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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39章 遥目方城青霞举

    被两匹挽马拉着,轨道上的四轮马车行得很平稳,没有寻常道路上的摇晃。只有在马车通过两节木轨的交界处时,前后轮短促的两声响,才会暂时打破车厢中的宁静。

    韩冈闭着眼睛,感受着身下有着稳定节奏的咔哒咔哒的声音。类似的声响,他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听过了,如今落在耳中,一时间便被拉回了旧日。

    那还是刚出来做正经事的时候,一个月总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听着车轮撞击轨道接口的咔哒咔哒的声音入睡。等过了几年,再坐车就没有这种声音了。

    不过音色与旧时有些异样,似是在提醒韩冈,已经回不去了。

    千年之前的技术水平,想要复制出他记忆中的音色,不知要用上多少年的时间。木轨之间的接缝,也远不及铁轨那么宽。

    韩冈急切盼望轨道能变成铁轨,但要以眼下钢铁业的技术水平,想要造出轨道钢,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韩冈都不求工字钢,普通的宽幅钢条都造不出来,只有铸铁而已——而且即便造出来了,也没人舍得用在道路,而不是用在兵器上。

    眼下也只有在木轨上压上铁片,再钉上一层铜皮来防止车辆损坏轨道,日后要修长路,也可以只用铁片来节省成本。

    轨道钢啊……韩冈在心中暗叹。

    除非天子和朝廷能放开对钢铁业的控制,让民间的资本能渗透进来,否则想要达成自己的目标几乎没有可能。

    技术发展可以由官府来引导,但不应该由官府所垄断,尤其是钢铁业、制造业,只有一个垄断的卖家,是成不了产业的。但韩冈受到的干扰太大了,他真正的想法除了自己,说服不了任何人。还要为了迎合现实,不得不将自己的计划改头换面。

    韩冈沉浸在思绪中,不说话,同车的沈括、李诫、方兴、沈博毅,还有方城知县,也不便说话。几个人低眉垂眼,都不敢惊扰到韩冈。

    不知过了多久,韩冈终于有了动作。眼睛眨了两下,略略直起了腰,还未开口就已经打破了车中的寂静。

    “路修得好。”韩冈的口气很是满意的样子,也不解释方才为什么突然就沉默了下去,透过两扇车窗,外面的景物正不断的倒退着,“新修的道路好走归好走,但要如此平稳,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沈括活动了一下身子,“这马车打造也好。”

    韩冈随着沈括的话,扫了眼车中。他说得的确没错。

    类似于后世西方马车的形制,而跟此时的马车截然不同,大了许多,也宽敞了许多。光是里面相对设了两排座椅,就让人感到惊讶了,而长长的座椅甚至能让人躺下来。

    一辆车中坐了六人,空间却还是显得宽裕得很。这个时代的双轮马车是绝对做不到这般宽敞,也只有四轮马车才能做到。

    四轮车并不出奇。在攻城器械中,莫说四个轮子,六个轮子、八个轮子的都有。而眼下在码头和矿山中,用来载货的有轨马车也全都是四个轮子。在轨道上,不需要考虑转向问题,只要想着如何增加载重,四轮远比双轮更为有利。

    而且能行驶得如此平稳,不仅仅是路好,也是马车本身工艺精巧。从车架到轮轴,再到轮毂、车轮,都是京中的官坊,穷多年积累而成。无论在材料上,还是在制造工艺上,都代表着这个时代的最高水准。

    窗外风景变幻,风从窗口灌进车厢,清凉的,丝毫不见外界的暑热。方城轨道全城六十里路,也不过用了一个时辰而已。

    “真够快的。”从车上下来,已经是方城垭口的北端。沈括张望了一下远近的风景,对韩冈笑道:“依律外官不得擅出本界。这里已经是汝州了,被御史抓到,可就少不了一封弹章。”看看弯着腰不敢说话的方城知县,“应该是两封。”

    “咬死不认就是了。你不说,我不说,御史怎么会知道?”韩冈开玩笑道:“明天我拉着方静敏也到唐州走一趟,难道他还能出首告你不成?”

    “方静敏过来,可是要摆酒庆贺一下。”方静敏是汝州知州,在方城轨道的修筑过程中也出了不少力气,只是不如沈括。

    方兴感叹着:“一个时辰六十里,快赶上铺递,寻常铺递也不过一天四百里。”

    这个速度与后世当然没法比,但比起这时代的寻常马车来,已经是很快了。除非做好了累死坐骑的准备,否则寻常骑马也是这个速度。

    “换作是载货,就不会这么快了。两匹马拉上万斤的货物、七八个人,就只能慢慢走。”早在沈括和韩冈来视察前,李诫就已经测过了时间,“大约只有现在一半的速度。”

    这条轨道,载人载货都是合在一起的,货主或是押送货物的人员总要跟着货物走。两个时辰六十里,的确不快,但比运河中的纲船还是要快一些。

    “能比船快就好。”即便只有一半的速度,还是能让沈括满意。

    “汴河上的纲船额定是六百料到七百料,载重四五万斤,不知在这条轨道上一个车次最多能拉多少?可曾测试过?”韩冈问道。

    “增加拉车的挽马的数量,四匹马、六匹马,后面就可以多挂上几节车厢。最合适的还是六匹马,少了马力不足,多了就驱赶不便。六匹马拉四车货、一车客,一次就能抵得上一艘纲船的量。”

    李诫的回答证明了他已经对轨道的运输工作进行了多次测试。韩冈和沈括对视一眼,一起点了点头。

    原本李诫只是韩冈为了酬谢李南公的帮助,而准备放在唐州分功劳的闲人,但谁也没想到他在工程营造上的能力出类拔萃,在管理上也有出色的表现,逐渐的就让韩冈将整个轨道铺设工程都交给了他来统管。也算是运气了——当然不只是李诫的,也是韩冈和沈括的。

    “一趟车四五万斤就只要六匹马,比起太平车不知省了多少。”沈括道,“看起来方城山这里要养不少马了。”

    “连同替换的在内,要一百五十匹挽马。”这次回话的是方兴,这个数字早就在心中转了很久,“每年至少还要淘换其中的十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

    “拉车是力气活,马匹的食量不会小。”沈括算了一下,“一匹一年至少要十五石粮、三十束草。加起来近万了。”

    “还要用榨过油的豆饼来补充力气。不过豆饼不值钱,一万石束的粮草也算不上什么。挽马不比军马,一匹也不过十几贯。加上人工,也不会太多,最多两万贯而已。”方兴笑了一笑,“如果管束不严,一个月给人干没的都不只这个数。”

    韩冈点点头,对沈括道:“统管方城轨道,当择人择术,否则就又是肥了一群硕鼠。”

    沈括笑笑,不接口。他现在还没打定主意是否要出来管着襄汉发运司。

    方兴转了一圈,看着轨道北端的转运港,连仓库都没有修起来,也就是码头给建好了。望着港口中工地,他问着李诫,“要整修完工,还要用多少时间?”

    “要到九月了。”李诫回道,“还得开销两个月的钱粮。”

    沈括道:“港口只占小头。只为这一条轨道,就花费了不少。”

    为修轨道,唐州出钱出人,今年的税赋只在转运司的帐本上走了一圈,钱粮实物直接在州里就截留了,沈括本人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李诫指了指半尺高的碎石路基,“成本最高的就是路基下的碎石。从山里、河里挖出来,运到方城垭口来铺起,几乎都抵得过一年的运力。”

    “这开支可就大了。”沈括皱眉,“只六十里还好,要是长了可就让人头痛了。”

    韩冈则道:“不是说一定要铺路基,将路轨直接放在平地上也是可以的。矿山、码头中的轨道,哪有多余的闲钱和时间,还不都是直接铺在地面上?”

    “不论是做轨道的,还是做枕木的,都是好木料,多少也值点钱,还不用提轨道上的铜皮。”“沈括注意着韩冈脸上的表情变化,“在矿里和码头上,人来人往,也没人敢打轨道的主意。不过放在野地里,可就两说了。是不是要人沿线盯着?”

    韩冈一笑:“肯定要在沿线派人巡守,就跟汴河上要派人看着一样。只是眼下的这六十里轨道,倒也不用太多人手。”

    “不过这轨道一修,六十里路沿途都不会停留,垭口中做些茶酒买卖的店家,可都会恨透了这条路。”李诫说着。

    方兴冷着脸:“往岭南流放个十几二十人,将伸过来的贼手给杀下去,看看谁还敢犯事!”

    “现在说这些也太早了。既然轨道已通,剩下的也就是怎么将秋粮运往京城……”韩冈横目扫过众人,“只有将今年的秋粮运往京城,才代表着襄汉漕运打通,才能让朝廷看到我们的功劳。”

    方兴第一个点头,紧接着李诫、沈括他们也跟着点头附和。

    这半年来,他们一番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功劳和之后的封赏。开漕为国利民,但没有足够的回报,又有谁会分神费力?

    喝酒吟诗,日常饮宴多得能被称为酒食地狱,也同样是做官啊,官场中,那样的人更多。

    结束了对方城轨道的检视,天色已然不早,韩冈、沈括一行便在方城县歇了下来。

    在方城知县诚惶诚恐的招待下,吃过拖长了时间的晚饭,回到寅宾馆的房中,沈括喝着消食的清茶,问着儿子沈博毅:“你跟着一起走也有几天了,对韩玉昆,你怎么看?”

    沈博毅有些紧张,沉吟好一阵才试探的说道:“韩玉昆的确是奇才。日后入两府不在话下。就是年纪太少,对他眼下的前程恐有阻碍。”

    沈括眉头微皱,心下不愉。都是给人说滥了的评语,还有自己说过的话。也就是说,这两天与韩冈的相处,他什么都没看出来。自家儿子见识平庸他是很清楚的,但再一次被确认,沈括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

    “就这些?”声调有些尖锐。

    沈博毅身子颤了一下,连忙道:“只是把年齿放一边,韩冈的胸中的确有一篇治国的大文章……韩忠献【韩琦】在他的年纪,差得不知多远。之后忠献公能方过而立便晋身两府,不过是因人成事,撞了大运而已,之后才显出本事。”

    沈括摇摇头,失望道:“我不是要听这些。”

    沈博毅神色更加紧张,“孩儿是想说,以他的聪明,难道当真不能做诗词吗?”

    “哦,为何这么说?”沈括闻言一喜,对错不论,以自己儿子的性格,能有想法就是最好。

    被父亲追问,沈博毅心中发慌。但看见沈括鼓励的眼神,他大着胆子说起自己的想法:“都说韩冈不通诗赋,但西太一宫中的那一首枯藤老树,到现在都没人去认。传说是韩冈,也有人怀疑。但往深里去想,这样的一首小令,纵使如王介甫和欧阳永叔,一辈子又能做出几首?不是对此道不屑一顾的韩冈,谁会放着不认?”

    “可他的文章你也不是没有看过,的确是平平无奇,不见华彩。”沈括故意反驳道,“文章讲究韵味悠长,言不到而意到。韩冈的文章却是少有典故,文字也失之于繁芜。按刻薄点的说法,直如胖水牛,臃肿榔槺而不见妩媚。”说着又摇头哧笑了一声,啧啧嘴,“苏子瞻好利的舌头。”

    沈博毅争辩道:“初看的确如此,可再想想,读他的文章,可会产生半点歧义?他文章中说的事,又是哪一件不深刻入骨?直是刻意如此写来。而且诗词歌赋写得不好是一回事,能不能写则是另一回事。韩冈几年间,文字有十数万言之多,难道连一首诗一阕词都写不出来?只要想写,乡儒拿着韵书也能拼凑个四句、八句出来,何况进士第九的韩冈!”

