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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31章 离乡难知处

    已经是chūn风送暖的二月下旬。白马县北面的黄河水中,可以看到流冰越来越少,最多三五天内,两岸的交通就能恢复通畅。

    因为黄河解冻的缘故,判大名府文彦博向朝廷要求补给的六十万石粮食,并没能运过去。在黄河冰上通道依然畅通的那一段时间里,到位的粮食仅仅只有十五万石。继而便因为黄河冰面开始破裂,这一补给的过程便停顿了下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恢复。

    由于大名府的常平仓已经不能支撑近十万流民的rì常食用,流民也不得不开始向粮食更多的南方转移。隔着黄河,这段时间都能看见对面的黎阳津那里,越来越多的流民在堤岸上徘徊。

    现在韩冈都有些怀疑文彦博向朝廷索要六十万石粮食,就是为了推卸责任。以文彦博的老于政事,不可能不知道黄河交通封闭的时间。他赶在黄河快要解冻的时候要钱要粮,很可能就是算好了时机,即便京城这里将粮食都准备好了也运不过去。现如今,大名府常平仓中的粮食已经吃完了,不要说京里的天子不能责怪他,就算是饿着肚子的流民也不能怪罪于他文宽夫,而只会将怨气投到京城的宰相身上。

    河北流民南下,控扼要津的白马县就是必经之路。

    旧滑州是东京城在黄河南岸的门户,而白马县则是滑州的门户。作为滑州州治所在,白马县紧邻着黄河,白马渡是河北通往京城的两个主要渡口之一。而从滑州的东北方,另一处重要的渡河地点,河北东路的开德府——也即是濮阳——往京城来的官道,也要从白马县东南角穿过。

    位于交通要道上,白马县每年的商税收入甚至要高于田赋,要不然渡口镇的户口数也不会超过县城。只是到了流民南下的时候,交通便利就变成了一桩坏事。看着黄河对岸的流民,再想想数rì之后,成千上万的河北流民涌进县中,任何人都会不寒而栗。

    奔腾的黄河水冲击着位于大河zhōngyāng的一座礁石,发出轰隆隆的如同雷鸣一般的声音。说是礁石,其实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山包,说是小岛也可以,被两岸的百姓称为居山。居山形状如龟,差不多有二十丈上下,堵在河中心,只是稍稍偏向白马县这边。与现在韩冈以及他的幕僚们所立足的汶子山,只隔了百步之遥。

    汶子山其实也只有二十丈左右,大小还不如居山,却也算是白马县中的一处难得的景致。韩冈站在汶子山的山顶小亭中,望着对岸沉吟着,而他的三名幕僚则在亭外说着话。

    从山上望下去,就能看到一架风车,小小的就如同玩具。但实际上,这座风车足足有三丈高,从井中提出的水如同涌泉一般。

    为了能大批量的制造风车,韩冈采取的是分包制度。打造出两台样品后,一台架在水井上作展示,剩下的一台则拆散开来将扇叶等部件分派给本县的木匠铁匠来打造,各自照着样品做着一个部件。

    人多力量大这句话很有道理,只要组织得力,就能创造出奇迹。只盯着一个简单的零部件,工匠们上手得都很快,出产则更快。而原材料的准备,韩冈全都分派给各乡各村,谁上缴得多,谁就有优先权。

    汶子山下方不远处的这一架风车,就是县中的工匠们将零部件送来后组装起来的。由于没有后世的标准化工业,零件都有各式各样的毛病。但大体上不会差太远,如果尺寸不合适的零件,能改造的便就地加以改造,改造不了的重新做。组装时通常都仅是打磨了一番,换上了几个零件后,就能顺顺当当的组装了起来。

    不过这些风车,不像韩冈记忆中的荷兰风车,一座小屋上伸出四面长长的扇叶。却像是一面面船帆拼出来的,中轴为立式,直直的竖着,远远地看过去,就像是一个走马灯,随着扇叶可随风向自动调节,清风吹来,便咕噜咕噜的转动起来。

