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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36章 可能与世作津梁

    已经是仲春,但出城踏青的热潮方兴未艾。

    唐州城外的名胜,到处都是出来踏青的游人访客。

    几处私家园林,只要主人家并不住在里面,也都向游人敞开了大门。这是一年一度的好时节,一季下来的收入,往往能将一年的维持费用给赚回来。

    韩冈骑在马上,眺望着远近,路边游人如织,有不少人模仿着东京城的风俗,无分男女老少,在头上簪上一朵鲜花,在街道上招摇而行。

    观花吟诗的酸丁为数甚多,但更多的还是有些闲暇和闲钱的百姓。还算是太平年景,就是底层做些小买卖的市民,也都有闲心出来游逛一番。一个个拖家带口的,望着湖光水色,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

    韩冈从关西来,参与的是军事;在开封时,则遇上了几十年不遇的大灾;接着又去广西攻打交趾,他这些年来,任官天南地北,却几乎没怎么见到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这幅太平盛世的画卷。

    看着前路行人渐多,韩冈随行的伴当就想将旗牌给打起来,驱赶前面的人群。韩冈则是将他斥退了下去,摇摇头,“大家都开心的时候,何必吆喝几嗓子,扰人兴致。”

    王旖和周南透过车窗上的竹帘,看到韩冈训斥家人的这一幕,相视而笑:“官人心情终于好了。”

    “都是那个吕与叔。”周南抱怨了一句。

    “好了,这几天你跟云娘就没少骂他。”王旖笑道,“官人心情好了就行了。”

    韩冈现在的心情的确不错。

    虽然因为种种缘由,坏了心情,韩冈还是打算在离开洛阳前,去独乐园拜访一下司马光,谁料到司马光去了嵩阳书院,半个月之内都不会回来。这就没办法了,韩冈不可能因为司马光一人而在洛阳久留,随即整理好行装,携全家启程南下。

    因为得知司马光去了嵩阳书院,在路上,韩冈也在计算着道学的支持者。

    司马光去嵩阳书院,当然是为了讲学。同在一堂讲学,司马光和二程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差。而富弼、文彦博、以及住在洛阳的一干老臣,二程凭着当世大儒的身份,也都能悠游的穿梭于他们的行列之中。

    二程在洛阳授业,有人引荐、有人相助,由于旧党元老来往频繁,相对于关学,位置得天独厚,除了开封府,其他地方都比不上。

    如果韩冈当初没有将张载举荐入东京,恐怕关学在失去了核心之后,只要程颐一入关中,转眼就会败落了。毕竟当初对张载一力支持的蓝田吕氏,现在似乎已经偏向二程那一方了——如果只看吕大临,甚至可以将似乎二字也去掉。

    韩冈已经写信给苏昞和范育,以及身在陕州的游师雄,更重要的是,他也没将自己的师母和小师弟忘掉,没多说别的,只是将吕大临起草的行状的片段寄了过去。他的记性虽说达不到过目不忘的境界,但‘尽弃其学而学焉’几个字,却是记忆深刻。同时在犹豫了一阵后,又给吕大钧和吕大忠写了信,向他们对此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韩冈也不在乎被人批评是背后论人短长,以他的身份地位,加上吕大临犯的错,无人能用这个罪名批评他。而韩冈之所以会这么做,是为了向张载的几位重要弟子展示自己的立场,自己并不是程门弟子,受教于程颢是事实,但依然是气学一脉。他不想让自己之前对程颢程颐两位的敬重,当成是投入程门的标志。

    不论回话如何,韩冈有信心将除蓝田吕氏以外的几位张门弟子,都拉到自己这边来。吕大临所做的行状,只要公布开来,都会让所有的气学一脉感到愤怒。加上韩冈这位地位最高的弟子态度十分明确,就不用担心有人顾忌他的立场。

    但这只是见招拆招的应对,如果不能解决气学核心缺失的问题,再多的计算都是无用功。

    韩冈对此已经有了觉悟,他本来也有成为气学学派核心的打算。经过这几天来对计划的不断推演,也算是有了足够的把握。

    唯一担心的就是到底能不能来得及,程颐不久便会入关中讲学,目标自然是关学弟子。如今的这个时代,道统之争近乎于你死我活,但门户之见的程度并不深。在气学的墙角被彻底撬光之前,韩冈就必须表现出气学衣钵传人的实力——不是靠官位、而是靠学术。

    ‘时不我待啊。’

    韩冈很明白时间的紧迫,而他的信心依然充足,在都转运使的任上,不论政事还是学术,他都打算将自己的地位彻底确立。

    道边的建筑越发的多了起来,道上的行人也多了,离着唐州城就剩二十里。

    韩冈望着前方,前天抵达方城垭口时,沈括派出来的人已经在那里候着了。穿过方城山,进入唐州地界后,这一个个驿馆铺递的过来,都能看到沈括的人。唐州城就在眼前,“沈存中也该出来了。”

    ……………………

    沈括的确出来了,论地位、论关系、论恩德,他都不能不出来迎接韩冈。

    带着满城的官吏,还有城中耆老,沈括出城十里相迎。连同唐州教坊司中的妓女都带出来,用着远比洛阳要盛大百倍的场面,迎接都转运使韩冈的到来。

    沈括从京城贬谪而出,由高位一落而下。加上又是毁了名声,从心情上,当然是十分失落的。不过上天也没有就此抛弃他,一个绝佳的机会落在他的面前。

    韩冈为了保证打通襄汉漕运,而请动了天子,将他的贬谪之地定在了唐州,而不是更远的南方。幸运的得到这个机会的沈括,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很是勤力的在襄汉漕渠上挥洒着自己的才智和汗水。而在筹备襄汉漕运工程的同时,他也出色的尽了一名知州的责任。