    “那韩冈为何如此?”沈括转着茶盏,慢悠悠的问着。

    “一则应是心不在此,第二当是不想让诗赋拖了后腿。韩冈于诗赋肯定是能写,但多半写得不好,枯藤老树也只是特例,难有可以比肩的第二首。若是滥竽充数,少不了会被一干刻薄之人指着鼻子嘲笑。现在干脆不写,就算有人想嘲笑,又能嘲笑多久?说多了也就厌了。且更能反衬他在其他方面的才华。”沈博毅沉吟了一下,更低的声音说道:“以孩儿看来,韩玉昆外似谦和,实则高傲,根本看不起那一干饮酒作乐多过做正事的词臣。诗赋于他,小道而已,他想做的,是穷究天人大道。区区文名,对他来说,有等于无。”

    沈博毅说完,就紧张的看着父亲,等待他的评价。沈括默默等了一阵,见没有下文,视线从茶盏中的浮沫上收回,抬起眼:“没了?”

    沈博毅一愣,心虚的小声道:“……没有了。”

    沈括笑了一声:“前面倒也罢了,不过能看到最后这一点,也算是不错了。”跟着却又摇摇头,“但还是没有说到正题上。”

    看着疑惑中的儿子,沈括道:“韩冈是奇才,学问博通,为人沉毅。不出意外,日后定然少不了一个宰相。但他想做的,绝不是韩琦那般相三帝立二主的元勋,他的心思更大。”

    “襄汉漕渠自太宗时两次修筑不成,尤其是第二次,全线掘通后才发现水浅难以行舟,世人皆视方城垭口为天堑,自此搁置百年,直到韩冈出现,才重新将襄汉漕渠提上桌面。你可知他靠了什么天子和朝堂会相信他能将漕渠修起?”

    “多级船闸……”沈博毅想了想,补充道:“还有过去立下的声望。”

    括点头,“光有船闸是没用的,但天子不知道。霹雳砲、雪橇车、板甲,任何一样拿出来,都是让人叹为观止的发明,能让人吃一辈子功劳,而这些都是韩冈一人的。等飞船上天之后,加上《浮力溯源》营造声势,韩冈在工器、营造上说话的份量,就变得比谁都重,已是由技巧之术进抵于大道。为父,还有苏颂,都远远不如。”唐州知州眼神中闪动着羡慕,“他说船闸可行,没人能驳斥得了。天子只会相信他,不会相信别人。世人也只会相信他,不会相信别人。”

    “韩冈是先拿多级船闸出来,等天子和朝廷意动之后,又将轨道拿出来,告诉天子,可以先拿轨道替代漕渠在方城垭口的那一段难关。既避免了开辟漕渠在长期的工程中受到干扰,更让轨道不再局限于矿山和港口,从此有了更为广阔的用武之地。”沈括叹了一声,“这一步步都是按着他的计划来的。”

    “大人是在说韩玉昆从一开始就在想着推广轨道?”沈博毅问着。

    “确切点说,应该是一石数鸟,开辟漕运,自是有功——与中原更加畅通的联系,还能稳定他主持夺占交州——而推广他所发明的轨道,也同样有功。更重要的,轨道推广后,还能给他带了更大功劳,实现他的目标。”

    “……什么目标?”

    “你可知道有轨马车真正的用武之地不是在京西……而是在一片坦途的河北。一名兵卒,连同战具在内,总重也就在两百斤。一个指挥按五百人算,不过十万斤。不过人不是货物,不可能两三趟车就运走。但像方才的车子,六匹马、五节车厢,挤一挤,载一百人没问题吧?一个指挥,也只要五趟车,三十匹马。一万人也就一百趟车,六百匹马,几个时辰就能装完上车了。”

    沈括喝了口水,见儿子听得专注,就继续说道:“再算算速度。有轨马车按只要能做到按时换马,一天不停歇都可以。一个时辰三十里来算,十二个时辰就是三百六十里……想想河北才多大?如果用轨道将河北各州府连接起来,两天,最多三天,就能将一万全副武装的大军,从黄河边的澶州送到最北端的定州。”他声音猛然拔高,“契丹人的骑兵全速前进时,也就这个速度啊!”

    “更别说,运粮有多方便了。”沈括叹了口气,叹气声中满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以及深深的敬服,“明白吗?只要方城山这里见了成效,韩冈转头就能让天子点头同意在河北铺设轨道。一旦开始建设轨道,进而投入使用,几千上万匹挽马从哪里来?——只有熙河。韩冈的老家。扩大茶酒易马的交易,能进一步稳定了熙河。”沈括斜睨着一脸震惊的沈博毅,“怎么样……又是一石数鸟。”

    “拖着为父来检验轨道,韩冈其实已经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沈括看破了韩冈的盘算,也是有了决断,“依眼下的情况,为父肯定要为他奔走鼓吹。不仅是铺设轨道以便用武河北,甚至是在气学上,为父也得站到他的一边。大哥儿你跟着他,好好学着点。里外都留个人情,日后也有好处。”挥了挥手,“你先回房去想想,日后在韩冈身边该怎么做。”

    沈博毅不敢多话,躬身告退,走出去时还是沉浸在震惊之中。哪里能想到韩冈光是要打通襄汉漕渠,私底下能有这么多想法。

    儿子离开,沈括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套。打开来,里面的东西银亮亮的反射着灯光,自己的相貌,也在其中被照得纤毫毕露。

    方才教训了儿子好一阵,看似是觑透了韩冈的一切,但实际上,对沈括来说,韩冈身上的疑团更多。

    学问不说了,张载肯定教不出来,要么归于天授,要么就是像韩冈自己说的,是格物致知的成果。而韩冈所拥有的势力,更为让人疑惑。

    圆圆的水银镜只有巴掌大,套在软布套中,用的时候拿出来,不用的时候收在套中,不用担心划伤镜面。

    格物致知并不算什么,韩冈在古书中找到汞锡齐的制法,并用来造水银镜,这一点也不足为奇。唯一让人惊讶的,是韩冈从哪里找的人为他制造镜子。

    一个十年前还是穷困垂死的灌园子,哪里来的人手?两条腿会吹拉弹唱的清客幕宾到处都是,但双手上有把子好手艺的工匠,能够炼制水银的匠人,这样的人才,可不是想找就能找的。沈括出身官宦世家,但他养家里的几个清客,可没有一个有这等本事。

    而且拥有了这项发明,不去设法保守机密,反而毫不在意的说给外人听。要知道,这可是能养活一个家族数代人几十年的宝贝,可比在家里挖个坑将黄金白银埋下去有用得多。

    放弃聚敛钱财的好手段,却又能收拢有用的人才,这完全是相对立的两桩事。对于沈括来说,韩冈手上掌控的资源才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不便与儿子多说,不小心传出去,很可能就会恶了韩冈。

    将镜子收起,沈括双眼定定的看着灯火。韩冈帮了自己这么多,眼下的情况,自己也只有站在他的一边。只望韩冈能达成他自己的目标,日后自家也能藉此摆脱现在的困境。

    韩冈在方城县待了两天,跟汝州知州方静敏坐着新修好的有轨马车在六十里的轨道上跑了一回,便掉头返回襄州。

    摇晃的灯光下,韩冈低头翻看着自己的文稿,而王旖坐在他的旁边,也在看着一部草草装订的书稿。她神情专注,嘴角边带着清浅的笑意。

    韩冈手中松散的稿纸上全是点画删改的痕迹,这是他用炭笔写在白纸上的初稿,而且还是从左至右的横排书写。十年来,眼睛里都是看的竖排文字,横排写起来甚至都有些不习惯了,不过日后如果是关于数学、物理方面书籍,插进公式后,感觉还是横排比较合适。

    不过拿在王旖手中的第二稿,则是韩冈重新用毛笔誊抄过一遍,已改为了竖排。毕竟韩冈现在想做的只是科普而已,通过新书向世人灌输自己的理念。这就决定了他不能在文稿中插进让普通人感到难以理解的公式和方程。

    韩冈依稀还记得,后世某位著名的科学家在他那本同样著名的科普书籍中曾经说过,科普书中公式每多上一条,销量就会减少一半,韩冈只盼望着自己的书能传播得越广越好,该留在专业书籍中的,最好还是留在专业书籍中。

    就像当初他利用《浮力追源》,作为他执掌军器监后的第一声冲锋号角,自此改变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并奠定自己在工器营造上的权威地位,也顺便挖上几个坑,达成一些政治性的目的。

    韩冈现在想要做的,也是打算使用刚刚写好的新书,在现在和未来,在政治和学术,在朝廷和民间,在天子、朝臣、士人和百姓们心中,进一步树立自己的地位。

    不过要达成这个目的,一本书是不够的,所以这一次,韩冈准备拿出来的并不是一部书,而是两部。

    一部是关于地方官府应对灾疫的针对性的手册。这是韩冈一直想写的。远在他撰写军中卫生条例的时候,就有了这个想法。

    一个幅员万里的国家没有说哪年没有大灾大疫。但大部分的亲民官——直接治理着一方水土,为天子牧守亿兆元元的官员——却都是进士出身,诗赋经义水平不错,为了撰写策问,也有去学习农事水利,比如《齐民要术》和《水经注》等等,但一旦遇上干旱、洪涝、地震、蝗虫、瘟疫、饥荒这些灾害,到底该如何应对,谁也不可能有地方有机会去系统性学习,而且也没有一本合适的参考书,一般只能靠经验、靠惯例,比如免税放粮什么。

    对于普通的灾情,免税放粮勉强还能派上用场,最多也就多死些百姓,多一两个乱葬岗的事。只要灾民不揭竿而起,流民人数不过千、不过万,地方官员倒也不会太在意。

    可一旦灾情严重,波及数路,绵延数载,牵涉到数以千万的百姓,道上流民以十万计,那么这点可怜的应对手段,当然也就远远不够了。那时候的灾民,就像已经将堤岸顶出道道裂缝的洪水,随时都能破堤而出。

    所以富弼、韩冈能平平安安的安置下几十万流民,才会成为人人传颂的奇迹,因为其他人几乎不可能复制他们的成功,没有那个能力!没有那个手段!没有那个经验!