    韩冈对于机器了解不多,看到这般容易就打造出来汲水用的风车,使得他对这个时代工匠们的手艺赞赏不已。而有了风车,一口口深井便有了真正的用武之地。

    一开始打出第一口深水井用了十多天的时间,但当韩冈借助流民之手开始推广之后,负责凿井的本地村民,却一个个如同吃了药一般卖力,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全县打出的深井有一百四十余口,而其中出水的,则有三十一眼,每一个乡都至少有一眼深井。这么高的比例,算是运气很好了。

    风车架在水井处,有风时用风车,无风时用畜力,rì夜不停的汲水。有着三十一眼深井,至少能应付过去眼前的旱灾。魏平真和方兴甚至都为此做了诗,而各乡的深井出水时,也都大摆宴席加以庆贺,只是蝗灾还是免不了要让人头痛。

    此时早过了惊蛰,从地里爬出来的若虫细小如蚁,可蹦蹦跳跳的爬得满地都是,啃噬起花草树木、田间的麦苗也是毫不费力。

    站在黄河岸边的山包上,看到脚底下密密麻麻的蝗虫幼虫,游醇只觉得头皮发麻。刚刚孵化出来就已经是铺满了地面,若是让它们长成了飞起来,那就是遮天蔽rì,这还了得?!

    也幸亏韩冈在县中的威信高,已经组织起了人手来扑打,从汶子山上望下去,能看见有上千人沿着河堤排开阵势,举着笤帚向着地面扑打着。看起来要灭掉这一段的蝗虫并不费什么气力。

    但区区白马一县的灭蝗顺利,对于黄河两岸的河北河南几百里蝗区来说,根本无济于事。河北蝗灾已经近在眼前,而京畿这边,也极有可能爆发蝗灾。

    方兴不停地跺着脚,蹦跶到他靴子上的蝗虫让他恶心的要命。

    游醇忧思难解:“chūn麦正是发芽的时候,这时候蝗虫出来,也不知能留下多少。”

    chūn麦早在元月底就播下去了,韩冈作为宰相的女婿,通过王安石弄到些种子,还是比较容易的。整个京畿各县都要chūn麦种子,而白马县靠了韩冈,不但第一个拿到手,而且从比例上说也是最多的一县。几乎将所有已经确定绝收的田地,都补种上了。

    方兴一边跺脚,一边道:“我们这边好歹有正言在,河北那边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魏平真望了一眼亭中的高大身影。回过来摇了摇头:“流民就在河对面,河北还能怎么办?倒是先想想我们这边怎么办吧!”

    三人现在都知道了韩冈的心意,也差不多确定了王安石将韩冈安排到白马县,就是为了要将河北流民堵在这里。

    “可惜只有一县之力啊。”方兴摇摇头,对王安石的吝啬有些看不过去,“要想都救助下来,不是白马县能做到的”

    “若是正言权柄再大一点,那就好了。”跟在韩冈身边几个月,游醇对韩冈的一番作为看在眼中,虽然因为自矜,没有明着说出来。但他对为治下百姓,殚思竭虑的韩冈已是敬佩不已。游醇相信韩冈有了更多的权力之后,能做得更好。

    “节夫是要复滑州?!”魏平真转头过来,惊讶的问道。

    “复滑州?”游醇不知道为什么魏平真这么说,他只是随口感叹,并没有这个意思。

    但方兴在旁听了,仔细一想,却觉得恢复滑州的想法的确好处不少,“白马作为京县,那就是通判的资序。现在正言第二任通判算是做了,再往上就是知州资序了。如果滑州恢复,以正言的品阶,甚至权发遣的前缀都不要,直接权知滑州就可以了。白马可就是原来的滑州州治,如今的县衙就是旧时的州衙。正言升任滑州知州,只要换块牌匾,连门都不要出的。”

    游醇想了一阵,也随之兴奋起来:“如此一来,有这一州之力,救助起流民来当然也就容易了许多。更别说以正言之材,治理州郡也是易如反掌,滑州三县之民,也能免了蝗旱二灾之苦!”

