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5章 晚来萧萧雨兼风
跟在王珪、薛向身后走进天子寝殿,韩冈登时就感觉到殿内的气氛跟方才离开时已经大不一样了。虽说还没有亲眼见证,不过韩冈已经有**成把握可以确定赵顼的神智当真是清醒了。
对于赵顼依然保留着清醒的意识,韩冈其实挺惊讶。在他的预计中,赵顼无法恢复。之前的一番做作,也只是拖延一点应变的时间。要真有把握,当时就直接拿韵书来表演了。
但韩冈对向皇后找到与清醒的赵顼交流的办法,倒是一点不觉得意外。这也不是要多少想象力的事。自己能想到,其他人也一样能,不过迟早的问题。如果世间有字典的话,即便是局限于一两千常用字的简明字典,恐怕当时就有人想到了。
“陛下,臣王珪来了。”
王珪还是一副忠心耿耿的老臣模样,一进寝殿便趋步上前,小碎步的跑到御榻边。带着激动和欣慰的打量着赵顼。
赵顼眨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的关系,眼瞳中看上去的确是比之前有了几分神采。
韩冈、薛向跟在王珪身后,看到赵顼的反应,心中顿时也轻松了几分。
向皇后回过头来,对韩冈道:“多亏了韩学士。”
“不敢,是陛下福德。”韩冈当然不能居功自傲,随口谦虚了一句,问道:“陛下可有何训示?”
王珪也将腰又弯了一弯,问赵顼道,“说得也是,不知陛下招臣等来,有何训示?”
既然能有办法与赵顼沟通,他们三人肯定要作为朝臣们的代表进行确认一下,免得有人假传圣旨。
向皇后心领神会将手上的韵书递给王珪。在薛向和韩冈的见证下,让王珪在韵书上翻出了‘等’和‘太’。
“等……太……?”王珪问道:“是太后要来吗?”
“太后快要到了。”向皇后点头道,“方才官家也要请太后过来。等太后到了,官家当有话要说。”
三名朝臣脸色都是微微一沉,招了宰执,请了太后,自然不会是小事,有七八成可能是跟帝统传承有关。
“陛下龙体初愈,应该多休息才是。”韩冈皱着眉头说道,“其实也不用急在今夜。”
王珪强忍着回头瞪韩冈的想法。这位太子蒙师明着说皇帝,实则是在说太后,竟然是旗帜鲜明的站在皇子的一边,丝毫也不犹豫。能创立蹴鞠和赛马联赛的人就是不一样,关键时候还真是敢下赌注。但话说回来,以韩冈和雍王之间的恩怨,用尽一切手段打掉赵颢登基的可能,尤其是针对其唯一希望的高太后,也不是多让人意外的事。
薛向却暗暗纳闷。韩冈的表态,怎么感觉就像是将太后和延安郡王给对立起来一般,难道他能确定,太后一定会支持雍王上位不成?
赵顼又眨起眼睛,王珪见状连忙翻起韵书。
“无……妨……”
赵顼既然表态,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韩冈也只能保持沉默。旁敲侧击虽然没用,他却也不能将话挑明了说。
‘看上去是真的要准备退位内禅了。’韩冈心道,只是在赵顼僵硬的脸上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
难道说赵顼是准备趁自己还有几分清醒,想赶紧将皇位让给儿子,自己改做太上皇不成?早点将天下转给赵佣,免得赵颢总是惦记着这块肥肉。若赵顼真的准备这么做,这份决断力,韩冈倒是不得不佩服了。
能在第一时间摆脱成为废人的失落感,这份定力已经是超乎常人想象了。韩冈都没把握自己处在赵顼现在的位置上,能不能保持如此稳定的心境。
说起来韩冈曾听说当年英宗临终病危,遗诏都向重臣们颁布了,赵顼也做好了即位的准备。但待到英宗回光返照,看起来似乎有恢复的迹象的时候,韩琦很强硬的说即便英宗皇帝康复了,也只能为太上皇。后来赵顼表现得对韩琦很有成见,将他请出京城的时候没有一点犹豫,传言便是因为此事。
或许就是因为亲身经历的这件事,天子才会有现在这般冷静的表现吧?至少控制权还在他的手上,也免得不省人事后,被奸人伪传遗诏的事情发生。
只是这么做是不是急了一点?而且还是等太后来了才说。
韩冈难以理解赵顼的想法。难道这位皇帝不知道他的亲生母亲是他儿子最大的威胁?
