,天南地北的名字都不一样。这个时代,很少有人会想着将名词专一化,精确化。叫琉璃的,有的是琉璃瓦,有的就是玻璃。而叫玻璃的,有的指得是后世一样的东西,但另外尚有一种水玉也被称为玻璃。

    韩冈手上的玻璃珠子,却是真正的玻璃。微微还有点发绿,但可以算是晶莹剔透,里面也见不到一个气孔,这也是将作监中名匠的产品,让韩冈为之惊讶不已——其实到了南宋,透明澄澈得能做鱼缸、花瓶的玻璃盏都已经普及开来,为此作诗写词的不胜枚举。透明的程度要超过波斯的舶来货,只是不耐热水,不能做杯子,只能盛鱼盛花

    韩冈依稀还记得玻璃镜的制法。不是银镜——银镜反应的条件太苛刻——而是水银镜。用水银融了锡后镀在玻璃上,外面涂层保护漆就够了。以宋人工匠的手艺,给了他们制作的基本原理,三五年内应该就能又成果了。不过这个的先决条件,是弄出透明的玻璃再说。

    所以他设法弄来个一颗玻璃珠,如今的市面上,杂色的玻璃或琉璃饰品很常见,透明的也有,但透明到能做镜子的看来只有宫匠。不过,要从宫匠手中拿到配方,

    给献给天子,那是最蠢的做法。自己一人赚也是很蠢。最好的办法是组织人手起来入股。如果能早日将关西的豪族、商行组织起来,变成一个利益集团,对自己日后的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关西豪族对棉布的渴求,已经可以从中见到雏形。不过熙河土地不足,棉田发展潜力有限,日后到了一定程度,便会停滞下来。

    但玻璃、镜子不一样,相比起农业对土地的要求,工业就少了许多,到时候,能用工业带来的利益将他们捆到自己身边。韩冈前两天已经带了冯从义去过了种谔府上,事先多多联系,日后也好做事。一个稳固的根基是日后身居高位的先决条件,若是能成为一个利益集团的代言人,朝堂上永远都会有一个位置的。

    看起来回去后,就要与那些土豪们多多走动了,现在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应该可以轻易的拿到主动权了。他们都有心在京师扩展,韩冈作为王安石的女婿,当然是个最好的选择。

    ……只是要打开京城里的局面可不容易。

    已经到了夏天,地方州县都开始要忙碌起来,夏税的收取工作是每年的重头戏,而夏天又是雨季,雨多了有洪水,雨少了就是旱灾,只要是合格的地方官员,都知道这时候就要开始做好预防措施来。

    而京城之中,自汴河,物价的确稍稍低了一点下去,不过另一方面,物价降低的幅度,远远不及旧时春来汴河水运重启后,南货一下打了五六折的情况。都四月往五月去了,情况比起韩冈估计得要差得多。

    也许是自己小瞧了京城商人们的财力,要不然,就是市易务内部有问题,吕嘉问没管好下面人。但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对于棉布在京中的推广完全没有好处。

    “市易务……市易务……”韩冈将玻璃珠子放在桌上,指尖来回拨弄着。

    昨天王雱来访,与韩冈说起此事,王旖在旁也听到的。见着韩冈心不在焉的念叨着,转头问道:“还在想着市易务的事?”

    韩冈一笑,屈指将玻璃珠子弹开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管不来的,也是白操心!”