    在盛大的欢迎场面上,韩冈与沈括见了面。看着沈括凹陷下去的双颊和凸出来的颧骨,韩冈不禁有些感慨:“存中清减了不少,只看信上,哪里知道有着这般辛苦。”

    “还好,还好。”沈括连声说着,转而却又笑了起来,“若不是有这番辛苦,也不敢来见玉昆你。”

    寒暄了两句,沈括便将他手下的属僚一个个都引见过来,韩冈一一见过礼,接着又与当地的父老说了些惯例的废话。

    说起来,以韩冈的感觉,唐州的当地人中,真正欢迎他的只有那些个在旁努力做着壁花的官妓——多半是因为韩冈年少位高,外形看着又不错而已——其他人则是看着谦卑,但实际上都只是在应付故事。

    韩冈估摸着,这或许是因为自己是重启襄汉漕运的倡议者,由此在唐州兴起大役的缘故。这世上有远见的不多,被触犯到一点利益就立刻跳起来的人却是不少。还没见面就被人讨厌了,韩冈也只能摇头感叹。

    迎客的一遍流程走完,韩冈便上马往唐州城过去,沈括则紧随在后。

    一路上看着道路两面的田地,韩冈和沈括脸上都有掩不住的喜色。

    唐州这里有水稻、有小麦。小麦经过了一个冬天的蛰伏,到了三月的时候,已经长得郁郁匆匆,水稻长势亦是喜人,沈括指着满眼的绿意炫耀似的展示给韩冈:“今年的收成不会差,当是个好年景。”

    韩冈笑着点头:“若能丰收,今冬兴工可就省心省力了。”

    沈括答道:“京西这几年收成都不差,府库充盈,无论是入冬后的工役,还是眼下动用厢军铺设”

    从熙宁五年起,大宋各地年年灾异,基本上各路都轮上了,唯有京西一路没什么大的灾害,正如沈括所说,年年收成都不差。

    时间已经是傍晚了,正是寻常人家一日两餐的晚饭时候。一道道炊烟腾上天空。韩冈望着远山近水,发现炊烟的数量并不算多,“怎么人家都聚在官道附近,远一点的地方似乎就没有了。都说京西诸军州户口远比京畿少,想不到还当真如此。”

    “不过户口再少也比熙河路要好,唐州好歹也有八万户,熙河一路的汉人户口,如今当也没有超过五万才是。”沈括信心十足的对韩冈说道,“襄汉漕运打通之后,沿线州县的户口会渐渐多起来的。就像现如今的淮南西路,开国前连番遭劫,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但开国后,依靠汴水,如今一路之地,各州各县都是富庶无比。”

    襄汉漕渠之事,关系到他是否能将功赎罪的关键,容不得沈括不放在心上。甚至说牵肠挂肚都可以。对于漕运开通后的好处,也是如数家珍。

    一边说话,一边前进,很快就得抵达了唐州城。一行人入城之后,直往州衙而来,这便是给韩冈的接风宴。说奢侈也不算奢侈,但菜肴和酒水也绝不便宜。如果沈括抵达唐州后,都是如此使用公使钱,到了年终查账,他少不了会有些麻烦。

    韩冈并没有提醒,沈括做了那么多年官员,政治智慧欠缺,但头脑不差,此事不会不知,既然如此铺陈,想必会有积极的解决办法。

    韩冈和沈括的话题,还是局限在如今的任务上:“汝州的旧渠,我一路过来的时候,用了两天仔细看了一遍。情况也不错,与唐州一样通水通航,也就是过方城垭口的地方处断掉。”

    “所以说襄汉漕运就只有一个问题,就是方城垭口。打通此处,整条道路便畅通了”

    “规划要做好。”韩冈沉声说着,“筑路的工匠大约是五月的时候能到。调集唐州、汝州和邓州三州厢军三千人参与工役,在冬天之前,漕运便能开通了。”

    “轨道应该不会这么难修吧?”沈括惊讶的问道,“才六十余里,来回两条线也就一百二、一百三。”

    韩冈道:“轨道两端的港口,光是用来拉货的挽马,少说也要两百匹。还有调度、车辆,都需要时间来训练。”

    “原来如此。”沈括连连点头,对韩冈笑道:“还是玉昆你考虑得周全,沈括的确是欠考虑了。”

    “存中兄只是忙得没去多想罢了。”韩冈摇摇头。

    沈括是故意装傻,这么一个聪明人,又是为了他自己的前途,怎么可能不前前后后盘算个通透。不过他要装傻奉承自己就让他做好了,拆穿了说不定就留下芥蒂了。

    “关于如何打通方城垭口,在下以已经有些想法。其实只要设坝拦水,将沙河水位提升三倍。那方城垭口那一段就能减少一半的人工。”

    “但难度不小,且船只过大坝也是一桩难事,多级船闸如何跟大坝连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比起之前的困境,还是简单多了。大不了再旁开一条河,就像灵渠一般。而灵渠的斗门提水,最大的错误就是斗门和斗门之间隔得距离太长,灵渠便是因为这个原因,一个时辰也不过提水半尺,斗门间距如果只有两三艘船那么长,转眼就能将水位提起来。玉昆你创设的多级船闸,比起斗门有用得多。”

    韩冈摇了摇头,他不是乐观主义者,也不是悲观主义者,他是极端现实的人:“要先建起来再说,如今是图纸上的推测,实际上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韩冈顿了一下,打个巴掌,要立刻给块糖吃,古今中外都是这般做事:“只要襄汉漕运打通,日后可能会依六路发运司【汴水】和三门白波发运司【黄河】例,在襄汉漕渠上也设立一发运司。”