自然,这个威胁并不是说高太后会拿她的孙子怎么样,而是说在有可能造成赵佣无法登基,或无法活到成年的人中,高太后能做到的几率是最大的。在帝位的争夺中,并不是做了什么才有罪,而是有那份能力便是罪名了。太祖太宗三兄弟中的那位秦悼王,究竟是怎么从杜太后的嫡子变成宣祖小妾生的庶子,其中种种黑幕,让后人看了都想笑。
在这样的情况下,纵然不可能针对太后下手,赵顼也不应该全盘信任才是。好歹先跟王珪这样忠心的宰相,或是自己这等绝不可能站在赵颢一边的臣子商量一下才是。至少韩冈现在看不透赵顼,还说在自己再次被请到寝殿之前,有什么事发生了?
韩冈往御榻处看去,只见王珪捧着韵书等着天子吩咐,但赵顼闭着眼睛,貌似没有半点与其交流的打算。在太后到来之前,不打算与任何人说话。
该不会是赵官家的脑袋在中风的过程中弄坏了吧?韩冈猜想着。这或许是必然的答案。
中风,又叫卒中,不过韩冈知道,加个‘脑’字更确切一点——脑卒中。缺血也好、失血也好,导致瘫痪、面瘫、失语这些症状的直接原因都是大脑损伤。赵顼的智商在这一次的中风中出了毛病也当在情理之中。
但现在看起来也不像是变成白痴的样子,能利用韵书说话,蠢人可做不到。最怕的还是性格出问题,
“官家、圣人。太后到了。”站在门口的小黄门,在外高声通报。
片刻之后,随着派去保慈宫的宋用臣,高太后又驾临寝宫。高太后来得很急,之前应该已经就寝。脚步匆匆的扶着陈衍的手跨进门时,脸上并没有化妆,能看到有不少皱纹,头发也只是很随便的挽着。韩冈看了一眼后就低下了头去,王珪和薛向也是一样,这般模样的太后不能随便乱看的。
但随同而来的不仅仅是高太后和她的一般近侍,还有雍王赵颢。当二大王的身形出现在门前,殿内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冷。
王珪、薛向面面相觑,皆是心头凛然。雍王竟然没有出宫!看样子,是住在了保慈宫中。难道太后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成?
可即便赵颢在保慈宫住了下来,现在也不该随着太后一起过来。宋用臣可是带着口谕出去的。天子既然没有邀请,雍王就没资格走进福宁殿。天子寝宫又不是菜市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又不是之前昏迷的情况,天子可是已经清醒了。
当然,相比起赵颢今晚住在宫城中的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了。三名朝臣偷眼去看赵顼和向皇后,观察着他们的反应,皇宫的主人终究还是赵顼,雍王留宿的事,鬼才相信皇帝皇后心里会不恼火。
高太后并不管那么多,径直在床榻边坐了下来。听说找到了与儿子交流的办法,她亦是欣喜不已。毕竟是母子天性,再怎么偏爱次子,终究还是关心赵顼这个长子的。
韩冈在一旁看着高太后和赵顼通过韵书来交流,问了几句之后,也确认赵顼恢复了神智。
应该差不多了吧。不止韩冈一个人这么想着,赵顼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当高太后用韵书翻出了上平八齐中的珪字,高太后便转手将韵书交给了王珪。
王珪接过韵书上前半步,“陛下有何吩咐?”