    “只是大哥还说要举荐官人……”

    “我可不趟那浑水。现如今,吕吉甫和曾子宣明争暗斗,岳父怕是头疼得厉害。我要插足进去,你爹爹的头会疼得更厉害。”

    曾布曾经一肩挑着十几个职司,不过因为吕惠卿的到来——更是因为不符合组织原则——他的权力被转移了一部分出去。现在,已经是翰林学士的曾布,官位虽仍在吕惠卿之上,可他在新党中却是很难再有以前那般一人之下的地位。看赵顼和王安石对吕惠卿的安排,甚至有将他越过曾布,提拔成新党第二号人物的意思。

    而且经义局已经在紧锣密鼓,王安石兼任经义局提举已经是确定了的身份。不过王安石作为宰相,不会有太多时间,判国子监的吕惠卿和王雱拥有着实际的领导权。在韩冈看来,经义局加国子监类似于后世的中央党校,对新党的意义不言而喻。从未来来看,王安石一旦从宰相的位置退下来,吕惠卿很有可能继承他的位置。

    这样的情况下,曾吕二人怎么可能和睦相处?不斗起来那就有鬼了。

    韩冈没兴趣插上一杠子。除了经义局以外,他对于新党的各项事务暂时都没有涉足的想法。可惜经义局已经成立在即,而他此前的举荐去全然无用。韩冈和王安石翁婿之间看似和睦,但原则问题那是一点也不相让。

    王旖在韩冈怀里抬起头,看着他坚毅冷冽的眉眼,觉得他和自己的父亲脾气其实很像。公事归公事,私谊归私谊,都不会因私废公,不能讲人情的时候,那就根本不去理会。

    “等从陇西回来,就请一个州郡,做一任不管事的通判。”韩冈搂着王旖,对她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前面已经做了一次通判,再任一任通判后,担任什么职位都方便了。”

    虽然此前韩冈已经做过巩州通判,但那个职位只是附带而已,他当年主要工作,还是属于军事方面的机宜文字。真正地方治政的资历还是不够。没有地方州县的经历,入朝时,很难被安排上一个好职位。就算被安排上了,也少不了被御史和士林一顿口水乱喷。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到王安石为避嫌疑,故意安排自己低一点职位。

    与其这般麻烦,还不如先去熬资历,以掌握主动权。凭着韩冈的功绩,资历并不需要熬多久,一任即可,用一年半到两年时间走过场就行了,并不用熬满三年。他现在是第二任通判资序,再做一任通判后,就是有了知州的资格。以第一任知州资序,入朝之后,就能统管一个部门,而不是给人打下手。

    王旖不知道韩冈想得有这么深,但她也希望韩冈能不要掺和进新党内部的纷争中。以自己夫君的性格,跟人起冲突时免不了的。

    又过了几日,到了韩冈离京回乡的日子。

    前一日韩冈夫妇先去王安石那边辞了行,又是大包小包的得了一堆礼物。三辆大车,主要是王旖的嫁妆,还有不少贺礼。

    冯从义还要在京中稍留两日,汴河边这座院子韩冈订了一年的契约,正好让他住着。早上还没出门,王厚和种建中都到了。转头过来,吕惠卿和曾布也来相送,虽然朝中人人知道两人不合,但现在看起来还是一团和气。

    吕惠卿一下马,就拱手对韩冈笑道:“玉昆回乡省亲之后,还是早日回京,天子可是正要大用你。”

    韩冈连声谦逊,却也不以为意。

    前两天,被赵顼以陛辞的名义召进宫中。说起来,真正要陛辞的,是朝官出外任官,要在离开前聆听天子圣训,所以才需要陛辞。如果是重臣,可以在崇政殿中说上一些自己对朝政的看法。若是普通的朝官,则是照常例,在朝会上说两句场面话就可以滚蛋了。而不论是进士或是朝官返乡,并没有陛辞的说法——从此事中可以看出韩冈得到的看重。

    但天子的看重,也比不上家中的温暖。离乡半年,回去的时候,身份已然不同,而身边随行之人也已经大变模样。

    随着在京中日久,韩冈越来越惦记父母,周南、素心、云娘,还有自己的一对儿女,不知他们现在可还安好。归心似箭,韩冈只恨不得能立刻回到陇西。

    在城外,饮过饯行酒,与送行的亲友们告辞,韩冈翻身上马,当头领着车队,向西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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