    “可是有人肯定不愿意啊……”

    反对的声音并不是出自游醇、魏平真和方兴,而是来自他们的身后。

    三人急忙回头,竟是韩冈不知何时到了身后,正微微笑着。他们急忙躬身行礼,连声请罪。

    “无妨。”韩冈倒不在意他们在背后说什么,何况还是自己的好话。但他们所说的恢复滑州的提议,朝廷允许的可能xìng并不大。

    尽管如今行政区划的变动十分频繁,远比千年后要容易。但才一年多的功夫,就喊着要恢复,等于是在此前撤并二州的倡议者——好吧,其实就是曾布——的脸上打耳光。

    而且前年滑州和郑州并入开封府,也是两州的乡绅父老求来的。就如后世的京城,公共交通的费用远小于地方上的城市,这个时代开封府的赋役也远远小于外路州县——这是京城人的特权,也是朝廷为了维护稳定所付出的代价——同时少了州郡衙门的几十个官员以及数百衙役,两州百姓也要少交许多额外的杂捐。

    “当初是两州百姓联名情愿,如今还能让他们联名吗?”韩冈摇着头,这根本不现实。

    但他的眼中自信不减,要安抚下入京的流民,舍我其谁?!

    在汶子山上并没有多逗留,韩冈一行很快就下山返回县城。

    ——别说满目疮痍的黄河两岸,就是不停地传入耳中的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在山头上也待不了太久。

    汶子山虽小,也是白马县的一处名胜,但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是座石灰山【注1】。此山翠石棱棱,山无余土,岩洞泉壑,堪称绝胜,可这等露在地表的石灰矿,在黄土厚积矿床深藏的白马县,看到了就不能放过。

    不论是疗养院还是流民营中,用到石灰的地方都很多。韩冈当初来到黄河岸边,一看到这座小山上尽是洞穴,对文人风雅并无多少兴趣的他,就知道捡到宝了。现在离着汶子山只有半里地的石灰窑烟火不绝,每天都能出产上千斤生石灰。

    也就是因为现在煤——或者按此时的说法,称作石炭——不足,使得石灰窑的规模不能扩大,否则一天上万斤也没问题。到时候不论是修桥铺路,还是修造房屋,都能派上大用场,而不是像现在,仅仅局限于日常消毒和简单的整修官道。

    沿着官道,经过了两处流民营。营地规模都很大,但其中只有少数区域建起了窝棚,能看得见炊烟。不过现在县中的深井打得差不多了,这时候除了组装风车机械的,其他流民都开始拿着工钱在流民营内部开挖沟渠,以及窝棚的地基。

    韩冈在第二座流民营停下马来,走进去。偌大的营地被纵横的主路分割成十几个片区。而片区之中,还有更小的巷道。其中一个片区已经有了住户,而其他区域,也能看到有人在挖着沟。

    在营地偏东侧的地方,是深井所在。只见高高架起的风车旁,一群人围着上上下下的敲打。正是到了组装最紧张的时候,而周围的地面,由于井水的缘故。只是在此住持的王旁却是毫不在意的挽着袖子,穿着草鞋站在泥泞的土地中,完全看不出来他是宰相的儿子。

    韩冈也不避泥泞,走过去道:“仲元,情况如何?”