    也便因为如此,所以韩冈才会写下这本书。其直接目的就是为亲民官们所准备的。遇上大灾大疫,到底该怎么安抚百姓,怎么防止灾民中爆发疾疫,乃至在瘟疫爆发后,该如何处理,都可以参考书上的条款。

    不过一人计短两人计长,韩冈几年前还是准备自己编订条目,写下一个大纲。再向天子加以申请,集合众人之力来编纂。只是眼下的现状,韩冈只能亲力亲为。一个人闭门造车,粗浅是肯定的,但韩冈还是很有些信心。这信心来自于他本身的声望,也来自于书中的内容。

    另一本新书则是文人的惯例。类似于随笔,是被称为笔记小说的形式。

    这个时代,文人总会将身边的人和事,以及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加以记录,最后编纂成册。有的说玄怪,有的说历史,有的记录言谈,有的描写人物,甚至也有记载制度、政事的笔记。更多的笔记则是以上几项的集合,也就是杂记。韩冈的书架上,这样的书就有不少。

    《世说新语》算是早期的笔记,唐时的有牛僧孺的《玄怪录》,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刘肃的《大唐新语》,五代有孙光宪的《北梦琐言》,而进入宋代后,则为数更多,比如陶谷的《清异录》,钱易的《南部新书》,杨亿的《杨文公谈苑》,欧阳修的《归田录》,这些书多达数百卷,占了整整一面书架。

    即使在后世,这样的著作也很受欢迎,甚至流传极广,同时更是极为重要的史料。韩冈前世不研究历史,但他走南闯北,消耗在路上的时间很多,旅途上总得有些打发时间的东西。就像沈括的《梦溪笔谈》,他就曾经翻阅过——虽然现在还没有成书的样子,而韩冈本人也记不清其中的条目了。

    韩冈之所以会用笔记小说的形式来撰写科普书籍,一个是笔记小说在士人中容易传播,另一个,则是他来自于后世的记忆有很多零碎的科学常识,基本上很难撰写成某一方面的专著,但作为笔记,体裁却正巧能与韩冈零碎的记忆配合得上,甚至可以说相得益彰。

    从王旖的表情上,就能看得出,韩冈的这本还没有命名的笔记,还是很有些吸引人读下去的能力的。

    她在旁边翻着,神情专注,连韩冈放下手上的书稿,开始盯着她看,都没有察觉。

    科普性质书籍其实很受欢迎,能多了解一点,与人聊天时也有谈资。笔记小说也同样受人欢迎,同样是因为能增广见识。当两者相互结合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就有了吸引力。

    韩冈的这本以窗外的一株桂树起名作《桂窗丛谈》的笔记中,分为生物、医药、物理、化学、算学、地理等几个大篇目,将一些科学常识记录下来,掺入一部分理论,同时与气学和格物之说联系在一起。

    王旖翻着的正是生物一篇,眼睛盯着稿纸上的细密小字,自言自语的:“螟蛉当真不能变成蜾蠃?”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韩冈将手上的文稿理了一理,笑了一声,“诗三百,先圣只是编修而已,也不是没错的。”

    王旖抬起头,带着笑:“官人,你当真挖过土蜂窝?”

    蜾蠃俗称土蜂,韩冈点点头:“蚂蚁窝都挖过,何论土蜂?”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也不是为夫一人,是两位兄长带着出去玩的。听说了蜾蠃,也就是土蜂收螟蛉为义子的故事,就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念的七七四十九遍‘像我、像我’,就一口气连挖了几十个土蜂巢。却发现里面可不只是有螟蛉,尺蠖、蟋蟀之类的虫子都有,而且全都是活的,上面还有更细小的虫子一口口啃着。

    后来为夫就仔细观察过,发现这些虫子都是被土蜂捉来,先用尾上针扎上一记,然后才丢进窝里。虫子被蜇了一针后,就如喝了华佗的麻沸散,不能动弹,却是鲜活的。土蜂幼虫从卵中孵化出来后,就能有鲜肉吃,不至于因时间而腐坏。”

    韩冈说得活灵活现,这些话在他的笔记中也都写了出来,名人轶事也是世人喜欢看的,编一下也不是多麻烦。

    “这也是格物致知?想不到官人小时候就能暗合圣人之道了。了不得啊……”

    “去其伪,查其真,这就是格物,只是小时候不知道罢了。圣人说的道理,本就是在寻常处,哪有艰深难懂的?只是不易学而已。”韩冈向妻子说道,“其实这也不是为夫第一个发现,梁时的山中宰相【陶弘景】很早就在书中了写明了。”

    “官人让人造的水银镜,也是从陶通明【陶弘景字通明】的书上得到的启发吧?”

    “不只是他,提到汞能融金化物的有很多书,知道的也有很多人。一方面,汞能融金、融银,鎏金鎏银都是用汞——汞这一字,可拆为工和水。水,是指其常温为液体,而这个工,一个合其音,就是指其可用于工匠之用——其实是一部分得自于道人,一部分得自于匠人。只是匠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道人则是故弄玄虚,用些模棱两可含含糊糊的话语,来招摇撞骗。”

    韩冈还是一贯的看不起释老两家,视其为外道。王旖抿嘴一笑,听着韩冈毫不客气的说着道家的不是,“这些道人,一心一意的去炼丹,竟没有一个想到有用于国的。”

    “奴家可是感激道士,”王旖的剪水双瞳望着韩冈,“若是没有道士,奴家可是遇不上官人了。”

    韩冈老脸一红,他排斥佛道,却把自己虚构的救命恩人给说进去了。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为夫说的是那些只顾炼丹药的道士,生生浪费了多少好东西。”

    “修道,不就是为了长生吗?不能练就金丹,对百姓再有用,在他们眼中,也只是无用的废料而已。”

    “所以对百姓来说,他们就是无用之人啊。”

    对修道之人的评价,出韩冈之口,入王旖之耳,说说就算了。跟韩冈不同,他的几名妻妾虽然跟在韩冈身边耳濡目染,已经不是很相信一些骗人入彀的鬼话,但对佛道依然还是保留着几分敬畏,连王旖都不例外。

    襄汉漕运的通道已经打通了,也就在这两天,消息就该传到了京城。虽然勾连襄阳和京城的渠道依然被方城垭口一分为二,但作为替代工程的方城轨道的完工,产生的影响应当也不会比渠道正式修成时差得太远。

    等到秋税收过之后,需要大量民夫的堰坝、船闸,以及开挖方城渠道的工程就要开始,但对于韩冈来说,他来京西的几个主要目标,已经完成了其中一项,其后续的进度,他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只要方兴能够将六十万石纲粮在四十天内运抵京城,这就是对轨道最好的广告。接下来,推动轨道的全面发展就不是什么难事,更是顺理成章。通过轨道加强整个国家的物流能力,好处不仅存在于商业上,对于军事,也能有极大的裨益。

    韩冈对轨道的计划很多,陆陆续续也整理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规划方案。

    他甚至打算将轨道的建设和管理向民间开放。国家打造干线,控制作为命脉的主干道,而放开来让民间修造支线,成为整个物流体系的补充。而全国性物流体系成型,使用的牲畜也将会是,马匹的保有量是一个国家实力的象征,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太多了,等到这个最终目标成型,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需要多少年的时间去培养和发展。

    韩冈盘算着轨道未来的发展,王旖则拿着丈夫的笔记原稿,继续往下看。看到不解的时候,就做个记号,等韩冈有空的时候再问。

    这是门外的廊道上响起了脚步声。

    “是素心。”王旖抬头喜道,她肚子正好饿了。

    “不是她一个人。”韩冈摇摇头。

    书房门响了两下,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周南、韩云娘和严素心,不知怎么凑在一起过来了。三人手上都拿着一块巴掌大的水银镜,上面的红绳穿过镜纽,下面则垂着一条长长流苏,这是韩冈前些日子带回来的礼物。

    “怎么了?”韩冈问道,“晚上还拿着镜子?”

    周南将镜子递过来:“官人你上次给奴家的水银镜,怎么变得模糊了?”

    “是啊,全都模糊了。官人你拿镜子回来的时候说过,有什么变化立刻就跟你说。”严素心和韩云娘一起点头附和着,一起将镜子递过来,很是疑惑的样子。

    “模糊……怎么又模糊了。”

    韩冈一手接过拿着如同多了几处霉斑的镜子。这应该是他一个月前,从工匠们那里拿到手的第一批水银镜。就在前两天,这块镜子还是闪亮如银,而今天,就已经是只能看到一部分清晰一部分模糊的人像了。

    韩冈对此心中有底,同样的情况,在他听到的汇报上,出现过不少次,本以为这一次是成功了,没想到还是不能投入实际使用。

    几个工匠为了试制水银镜,试验了汞和锡不同的配比。发现在汞锡齐中,水银用得越多,模糊得就越快,最后将水银降到了最小的限度,终于不会变得模糊。谁成想才一个多月,又复归原状了。

    看起来是镜面镀层中的水银挥发得很厉害,也有可能是水银渗透到铜镜里面去了。

    但不管是怎么回事,都证明用金属材料作为基材,同时无法密封隔绝的水银镜完全没有保有价值。

    看来还是得用玻璃,韩冈想着。鎏银其实也是一种办法,但镀上去的银层容易发黑,这个问题不论怎么调整实验配比都没办法改变。

    “官人这是怎么回事?”王旖还没有回屋看,但她的镜子想必也出了这个问题。

    “自然是技术还不到家的缘故。”韩冈冲着四位位妻妾自嘲得笑了一下:“胜负兵家常事,水银镜就再让人去想办法好了,总有成功的时候。”

    从周南、云娘手上接过另外两面镜子,几面一起递给身边的小婢:“去外院叫个人,送到城外柳树营去。夫人那里的,一会儿也让人带过去。”

    水银有剧毒,既然会挥发,就最好丢得远远地,韩冈可不敢让水银来祸害自家的妻儿。

    只是这样一来,显微镜的反光镜又成问题了,韩冈咂了下嘴,做个科学家还真是不容易,得不断直面失败,难道当真要他实验六百六十六次才能看到成功?

    “官人。”王旖眼中多了些忧色,她拍拍桌上的书稿,“这个会不会……”

    可能是因为忌讳的缘故,她没有把失败两个字说出来。

    韩冈领会了,摇头笑道:“不用担心,伏龙山那里已经有好消息了。等李德新回来就可以了进行下一步了。”

    曾经的金明寨寨主之子,陇右名医仇一闻的弟子,早在几年前就被从关西找来,投入了韩冈的门下。蕃人的身份让他很难与周围人交流,只能依附韩冈,而韩冈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有许多事可以放心的交托于他。

    小事失败没什么,韩冈也不是很放在心上,但大事他可是慎之又慎,内外都做好了准备,也多次做过了验证,想失败也难。

    ……………………

    “襄汉漕运打通了?”吕惠卿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是十分惊讶。

    韩冈没将方城轨道的通车太放在心上,但无数道盯着襄汉漕运的视线却不会等闲视之。

    方城垭口六十里的轨道的成功,就像一块巨石投入,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能算是打通,只是通过方城山的那一段铺好了轨道。”

    “看来韩冈还是急了点。”吕惠卿沉稳下来,“到底能不能成事,还得看今年秋冬。他能将京西南路和荆湖的秋粮,运多少过来。”

    来跟吕惠卿报信的幕僚点头附和。

    “不过以韩冈之材,运上六十万石,也并非难事。也可以说他已经成功了。”

    从襄州坐船上溯至方城县,坐有轨马车走上六十里,到汝州再换船去京城。有通畅的道路运输,从这一件事上,吕惠卿知道韩冈是成功了大半。

    轨道跟水道和普通的官道不一样,水道和官道上跑的车马船只,可以是私人的,也可以是官府的。但轨道上的有轨马车,只可能是一家独占。

    只是这一点上,吕惠卿的眼前就仿佛出现了一个个铜板,叮当作响的落下来,洒了满地,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在汴河上,有能逃税的民船,但在轨道上,如何逃税?而且还有运费进账。