所有人也都立刻关注起赵顼眼皮的变化。
“下平。”
“二萧。”
王珪的声音圆融醇和,在过去还担任翰林学士的时候,是宫宴白席的不二人选,也是在郊祀或是明堂等大典上担任赞礼的第一人。
——“招。”
是要将王安石招入宫来吗?还是说奉旨书诏的翰林。韩冈想着。早点招两个翰林进来,正好就可以宣麻拜相了。但当着高太后的面,却做着近乎于托孤王安石的事,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盯着赵顼眼皮的一众视线也更加凝聚,屏气凝神。内侍和宫女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只有王珪一人的声音在回响。
“是上平?”王珪问着。
赵顼的眼皮眨了两下。
不是王安石,王是下平。翰林的翰倒是上平——上平十四寒。不过王安石的安好像也是上平十四寒。只是韩冈不写诗,对韵目的了解得不是那么深。
但赵顼并没有等到上平十四寒,而是到了第四韵部,便眨了两下眼皮。
上平四支。
“司。”
随着王珪的声音在韵书中一个字一个字的数过,最后停在‘司’上,韩冈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事情不对了。司开头的名词并不多见,人名也好,官职也好,也就那么几个。
不仅是韩冈,所有人都知道,朝堂上能对得上号的,也最合适的,只有一人而已。
王珪的手颤了几下,声音也没有之前那么稳定,但韵书还在翻着,赵顼的眼皮也在继续眨着。
上声。
韵部二十一。
马。
韩冈呼吸一滞。不会有别的可能了,赵顼找的总不可能是别称大司马的兵部尚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冈无可奈何的闭上了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韵书翻动的声音却依然不停,王珪的嗓音则沙哑艰难了许多。
下平。
七阳。
传入耳中的王珪那本是圆融醇和,却变得沙哑的语声,最后发出了一记变调的破音:
“光!”
招司马光。
不是王安石,而是司马光。
旧党赤帜——司马光。
虽然在王珪念出司马二字时就已经想到了会是这个名字,但听到了赵顼点出了西京留守、判西京御史台的全名之后,向皇后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官家,可是要招司马光入京?!”她凑近了赵顼耳边,声音中隐隐透着心中的惶急。
赵顼眨了两下眼,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给了皇后肯定的答复。
向皇后攥着汗巾不说话了。
不仅是韩冈,或是向皇后,相信王珪、薛向他们,都会觉得赵顼肯定会找王安石入宫,甚至第三度宣麻拜相,托孤于他——王安石能在郊祀大典前赶到京城,不论是什么原因将他从金陵城招来,在世人看来,可以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顺天应人,这应该是常理。但赵顼偏偏选择了司马光。
薛向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微不可闻,只有站在侧后方,又闭着眼睛的韩冈听见了,“异论……”
异论相搅?
不过韩冈不这么认为,都这时候,还玩什么帝王心术?
赵顼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以中风的普遍情况,他这样子一年半载都拖不过去。既然能清醒到召回司马光,就不会自大得认为自己能牵制住高太后。
要异论相搅,也要皇帝或是垂帘听政的太后有这个手腕才行。难道赵顼有自信拖着病体施展权术,还是说他相信他的母亲能有执中而行的政治头脑。
高太后对新党成见极深,这件事朝臣们人人皆知。她一旦上台,又有旧党在朝,那么当旧党攻击新党的时候,她会偏向哪一边?而旧党攻击新党的理由,自然是拿着新法施行中的弊端说事。
党同伐异,就算新法做得好的地方,旧党也不会承认。因人废事的场面,千年后有,此时当然也有。不是韩冈小瞧人,兼容并蓄的胸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
不对。
韩冈心中一动,睁开眼,眼角的余光左撇右撇,看看高太后,再看看雍王,脸色都难看得紧。