    王旁回过头,见着是韩冈。也笑呵呵的反手指了指已经架起来的风车,“玉昆你放心,等到晚上就能装好出水。”

    韩冈看了看正在组装着风车的人们,皆是专心致志,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到来。满意的轻轻点头:“多亏了仲元兄。”顿了一下,又道:“既然快要搭好了,这里就交给下面人收尾,待会儿仲元你跟我一起回城里。你也该歇一歇了,不然莫说你妹妹要怪罪小弟不会体恤人,回去后我也不好向岳父岳母交代。”

    “玉昆你每天比愚兄忙得更累,也不见你多歇一歇。”王旁抬头望着高高的风车,带着自豪感的微笑中透着满足,“愚兄还是亲眼看着风车汲出水才能放心,现在回去可睡不好觉。”

    不过十几天的功夫,王旁瘦了也黑了,但他的精气神已经不同过往的郁郁,眉宇间多了一份光彩。作为饱读诗书的士人,王旁终于等到展示自己才华的一天,当然是不辞辛劳。

    虽然刚开始的几天出了点笑话,但接下来他遵照着韩冈定下的规条,来主持开凿深井和打造风车两件事,都是很顺利。关键也是在他宰相之子的身份上,没人敢糊弄他,反而要在他面前尽力表现自己的才干,故而这进度远远超出预计之外。

    王旁又看了风车两眼,拉着韩冈稍稍走远了一些。指了指正在用竹子和木头搭建饮水道的匠人们,“玉昆,用了这么多竹木,是不是浪费了一些?直接在地上掘沟不成吗?河水还不是照样能喝,东京城中可是多少人家靠着金水河!有水井,或是向外买水的毕竟还是少数。”

    “不一样啊。”韩冈摇了摇头,从深井引出的地下水要从井口利用引水道,引向营中每一个片区,虽然用了许多防洪物资,但绝不是浪费:“东京城中的饮用水除了井水外,都是靠着金水河。而金水河上都覆着石板,日夜有人巡守。可流民营中就不行了,若是饮水道设在地面上,污水流入,必致疾疫,只能用竹木搭起架子来。不管怎么说,人命比钱要贵重。”

    五处流民营,尽管现在只启用了两处,但五座流民营都拥有至少一座深井,以及随井安置的风车,同时还搭建了引水道,保证供给流民们洁净的水源。另外还建有足够数量的公共厕所,加上消毒防疫用的生石灰绝不会缺少,对于在营中防止疫病的传播,韩冈有着足够的信心。

    听着韩冈如此说,王旁也不坚持,只是问一问而已。“即是如此,那愚兄也会多照看着,督促他们不能偷懒耍滑。”

    “那这里就拜托仲元了,等风车组装好,早点回城休息。”韩冈说着,又吩咐了王旁的随从好生照看,随即告辞离开。

    离开营地,韩冈回头望去,还能看到矗立在风车下的王旁的身影。他摇头感叹着二舅哥的变化:‘终究还是要出来做事,否则闷在家中,心理当然会有问题。’

    一路顺顺当当的回到县衙,县丞侯敂就迎了上来。如果不是穿着官袍,白马县中差不多也没人会记得除了韩冈之外,县衙中还有一个县丞。

    韩冈是七品朝官,朝堂上官阶与他平齐或是在他之上的文臣,也不过三五百人。仅仅是选人的县丞侯敂哪有与他分庭抗礼的能力,几个月来被压制得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现在一说县里的官,就是小韩县尊,至于侯县丞,就是一摇头,他是谁啊?

    倒是县尉冉觉的名气几个月来大了不少。

    为了在韩冈面前表现,冉县尉每天都带着乡中的弓手,披星而出,戴月而归,巡视县城内外。一些原本横行乡里的所谓的江湖好汉,冉觉为防万一,也全都尽数敲打过。有产业有家室的加以训诫威胁。而无产的泼皮无赖,就直接提溜到大牢里去,不管有理没理先打上一顿,翻出过往罪愆,请韩冈审了,该流放的流放,该充军的充军,一点也不宽容。冉觉下手之狠,让县中的一众强人鸡飞狗跳、狼奔豕突,皆是偃旗息鼓,不敢犯事做过。一时之间,白马县倒给整治出了一个夜不闭户出来。