    这样好的项目,如果自己这位参知政事插手进来,至少能让东南西北四座京城用轨道联系彼此。

    “不对。”吕惠卿摇头。

    韩冈是不可能留下这么大的破绽,他肯定会在确认成功之后,上书天子。就算自己第一个向天子建议在方城山以外的地方铺设轨道,但日后当真有了成果,自己也没脸跟韩冈争首倡之功。

    一般来说,如果分润不到功劳,吕惠卿也就没了太多的兴趣。但轨道的作用,吕惠卿却是难以割舍。就算功劳不归他,但一旦成功,多了几条勾连南北的通道,做什么事都能多一分助力。

    看来就必须等十一月的结果了。韩冈若是成功的将理因运送到扬州的粮食,通过襄汉漕运运抵京城,那么接下来,天子自然会有意通过轨道将无法用水路联络的州县,通过轨道联系在一起。

    不过轨道有个坏处,就是必须在平坦的地方才能使用。如果有些斜坡,不是运力大幅下降,就是对挽马的要求直线上升。并不是皇帝金口玉言一开,就能让轨道面临的问题,就此烟消云散。

    但吕惠卿不是很在乎,能将四座京城联系起来——大名府要过河——继而延伸到边地……比如定州、真定、沧州。

    ‘也只能在河北。’吕惠卿有着恍然大悟的感觉。就是不清楚韩冈究竟是轨道将官军的重心移到东面,还是利用轨道,给契丹人以压力,让他们不敢肆无忌惮的支援党项人。反正多一种手段,就是多一个选择,也是多一份保险。

    种谔的奏章已经递到宫中几天了,天子是什么想法,现在还没有人能探明。开战是肯定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开战,还没人能说得准。不过有了轨道,有了新的漕运通道,天子可能又多了一份两份的信心。

    不过韩冈究竟能得到什么样的封赏还说不准,进京任官几乎不可能,下一步究竟是回关西,还是去河北?

    吕惠卿忽然发现,能决定韩冈到底去哪里并不是他,也不是两府,宰辅们甚至连影响都做不到,只有天子,只有天子才能决定韩冈的未来。

    虽已入秋,但御园中的草木依然茂盛。

    桂花离着盛放还有几天,不过已经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在空气中浮荡。

    赵顼扶栏观水。朱婕妤、邢婉仪等几名正受宠的嫔妃则带着皇子皇女,在不远处的凉亭中,等候着赵顼的召唤的同时,闲聊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

    池中的荷叶残落了许多,荷花自然早就败了,一颗颗莲蓬被挑在水面上,无甚可看之处。但大宋天子的双眼却盯着水面,不过两眼焦点茫茫然,显然没有落在荷叶上。

    五日前,赵顼收到了京西转运司的奏疏。韩冈在奏疏中汇报了襄汉漕渠的最新进展。虽然渠道依然在方城山处中分,但方城垭口轨道的修筑完成,代表着襄汉漕运的替代通道已经可以投入使用。在襄州连通京城的水道全线贯通之前,这条替代通道将为襄汉漕运。

    韩冈更在奏疏中说明,方城轨道两端的转运港口预计将会在九月底完工,故而申请将荆湖两路和京西南路的总计六十万石的秋粮,通过新开辟的渠道运送上京。

    这份申请赵顼已经批复了下去,中书也签押过了。他肯定是要看一看韩冈的成果。到底能不能见功,能有多少运力,这关系到大宋是否能再多上一条联系南北的生命线。

    荆湖两路,在章惇收复荆南之后,一年的纲粮数目有一百二十万石。赵顼当然希望这条通道能有一百二十万石的运输能力,如果不行的话,一百万石也能接受,再少可就没意义了。

    若是能比一百二十万石多,那自然更好。汴河一年的纲运是六百万石,但除此之外,还有多达数倍的商货运输。一条漕运通道,不仅仅归官府所用,民间也当能享用得上。

    只是赵顼并不是很指望襄汉漕渠能与汴水一较高下——漕渠的运力与渠中的水量有关,沟通黄河、淮水和长江三大水系的汴水,拥有的水量不是京西几条细窄的河流可以相提并论,襄汉漕渠即便全线畅通,最多也只能是汴水的补充,而眼下还只能用轨道暂代,恐怕也当真只有最多百万石的运力。

    在襄汉漕运投入使用前,赵顼都不会太过记挂在心上,真正让他陷入沉思的,还是种谔的上书。乘着西夏国内梁氏和乾德的母子不合,起兵征讨西夏,将盘踞大宋西北的这个国家彻底覆灭。他的提议,对赵顼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种谔从来都是好战的,赵顼当然不是不明白,但种谔过去所表现出来的战略眼光,却是远超侪辈,每每见功。他既然提请开战,自然是看到了西夏的弱点,有立功的可能,否则此等良将,也不会拿着自己的名望地位来赌博。

    但赵顼作为天子,不可能只听信一人的意见,种谔也不是不会犯错的将帅。其他臣子的观点都要听取,而赵顼本人,对于时局也有自己的认识。

    契丹人对西夏的支持能到哪一步,这一点就是困扰赵顼乃至整个朝堂的最大问题。

    要是契丹国中有变,西夏可就完了。很多时候,赵顼都在想,如果那位掀起了叛乱的皇太叔还在就好了,或者现在的权臣耶律乙辛有造反的胆子也好。一旦辽国内乱,赵顼能毫不犹豫的下诏发动讨伐西夏的战争。

    但耶律乙辛现在只是个权臣而已,还没有做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水平,而辽主耶律洪基在做了几十年皇帝后,在国中也有足够的控制力。不过也不是没有机会,耶律乙辛害死了辽主唯一的儿子,眼下看起来似乎没有动静,但这件事迟早会闹起来。耶律洪基如果想要铲除耶律乙辛,辽国国中肯定会有为时不短的动荡,那时候就是机会了。

    离开白玉栏杆,赵顼走近凉亭,一名名宫中佳丽全都站了起身,以万福相迎。

    “在聊着什么?”赵顼进了凉亭,坐了下来。

    生下了皇第六子、也就是如今宫中排行最长的赵傭的婕妤朱氏笑道,“正猜着今年联赛的头名究竟是谁。”

    京城中只有一项联赛,就是如今正红火的蹴鞠联赛。入秋后,歇了一个夏天的蹴鞠联赛就要重燃战火。

    自五年前,棉行将流行于熙河路的蹴鞠联赛带到京城之后,经过了区区数年的发展,蹴鞠联赛就成为了京城中最受欢迎的运动,比赛制度也已经完备了起来。

    旧时京中,就有以踢球为主业的齐云社,多家球队聚起来比赛,但远远不如现在蹴鞠联赛的刺激。受到所有人疯狂的追捧。

    那种软绵绵的表演脚法的球赛,早已被硬朗、凶狠的拼杀所取代。比赛中经常有球员争球时撞得头破血流的场面。京城百姓过了上百年的太平安定的生活,难得受到血腥气的刺激,喜欢上的这个味道的球迷们一个比一个更加疯狂。

    联赛的制度也是吸引球迷的法宝,主客场制,循环赛积分制,多支球队组成的联赛,让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时间,东京军民们都能看到比赛。在漫长的赛季中,支持着自己所喜爱的球队一步步走向胜利,更是忠实的球迷们的共同心愿。

    猜测冠军谁属也是球迷们共同的爱好,赵顼早就见怪不怪:“猜到了是哪一家?”

    “现在甲级联赛积分排名第一的是车马行,队中的几名大将都没有伤病,下半赛季保持上半赛季的水平,头名跌不出他们的手心。连齐云快报也这么说。”

    一名才人则反驳道:“齐云快报上的说辞做不得准。上次棉行的鲁七明明是伤了腿,报上却还说没有伤”

    “登载的是棉行球头游勇的话,他当然不会实话实说,兵不厌诈嘛。”

    “快报上也说了,车马行只是暂居第一,后面两家追得紧的很,只要错失了一两场,就会从头名落下来。”

    赵顼都纳闷,怎么都看了齐云快报?

    刊载新闻消息的小报,东京城中很早以前就有了。但像齐云快报这样专业性的小报还是第一家。

    由主管联赛赛务的东京齐云总社创办的这份报纸,每一次的比赛日之后,总是会及时刊登比赛结果,积分排名,以及对各场比赛的点评,各支球队的球员被访问后说的话,也都会刊登在报上,许多有关球赛的新鲜名词也是从这份报纸上推广到每一名球迷的嘴里。同时还少不了球队赞助者出钱打的广告。

    宫廷中,只有重复得太多无聊的娱乐活动,要不然仁宗皇帝也不会眼巴巴的将宫外的女相扑叫进宫来表演,为此还挨了司马光一顿批。

    永远都不缺乏新鲜感的蹴鞠比赛,当然要比抛绳、飞竿之类的百艺表演要有趣得多。虽然嫔妃们一年之中看不到几场比赛,每一场比赛只能从齐云快报上看到结果。但她们中的许多人对于各支球队如数家珍。

    “今年甲级联赛的头名就三家争,第四名往后,积分都差了不少,赶上来的机会太小。倒是降级区就堆了五支球队,不知哪两支会降级了。”

    “棉行下半赛季再不努力,说不定他们会真的降级,只比倒数第二的甜水巷多一分。”

    “要不是棉行队的鲁七上次受了三个月的伤,在病愈之后也没能恢复旧日的水平。加上乌克博也回乡去了,要不然也不会败落到如此地步。联赛中最早的元老之一!”

    赵顼侧耳倾听着嫔妃们对宫外的比赛的评价,在争论时,她们之间甚至都模糊了尊卑高下,甚至将皇帝丢到了一边。赵顼插不上话,他几乎抽不出时间来看比赛,连看快报时间都不长。

    虽然蹴鞠联赛发轫于熙河,据说还是韩冈首倡,连如今通行于世的规则也是韩冈所制定。但熙河路诸州毕竟是都不大,平均每州也只有十几支球队,合在一起踢比赛就够了。但京城不同,人口百万之众,由于联赛的发展,加上丰厚的奖金刺激,这些年组建的球队多达百余支。

    这么多球队当然不可能聚在一起比赛,所以就有了联赛分级和升降级的制度。甲乙丙三级联赛,每一级都是十二支球队,前两名升级,后两名降级。

    至于剩下的小球队,则是实行的赛会制,聚起来踢淘汰赛。将京城通过纵横两条中轴线分成四个区,各区中小球队先通过淘汰赛决出冠军,然后四个区再通过循环赛决出前两名,取代丙级联赛的降级球队。

    每个赛季的上半赛季,是三月初到五月底,下半赛季则是从八月中开始,到腊月中旬结束。到了正月时候,还有一个金球赛。甲级联赛的前四名,乙级、丙级联赛的前两名,争夺一个铜质镀金的足球模型,当然,还有高达千贯的奖金。而从去年开始,三月初八,前一年甲级联赛前两名在金明池,又多了一场在天子面前表演的争标赛。

    金球赛的决赛,以及争标赛,最后都是在金明池边的球场举行,这两年,赵顼都带着嫔妃们来看球赛,宫中的不少人变成狂热爱好者有一半是在看比赛后。连宫中举行的蹴鞠比赛,也被改成了新式规则。

    三级联赛的各支球队都有固定的球场,附近的居民一般都是他们的支持者,就像棉行队,已经是城西的第一号球队,里面出来的任何一名球员,出去吃饭都能碰到人请酒。虽然今年几个主打接连受伤,在上半赛季落到了最后,但他们的支持率依然极高,球迷们对他们支持的球队都是不离不弃。

