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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三章 墙成垣隳猿得意

    “袁十二平常都闷不吭声的一个人,怎么就敢在京城里面放火呢?”

    “烧了又能怎么样?一口气出得是痛快,但那轨道才值多少钱,听俞六丈说,修起来只花了一百五十贯而已,九牛一毛啊……今天烧了,明天就能给造起来,转眼就能用上。第一小说没看这几天,李木匠都不在吗?给请去打造轨道了,现在汴河、五丈河上,多少家商行都准备要用上轨道。但袁十二他们呢?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下场!”

    “听说韩舍人在天子面前帮他们求了情,除了袁十二肯定要刺配以外,其他都是在开封府里杖责后就放了。可日后谁还敢雇他们做事?”

    “说得没错!要是雇了人之后就不能开逐出去,以后谁还敢招人做工?”

    “也不能一下就将十几人一起赶出去,一家老小要吃饭啊!前些日子,城外水磨坊的那些厢兵去韩舍人家,也不是要讨口饭吃吗!?吴枢密说得也是有道理,东西是好东西,但坏了人家的生计,于朝廷并非好事。”

    “有把子气力,哪边混不到一口饭吃!?更别提那些推磨的驴货,不做事都有俸禄领的,你陈二锤子一天苦下来的钱,人家还不带正眼看,你发个鸟善心!”

    “卖苦力的活也不是多好的事。累得五痨七伤,年纪一大,别说是抗包了,就是走路也是一步三喘,什么毛病都上来了。还不如趁年轻学门手艺。为了这点事就放上把火,把自己都陷进大牢里去,何苦呢?何必呢?”

    事不关己,一些话说得便是轻巧无比。几个闲人坐在小小的酒家,一边吃吃喝喝,一边议论着最近京城里的新闻,那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想不到殿上说得几句话竟然都传到外面来了。”

    酒店里间的包厢中,外间的议论声透过并不厚实的板壁传了进来。听在韩冈本人的耳中,便付之一笑。

    “谁让玉昆你现在一直站在风尖浪口上,木秀于林啊!”王厚叹着气,用了一个听起来十分严重的形容词,“轨道和有轨马车乃世间所无,玉昆你才智天授,让人打造得出来。可区区商贾却借此从中渔利,惹得京城生乱,责任最后都要摊到你的头上去!”

    “他们是听过了轨道车的原理和大概式样,自己让人打造出来,其实与军器监中正在打造的有很大差别。”韩冈对那些绸缎商人的做法倒挺欢迎,要是什么都靠来军器监偷,自己不动脑筋,那就没有技术扩散的意义了,“只凭这一点相似,根本无法惩治那些个商人。也是因为我弄出来的东西皆是构造简单,想到难,学会则不难。军器监的轨道是为了更顺利的转运运到监中的货物,迟早也是要摆出来了,届时只要看上一眼,肯定都能偷学到一个大概。早一步、晚一步,并没有什么区别。”

    小小的酒家并不是七十二家正店中的任何一家,只是靠着州桥近一点,就在与御街隔了两座坊的一条巷道中。很是僻静,但往宫里去却很方便。

    王厚这一次奉旨上京诣阙,昨天赶在入夜前刚刚入了京,今日只在宣德门前报了到,当即就有吩咐下来,让他午后入宫觐见天子。时间赶得紧,他与韩冈两人也只能在宣德门外将就一下了。两人桌上连酒都没有,只有几盘精致的小菜。倒是外间的几个伴当,有酒有肉,饱了口福。

    “但罪责落于人手,迟早会被人用上的。”王厚摇了摇头,前日他从王韶那里听说了韩冈到底跟多少名宰执关系不睦,心脏都差点停跳了,“玉昆你得罪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一点,谨言慎行才是自全之法!”

    “小事而已,也不能把我怎么样。”韩冈以茶代酒的敬了王厚,笑道:“倒是处道你,怎么变得这般谨慎了?”