    侯敂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是荫补出身,已经在官场沉浮有二十年。他做事很稳重,也不爱出风头,平日帮着在县衙中拾遗补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他们都是聪明人,当上司忙忙碌碌的没空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有几个下属敢于安坐钓鱼台,懒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也是同样忙得跟狗一样。更别提两人都还另外抱着着一份心思在。

    向韩冈行过礼,侯敂立刻道,“正言,盛林乡大保保正方才遣人来报,上午的时候有了河北流民从野渡渡河,已经进入县中。”

    野渡就是私人摆渡的渡头,而官营的渡口则称为官渡——不是三国时的官渡——白马渡就属于官渡,而白马县中这一段,也有几处野渡。不过通过野渡渡河,远比不上官渡安全。渡口之所以能建立,也是因为地理和水文的优越,否则天下行人商旅,何必聚集于此地渡河?

    韩冈听了就问道:“人数有多少?”

    “有七十多人。”

    听着人数不算多,韩冈也算放心,笑道:“他们也是心急。我日前已经奏请天子,将白马渡的渡资就此免除,以免流民无力渡河。”

    “这……”侯敂犹豫起来,小心提醒道:“白马渡渡资一日几近百贯,渡头上的艄公也是靠着分到的渡资养活家人的。”

    “艄公的工钱县中会给他补上,但渡资肯定要免的。”韩冈坚持道:“任其流落河北饱受饥馁之苦并非朝廷之福,若是他们尽数移往野渡,甚至是私下里造筏过河,不知会有多少人出意外。”

    “正言仁德,侯敂感佩不已。”侯县丞不吝谀词,捡着机会,就开始大拍韩冈马屁。

    冉觉不是蠢人,侯敂又怎么会是瞎子?五座流民营,现今虽只有两千多,可每一座的规模都至少能安排下一万流民。这不是为了东京分忧又是为了什么?现在韩冈当面说得明白,更让侯敂这位县丞了解到他的用心,这一番折腾就是要留着流民在白马县。

    既然知道顶头上司所想,聪明的官儿当然明白该怎么做。朝廷中的争斗,他们这等小官没得插手,而眼前这一位虽然地位还不髙,但很显然前途不会受到岳父太多影响的韩冈,他的大腿现在不抱,那还等何时?

    冉觉清剿县中无赖、强人,而侯敂则是兢兢业业,与韩冈的三名幕僚密切配合,让韩冈可以顺心畅意的施展自己的才华。

    注1:汶子山,后名为紫金山。与此时位于黄河中心的居山【后称凤凰山】都是由石灰岩构成的山体,如今已经被采石场挖成了坑,不复存在。

    侯敂拍了两句马屁,又对韩冈道:“不过这些流民都是赶着要往东京城去,要不要将他们拦下来?这些流民都没有过所,要拦下他们倒也不难

    此时人们离乡出外,并不是自由通行。和尚道士靠度牒,官员靠驿券,而百姓则是要靠过所。过所,就是路条,路引,相当于后世身份证、介绍信之类的东西。只是一张不大的纸片,但关系到外出行人是否有着合法身份。

    而侯敂说得的确没错,流民们不可能拥有过所,他们在离开乡里的时候,绝不肯还记得到县衙去花钱办一张通行证,要扣留下他们在律法上有充足的理由。

    但韩冈却不同意:“此事不妥。必须是让流民自愿留下来,否则必落人口实。”他对侯敂笑了笑,“反正今天他们走不出白马县,现在就派人去招募雇工,想必他们也想早一点找到养家糊口的工作。”

    韩冈否觉了自己的意见,侯敂的态度依然恭恭敬敬,“下官明白,这就去办。”

    韩冈点了点头,腰略略一弯:“劳烦了。”

    “不敢,乃是下官份内事。”

    侯敂行礼之后退了下去。对他的恭敬,韩冈已经习以为常,现在在外面巡视乡里的冉觉见到自己时,也是一百分的恭谨。不仅仅是官位的问题,更是进士和非进士的差距。换作是进士来做县中的僚属,绝不会像现在的侯敂和冉觉这般老实听教。