    只不过也有疯狂的球迷,闹出来的乱子不是一桩两桩,最后支持不同队伍的球迷间的斗殴时常可见。一家家酒店茶肆成了不同球队球迷聚集的大本营,在十天一场的比赛前后两日,都是最热闹也最容易出事的时候。

    御史们没有少弹劾蹴鞠联赛扰民、致乱、败坏风气。但蹴鞠联赛早已形成了一项横贯黑白两道的庞大产业,丰厚的利益将上至宗室、下至小吏数以万计的,都拉到了一条船上来。叮叮当当的铜钱撞击声,让反对的声音变得微不可闻。更别说京城球迷以十万计,谁都不会眼睁睁看着联赛被人毁了。

    东京城是天下流行的发源地和制高点,诗词、学术、娱乐,能占领京城的,就能占领天下。当蹴鞠联赛在京城受到欢迎的时候,当然也随之传播到地方上。很快天下州县就都会组织起联赛来了——韩冈所首创的蹴鞠联赛。

    ‘又是韩冈!’赵顼想着,这一位年轻的臣子,总能带来奇迹。就是随便在踢球上颠簸了两句,都能引发一阵风潮。

    这样的人物,似乎在哪里都能立下功劳。等他结束了京西的差事之后,该将他调到哪里去呢?赵顼拿不定主意,只要不是京师……

    政事堂。

    每天结束了崇政殿议事,回到政事堂后,就是宰执们在正堂定例举行合议的时间。

    在合议上,宰相和参知政事,都会就今天要处理的几桩大事商量一下,就算党派、政见都不相同,也会互相通个气,省得闹得太过难看。

    除非有什么无法调和的矛盾,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否则都会尽量在合议上解决,就是当年王安石和冯京、王珪都在政事堂中的时候,也没有说天天争得面红耳赤。

    入秋之后,在合议上没了什么大事要讨论——真正有关天下大局的几桩事,都要跟西面枢密府讨论过之后,才能做出决定——也就是一年一度的秋税能惹起宰执们的注意。

    可能当真是改了年号的缘故,靠着一个好口才,元丰元年的天下诸路,竟然绝大多数都取得了丰收。夏粮早早的完税,秋税的情况也是十分的喜人。青苗贷、免行钱,还有市易司的出息,都让几名宰执松下了一口气。

    不过除了秋税以外,还有一桩事让东府中的宰相、参政牵肠挂肚。

    吕惠卿拿着天子批下来的一份奏折,摇摇头,向着王珪、元绛扬了一扬:“韩冈倒是自信,要在冬月京畿水道封冻之前,将六十万石纲粮运到京城。天子都给他撺掇的一头劲。昨天奏折直送御览,都不在崇政殿中问上一句,就直接批了下来。”

    王珪笑道:“韩冈为人稳重,说得出来,多半是能做到的。天子也是因此才信他。厚之,你说是不是?”

    元绛在几位宰执中年纪最长,但他在政事堂中的时间却是最短的,对韩冈不算了解,也不往深里说,“天子既然批了,我等副署就是了。做成了,自有封赏,做不成,少不了一个欺君的罪名。想那么多在做什么?”

    “也不是不信韩冈,我也知道他素来是言出必践的。只是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将六十万石纲粮运进京来。只是想猜猜韩玉昆这一次想用什么手段。”吕惠卿很是有些好奇的模样,“板甲、飞船,可都是让人怎么都追不上的奇思妙想,不动声色的就给他做出来了。这一次,不知他又打算给人带来什么惊喜。”

    “才六十万石,应该不难吧?”王珪看神色是有几分疑惑,“从汴水运上京城的,可是六百万石。”

    元绛捋着保养得极好的胡须,慢悠悠的说道:“延行百年的六百万石,和初来乍到的六十万石,肯定是后者更难上一筹。无人手、无规程、无故事,一切从头做起,全都要韩冈来创立。换作是在下来做,就绝不敢在成事之前,先在天子面前下军令状的。”

    “厚之说得正是。”吕惠卿对元绛笑着点点头,转头就对王珪道:“相公有所不知,六十万石纲粮哪有这么容易运抵京城?就像东南六路的纲粮必须在扬州换用纲船一样。沿着汉水将秋粮运抵襄州的船只,大小形制各不相同,要在襄州换了一色七百石的纲船才方便北上至方城山下。”

    他一声嗤笑:“当真以为有了轨道、水道就能见功了?搬运纲粮,需要大量的人力。一名寻常的苦力一次最多也就能扛上两百斤,扬州单是力工就有三千多人,这样才能在九个月中,将六百万石的纲粮送抵京城。算算六十万石要多少人次的搬运工,就知道绝不是修好了轨道、打通了水道就能成事。”

    王珪皱着眉,不是为韩冈,而是为吕惠卿的态度。论起做事,他的确不能算是行家里手,但说起如何取得天子的信任,自己是不会输给任何人。要不然也不会自己坐上了宰相的位置。

    见王珪无法回答,吕惠卿微微一笑:“一个月之内,要把六十万石在三个不同的港口搬上船、运下船,而且还是刚刚扩张和新建的港口。就是以财计和转运之术,闻名国中的薛向来了,都不能拍着胸脯说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问着两位同僚,“缺乏足够的人手,韩冈总不能调来厢军、或是征发民夫做力工——码头上的搬运工作也是有技巧的,不是说有把子蛮力就能安安稳稳的将米袋送到船上,保不准就有个几万斤连人一起掉到水里去——韩冈他到底想怎么做?”

    “看起来吉甫你还是觉得韩冈做不到……”王珪笑着,

    “只是觉得自己的做不到。而韩玉昆他多半……”吕惠卿斟酌一下言辞:“以其之才,当是肯定能做到。我只是想知道他是打算怎么做的罢了。”

    王珪和元绛沉吟着,吕惠卿的一番话,也让他们升起了好奇,韩冈到底打算怎么赶在时限前,亲手向天子证明他说出来的话的正确。

    ……………………

    韩冈自然不会去满足宰执们的好奇,他也没那个义务,但只要人到了襄州城外的港口上,就自然能明白韩冈转运纲粮的手段。

    襄阳城还没有后世的护守一国数十年的地位,更不用说让一支能远征数万里的军队,多次无功而返的坚实城防。

    不过眼下的襄州,还照样有着以宽阔闻名天下的护城河,只看阔达百步的河面,就知道想要攻下这座城市,究竟有多么困难。

    来到襄州的商人为数众多,都是听说了襄汉漕渠的计划,赶过来打算亲眼瞧上一瞧,看看这条通道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代替汴河水道,让他们也能有个应对的计划。

    方兴的视线,又回到了前方高大宽阔的背影上。他的恩主现在正抬头看着这一次为了渡过难关而打造的杰作。

    纲粮转运比起筑路、开渠并不算难,但两边若都是还没有上手,多少聪明人都宁可去屈居下沉,也不肯去接手转运一事。

    港口、码头只是一个方面,只是为了实现目标做出的准备而已,合用的工人才是主力。襄州的旧港中的人力不敷使用,而北面的两座新港,同样是新近落成,就只有几个主事者,下面合用的人手一个都没有,更不用说港口中永远都不能缺少的搬运工。

    一开始时,沈括、方兴和李诫都在为即将完工的轨道和港口感到高兴,但当他们从幻想中脱身而出,一想到即将面临的严峻考验,脸上都变了颜色。

    这时候,就显出韩冈的能力来了。

    困难如拦路虎,横亘在眼前,绕过去和跨过去都是得小心翼翼,更不用说直面相对了。但韩冈对此有足够的自信,所以就有了现在让出现襄州城外的港口中,让来往于港中的人们都要仰头观看的新奇事物。

    高达三丈的门式吊车,横跨在码头上。从横梁上垂下来的钩索能轻而易举的将粮食吊起,通过绞盘来牵动吊索,送到另外一艘船上。

    “李明仲【李诫】的确是有一手!”韩冈仰着头,望着高高耸立在港口中的庞然巨.物,由衷的赞叹着。

    “龙图当是首功。”方兴跟在他的身后,“若非龙图给了图样,谅李诫也造不出龙门吊来。”

    “不。”韩冈并不居功,摇摇头,“一支笔、一张纸而已,算不上功劳。没头没脑的图样,也亏李明仲能看得懂。这些都是他的心血,我这里费点墨水、一点口水,可没脸去占他的便宜。”

    韩冈和方兴两人都盯着那一艘显得很是破败的船只,拿着这艘船来运送粮食,甚至可以说是冒险。不过眼下的情况,让他们还算是很满意。

    绞盘转动,刚刚放下货物的龙门吊就又转了回去。先是三百斤,接着又是三百斤,船上的水手将粮袋整理好,放在吊索上。龙门吊总是很顺利的将粮食运抵不远处的纲船之上,每一次吊运都是顺利的让参观者连连点头。

    木结构的龙门吊,可以直接从船上吊起三五百斤的货物,移到岸边的有轨马车上,也能移到另外一条船上。这般巨大的龙门吊耗费的木料,用来盖座同样高度的酒楼都够了。

    “最髙能运多少货物。”韩冈问着方兴,“有没有让人试过?”

    “回龙图的话,下官这两日已经让人试验过了,最大试过吊运六七百斤,再重绳子就不一定能吃得消了。不过还是三百到四百斤最稳当。”

    韩冈满意的点头,方兴的老成持重,他素来是知道了。能先通过多次测试,了解到一些必须了解的关键性的数据,这就为了将来主持发运之事,事先能有所准备。

    方兴向韩冈细细解释:“只从船上运到船上,只要两条船并在一起,将舱中的货物运过去并不算难。但利用龙门吊,难度则是更低了一层。一个时辰的时间,一船粮食就能发出去了。六十万石看着多,其实根本不费什么事。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怎么也能全都运过去。”

    “说的好。”韩冈的头一直点着,将此事交给方兴的确没有错,“等李明仲到了,你就跟他说说怎么打算。”

    “还得要龙图提点。”方兴恭声道。

    正说话间,一艘小船顺水直下,很快就抵达了港口。船头上的旗帜让人一看便知这是一艘官船。不用通报,韩冈和方兴就知道李诫已经到了。

    将韩冈托付的工作完成的尽善尽美,从方城山返回襄州的李诫,正满心得意的站在船头。远远地就看见了已经成了襄州港中标志的龙门吊,心中的自得更加难以遏抑。

    回头对着从家里带出来的一老一小两个伴当,舒心畅意的笑着:“这一回回去见到了龙图,也算是能交代了。”

    两个伴当都是一团喜气,他们这等下人的脸面是靠着主人挣来的。一个是从李诫少年时就跟在身边服侍的苍头,一个则是读书时做伴的书童,最是亲近不过。李诫若能靠着韩冈得个一官半职,他们出来也有体面,日后李家分家,也少不了一个管家的位置。

    老一点的说着:“韩龙图不喜多养清客,但一向对能做事的幕宾最大方。方管勾在王相公家几年,跟龙图已故的内兄交情匪浅,但到最后还是在龙图这里出仕。算起来,曾经正经八百被龙图收为幕僚的几位,全都得了官身,竟没漏下一个。”