    两年不见,王厚变得越来越像王韶,不论从相貌还是气质,都与当年韩冈王韶初见时,有了六七分相似。王厚这两年坐镇西陲,手挽大军,多多少少积累了一些功劳。在这次诣阙之后,很有可能就要调离熙河路,转任他职。

    “玉昆……这可不是小事啊!你能想象神臂弓流传到契丹人或是党项人手中的情况吗?”

    “泄露也无所谓,难道契丹、西夏就不会造弓弩,为什么在这两样武器上还是远比不上大宋?只有三五具的神兵利器对军队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十数万、数十万的装备起来,才能提振一**力。神臂弓泄露也好、水力锻锤泄露也好,想一口气打造出以千万计的兵甲,契丹和党项都做不到,他们没那个实力。”

    技术谁也不能保证不外流,又不是发展到后世的那种精密的仪器,偷学起来一点也不难。唯一能让大宋朝廷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就是规模。而真正决定国战胜负的,也正是国力的较量。

    无论是辽国还是西夏,都不可能在整体国力上与大宋相抗衡。同样的水力锻锤,对三**力的加成,绝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只要能将大宋经济上的优势转化成军事上的优势,以举国之力压倒西北二虏,其实不在话下。

    “而且学也不一定能学得地道。现下外面码头上,正在打造的那些轨道,我已经让人去看过了。不论是车子,还是下面的轨道都有许多区别。就像腰开弩和神臂弓的差别,本质如一,但实际上还是差了很远。就在京中,传去的轨道都已经与原案不一样了,传到了兴庆府或是析津府【今北京,辽国南京】去,说不定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关键还是玉昆你现在的声望不一样了。飞船出来后,多少人都是在竖着耳朵听着军器监中的动静。愚兄过横渠镇,你那些师兄师弟,都转托我问问,你还有什么宝贝没拿出来。”王厚唉地一声感慨着,“如果雪橇车是你现在拿出来,转脸说不定就能传到契丹东京的辽阳府去了,哪里会在陇西用了两三年,京城里面还没人听过?”

    “这就是权威啊!”韩冈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着。

    别看现在朝堂上的几位宰执都看自己不顺眼,前两天被招入宫中问话,赵顼还特意让韩冈单独奏对,省得他跟冯京、吴充他们在崇政殿上吵起来。可只要在机械上的东西,韩冈说好的,就没人敢说不好。在板甲、飞船出来之前,是有人敢说铁船是无用之物,但现在谁敢这么说。

    就比如水力锻锤,今天能出京城,明天就能出京畿,再过一阵,天下的铁匠铺都能用上了。不一定要仿造军器监的式样,其他结构的水力锻锤一样有人能造的出来,只要听说了造出飞船的韩舍人说水力锻锤好,那么,天下铁匠就会趋之若鹜。再比如蒸汽机、火炮,只要韩冈他摆出原理,说这两件东西有用,天子都不会怀疑。朝堂上会对他全力支持,民间也同样会涌现一大批发明家来,沿着韩冈指明的方向去研究、探索。

    “又不是一言九鼎,他们只是看到钱而已。这样的权威,有不如无!”王厚将韩冈的话全都当成了玩笑。

    “凡事有利必有弊,所以行事就要权衡利弊而为之。处道,有些事我还是有把握的。”韩冈说道,“好了,不说这些事了。这些日子天天跟人解释来、解释去,都没一个清闲。”

    “你是自找的。”王厚一点也不客气,以他和韩冈的交情,也不需要太多避讳。要不是他下午要进宫面圣,饭就直接在自己家或是韩家吃了。两家是通家之好,请客请到家门外,就未免太过生分。

    韩冈干笑了一声,转又问道:“熙河路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只是在练兵而已,这两年都没有超过千人的大战,还是蕃军动手得多,比不上缘边四路那里还经常有些动静,倒是生意做得大了。官中拿着以茶酒交换马匹,去年是一万五千匹,今年就要看秋天了,说不定能往两万匹上走。”王厚抿了抿嘴,“不过最近跟兰州走得近了,禹臧花麻也有些心动。要不是因为辽国竟然当真将公主嫁给了秉常,两家做了的亲家。这一次上京,我都想提议出兵逼着禹臧花麻将兰州让出来,到时候就能往玉门关一路攻过去了。”

    “两年之内都不可能动手,北方禁军全都要换装板甲,预订的计划是三年。但原本就有铁甲的几个军是不用换的,其实两年时间就能全数完成。”韩冈顿了一下,“只要生铁的产量跟得上!”