    “国之命脉,自然不能归于地方。”沈括眼神中闪着兴奋,“此事若成,可是相当于修了半条汴河的功劳。”

    ‘半条汴河吗?’韩冈淡然一笑。

    沈括虽然是当时罕有人能及的大才,但襄汉漕渠实在太耀眼了,让他没有去在意对物流运输意义更大的一项发明。

    可对于韩冈来说,哪一个更有意义,根本不用多想。只要轨道在襄汉漕运上发挥足够的功效,之前仅仅用在港口和矿山中的轨道,就会从此在国中推广开来。相比起勾连四方的官道来,如今的轨道,修筑、维持和使用的费用都要小上许多,而运力和运费的对比,也是轨道更为优胜。

    物流是工商业发展的关键,相比起开凿耗时耗力的运河来,轨道对物流促进要还是会更大一点,而韩冈的远期规划,都少不了一个稳定的物流体系。

    不过眼下最大的问题,还是一个稳定的朝堂。

    “不知存中听说了没有,吴冲卿已经外放去扬州了。”喝了几杯酒,韩冈漫不经意的跟沈括提到最近朝堂上的人事变动。

    沈括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听说了。宰相的交替,对全国都有影响,王珪就任、吴充去职,这两个消息没几天就传到了沈括的耳中了。

    他实在不知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虽然他向吴充投书示好,反被吴充给卖了,但为此公开的幸灾乐祸实在不太好,在自家里乐一乐就可以了,可要是自己感叹遗憾一番,也未免太做作了些。

    而且往深里去想,这也不算什么好消息。自己刚刚叛出新党,天子就利用相位的转移,向天下昭告他主张新法的心意绝未动摇。从这一件事上,沈括知道,短时间内想再回京城是不可能了。

    沈括喝了一杯酒:“连着换了几个宰相了,朝中政局如同乱麻,说不定介甫相公有可能被天子下诏起复,以稳定朝纲。”

    韩冈深深瞥了沈括一眼,嘴角带着一丝略嫌讥讽的微笑,没接口。

    沈括脸皮红了一下,很是有些尴尬,话出口后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在王安石离任后,捅了免役法一刀的就是他,而且之前大赞免役法,让此法推行全国的也是他。沈括嘴张了张,一时间就变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讷讷难言。

    韩冈不为己甚,摇了摇头,叹道:“现在已经不是熙宁八年了。”

    登基已经有十一年了,作为天子,赵顼已经有了足够的权威来控制朝堂,而国内外眼下还算稳定的局势,也让赵顼可以放手调整他的政府。

    这样的情况下,他又何必将王安石请回来,两任宰相还好说,一旦三度宣麻,王安石的地位和声望就会打了滚的往上走,而赵顼在世人心目中的评价,恐怕就会变成了一个无法控制局面的无能皇帝吧——试问当今的天子会甘心吗?

    只要对朝局稍有了解,就都该清楚,除非出了大事,否则王安石已经是回不来了。

    沈括叹了口气,“若有介甫相公在,朝堂上必不至有此动荡。”

    韩冈哂笑着:“有空说这个,还不如想想下一名参知政事究竟会是谁?政事堂中如今只有一相一参。人手太少,轮值都不够,东府肯定要进人。”

    “……这要看天子的想法了。”沈括想了一想后说了一句废话。

    韩冈点点头,却是深有感触:“的确是得看天子的想法……不过眼下能让天子满意的却不多啊。”

    沈括又瞅了瞅了韩冈,声音微沉:“可惜了王子纯。”

    韩冈一笑,很是无奈。

    一般来说,在眼下宰相一再更替的情况下,政事堂中,需要再添一位能够久任的参知政事,以维护政事堂的稳定。

    能担任参知政事的人选很多,基本上过了直学士一级,资历和地位就差不多了——韩冈是特例,得排除在外——比如翰林、三司、御史中丞、开封知府,或是在京外任职的一些资历合格的官员。当然,也有可能从枢密院调任——东府比起西府,一向是要高上半级,枢密副使转任参知政事,更是合情合理。而从资历来说,在枢密院中坐了五年的王韶,已经有足够的资本。

    其实从一开始,没人能想到王韶可以在枢密院中待上五年。就连王韶他本人,都认为会在两三年之后离京出外,去西北的某一路,做个经略安抚使,过几年重新入京。来回几次,枢密使能做、参知政事也能做了。

    可这五年间,大宋军事上的不断胜利,让天子一时不愿将稳定运作的西府大加变动,王韶也就得以跟吴充、蔡挺一起,将枢密院最高层的几个位子,把持到了去年。

    到了如今,王韶已经不需要再去边州培养他的资历,就在朝堂上的他,进入政事堂,稳定如今的朝局,当然是顺理成章。而从他的政治派别上,也是天子如今所喜的中立派。这一切,都使得他在诸多合格人选中,排在最前面。

    ——如果他没被人弹劾的话。

    就在韩冈离开洛阳的前一日,从京城传来消息,蔡确在以相州一案将宰相吴充、御史中丞邓润甫一起干掉之后,作为新近上任的御史中丞,又上表弹劾王韶滥任乡党、援引失当,乃是国之大蠹,要处之而后快。

    但凡御史中丞上任后,基本上都要在两府中找个靶子练一练手,同时也是以此来向乌台中的下属,证明自己的能力。

    不过王韶被蔡确咬上,这个原因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还是东府中的那几个位子。

    韩冈无奈的摇摇头,王韶的确荐用乡党的时候比较多,这份弹章不能说是污蔑。但卡着这个时机上表弹劾——而且罪名不是虚构——不论最后王韶到底会被怎么处置,他离参知政事的职位,肯定已经远了许多,短时间内是不大可能从西府跳槽到东府了,而是很可能被踢到外面去。