    李诫笑眯眯的,直点着头。

    李诫的书童也跟着说道:“龙图的确是念个旧情的人。小人跟龙图家的周五哥最好,听他说起过龙图是怎么待。周五哥当年跟着龙图在熙河路征战,生死关头不知走了多少次,就是缺了点运气。最后腿也废了,手也抓不了东西了,当兵的也不知道积攒,到最后在军中也待不下去,只剩了些河湟开边功成后的赏钱。周五哥老子娘都死了,回去后,家产也分光了,还要听兄弟们的刻薄话,要不是韩龙图,早就饿死了。像他这样的身上有残疾的老兵,有许多都投到韩龙图家中。那个为龙图造了飞船的周全,也是少了一只手。”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通,老伴当接口道,“小乙说得没错,韩龙图的确是念旧情。想想他对横渠先生,还有两个同样教了他几天书的名儒,四时八节上礼数从来没缺过。方管勾也就当过一年半载的幕僚。这一次为了能让他转官,龙图把发运的差事都交给了他。眼下道路通了,剩下的功劳就全是他的了。”

    “这一条水道向北,尤其是方城山那一段,还有港口、官道,还不是二郎你督造,凭什么给他占便宜?!”书童为李诫打抱不平。

    “谁让他是韩龙图曾经用过的老人。”老伴当道:“只要在韩龙图门下走得近了,这一次就算没有好处,日后也少不了一个官身。”

    “什么日后啊,这一次还不肯定有!”书童立刻更正。

    “官身什么也不指望立刻就能成事的,要是能派几个人出来迎一下,也算是不枉这一番辛苦。”李诫嘴里说的和心中想着截然不同,可当他看清码头上战的是谁的时候,脸色完全都变了。

    李诫着实吓了一跳,韩冈竟然出城来迎接他,直率的性子让他一时间装不出感激涕零的模样,满是惊讶,“李诫怎当得起龙图来迎!?”

    韩冈笑了一声,他出城并不是全然为了迎接李诫,不过也没打算解释什么。随性子来好了,有些事根本不需要在李诫面前解释,“明仲你一番辛苦,难道还当不起让我多走几步?”

    “上下尊卑还是要讲究的。”李诫陪着小心,尽量不去看就站在韩冈身后的方兴……

    韩冈摇摇头,问道,“山阴山阳的两座港口,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山阳山阴的两座港中的龙门吊都修好了,李诫也想早些通知龙图和方管勾。”李诫向韩冈解释着他的行动,“山阳港那里有沈知州亲自督促,山阴港也有汝州的方知州。两边都不缺人盯着,似乎又有一较高下的想法,估计最多再有十天八天的样子,两边的码头就都能用了……”

    韩冈看了看恭谨有加的李诫,回头又了一眼满脸喜色的方兴,满意的点头,“既然如此,也就该做好准备了。若是换个年份,这么点事,谁来做都不会手忙脚乱,倒是要让人感到太过清闲。今年剩下的时间不多,把刚刚收上来的秋粮送去京城,时间上就卡得很紧,需要你们同心协力才是。”

    韩冈发话,方兴、李诫恭声都应了。

    韩冈抬头看着龙门吊上的吊索来回移动,只片刻时间,就已经将一船的粮食都运到了旁边一艘纲船上。前面的小船刚刚从码头中退出去,接着又是一艘满载着粮食的货船,在一群纤夫的吆喝下,顺顺当当的进了码头之中。

    看了一阵,韩冈回头对李诫笑着道:“本来都以为当真要用民夫和厢军充几天力工了,幸好明仲把龙门吊打造了出来。”

    李诫哪里敢居功,连忙道:“李诫只是照着龙图的吩咐去做,自个想几十年都不一定能想得出来吊运货物上船下船能有这么方便。还有就是龙图安排来的那些大工匠,又都是各有各的绝活,此事得力于他们甚多。上有龙图照管、提点,下有大工们主持,就是十岁出头的黄口孺子,也能把龙门吊给造出来。”

    “莫要自谦,你的辛苦,我看得也清楚。”韩冈说着,“这一辈中,我见过的,能与你比肩的可没有多少。”

    李诫忙谦虚了两句,陪了韩冈走了一阵,心有所想,道:“龙图,学生有个想法。既然方城轨道已经竣工,连两端港口眼见着也都快修好了。也该想想树碑立传的事。在方城垭口中立块石碑,也好让后人知道龙图打通襄汉漕运的辛苦。还有山阴港、山阳港的门额,汝州、唐州两边都说要请龙图去提个字。”

    李诫参与并主持了大半工役,当然想能留个纪念。虽然不敢抢韩冈和沈括的风头,但能在碑上付上自己的姓名,也不往他这半年多来的一番辛苦,也能让他在家里扬眉吐气,省得每次回家之后,浑家就连着几天每个好脸色。

    “再等等,等到当真见了功,再去考虑撰文立碑的事也不迟。”韩冈看了一眼难掩失望之色的李诫,笑了笑,“如果漕运当真有成,于朝廷稍有补益,我写信给家岳求篇文章也能算是理直气壮。”

    “王相公!”李诫惊讶的提高了嗓门,不过立刻就警觉得闭紧了嘴。他倒没想到韩冈的心思更大,求文直接求到他岳父那里去了。

    王安石当世文章第一,旧日的文坛座主欧阳修就算依然在生,也不敢说可以压他一头去。尤其是如今退居江宁,听说他的文笔日臻老辣,一年更胜一年。有王安石这么一篇文章做下来下来,再选个名家来书写,流传千古有了三五分可能。

    想到这里,李诫的心中就是一阵激动。虽然他的心思都放在工器营造之上,但李诫依然自命文人。文人想要的是什么,钱和权那都是暗地里,真正光明正大求着的就是一个‘名’啊!

    “其实山阴山阳两个港口的名字也可以改一改。”方兴在旁笑着提议,“山南为阳、山北为阴,山阳山阴,天下间实在太多重名了。沈、方二位不是说要龙图题字吗?干脆就顺道将名字改了。”

    “不用急。”韩冈还是摇头,“真正成事了,自会有人想给两座港口起个好名字。”

    方城轨道两端的港口,北面被叫做山阴港,南面被叫做山阳港,韩冈从一开始就没心思给两个港口取个正经名字。他很清楚,这两处关键性的节点,很快就会被人给换上个好听又有口彩的名字。

    当今的这位天子是个好事的人,再偏一点就可以说是好大喜功,喜欢给新修的寨堡、驿站起名,熙河、秦凤这十年来新修的寨堡,有三成是天子的手笔,比如甘谷城、再比如巩州陇西,熙州狄道,皆是天子钦定。

    如果方城轨道当真能将今年秋天的六十万石纲粮顺顺当当的运抵京城,以天子赵顼的脾性,少不得给两座新港取个吉利好听的名字

    韩冈没有进一步想两位幕僚解释,说天子长短还是不太好的,而且此事也没有确定,万一赵顼对此没有兴趣,自己可是要丢脸了。

    在江边走了一段,李诫突然就看到有人在仔细翻着江滩上的芦苇荡,他疑惑的问着,“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在检查水中是否有钉螺。”方兴道,“你也知道,钉螺传疫症——蛊胀,得了就是福薄命浅,不指望能治好。但重要的是预防。所以官人就下令,去寻找钉螺滋生的地方,将数量多的地方划出来,让人躲着走。顺便撒点石灰什么的,不要让其再害人。”

    李诫忍不住赞着前面的韩冈道:“龙图宅心仁厚,京西百姓,靠着龙图终免了疾疫之苦。”

    “这可不敢当。”韩冈回过头来,“尽尽人事而已。若是普通的头疼脑热,根本就不用官府掺和了,自去请医生问诊。但防治疾疫却是官府之责,不能视而不见。身为一路漕司,正好是分内事。”

    在城外绕了一圈,回到城中的衙署中,先将李诫安顿下来。接着就是正式签发的公文,让方兴去主持发运一事。

    到了晚上,回到家中,王旖、周南和严素心正萝卜白菜的算着家计,家里听候使唤的仆佣站了一地,屏声静气的听着王旖的发落。

    王旖治家已久,差事办得好坏,公款用得多寡,她那里都有本帐,说话时虽说是细声细气,却无人敢为自己辩驳。

    看到韩冈,房中的人都站了起来。王旖迎上来:“官人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在城外随便看看,顺便接到了人,也就没什么事了。”韩冈要进屋换衣服,随口就问道,“倒是你,不是说今天有事要参加什么庆生会,回来的比我还早?”

    王旖跟着进了里屋:“那一位跟州中有头有脸的官人家的女眷都下了帖子,也是抹不开情面,才去了一趟。闹哄哄的,没个滋味。”

    在王旖的服侍下,韩冈换了身家常穿的布衣襕衫,“谁敢在你面前闹啊……”

    “就是在奴家面前,才是最闹腾的,换作是别家,跟前就没那么多人来吵。”

    王旖是世家出身,宰相家的嫡出女儿,就是韩冈身份卑微,在官员内眷中也照样能压人一头,何况现在还是转运使夫人?出去都被人捧着的。

    不过王旖并不怎么喜欢迎来送往,韩冈也不需要她在外为自己打点什么。夫人外交之类的差事,对她来说从来都是桩看不上眼的苦活。

    有了王旖主持中馈,韩家的门户倒是清静。甚至连寻常最能穿堂入户的三姑六婆,也别想随随便便的挤进韩家的大门。尤其是佛家、道家的出家人,更是没有向家里请过一个。

    韩冈换好衣服,和王旖一起出来。也不说话,就在旁听着王旖如何发落家事。

    不得不说大户人家出身,从小就开始接受训练的王旖,在治家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水准,让人惊叹不已。而且她不是一人亲历亲为,而是拉着周南、素心一起管家——韩云娘是个天真的性子,也不敢让她掺和进来。

    一人主管,两人协理,家中的贵重器皿、用具、古董都有着一式三份的账本在记着,取用都要通过留下记录。但凡大户人家,都会这么去做。家里的金贵器皿为数众多,少了一根银筷子都能自账目中体现出来。

    账目清明,处理起来就方便了许多,王旖没用多少时间就将人都发落。回过头来,她就捧着茶汤,跟几个姐妹笑话韩冈:“平日里把家计的帐报给官人听,不是打哈欠,就是甩手说算了,只道官人不喜听。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突然想听家里面的这些杂事?”