    “还要等两年?不打仗的话,军队可都会烂下去的。就像你家的事,听说是来了一百多厢军,竟然被几个残废给撂翻了。”王厚啧着嘴,很是不满的说着,“如今也就是蹴鞠联赛上还能见点血了。”

    “舍人,都监,时候差不多了。”韩冈的伴当这时敲了敲门,在外面提醒道。

    王厚忙应了一声,拿起筷子三口两口的将盘子里的菜吃了大半,原本行动举止有着官宦子弟一般稳重的他,已经变得跟武夫一般粗俗,边吃边说:“京里的菜,陇西的厨师连提鞋子的资格都没有。”

    放下筷子,他站起身,神色郑重:“玉昆,别怪愚兄多话,吕惠卿拿着你的事来起大狱,绝不是好心!家父昨夜也跟愚兄说了,你最近的情况,他可没有帮你担待一点。”

    韩冈回以一笑:“你放心,吕吉甫的心思,我还能看得出来。不管他怎么想,我还有着一招撒手锏,已经差不多是时候,再过几天可就要用出来了……”

    王厚叩拜之后,告退而出。

    边臣五天两入对,不但证明了王厚所在位置的重要性,同时也是赵顼想多听一听他带来的好消息。

    比如茶马交易的丰厚成果,比如陇西户口的急增长,比如熙河田亩的稳步扩大,比如四方蛮部的争相投奔,甚至是熙河路各州,如今逢四奉九就要举行的蹴鞠联赛的赛况,都让赵顼听得津津有味。

    一想到在京城中踢得温文尔雅,已经软绵绵得只胜脚法花样有些看头的蹴鞠,到了陇西,竟然变成了每每致人重伤、鲜血四溅的运动,赵顼就忍不住热血沸腾起来,恨不得亲眼看上一回。

    憧憬着金戈铁马的蹴鞠比赛,好半天过去,赵顼都没有看一眼桌上奏章的心思。他就是不想去想这些日子来,困扰着他,并朝堂上下直接分裂的两桩案子。

    但他的臣子从来都不会让他如愿以偿。今天轮班随侍的李舜举在赵顼耳边通报着:“官家,范百禄求对。”

    “宣!”赵顼很是无奈。

    关于赵世居、李逢谋反案,性格软弱的沈括已经被踢到了一边去,都是范百禄独自上殿奏对。走上殿来,范镇的侄儿朗声道:“陛下,李士宁今日已经招供,熙宁五年六月乙卯,他曾以钑龙刀一柄赠与世居。并尝见世居母康,以仁宗御制诗取其中四句赠之。且曰:‘非公不可当此。’”

    好吧,按照范百禄所说李士宁送赵世居钑龙刀的那段时间,他正好就住在王安石府上。赵顼倒不在意将一两名道士依律碎剐了,送去见三十三天见太上老君,但他绝不想将王安石也牵扯进来。

    苦恼的让范百禄将供状留下,赵顼示意他退下去。只是片刻之后,御史中丞邓绾又上来了。

    “官家,邓绾求见。”

    “宣……”赵顼的声音中透着疲惫。

    邓绾上来了,同样是案情有了进展,不过这一次是牵连到了冯京身上。赵顼也是同样的处理,留下供状,将人请了出去。

    两件案子最新的口供就摆在面前,赵顼却也无意去多看上一眼。

    两桩案子,其实只要他下一道不再深究的旨意,便能就此了结,可是赵顼就是不愿。大宋天子从两件案子的口供上,看到了不少悖逆之言,让他的心头堵得慌——供状中还记录说,曾有人称赵世居貌似太祖。作为太宗一脉的赵顼,可不喜欢听到这一句话——已是羞刀,如何能轻易入鞘?他决不想就此罢手。

    可赵顼也不想将两桩案子扩大化,大狱一兴,少不了要牵扯上几百户人家,几十名官宦,对于朝堂的稳定决不是好事。

    就不能就事论事吗!?