    “不就一柄清凉伞,至于吗?!”韩冈又叹了一口气,为了挤身东府,脸皮都撕下来了。至于与蔡确合谋的究竟是谁,他也不想去多想了。

    沈括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发干发涩。

    韩冈说的倒轻巧,一柄只有宰执官才能得到的清凉伞,多少人求了一辈子都没能求到手。

    开国以来东西两府的宰执加起来才多少,有没有超过两百?!答案多半是否定的,也就一百出点头而已。

    只是百多年来,天下文武官员总数又有多少?累积起来数以十万计。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几率才能得到珍物,在韩冈的话里仿佛就当成了路边摊上卖的油纸伞一样。

    哪里有这么简单!!

    可沈括望着韩冈过于年轻的侧脸,也就以未及而立的年纪,便升任一路都转运使、龙图阁学士的韩冈,才有资格这么说。

    沈括回想自己,当初清凉伞对自己来说,其实已经是触手可及了,如果没有当初的那件恨事,说不定这一次的朝堂变局,自家就能从其中挖到最大的一块黄金。

    沈括咬着下唇,名为悔恨的毒蛇在他的心灵最深处徘徊不去。

    说是接风宴,但韩冈和沈括在席上都没怎么喝酒。

    酒宴过后,韩冈一行便被安排到了寅宾馆住下。沈括则是前面领路,将韩冈请到了后堂中。

    一进大厅,就看见了一幅六尺见方的沙盘模型。

    韩冈不以为异,沈括主持制作的熙河路沙盘,比起自己当年所制作的旧型,要精确了许多,在测绘测量上,沈括的水平远比韩冈要强,沈括到了唐州后,当然也不会把自己的特长给丢掉。只是走进了才发现,沈括制作的这幅沙盘,比他预计得还要好。

    这是一幅是以襄汉漕渠为中心,将方城山附近的地理地形塑造出来的沙盘模型。比例尺、经纬线、图示、方位标识,后世地图该有的标识,一切都不缺——其中有韩冈的功劳,但更多的还是沈括的天才——不过最重要的是,这副沙盘,跟韩冈在京城的时候所看到的唐州地图并不一样,有很大的区别。除去精细度的问题,主要就是山区等难以通行的崎岖地带的面积收窄,而平原面积放大。

    “这是以飞鸟图为本吧?”

    沈括很是自得的点着头:“正是飞鸟图。”

    飞鸟图是沈括所提倡的制图法。所谓飞鸟图,顾名思义就是仿鸟飞直线所绘制的地图,排出地形地貌的干扰。

    过去的地图是受到地形地貌的影响,许多时候会参照实际行程而来,越是难行的地方,就会有越大的误差。这一点当然有问题,在山区,一天三五十里,到了平原上,百里也很寻常,所以绘制出来的地图与实际地形有着很大的差异。但日常使用起来反而效果不差。毕竟此时的地图,多用来指挥行军,参考地图能确定实际的行程日期。

    如今沈括绘制制作地图和沙盘所使用的飞鸟图,图上的距离如空中鸟飞直达,排除地貌所引起的距离误差,用后世的话说是实际地形垂直投影到平面上的距离。这一制图法究竟是谁发明的现在是说不清了,但出自于制图六体——晋代裴秀所确定的‘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这制图六原则——是毫无疑问的。韩冈是沈括自制作熙河路的地图和沙盘开始,才第一次看到。而能制作出飞鸟图,并以此来制作沙盘,其实是测量仪器和手法上了一个台阶后的结果。

    不过眼前的这幅唐州地理,比起前两年的水平更进了一步,韩冈指着沙盘问着:“比旧时精确多了。存中,你是不是又有什么发明?”

    “的确。”沈括自负的点点头,“前些日子为了测量唐州的山势、水程的高下,以及道路远近,愚兄将经纬仪和测距仪又改进了一番……只是时间太短,只能匆匆而就。若是再给愚兄两年,唐州的山水便能尽在图上。”

    “可惜存中兄不一定能有两年时间。”韩冈笑道,“一旦襄汉漕运打通,区区唐州又岂是待贤之所?”

    韩冈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要让沈括卖命,但沈括听得也高兴,要不是为了将功赎罪,去江南不比唐州更好?

    韩冈与沈括共事的时间并不长,两人的交情就是依靠对自然科学的共同兴趣而逐渐发展起来的。相对而言,韩冈是刻意而为,沈括就是出自本心了,一说起机械构造时,立刻就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沙盘模型还算是正常,但沈括接下来展示给韩冈的却是让人瞠目结舌。

    ——竟然是多级船闸的模型。不是放在后堂中,而是砌在州衙的后花园中,架在从外面引来的一道活水上。整座船闸模型有一人髙,从高到低分了五级,船闸的闸门开合启闭都可以通过绞盘来实现。而船闸中的流水是靠着一架小水车来提供。

    沈括一声令下,用人力推动的小水车就哗哗的将水提到船闸的最上端,让清澈的水流从自上流淌,船闸上的闸门在绞盘的控制下依次打开,让一艘小小的木船模型,沿着船闸通道,从最低处的水面一直上溯到近一人高的最上层。

    沈括指着船闸模型,对韩冈道,“玉昆你的这个发明一下就解决了船只翻越堰坝的难题,看着简单,可若是不点破,任谁都想不到。”

    韩冈摇摇头:“我那只是图上文章,真正实现的还是要靠存中你的手段。”

    韩冈和沈括互相吹捧了一阵,最后哈哈一笑。

    沈括又问道:“玉昆你是不是打算将漕司治所安在襄州?”