    几个妻妾都知道韩冈不耐烦听这些鸡零狗碎的家务事,全都丢给王旖这位主母,最后听个结果就了事,今天的确是特例了。

    “外面都说你会持家,我说我这个做夫君都没见识过,也算是开开眼界,也能学着如何掌着漕司。”

    韩冈开着玩笑的说道,方才旁听时,倒是很给脸面的没打哈欠。但他的确是没什么兴趣去听家中的财务报告,王旖掌管的财产,对于韩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而已。亏了赚了,韩冈都无所谓,精打细算都没必要那般寒酸,他家可是如今国中顶尖的豪富,当然,是他家而不是他韩冈。

    依此时的律法,父母在世,做儿子的就不得别籍置产,否则便是不孝。就是想买块田,也得放到父亲的名下。如果放在自己的名下,被人究举出来,官员少不了会被弹劾,庶民也会押进衙门里挨一顿板子。

    当然,变通的办法也有。在一个没有分家的大家族中,保护自己利益的手段很简单,就是将置办的产业交给浑家,以嫁妆的出息为名,放在自家夫人的名下——依律,女儿家的嫁妆,丈夫都不得动用,如果哪家的新妇能将嫁妆拿出来支援族人,甚至是妇德的体现和象征——这样就不用担心给兄弟或堂兄弟给分了去。

    韩冈是独子,倒也不用在乎什么。顺丰行的七成股权,以及熙河路的地产,眼下虽全都是在韩千六的名下,但控制权现在就在他的手中,日后所有权迟早也是他韩冈的。

    家里的情况,几名妻妾当然都知道。韩冈一直以来都不将眼下的家财放在眼里,她们也都觉得正常。

    现在韩冈说他是要学着王旖治家的本事,哪个会信,王旖笑道:“阿弥陀佛,这奴家可当不起。官人财大气粗,不像我们眼孔小,倒是精打细算着,为家里的哥儿姐儿日后着想。”

    周南拉着云娘笑道:“家里的哥儿姐儿有福了。官人不但是个文曲星,还是个财神爷,荒地里都能变出钱来的。姐姐又是能治家的,日后家里的哥儿姐儿还不知多享福。”

    素心、云娘连着点头,韩冈的脸色则是变得稍冷了一点。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留的钱多了是祸害。”韩冈说得干脆,“韩家的女儿嫁出去,都想着在婆家能过得好,有体面,这嫁妆就不能俭省。至于韩家的儿子,若男人不靠自己双手养活妻儿,也没面目见人。”

    气氛突然冷了下来,周南三人都有些愣了,玩笑话当什么真,话说得也不中听。王旖不快的反驳道:“怎能这么说?不给儿孙个好安排,怎么开枝散叶,怎么承袭宗祧?”

    韩冈一幅无所谓的态度,“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谁家供奉能过五代的?百年后再过百年,牌位就早就可以拿去当劈柴了。”

    王旖皱眉,这话可不好听。韩冈却不在乎:“话说得虽然是早了点,但大哥、二哥都已经开蒙了,这道理先得让他们明白。”

    视线扫过几名妻妾,“我这个做爹的留个好名声,自能遗泽后人。但钱财留的多了,那就是祸害。说实话,我韩家门第浅薄,教养子弟的规矩,不早点立起来,日后麻烦只会更多。须知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怎么叫门第浅薄?”王旖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韩氏上起三代,唐末又有了一代文宗的韩吏部,这都浅薄,什么叫深厚?照奴家说,官人还是早点将族谱给定起来。”

    王旖故意歪曲韩冈的本意,但维护韩家的心思,也是货真价实的。不过韩冈倒是不在意:“编家谱也得有人信,随便认祖宗也没脸再沾个‘孝’字。我韩家上溯个三五代,就得往三皇五帝夏商周去了,怎么编?!欧阳永叔【欧阳修】编修族谱,天下皆以其为范。可欧阳询唐初人,至黄巢时,近三百年,才得五世;欧阳琮在唐末,至仁宗才一百四五年,乃为十六世。”韩冈说着,就嘿嘿冷笑了起来,“世人都是给他个脸面,没人去认真计较,但有几个会给我韩冈脸面?不再踩一脚就不错了。要想福祚绵长,就得早些立下规矩。”

    韩冈语气沉沉的,回来后就莫名其妙的说出这番话来,素心、周南都不敢接口,也不知是儿子哪里犯了错,可老三老四老五还在襁褓中,老大老二也不过才开蒙,哪里有犯错的能耐?云娘则是连连点头,她的心思单纯,只当韩冈说得十分有理。

    王旖则是疑惑着,自家的儿子都还小,哪里会犯了错事,触了韩冈的心思:“平日里也不见说上一句两句,袖手掌柜做得比谁都自在,怎么突然间冒出这么多话……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没什么事……”韩冈抬起眼,就是四对刨根寻底的眼神,笑了一声,“就是相州案定案了。不过是州里判错了一桩案子,却让好端端的一个新任相公栽了进去。我那个连襟,倒也没别的能耐,就学会了两个字……坑爹。”

    挺新鲜的一个词说出口,性子天真烂漫的云娘就噗的一声,用手捂住了嘴,露在外面的两个眼睛弯弯的;放下心来的周南、素心扭过头去笑;王旖也咬着下唇,一幅想笑又不当笑的样子。

    因为变法之故,她的姐姐在吴充家过得很是不愉快,舅姑那里都不讨好,吴安持性子软弱,让妻子受了很多委屈,归宁时每每向母亲妹妹哭诉,因为此事,王旖可是对吴家上下都没有什么好感。

    “文六也是一样,文相公也是吃了大亏。”韩冈这一次倒是幸灾乐祸了,他跟文彦博从来都是互相看不顺眼。

    因为这桩不算大的案子,文彦博致仕了,吴充去了江南。两个前宰相表示了谢罪之意后,天子自然也不能穷追猛打,御下宽仁。所以吴安持和文及甫并没有定罪,罚俸而已,一开始错判了案子的陈安民贿赂有司,因为天子想息事宁人,不过责降一官,编管远州。

    “官人担心的是。奴家会好生教养大哥、二哥,不让他们日后变得……”王旖抿了抿嘴,“坑爹!”

    收拾了帐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有些迟的晚饭。

    今夜的轮班是王旖这位主妇,韩冈进了她的房间。王旖房中的婢女就上来给他端茶递水。

    “官人,纲粮应该不会有问题吧?”王旖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对着台子上的镜子,卸下白天的妆容。

    “早就安排好了。汝州那里有一个指挥使是曾经跟着去我广西的,现在山阴港的防务就是他在总掌。”韩冈向着妻子解释,作为夫妻,韩冈如今越来越多的让王旖参与到他的生活和工作之中,“至于山阳港,沈括是个近视,只看得眼前,他做事我一般是不放心的。但事关前程,他也肯定知道轻重缓急,会把山阳守得跟铜墙铁壁一般。能下手的地方,也就是襄州这里。”

    襄州从来都不是纲粮的集散地,守备明显比不上扬州、泗州和东京。但最近一批批纲粮从襄州北上。纲的数量是有限的,大部分的纲粮都存放在港口边的仓库区中。只要凑近去放把火,就能让运抵京城的粮食少上几成,将韩冈的心血给毁掉——保不准有人敢做出这等龌龊事。

    “那官人你……”王旖欲言又止。

    “不用担心,早安排妥当了。大不了杀一儆百嘛!”韩冈摸着润洁剔透的汝窑瓷杯,微微的笑道。

    杯中只有青青的茶水。这样的炒青冲的茶汤,并不合时人的口味,但韩冈却很喜欢。入秋后的襄州,还是有些闷热,为了却除湿气,饭菜中花椒放得甚多,吃完后不喝口清茶,嘴巴里总是有些发酸。

    喝了口微涩的茶汤,他对王旖道:“襄汉漕运事了,大概要到年底了。到时候我准备上书天子,在河北修建轨道。第一步是从黄河边到定州。接下来,从北京大名府,到沧州还有真定府,河北的大州府,全都可以用轨道联系起来。”

    拔去了发钗,坐在梳妆台前,正拿着一柄黄杨木梳子,梳理一头青丝的王旖,疑惑的转过身,“官人要上书河北修轨道……”她外头想了想,“这是要提醒天子,河北比陕西重要。”

    王旖答非所问,韩冈笑了一笑,“如果你去考进士,一条路是要用十年的时间寒窗苦读,然后才有**分把握金榜题名。另一条路是只要打通了关节,当年就能得中,”

    王旖多聪慧的女子?早听明白了韩冈的意思,不过还是配合着:“后一条风险很大吧?”

    “当然,成功率大约四五成吧。如果找到了合适的门路——比如像为夫这样的高官显宦——还能加个一成半成。但若是坏了事,就是天大的罪名。”韩冈笑容收敛,声音沉了下来,“你说,改选哪条路?”

    “当然选前一条路,总是稳当的,**分的把握,基本上就是稳拿稳的。后一条路,查出来就是死路。”王旖神情郑重,韩冈的话分明就是在说想要一举攻下西夏,难度实在是太大了,“难道攻打西夏有这么大的风险?!”

    “如果从用兵的角度来说,这把握已经是高得不得了了。非必取不出阵,非全胜不交兵,这话根本就是在做梦。寻常用兵于外,脑袋都是拴在裤腰上,开战前甭管多大的优势,只要在战场上的一个小疏忽,全军覆没都有可能。”瞅着一脸震惊的妻子,韩冈说道,“当真以为为夫在河湟、在广西,是靠着名将强兵,轻轻松松的捡功劳吗?全都是提心吊胆,担心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把握也就是那么丁点大,换个人来做,亵裤都能输脱掉。”韩冈冷笑了一声,“要不是事情棘手,为夫这么根基浅薄的灌园子,能抢得过那些高第良将?!”

    王旖站起身,让随身使女脱了外袍,只穿了一身月白的小衣。她在房中紧皱着眉头,“朝廷用人也是看人才的。能比得上官人的可不多。”

    “多谢贤妻夸赞。”韩冈轻笑着,探身将王旖一把拉过来,搂着坐在腿上。压在两条大腿上的弹性,差点让他忘了自己的词。回想了一下,道,“种谔本是准备请我去鄜延路的。他能看到这两年伐夏已经有了五六成的把握,再加上种谔这等名将,西军这等强军,还有为夫在后勤辎重上的一点名声,就算不能打到兴庆府,也不会大败,所以想赌上一把。”

    “难道肯定赌不赢?”王旖问道。

    “先不提能不能攻下兴庆府。如果西面打得热火朝天,皮室军、宫分军突然南下攻打河北,这仗还怎么打?天子也得担心契丹人一直打到黄河边上。难道有谁愿意看到这边官军攻进兴庆府,那边黄河上的那几条浮桥都得烧掉防契丹?”