    因为这两桩案子,让朝中的新旧二党彻底的对立起来,nong得朝政不知耽搁了多少。赵顼这几日心中又急又恼,嘴角都生了两颗血燎泡,不碰都疼得厉害。

    还有韩冈,吕惠卿拿着厢军聚众的案子,想要有着一番图谋。韩冈这位当事人反倒置身事外,一句都不多说,似乎是对吕惠卿的想法,并不怎么认同,只是不去反对。赵顼也无意管这么多。但军器监在韩冈手上,就成了漏勺一般,不论造出什么东西,转眼就能传遍东京城,最后又会掀起一场风波,这就让赵顼有些难以接受了。

    赵顼隐隐约约的也能揣摩出韩冈的心思:他是为了尽快推广格物之说,宁可让自己犯点错处、受些污名。对于一名皇帝来说,只要下面的臣子将事情办好就行了,私底下的想法他并不在乎,韩冈好歹还能算是一名能臣。且一个在民间与神神鬼鬼牵扯不清的官员,身上干干净净,反而不是好事。韩冈沾染一些污名,赵顼却是乐于见到。

    不过要是神臂弓、板甲、霹雳炮、床子弩这样的军国之器泄露出去,赵顼就不能容忍了。在过去,按照军器监中的制度——甚至在军器监成立之前——各个作坊中打造的各项器物,尤其是有关攻城器具的二十一作,其制作之法,都是不立文字的,只让工匠们口耳相传,且严禁打听其他作坊的情况。就是编纂《武经总要》,其中的一些数据都是刻意加以模糊。

    “官家……官家……官家!”李舜举唤着天子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赵顼身子一震,从思虑中被人惊醒,有点茫茫然的问着,“出了何事?”

    “官家。”李舜举轻声道,“翰林学士、馆伴使刘庠有要事求对。”

    刘庠是被派出去陪着辽国使臣的官员。按照澶渊之盟,真宗皇帝和辽圣宗结为兄弟。自此之后,宋辽两国成了亲家,赵顼照辈份还要喊如今的辽国天子为叔叔。两国之间敌意犹存,但在场面上,都不会有所欠缺。所以到了年节或是太后、天子的生辰,两国都会互遣使节去对方那里拜贺。使节来了,也要安排人去接待。同住一驿,趋朝,见辞,游宴,都要陪伴左右,担下这项差事的就是馆伴使。

    馆伴辽使的官员,通常都不会是低阶的官员,常常能见到翰林学士来接客。刘庠最近刚刚回京来,做了翰林学士,转头便被任命为馆伴使,陪着辽使。他的急事,当然不会跟西夏有关。

    一听事涉辽国,赵顼便紧张起来,立刻道:“宣!”

    刘庠很快就进了殿来,他是个直接的性子,行过礼之后,看门见山的对赵顼道:“陛下,辽使今日向臣打听了轨道之事,并详加细问飞船、铁船等物,还遣人往印书坊购买《浮力追源》。观其行事,必有所图谋。”

    赵顼一听,心头就是一惊。如果韩冈的一干明泄露出去后只在国中流传,他根本就不会去担心。可事情一旦牵扯到契丹人身上,赵顼却是怎么都不能安心下来。

    “传韩冈进宫!”

    韩冈又被加急召入宫中,两三天就能见一回天子,但这可不能算是宠幸。

    上了殿,拜了天子,听了刘庠将整件事重新说了一通,韩冈直接就问道:“不知学士在担心什么?”