    韩冈点头:“襄阳是漕运源头,襄州比洛阳更合适。”

    “那你最好能留一两个心腹之人在唐州,这样你我也好联络。”

    “也好,我这里正好有两个合适的人选。”韩冈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前两日还在洛阳的时候,李楚老【李南公】说他的次子在工程营造上小有才干,想荐他入我幕中。等李二衙内来了之后,我会安排他也留在唐州,在存中你身边听候差遣。李楚老是聪明人,当能知道我的心意。”

    “李南公的次子?好像是是考了好几次进士都没有得中的那一个,听说都已经弃了功名,出去云游了。还当真敢推荐了过来。”沈括无所顾忌的嘲讽着:“李楚老要是能少些私心,也不至于四十年宦海,才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韩冈笑了一笑。沈括说得其实没错,李南公自然是看到了打通襄汉漕运的好处,才想方设法的把他考不上进士的次子塞进韩冈的幕府。不过李南公是转运副使,漕司中的许多事少不了他帮手,韩刚也不介意来个闲人分功劳,“李楚老家学渊源,想必他的次子在治事上,也能有所助益。”

    韩冈与沈括一直聊到了深夜,回到了寅宾馆,短短的睡了两个时辰,韩冈又起来和沈括去了城外,查看即将成为襄汉漕运主要通道的泌水和堵水。

    唐州的州治在泌阳县,襄州的州治自然是在襄阳,两地之间相距很近,而且可以通过泌水相连,交通十分方便。

    这条泌水是襄汉漕渠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襄汉漕渠的南段是汉水,当漕运自汉水抵达襄阳后,便转由泌水北上,抵达泌阳。过了泌阳之后,转入泌水上游支流堵水,进抵方城山下。

    而需要开凿的渠道,提升水势而设立的堰坝,都是从堵水的上游设置和出发,越过方城山,汇入北麓的沙河。当水流越过方城垭口之后,接下来就是一路平川,直抵开封,真正需要开凿的渠道其实很短,绝大多数的地段,都能借用现有的水路。如果不是因为方城垭口的让人叹息的地势,如此难得的漕运通道,绝不可能被放弃。

    初春的桃花汛已过,而夏天尚未到来,泌水也显得份外和缓,但发源自方城山深处的河水,有着足够的深度,可以通行额定七百料的纲船。

    “不过汉水、泌水都有足够的水深,只要将上游几处险阻的河槽清淤,千料甚至千五百料的纲船都可以抵达方城山下。”沈括和韩冈驻马河畔,望着潺潺的流水。

    “过了泌阳县往上,堵水的河道可是变浅。”韩冈经过方城山南下时,已经查看过沿途水道的情况,“汴水为了能通行七百料纲船,水深要保证在六尺上下。千料船、千五百料船,又该要多少?怎么说能让千五百料艘通行至方城山?”

    “在河中筑低堰来抬高水位。连续筑堰,能将沿途的水位逐级抬高。”沈括答道。

    “就像是灵渠?”

    沈括点头:“为了打通漓水和湘水,秦人就在湘水中修了拦河的大小天平,抬高了上游水位,又分出一部分湘江水流注入灵渠。但这么一来,湘水上游下游的沟通就被大小天平给堵死,为了能让船只顺利的往来湘水上游下游,就又开辟了一条北渠出来。若设了船闸,就不用开凿北渠,直接用船闸翻越拦住湘水的天平石堤。而灵渠中,也不用三十六道斗门,一座船闸足矣。”指着面前的河水,“在堵水上逐级设立堰坝抬高水位,纲船通过一个两级船闸就翻过一座堰坝,几个船闸前后一过,很容易就能抵达上游。”

    韩冈深有感触的点头表示同意,他对灵渠很熟悉,沈括说的话很有道理。

    “而且筑堰之后,”沈括继续说道,“引水浇地也变得方便起来,还有如水车这样的各色利用水力的器具,都能派上用场了。”

    有了沈括,果然省了不少的事。开启襄汉漕渠,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让渠水越过看似平缓但却比南北两侧都要高出六丈的方城垭口。现在由沈括在唐州主持工役,一方面抬升堵水的水位,另一方面则向下深挖河道,北面的汝州再加以配合,要打通这一道关口,却是便得轻而易举,仅仅需要时间而已。

    韩冈现在要做的,就是将方城垭口的轨道修起来。打通漕运后,将整条运河完工的工作,完全可以交给沈括来做,自己只要在襄阳享受成果就行了。

    韩冈甚至可以将最后的功劳都让给沈括,占个首倡和掌控的功劳对他来说已然足矣,他现在的目标是学术上的地位,而不是实务上的功绩。

    “韩冈已经启程去襄阳了?”

    王廓点了点头,算是对他父亲问题的回答。

    京西路转运使的行动并不是秘密,尤其是前些天,洛阳的府漕之争受到了京城众多官员的关注,那件事的结果关系到眼下的新旧党争,甚至有可能影响到未来的政局发展。不过韩冈退让之后,却把文彦博推进了坑里。越来越多的人不值文彦博的所做所为,转而支持韩冈。

    “这一招以退为进做得好。”王韶一拍交椅扶手,忍不住赞道:“韩玉昆的手段果然厉害。”

    王廓望着自己的父亲,心中有着无奈,低头再次提醒,“大人,行礼已经收好了。”

    王韶狠狠的瞥了长子一眼,“急什么?天子派人来催了不成?”