    王旖摇摇头,这当然不可能。河北是家国之重,没了河北,开封就是被敲去壳子的核桃,任人鱼肉了,丢了两广都不能丢河北的。

    “所以说为夫的计划应该不难说服天子,就像为夫前面打的比方,一个有**分的把握,只是要耽搁一点时间,另一个则是最多五六分,胜了还好说的,败了就十几年难以恢复元气。”

    王旖慢慢的点着头,换做她来决定,也肯定是选择丈夫的方案,而不是种谔的。

    “以朝廷能动用的财力人力物力,只要能有个两年的时间,就能轻而易举的从黄河边将轨道铺到保州去,那时候,河北也就安稳了……”韩冈搂着妻子犹如少女般纤细的腰肢,贴着她耳边说道:“你想想,契丹人刚在鸳鸯泺点集兵马,我这里就能一万、两万的往前线塞禁军去。等到河北几个重要的州府都铺设上轨道,那时倒是要轮到契丹人担心官军什么时候打过去。”

    被温热的气息喷得耳朵阵阵发痒,王旖很是不自在的扭着身子,但力气小,没几下就气喘吁吁的了,狠狠的掐了一下韩冈按在小腹上的大手,问道:“那西夏这里呢?官人打算怎么做。”

    韩冈收紧了双臂,得意的看着王旖在自己怀里挣扎,“种子正【种谔】不是要出兵吗,就让他出兵好了,不过不是兴灵,而是横山北麓的银夏。只要不越过瀚海,区区横山,粮秣输送起来还是没有太大的难度的。有了功劳,想必种家也能消停一些了。”

    “但那是灭国之功啊,而且还是西夏,种家能放得下?”王旖还是有些担心,不挣扎了。只是一个交趾就让章惇坐到了枢密副使的位置上,韩冈也是成了龙图阁学士。

    要知道,西夏的地位远在交趾之上。在北方,没听过说过西夏的宋人没几个,而在南方,知道交趾的才几个。一旦大功告成,那就是几代人的富贵,和传唱千古的名望。

    “不是说打下银夏后,攻打兴庆府的功劳就没他们的份了。种家上下都是聪明人,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想必这个道理,他们上下都明白。”韩冈顿了一下,“而且话还是为夫说的。种家在两府中吃得亏太多了,首先种世衡就是一例,接下来种诂又是一个,想必他们肯定会盼望有人能在两府中为他们的撑腰,同时有机会的话,还能得到提携。”

    话说到这里韩冈就没有再说多下去了,想必王旖也能明白,与种建中系出同门,与种朴交情匪浅,甚至与种谔关系都不差的韩冈,与两府距离已经不剩几步了,一旦韩冈在宰执之位上坐稳,不犯大错的话,种家能安泰上三十年。

    “鄜延、环庆两路联手难,党项人在银夏的驻军抵抗不了这样的进攻,夺占银夏之地后,只要官军不贪功,维持住银夏一地不在话下,且当能继续消耗西夏的国力。”韩冈说道。

    “契丹人怎么办?”王旖转头望着这韩冈。

    “契丹人要掺和进来就让他们进来好了。在河北、河东,让他们找不到机会,在西夏……”韩冈翘起的嘴角,笑得有些奸诈,“靠瀚海挡着就够了。党项人可忍不了他们在兴灵肆虐。到时候,为官军引路、与我们并肩作战的,说不定还是党项的铁鹞子。”

    丈夫一旦指点江山起来,便是神采飞扬,不是窝在家里的痴呆书生在疯人呓语,而是当世名臣在议论国家的对敌战略。王旖像是被魅惑了一般,抬起手,抚着韩冈嘴角上的笑纹。

    韩冈一把抓住捣乱的小手,张开嘴一口咬了过去。指尖夹在唇齿间,王旖一颤。

    王旖不抽不动,任凭韩冈轻轻啮咬着指尖,只是身子一直在颤着。她很清楚韩冈的心愿,忍着体内的道道热流,勉励开口问道:“听官人一下说了这么多,难道当真打算去河北?”

    “怎么会?!”韩冈哈哈大笑,“这点小事难道朝廷还找不出人来执掌?荐了李明仲去打下手,上面再派个掌总舵的,朝廷的财力人力堆起来,两年都是往多里说。”

    “也就是肯定不打算去河北?”王旖进一步追问着。

    “这还用说。”韩冈听出了王旖的口气有些不对,搂得紧了些:“怎么,不喜欢河北?”

    “不是。”王旖向后靠在韩冈的怀里,思忖着说道,“只是觉得这样做不太好。父亲上万言书,就是为了亲自主持变法,王枢密上《平戎策》,是为了亲自收复河湟;自己提出来的提议,不去亲手完成,总会免不了有人说闲话。这么重要的事,难道还能让他人去主持?现在官人说要在河北铺设轨道,却不自请去河北,天子也会怀疑官人的用心。”

    “没关系。”韩冈满不在乎的说着,“奏表中该怎么说为夫难道还会弄错不成?但天子不让为夫去,那就没办法了。”

    王旖幽幽一叹:“肯定是要回京城了?”

    韩冈也跟着叹了口气:“其实为夫也是想在外面多轻松几年,只要有心,在哪里不是做事?还不用跟人勾心斗角,省了心思,当能多活几年。但我这边再不快一点,关西就没人了。先生的一番心血,做弟子的哪里能看着付之东流?还有为夫的毕生所学,也不甘心让人踩在脚下……”顿了一顿,“不管有什么人挡着,京城,我是肯定要回去的。”

    韩冈的计划当然瞒不了枕边人,王旖早就知道丈夫的想法。为了推广气学,跟自己父亲都翻了脸。因为学术之争,丈夫所表现出来的倔脾气,并不比被称为拗相公的父亲稍差。

    丈夫费尽了心力,才将横渠先生送入京中。依靠张横渠的讲学,好不容易气学的规模有所发展,但转眼就因为张载的去世,陷入了群龙无主的境地。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想必气学当能重新产生一名新的宗主。

    在看到吕大临的行状之前,王旖知道,韩冈并没有打算去争夺这个位置。只是想着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继续深挖而已。但吕大临所撰写的横渠先生行状一出,韩冈就明白了有人迫不及待要毁掉气学的道统了。现在程颐就在关西,一次次的讲学正将气学斩草除根。

    再好的情分,也比不上自身所学被人毁灭的愤恨。韩冈能为气学顶撞她的父亲,当然也可以为了气学而跟二程为敌。以韩冈的性格、为人,加上对气学的坚持,是不可能容忍出现张载过世后,出现气学衰微的情况。

    写书,出书,用人,施政,都是为了维持气学的地位不衰,说到尊师重道,自己的丈夫的确是当世少有人能及。

    “那李德新也该回来了吧,都耽搁了好些日子了。”王旖有点犹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倒没有,只是为夫想要多确认一下,所以让他在伏龙山多留些日子。为夫都派了十几个人去护卫他,天天都有消息传回来。”

    “他回来后,官人是不是打算将防治蛊胀病的差事也一并交给他?”王旖问道,“今天黄夫人来了还在问,漕司让州中划定疫区,是不是为了给他们治病。还说黄知州向来勤谨,若官人还有什么吩咐,可以尽管说,肯定不敢推搪延误。”

    “蛊胀病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方子,只能预防。为夫暂时也不打算让李德新分心,蛊胀病的事,自会安排其他人来做。”韩冈呵呵笑了一声,“黄庸倒是有心人,看到漕运有成,以为为夫准备下一步就要处理蛊胀病的事了,想先讨个好,日后也能分功。”

    王旖还要说话。

    “好了,好了。难道夫妻间只有这些话好说不成?别多担心了,正经事上为夫什么时候糊涂过?”韩冈笑了,拧过身,抓着手腕,将王旖压在床上,“前两天爹娘让人从家里带来的信上是怎么说的?”

    王旖身子忽然一僵,抽开手,给韩冈一个脊背,“那你就去找南娘、素心和云娘去,闹奴家作甚?”

    韩冈哭笑不得。

    他这一房已经有五个儿子了,不用担心绝嗣,而长房、二房,则都没有子弟承宗祧,远在陇右的父母就希望周南、素心或是云娘能再生两个儿子,过继给两位早逝的兄长,让他们日后还能有个香火享用。而王旖生的儿子就不太方便过继,毕竟是嫡子。

    “难道爹娘的信上就说了这件事?”韩冈扳着王旖的肩膀,俯身过去,低声说着,“再生个女儿吧,家里都是儿子也闹得烦心。”

    ……………………

    的的的马蹄声中,冯从义望着远远近近,在碧绿中有着红黄杂色的山峦。

    迎面而来的风,已经没有前些天的温暖,多了几分萧瑟,当真已经是入秋了。再过一阵子,到了十月,就要该下雪了,冯从义想着,等到这条路上被积雪覆盖,依靠雪橇车来实现的冬天的贸易线,就会立刻开启。

    不过眼下还得骑在马上。

    虽然还年轻,但冯从义在江湖上奔波了几近十年,基本上就不想跑得太远了。大部分的时候,都还是打算留在巩州,与妻妾和孩子在一起。

    顺丰行在外面的生意,比如京城、襄州还有交州等几个重要的地点,都派了可以信用的人去查账,同时也把给两位表哥的礼物带过去了,有合适的手下在,凡事不必亲历亲为。

    本来冯从义今年是准备在家里歇上一阵的,明年开春后再出去走动。不过秦州的几大商号都派了人来请,也不得不去秦州走上一遭。

    从转运司这边来算,泾原、秦凤和熙河三个经略安抚使路,都算是秦凤转运司辖下。与顺丰行亲近甚至缔结了进退同盟的十三家大商行,也都是出身于秦凤诸州,没有一个例外。

    韩冈在京西主持开辟襄汉漕运,只要能成事,襄州日后当是沟通南北方的枢纽,如果能在那里站住脚跟,他们秦凤路各大商行,也就是如今自号雍商或是雍州十三行的一群大商号,就能在南北转运的生意中,分润到很大的一部分利润。

    冯从义去秦州,是为了此事。雍商在官场上有着不少关系,但这些关系都需要大量的利益去维持,不像韩冈,能反过来给各大商行输送利益。而且以地位来说,韩冈也是身份最高、且前途最为广大的一个——高遵裕和王韶,他们可以说是助力,但不能算是靠山——也就是有了韩冈的撑腰,成立不过数年的顺丰行在十三行中的地位,已经是排在最前面的了。

    从发展潜力来说,能比得上顺丰行的也不多。以棉布织造为纽带,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交州的白糖作坊,产量也日渐扩大,可以预期,必将成为顺丰行的另外一项支柱产业。而有韩冈作为靠山,日后的发展也同样是可以期待。

    “东家,还有二十里就到秦州城,要不要先下来歇一歇,整整装束。”紧紧跟随在冯从义身边的一个护卫,上前提议道。

    冯从义看看左右,再看看自己的身上,点点头,“先歇一歇好了。”

    各家派出的迎宾,肯定就在前面守着。自家这边一个个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不整理一下,到了秦州城也有失体面。

    马队停了下来,跑前跑后安顿人马的一众护卫,领头的是当年跟随韩冈在河湟上阵厮杀的刘源家的大儿子。由于身份的问题,他不方便跟着韩冈,眼下是给冯从义作着护卫。

    在顺丰行中,有许多广锐军的子弟。大约占了三分之一,都是可以信赖的人选。

    他们全家的性命可以说都是韩冈保下来的,如今在熙河路平静安稳,并且还算得上富足的生活,也是靠了韩冈和他的父亲韩千六才得来的。也因此韩家父子在旧日的广锐叛军中,有着很高的声望,几乎可以说是一呼百应。顺丰行要找人手,自然是得从他们中挑选。

    他们过去叛乱的罪名,都在开拓河湟的过程中,清洗得一干二净,也不用担心人说闲话。而且他们全家都在熙河路,不能向内地迁移。有韩家的影响力在,不用担心他们会有何异心。

    在路边的小店歇了脚,跟在身后的小厮端了一盆水出来给冯从义洗脸。

    到了秦州城就要跟人扯皮了,襄州的利益肯定要让出一块来。雍秦的商人实力远远比不上京城或是江南,不抱成团就只有任人鱼肉的份。为了凝聚人心,就得摈弃一部分私心,钱是赚不完的,拥有更大的实力,能赚的钱就越多,不能因小失大。

    但冯从义也不打算就这么简单的出让自己家的利益。等价交换,这是他的表哥跟他说过的原则,不占人便宜,也不做冤大头,这是冯从义做生意的底线。人心苦不足,养得贪了,日后一旦不能继续提供相当的利益,反而会滋生怨怼。

    要交换什么,得到什么,都是冯从义现在需要考虑的事情。喝着伴当递上来的淡酒,冯从义半闭着眼睛,计算着,思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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