    刘庠正气凛然,对着赵顼行礼:“陛下明鉴,秦人修郑国渠,十年不能东窥,可一旦水到渠成,便是席卷天下。轨道、飞船二物,世人趋之若鹜,当可见其效用,契丹人未必不会有用之于国中的打算,臣请陛下要对此事早作提防。”

    刘庠口口声声请赵顼要多家方便,言下之意就是在说韩冈正在打造的轨道、飞船,没有才是好事,造出来就是个祸害。这样的想法,其实已经在朝堂中成了一股潜流,吴充说过、冯京说过,许多人都认为,这等容易仿造的明造出来,其实是在帮着契丹和党项。这番言论,其中有多少公心,有多少又是私心,根本就不用多想。

    “秦人修郑国渠是为了灌溉,能让其国中多出产百万石粮秣,其功用犹在当今白渠之上。不知辽人修轨道又能有什么用处?”韩冈冷笑着反问,“如果辽国整修轨道,绝不会是始皇修郑国渠,而是隋炀帝修大运河了。正是因为中国缺马,能节省畜力的轨道才有用处。若是如契丹那般,战马至以千万计,他们辛辛苦苦的去修轨道又了做什么?”

    “飞船呢?”

    韩冈都不想辩驳了,这些天他心头已经很烦了,虽然还不至于生气像赵顼的嘴角上那两个很明显的燎泡,但频频1ang费口水,当然还是难以忍受。但在赵顼询问的眼神面前,还是得耐下性子询问:“飞船是攻城、守城时用的器物,只能固定在地上以防飘走,又不能用来作战,学士何须作杞人之忧?”

    赵顼还要依靠韩冈主持军器监,也不能同意刘庠对韩冈的攻击,而且还是韩冈辩驳过多次的陈词老调,也没有什么新意可言。说了几句,就让刘庠退下去继续配契丹使臣了。

    只是事情牵涉了到辽人,说不定党项人也已经在伸手了。若是过了一两年,在辽、夏两国的城头上,腾起一艘艘飞船;在码头甚至是大道之上,又有了有轨马车来运送粮秣军资,这对赵顼、对大宋来说,绝对是一个灾难。

    “韩卿你还是要在监中多加防备,严守监中机密。朕可不想看到过两年,铁鹞子当真全身上下都穿上整套铁甲。”赵顼的话已经说得有些重了,但他还是要提醒韩冈。

    “臣遵旨。”韩冈恭声行礼,抬起头后又道,“陛下放心,臣回去后必严加督训,让监中机密不至于泄露到西北二虏的那里。”

    “哦,那就好!”赵顼有些累了,抬起手肉了肉额头。

    “陛下身荷天下之重,还要多保重御体。”韩冈看着赵顼的动作,关切的说着。

    ‘保重?怎么保重?天天都不让朕得个清静!’赵顼想骂出声,但作为天子的自制力让他忍了下去。矜持的点着头,“韩卿有心了。”

    韩冈低下了头去,‘差不多就在这一两天了。’

    辽国使臣遣人搜购《浮力追源》,这个消息不过一天,就在京城中流传了开来。

    有了辽国的看重,使得韩冈的名望又高了一层。只是市井中也多了些担忧,生怕板甲、飞船这一干利器被契丹人学了过去后,反过来对付起大宋来。

    比如飞船,这些天听着从西边传来的消息,连洛阳的酒楼都开始学着东京的七十二家正店,开始在门前造热气球为店铺打***了。结构这么简单的东西,一家酒楼就能学得来,东京城中也有了专门为人造热气球的店铺。契丹人若当真想要将飞船学了去,实在是太简单不过。

    不过韩冈的一番奏对也一起传了出去,世人受了他的灌输,明白了一件事,不论是锻锤、飞船还是板甲,辽国、西夏想学过去,在技术上没有难度,只是工艺和规模上差的太远,比不上大宋财大气粗、技艺精巧,名工大匠数以万计。

    虽然不知其中有多少人相信了韩冈的这番言论,但至少能稍稍安定人心。而对韩冈的计划来说,一点紧迫感还是很有必要的。当契丹人开始仿造板甲、飞船甚至雪橇车、霹雳炮之后,宋人想要保持技术上的优势,是将自己治罪,还是给自己更大的权柄,这个选择想来还是不至于会选错的。