    世间重文,进士出身的官员一入官就身着绿袍,高出侪辈一头,晋升之速更是远远过之。非进士出身的官员,就算在进士面前有些自傲,也是得靠着才干,但侯敂和冉觉在韩冈面前,却是没有自傲的底气。

    侯敂走后,厅中一阵静默,过了片刻,魏平真叹了口气:“终于来了。”

    韩冈也跟着轻叹一声:“……是来了。”叹声过后,目光复为锐利,沉声道:“终于到了!”

    “正言。”魏平真向韩冈一揖,主动道:“在下去再查一下库中的钱粮,不再看看怎么都不放心。”

    韩冈点点头,魏平真老于衙中事物,比自己考虑得更周全。视线转到方兴身上,韩冈的要说的话,方兴心领神会。不待吩咐便说道:“我去帮着侯县丞,也顺便去看一下那群流民。”

    “拜托了。”韩冈拱了拱手,起身目送他们各自出门。

    回过身来,他对着最后一名幕僚。这名福建士子,虽然年轻,但将白马县学的几十名士子管束得当,当得起出色二字。

    “虽然现在正撞上大灾,但学业决不能放下。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会尽量抽时间去县学,但剩下的还是要靠节夫你多多费心了。”治下士子的水平也是考绩的一个方面,韩冈可不愿在这方面丢脸,“今年县学推荐举子去考太学外舍的时候,希望他们都能高中入学!”

    “在下明白,正言放心。”游醇抱拳,朗声说道。

    三名幕僚各有各的事要做,纷纷离开之后,公厅中只剩韩冈一人。手指习惯性的叩着交椅扶手,韩冈陷入沉思。

    野渡既然能够通行,那么官渡也肯定要通航了。明天后天,白马渡镇那边就该上报,申请开渡口——也有可能会担心流民的问题,而拖延一阵,自己倒是不能让他们这么做。但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几个月,必然是最后的难关。就不知道朝廷中,能够给他多少支持——如果能让自己的职权早一点确定下来那就太好了。

    在河北走了一趟之后,想必吕惠卿和曾布都不会再抱着什么幻想。而是要全心全意的支持自己的工作。有他们的建言。说服天子就不会那么困难。

    昨日曾吕二人从河北匆匆经过白马县返回东京。在比前一次更为简朴的接风宴席上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只看他们难以掩饰的忧色,河北两路的整体情况肯定是十分不妙,比起韩冈隔着一条黄河看到得更为真切。就不知道他们回到京城后,会怎么跟天子汇报了。是如实,还是曲笔,又或是掩饰。

    两人心境的变化,韩冈觉得短时间内,也不用担心他们会闹出什么幺蛾子的事了。争权归争权,但以河北如今的情况,一个不好,说不定整个新党都要完蛋。而旧党上下开始摩拳擦掌的样子,几乎都已经可以预见。外部的压力变大,内部也不得不团结起来。这个时候,肯定先要将眼前的麻烦给解决掉。

    他们又能靠谁呢?

    如果只看白马县,其实情况还算不错,水也有了,春麦也种下了,蝗虫正在清理中,安置流民的场所更是完备。在白马县的百姓们看来,他们的运气还是很好的,摊上了一个年轻有为的知县。而白马县的情况落在天子和朝堂眼中,也能明白,要想不让流民困扰京城——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他韩冈。

    起身回到后院,韩云娘带着个使女迎了上来。

    “三哥哥,回来了。”

    韩冈向内张望了一下,奇怪只有云娘一人相迎,“你姐姐呢?”