    “…………”王廓沉默的了下去。

    王韶去职,王家南下,天子的确没有派人来催。但王韶算是因罪而离,眼下当然只有越快离开京城越好,这样才能向天子表明自己知错、诚心诚意接受处罚,愿意就此改过的态度。

    王韶瞥了眼欲言又止的长子,甚是不满的冷哼了一声。但他随即又苦笑的摇起头来:‘实在太大意了。’

    王韶想不到为了一个参知政事的位置,章惇竟然联络了蔡确——也许还有吕惠卿。蔡确也的确不负他刚刚闯下的名,一封弹章,便让王韶不得不引罪请辞。

    别的罪名还好说,以天子现在打算稳定朝局的想法,西府应该在短时间内不会变动。可换成是引用乡里私人的罪名,天子却难以忍受这样的枢密副使。如果将自己再留下去,天子恐怕也会担心自己会将更多的国家公器,当成是私人授受的工具。

    没有在第一时间驳斥,没有在第一时间以进为退的请辞,自己眼下黯然出京的结局,便已经注定。

    “便宜了章惇!”站在后院的两层小楼楼上,王韶冷眼望着不远处的章府,心中愤恨不已,‘便宜此辈小人!’

    ……………………

    “蔡确那厮决不饶他!”

    挡在前头的拦路石,被御史中丞像树上的鸟儿一般,一记准确有效地射击,便给击落了下来,可章惇却没有任何欢喜之情。

    章惇的二弟章恺当然知道他的兄长为何而愤怒,蔡确的这一封弹章根本不像是外界所说,是得自章惇的授意,而是他的独断独行。

    眼下政事堂中只有一相一参,章惇当然也想能转任东府。但他并没有想过通过陷害王韶而将机会抢到手,甚至都没想过这一次能有机会转任政事堂中。

    吕惠卿在政事堂里做着参知政事,自己想与他做同僚,第一个出来反对的很可能就这一位吕吉甫。而且新党之中,也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控制枢密院,章惇一时间根本离不开西府。

    可蔡确的行动,就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让王韶变得怨恨自己,要不然以他跟韩冈的交情,与王韶维持着良好以上的关系,是章惇的不二选择。

    “会不会是吕吉甫授意?”章恺问道。他刚刚送了父亲章俞上京,哪里能想到转眼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发先这一幕。作为章惇之弟,章恺还是比较清楚如今朝堂上的局面,还有他的兄长所站立的位置。

    “不至于。虽说蔡确往往受人之命,但吕惠卿还不至于用这等手法来陷害为兄。”章惇摇摇头,沉声道:“他没空!”

    吕惠卿如今正紧锣密鼓的筹备手实法,打算仿效当年的王安石,通过推行新的政策,从而乘势扩大自己的权力范围。这样的情况下,吕惠卿可不会节外生枝,暗地里来黑章惇一手。章惇能进政事堂的几率太小,而用这等策略,也只是王韶倒霉,章惇不过是坏了些名声罢了。而眼下要是与章惇再闹翻了,吕惠卿还有几个人能作为他的助手?他现在的目标可是王珪。

    面对吕惠卿这些日子来的咄咄逼人,作为东府之长的王珪则什么也没做,每天上朝都是对天子的吩咐唯唯诺诺,不断的重复着‘取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这三句话,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不过当了一个月的宰相,就已经落下了一个‘三旨相公’的雅号。

    在政事堂中只剩这样的一个宰相的时候,不论换作是谁来做参知政事,都会忍不住设法取得更大的权力,吕惠卿自然也是无暇分心于他事。

    不过吕惠卿准备使用的手段却让章惇觉得并不合适。只是眼下的政局,让章惇无法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还没做好在新党中另立山头的准备。加上蔡确的背后一刀,使得章惇眼下只能保持着沉默,远离政事堂中的一池浑水。

    章惇头疼得要命,眼下的局势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推开窗户,初夏的夜风便涌了进来。章惇从崇仁坊中望向皇城的位置,夜色下的皇城城墙,映衬着墙头上的一排暗弱的灯光,显得份外幽暗迷茫。

    做了十一年的皇帝,赵顼的心思越发得幽深起来,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就像是夜色下的皇城,明明是看得见,但仔细瞧过去,细节之处却是一片模糊,

    天子到底想要做什么?

    没人能明白。

    ……………………

    洛阳现在风平浪静。

    韩冈和文彦博之前的一番纷争,在韩冈的退让之下,似乎是平息了下来。加上韩冈的南下退避,看起来京西路是没有问题了,更不会影响到赵顼始终记挂在心上的襄汉漕渠。

    只是赵顼依然觉得文彦博心胸狭隘是整件事的祸源,但也有为韩冈的心机而感到惊讶。赵顼也不是蠢人,童贯回来之后,尽管赵顼只听了他复述的一干细节,但赵顼却能看得出来,韩冈在受辱之后的举动,是这位年轻的都转运使不见血却依然狠辣的报复。

    ‘真不简单啊。’

    赵顼想着。文彦博三朝元老,一点错处就给韩冈抓到。而韩冈的反击,完全是借势压人,让文彦博空有权势和人脉,却拿他无能为力。

    且除了声名之外,眼下文彦博也已经为儿子文及甫事涉干请一事,上书请罪。不论文及甫最后怎么判,文彦博也只有请辞一条路可走。而韩冈,则是带着洛阳城中博来的好名声,施施然南下襄阳。看他的样子,似乎就是想在襄阳将京西路漕司的治所给定下,而在他远离了洛阳之后,文彦博乃至他的继承者,更是得配合韩冈的工作,否则就是名声上的大问题。

    “韩冈心术难测,还是放在京城之外十几年,好好看清楚他这个人。”方才就是曹氏提起了有关韩冈的话题,眼下则是更进一步的提醒赵顼,“不要太早让他入京,更不能让他过早晋身两府。”