    韩冈今天正值休沐,就将一干心事丢到了一边去,安心的修养。朝堂上为了两件案子该吵还是吵,轮不到他来操心,休息的日子他是万事不理。

    在家中穿了身宽松的衣服,韩冈很是悠闲自在。上午在书房里回了几封书信,又读了一阵书。等到中午,吃了严素心精心烹调的佳肴,就在微煦的阳光下小睡片刻。一觉醒来,又与王旖在房中随意下起棋来。

    韩冈的棋艺差劲得厉害,连着输了两盘之后,王旖让了他一车一马,第三盘才杀得难解难分起来。

    只是韩冈在对着棋盘苦思冥想,王旖还有余力分神说话:“最近大哥身体不太好,前几天娘娘来信,说大哥前些日子心口疼得厉害,在床上躺了有十来天,连几部新义的修改,都耽搁了下来。”

    韩冈这时正凝神的盯着棋盘,王旖的车落得位置正好,现在他要在丢马还是丢砲之间做个选择。想了一阵,终于还是选择将马给放弃。抬手将砲挪开,随口就道:“你那两个哥哥身子骨都不怎么样,仲元这两年风里雨里的忙着,倒是康健了不少。元泽那是读书写书用心过度,耗用心神太多。本来就得要歇下来一两个月,将养一下身子方才会好。”

    韩冈说得事不关己一般,王旖顿时眉梢就挑了起来,啪的一声响,狠狠的吃掉了韩冈的马。

    王旖常常闹些小脾气,韩冈笑了笑,不与她一般见识。应了一手,又道:“太医局的雷简前日送了两张药方,说是日常补身子的,正好岳父的生辰快要到了,礼物为夫也准备好了。过两天,就让韩礼带人一起送过去。”

    听到韩冈说起药方,王旖追问着:“药方子有用吗?”

    “听说挺管用的,官家最近喝的药汤就是改了这个方子。要不是雷简过去承了为夫多少人情,他也不敢将两张方子拿给为夫。”“不过这也只是治标而已。真正要养好身子,还是多活动。”王雱身体一直不怎么好,韩冈也不是没劝过他,都说了好几年了,

    “呼吸导引大哥也是常年在做着。”王旖为兄长辩解道。

    韩冈嘿嘿笑着:“动功、静功那都是要做的,怎么能可以偏废?没看为夫常年锻炼筋骨之余,还不照样学了些导引调息之术。这叫做内外兼修,你大哥走偏了路。”

    听着丈夫信口开河一般的批评兄长,王旖有点不开心了,落子就不再留情,啪啪啪的几步下来,就快要将韩冈的棋给将死了。

    韩冈皱着眉头盯住棋局,王旖则翘着下巴,鼻子里哼哼着,很是有点小得意的模样。

    这时候,管家韩忠在外面通报一声,走进来:“舍人、夫人,外面有一个汉子,自称是蔡御史的家人,有急事要见舍人。”

    韩冈没动弹,看着棋盘,信口吩咐道:“问他带来的是口信,还是书信。口信让他说出来,书信就让他交出来。”

    他韩冈是什么身份,蔡确家的下人说见就能见的?再有急事,也不能失了身份,将性急表现到外面来。否则就是有失体面,贻笑大方。蔡确与自家又不亲近,他韩冈可不会将笑话漏给外人看。

    韩忠听了吩咐,就连忙出去了。

    不过蔡确怎么派人来了?韩冈有些闹不明白——棋盘就那么放着,他也无心去下了,反正也差不多可以确定这一盘是输定了。

    冯京已经两天没有上殿了。因为事涉厢军聚众反乱一事,纵是宰相,也得照规矩避嫌在家中。不过冯京也不忘上表自辩,里面顺道将韩冈骂了一通——虽然现在是吕惠卿在兴风作浪,但整件事起头的还是韩冈。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冯京的亲家却是跑来通风报信,是嗅到了什么风声?还是想做个称职的两面派?韩冈一时间,也想不出个头绪来。换作是王韶、章惇家的人,那就好猜了。