    云娘帮着韩冈换下外出的衣服,“旖姐姐又害喜了,素心姐姐去厨房,说是要炖些补品,南姐姐去照顾金娘和奎官了。”

    “怎么又害喜了。”韩冈摇摇头。

    王旖自查出有妊后,就害喜得很厉害,这些日子都是吃了一点就吐了出来,着实让人担心。

    换了一身家中穿戴的宽袍,韩冈去了王旖房间。

    王旖此时刚刚吐过,脸色稍显苍白,头发有些乱,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严素心正端了一盅炖好的汤在房中,要服侍着王旖喝。听到韩冈近来的动静,两女过来。

    “官人!”素心屈了屈膝,作为行礼。

    “又忙到这个时候。”王旖用胳膊支起身子,“也要顾一顾身体啊!”

    “没事的。”韩冈坐下来,将严素心手上汤盅端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现在辛苦一点,后面就能轻松了。”

    揭开汤盅,一股带着药味的鸡汤鲜香就散了出来,韩冈向着里面看了看,去了骨头的鸡肉一片一片,散在白粥中,却是看不到一片药材。严素心熬补汤,都是用着小布囊装着切碎的药材,一起放到汤锅里炖,炖好后,将袋子拿出来就行了,不用担心药渣。温温的热气熏着,熟悉味道之后,韩冈还能嗅得出来鸡汤中用的是当归、黄芪还有党参。

    韩冈不喜奢侈,而王旖自幼也是朴素惯了的。而这几个月,听说了外面的灾情,又见着韩冈的忙碌,家中的吃穿用度也都更加简朴——当然,棉布棉被则是要另说,自家的出产都是不花钱的——只是王旖怀孕后,她这个孕妇得到的照顾便是最多,吃得也是最好的。

    韩冈用汤勺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递到王旖的嘴边。有着韩冈来喂,王旖乖乖的一口吃下。一勺一勺,吃进肚里的鸡汤药粥却熨得她心头暖暖的。

    吃完之后,王旖拿着丝巾擦了擦嘴,脸有些发红,不敢看韩冈。却问道:“二哥怎么样了?”

    韩冈笑道:“仲元越来越有架势了,他照管的事都没有问题,而且有他盯着,下面的人可是一个比一个卖力气。”

    听说自家二哥能做事了,而且做得还很不错,王旖喜上眉梢,却又有些担心:“不要让二哥太累着。”

    “让他一个太常寺太祝来帮忙,说实在的,有些当不起啊。”

    王旖嘟起嘴瞥了韩冈一眼,知道他是开玩笑,嗔道:“只会耍嘴!”

    韩冈开怀一笑,帮着王旁,让王旖心情也好了,这是他乐于见到的。从王旁身上就能看出来,人还是忙一些好。

    接下来的数以万计、几近十万的流民,也必须要让他们有事可做,决不能仅仅是养在流民营中。就算仅是挖土堆山的空耗气力,也比每天用粥棚养着要强。王旁就是最好的例子,他过去一直守在家中,看着父兄处置国家大事,而自己一事无成,心理才有了问题。现在有的忙了,虽然只是很小的一桩事,但一段时间下来,却是如同换了一个人般。

    究竟要怎么安排这些劳动力呢?是重造黄河大堤,还是整修官道?韩冈不由自主的又叩起了手指。

    见着韩冈又陷入了自己世界之中,王旖和严素心不约而同都是叹了口气。但隐隐的却有几分骄傲,世间又有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家的夫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靠着仁心仁术救民于水火的贤者?韩冈不正是在这么做吗?

    三天之后,滚滚的黄河浪涛中终于看不到冰凌沉浮。准备了许久,终于到了正式开场的时候,韩冈来到了白马渡。此前通过野渡过河的流民已经多达千人,但此前做了那么多准备,倒也是将他们不费什么力气的安置了下来。

    渡头上挂红披彩,以猪羊牛三牲祭过河伯,随着一声嘹亮的吆喝声,白马渡的渡船终于在停滞了四个月后离开了码头,而与此同时,对岸黎阳津也有数艘渡船离岸。

    流民们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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