    韩冈并非纯臣。对于这一点,赵顼并不感到讶异。

    能在千万人中成为为数寥寥的进士,能在几万名官员组成的官场中熬出头的大臣,当然不会有只知忠心事上、不知阴谋诡计的愚直臣子。而韩冈更是朝臣中的佼佼者,哪有输人的道理。

    “娘娘放心,儿臣明白。”赵顼恭声说着。心里却在想着,韩冈若是在襄汉漕渠上立了功,日后再安排他去河北,将黄河大堤给休整一番。无论如何,这一次,赵顼都不会讲韩冈太早纳入京中。

    韩冈一直以来,都是才干智术而著称于世,他当然不简单。如果放在朝堂之中,恐怕不论是什么位置,都能交出一份让人不得不惊叹的答卷。只要与朝中的其他臣子做一下对比,就能逼得赵顼不得不提拔于他。甚至短时间内,就连通向两府的道路都能为他而打开。以韩冈的年纪和才干来说,一旦身登两府,日后权倾朝野,甚至能远胜韩琦。

    不过将他放在京城之外,让他不断地在各路各州间调动,既不会浪费他的才能,也能压得下他的声望。让他攒个一二十年名望再入京城,日后如同其岳父一般为国出力,流传到后世,说起来也算是一桩美谈。

    曹氏抬头,已经昏花的双眼,看着成熟起来的赵顼。要不是因为这名孙儿的居中转圜,当年真的想与那个不孝子拼个鱼死网破。不过当年些许纷争早已成为陈年旧事,曹氏也都抛到了脑后,现在她所关心的,只有大宋的江山。

    “也是老身多说了,看来官家已是早有定见。”

    赵顼腰弯了下来:“儿臣年轻识浅,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娘娘的提点。”

    曹氏笑了一笑,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她的这位孙子,坐在大庆殿中的御榻上时,已经越来越老练成熟,不复当年的青稚。就像他过去坚持新法一样,如今那他对朝政的处置依然是全凭本心。眼下也就是跟自己一个想法才会如此畅快的点头受教,换作是其他事,不是阳奉阴违,就是婉言拒绝,甚至是忿而争辩。

    在王安石之后,再也没有能左右天子的朝臣,并不是一件坏事,曹氏也算是能放下一点心,在宫中好好的休息一番了。

    王韶出知楚州。

    这个消息在韩冈抵达襄阳没多久,就传到了他的耳中——世间总少不了有人为他传递信息,甚至是不待吩咐,便将最近的一年多的邸报,包装得整整齐齐的的送来给他。

    “果然还是如此。”

    韩冈叹了口气,王韶终究还没内能逃过这一劫。他看得是最新一期的邸报,上面并不只是说着王韶,还有朝堂上其他方面的人事安排,对判读朝堂上的变动,有着不可抹杀的巨大帮助。韩冈将新送来的邸报折了一折,他就换了下一页来看。

    稳定了西府五年的三位枢使,如今先后离开京城,而东府政事堂中,也是如同走马灯一般。两府人事上的动荡,就像屋外的狂风骤雨,只见是越来越猛烈,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旧为京西南路转运司的衙署,现在在韩冈带着全家老小住进来之后,就只是将‘南’字去掉而已——京西路转运司衙署。

    这一座由四十多座大小楼阁所组成的建筑群,规模完全符合一名转运使的身份,不过这一片建筑,比起韩冈的年龄都要大,已经是老态龙钟,大约有三十多年没有进行一次全方位的整修。从前面的大堂直到最后一进的后花园,几乎每一处楼阁都是漏风漏雨得厉害。

    韩冈书房的窗户,在初夏的暴风雨哗哗的直响,雨水和风暴从门窗处的缝隙中挤了进来,用丝绵麻絮堵着缝隙后,感觉就好一点了,但天花板上的渗水就只能干瞪眼。从房顶上落下来的雨水不是滴滴答答,而是几乎流成了一条水线,几个装酱菜的小坛子放在滴水的地方,转眼就积了小半坛出来。

    房间里到处都是水,桌上地上皆是湿漉漉的,雨水沿着书架向下淌着。但韩冈却不心疼自己的藏书,他一向只对书中的内容感兴趣,倒是不怎么在意去收集所谓的珍本、孤本,就算全都泡烂了,大不了再花钱买就是了,反正里面也没有多金贵的版本。他就安安然然的坐着在潮湿的书房中,继续翻看他的邸报。

    王旖在外面喊了一声,等了片刻之后,推门进来,看着韩冈依然故我的不动如山,王旖好气亦复好笑,“方才几个小厮过去的时候,都说官人你是宰相气度,雨水都临头了,还一动也不动……”

    韩冈笑了,将邸报丢到一旁的书桌上:“若为夫能耐雨淋便是宰相气度,外面街巷上的小贩,就都是宰相候补了。”

    书桌上刚刚擦过,也全是水迹。王旖乘着邸报还没有完全被湿透,赶忙揭了起来,双手的食中两指的指尖捏着,随意瞥了两眼,对上面王韶的出外并不感到如何惊讶,之前的征兆太多,而韩冈也跟她说过王韶可能要出外了,只是平平静静的问了一句:“王副枢终于出外了?”

    韩冈点点头,叹气道:“王子纯离了西府,元厚之进了东府,一出一入,人数倒不见少,可这事乱的……真不知道一年之后,两府之中还有几人能安然无恙的?”

    “官人真是替古人担忧。”王旖笑说着韩冈,“官人何须操心朝堂上之事?难道这是京西转运使的差事不成?”