    过了片刻,韩忠拿了一封书信过来,双手呈给了韩冈。

    韩冈接过信:“没有其他的话。”

    韩忠摇了摇头:“没有。他只是奉命来送信,说是要面呈舍人。小人费了好一通口水,才让蔡家家人将信交了出来。”

    韩冈点点头,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仅是展开一看,神色顿时就变得古怪起来。左手上的扇子不由自主的在棋盘上敲了一敲,叹道:“想不到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官人,是何事?”王旖好奇的问着。

    “嗯,你也该看看。”韩冈抬手将书信递给了妻子。

    王旖接过来一看,顿时就是怒容满面。她这一回是真正的被气着了,将信纸往棋盘上用力一拍,也不管棋子落了满地,粉面含霜的怒道:“他们怎么敢将二哥也牵连进来?!”

    “既然已经牵到了李士宁头上,当然会把元泽和仲元牵连进来,总不能直接找到岳父的头上去,许多时候,要绕一圈才能走到目的地。”韩冈冷笑着:“根究此案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嘛?要不然早就结案了。有什么好气的?”

    情涉至亲,王旖心头有些慌乱,忙问道:“官人,那该怎么办?”

    “人还没走吧?”韩冈转头问着韩忠。

    韩忠摇摇头,“他正在门房那里等着官人的回覆。”

    “去跟他说,我韩冈今日承了他主上的人情,日后必有回报。”韩冈说得直截了当,完全没有此时文人惯常见的委婉。不过能传递这般重要的信函,在蔡确家中肯定是备受信重的亲信,让他转述也不用担心太多。

    韩忠恭声应了就要出门去,但王旖从后面叫住了他,“从帐房支五贯钱去,说是赏他喝茶的。”

    韩忠正要点头,韩冈却道:“没那个必要,一贯就已经很多了!”

    “官人!”王旖转头急叫道。

    韩冈偏偏头,对王旖笑着:“给得赏钱太多,会让人误会的,不能表错了情。”对上妻子惶急的眼,他笑着安慰,“不用担心,天子怎么都要顾全岳父的体面。你不想想,岳父岂是寻常的落职宰相?”

    “但二哥他说不定会被收进诏狱中。”王旖为兄长急得都快要哭了出来。被牵连进谋反案中,怎么可能不进牢狱走一遭?说不定现在范百禄那边就已经去白马县抓人了。想那牢狱之灾,岂是寻常人受得起?进去一天,就不一定能囫囵个儿的出来。

    “那是当然的,就算天子不想动,下面的人却还是会照样做些事出来。木已成舟四个字,会写得人太多了。”韩冈笑容恬淡,“不过从京城到白马一个来回,少说也要两天时间。有两天的时间,足够为夫把这摊子事给处理好了。”

    在丈夫脸上自信的笑容,王旖一颗惶急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就像今年的上元节,韩冈被请去宣德门城上时也是这样的一副表情。从容的笑脸,仿佛任何难题都无法对他造成困扰。而宽厚结实的肩膀,也似乎能将任何事一肩给担下。

    柔顺的倚着韩冈,双手紧紧抓住了粗壮的手臂,王旖低声道:“一切就都要靠官人了。”

    感到怀中妻子现在的软弱,韩冈反手拍了拍王旖纤细的肩膀,轻笑道:“其实我也是得要靠着岳父的积威才能成功,狐假虎威罢了。”

    王旖点点头,却聪明的没有细问,只是细声又问道:“要不要派人去白马县,跟二哥说一声。”

    “没那个必要!……说不定外面就有人正等着为夫这么做呢!”韩冈拿着乌檀折扇一下一下的,有节奏的敲着棋盘,笑容也一点点的转冷下来,“要下棋就得照着规则好好的下,像现在这般不守规矩的乱来,就别怪我掀棋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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