    “说得也是,”韩冈自嘲的一笑,自己关心过度了,其实不论两府中的姓名怎么变动,他都是无关人等,根本不应该去多想,“不该管的,也管不了,只能是看看热闹好了。”

    在王韶出外之后,紧接着就是元绛入政事堂。前后就差了一天,所以登在同一张邸报上。

    元绛算是新党的同情者,但也没有旗帜鲜明的站在新党一边。论资历,元绛可以傲视同侪,官场上的辈份可以比拟文彦博、富弼,比王安石还要年长十几岁,只是升得慢了些。做过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眼下也终于做到了参知政事的任上。

    韩冈与元绛不熟,但几乎是在同时升任翰林学士兼权知开封府的另一人,韩冈却是极为熟悉——是苏颂。权知开封府和翰林学士都是通往两府的最后一级阶梯,眼下的苏颂,无论是地位还是资历上,都很可能是参知政事的候补。如果政事堂不能取得平衡,说不定苏颂也会被招进去。

    在后王安石的时代,朝堂上要想重新找到一个平衡点,恐怕还要不少时间进行调整。只是这一切正如王旖所说,当真跟韩冈无关。

    丢下了去为‘古人’担忧,韩冈同时也丢下了湿透的书房,随着王旖一起离开。书房中的阴湿,自有家中的仆婢来打扫,但唯一的问题,就是如果没有一个晴天,再怎么打扫,都会转眼就变回原样,一点也看不到改变。

    此时雨水如注,倒悬而下,晶莹透亮的水瀑就挂在围廊前的屋檐上。

    韩冈摊开手伸进雨帘中,让滑落的雨水砸在掌心处,感受着清凉的湿润,以及暴雨的猛烈,“雨要是能早些停就好了,四月初夏,雨水太勤对地里的庄稼可不是件好事,对城里的百姓更不好,”

    王旖在后面摇摇头,他的丈夫总是挂心着政事,无论是身在朝堂和地方,很少见他能轻松一点。除了处置眼前的公务,就是在书房中写些什么,或者是接见一下宾客,却不见他出去与同伴找官妓喝酒,顺便嘲风弄月。

    不通诗词歌舞、琴棋书画的坏处就在这里,会占据大量时间的不良嗜好一概没有,韩冈当然只能是将多余的心思放在正经事上。

    当然,这样的问题在韩冈看来并不是问题,而且这也让他能抽出更多闲暇时光,去陪着他的妻妾和儿女。

    过了两天,笼罩了京西路南段的阴云,终于雨收云散。被暴雨拘束在衙门中的襄州知府和襄阳知县,亦终于能出来忙里忙外,韩冈也派了人去监察和清点这一次暴雨所带来的损失损失,同时以防有奸人想趁着如今的暴雨,将他们之前对府库的亏空,全都给名正言顺的报上来。韩冈心思细密,又深悉官员们的无耻,可不会给人利用这一场暴雨的机会。

    清点灾害伤亡人数和粮秣库中损失的情况,大约用了六天的时间,而从报上来的数字上看,有很多值得韩冈皱眉的地方。

    韩冈正拿着报上来的清单,一项项的仔细查看。清单上的许多地方,都被他用笔描了出来,那是值得商榷甚至审核的项目。但不管韩冈怎么对上面的数字质疑,但报上来的死亡人数,都已经远远超过他的心理预计。

    死亡者竟然有一百六十余人,同时还有六百多间民房垮塌,至于失踪人数,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准确的数据。

    韩冈皱着眉头,正想着该如何解决这一个难题,却听见外面在通报,说是李家的二衙内到了。

    “李家的二衙内?”韩冈几乎都要忘掉了这个人,甚至连姓名都快忘了。借着拜帖和残存的记忆,终于想到京西转运副使李南公次子的姓名。

    虽然韩冈已经跟沈括说好,将他安排在唐州,但李诫既然是韩冈的幕僚,自然也得先来拜访一下他的东主。

    李诫是李南公亲自推荐到韩冈幕中,是为了让他没有功名在身的这位次子,能搭上韩冈飞黄腾达的路子。

    说实话,韩冈对这位走后门的李家二衙内根本都没放在心上。不是说考不上进士就没本事,而是李诫据说是在天下各地游历,有着这样的经验,很容易就能投入任何一名州县官或是监司官的幕府之中,但李诫却是从来也没有这个经验,依然是一名布衣。

    这跟李南公地位不高,功劳不显,无法荫补子孙有关,但更多的应该还是李诫本人缺乏足够的能力。

    ——韩冈本来是这么想的。尤其是见到李诫之后,发现他长得还算是周正,口才也不算差,在官宦人家做个帮闲一般的幕僚根本不成问题,这就更让韩冈怀疑起他的能力来。

    可说了几句之后,却发现李诫对营造匠作之事的了解,可算是真正的专家,并非世人只能看见成物一般的肤浅。

    “营造一事,首要乃是度、量、衡。尺规衡器若有差异,前后制作出来的两样器物,就是天差地远。”李诫拿着茶盏和盖子,比划给韩冈看,“如果制作杯盖、茶盏的瓷胚时,定下的标识有所不同,这杯盖就别想稳稳的盖在茶盏上。”

    韩冈很欣赏李诫的见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精准的测量仪器,是工业和建造业大发展必不可缺的先决条件。他点头附和着:“漕渠的开凿当也是如此。”

    “龙图说得正是!”李诫一拍桌,“开凿渠道,自然是要依靠水流。两地之间高差是决定水流方向,哪能缺少精良的器具加以测量?绘制地图、打造沙盘,一切的根基都取决自一开始的对山川地理的测量。”

    看着李诫在面前侃侃而谈,‘当真难得的人物。’韩冈心中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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