能身列两府,就算没有才干,政治眼光不会缺少。而薛向,不但才干不缺,论起嗅觉和眼光,韩冈并不认为自己能胜过他。高太后和雍王都是当事人,他们的感觉也应该不会错。
思路转了个弯。
韩冈算是明白了,自己的思路果然是钻进了牛角尖。
的确是异论相搅。
大概在赵顼看来,王安石压不住高太后,即便王安石压得住高太后,但后宫是在高太后手中,作为外臣的王安石,保不住赵佣。
既然如此,新法也好,旧法也好,最后搅成什么样,现在的皇帝都不在乎,只要保住儿子。
“陛下,可是要由中书门下下堂札?”王珪问道。
由政事堂下文调司马光进京,声势会小一点。这也是在试探赵顼的心意,到底是怎么一个想法。
韩冈集中了注意力,再一次盯住赵顼的眼皮。
去声。
十八啸。
诏。
诏书。
是要以诏书来招司马光进京。
韩冈抬头向上,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郁结在心的愤懑却怎么吐不出来。
站在不同的位置,看问题的角度便截然不同,得出的答案也绝不一样。眼前的这一幕,就是又一次绝好的证明。
旧党要上台了。
新法危在旦夕。
吕公著虽是做了几年的枢密使,但他的作用仅仅是掺和而已,不让新党独据朝堂,国是依然是新法。这一点,从来没有变动过。
可旧党赤帜司马光被招入京城,还是天子清醒后的第一封诏书,近乎遗诏托孤的态度来对待旧党,那么新法和旧法之间的交锋将不可避免。
何况还有高太后在。
当然,这也等于是断了太后示恩旧党的机会,贬去旧党的是赵顼,现在重新启用他们的还是赵顼,而且以托孤的形势,不愁他们不为赵佣卖命,而不至于将感激和忠诚献给太后。
皇帝这是宁可放手让朝堂乱起来,也要力保延安郡王的安稳。
只是世间明眼人所在多有,司马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能有几分机会让他入彀?一成,还是半成,甚至可能会更低。
不过,赵顼的做法,其实已经钳制住了旧党。
因为世人只会看到赵顼托孤的举动,不会去深思其中的用心,也不可能有机会了解。这是用士林和民心来压迫司马光等一众旧党,让他们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旧党可都是自命君子啊……他们敢不要脸吗?
先伤己,再伤敌,钳制上下,好狠的一招。
“翰林不在这里。”高太后抬头问王珪道:“玉堂那边今夜有谁留守?”
王珪停了一下,偷眼先看了赵顼一眼,这才低下头去,“回太后,是张璪。”
高太后点起身边的亲信内侍,“陈衍,去宣张璪来福宁殿。”
陈衍立刻领旨离开了——垂帘听政的太后的谕旨,是可以叫做圣旨的。有慈圣光献曹后的旧例在,招翰林学士夜入福宁殿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皇后绕在手上的汗巾,又被缠紧了一圈。
今晚的赵顼似乎精神很好,努力的要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当陈衍离开,他又开始眨起眼睛。王珪翻着韵书,一个字一个字翻译,声音却渐渐不成语调。
司马光。
吕公著。
为师保。
赵顼艰难的眨着眼睛,用了半刻钟,将九个字的圣谕传递出来。
韩冈掌心中满是汗水,之前的猜测居然还是有错。
不是留着新党和旧党在朝中厮杀,而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旧党,站在了旧党的一边。
“官家,要以司马光和吕公著为师保?!”
高太后的声音尖利,听起来却让人感觉隐藏着几许怒意。可惜韩冈从侧面看不清高太后的表情,不过雍王脸色的变化,在韩冈的角度,却能尽收眼底。有那么一瞬,一直都用余光关注着他的韩冈,在赵颢的脸上,发现了一闪即逝的冷笑。
赵顼的眼皮眨了两下。
没有多,没有少,依然稳定。
这是在作交易,或者说,是妥协。跟太后做交易,向太后妥协。
韩冈都开始佩服起赵顼了。壮士断腕的刚烈,竟然在从来没有吃过苦的皇帝身上见到了。毕生的心血和成果,轻而易举的便放弃。这份狠决,韩冈真的没有见过几人做到过。
赵佣的年纪太小了,又没有其他兄弟,一旦他出了事,赵颢必然接位——有东汉旧事在前,不可能幼主夭折之后,再立一幼主,朝堂上下都会有忌讳。
所以赵顼才要想太后妥协,让高太后折腾就折腾朝堂,新法施行了这么多年,在地方上根深蒂固,旧法想要推行,只会一个麻烦接一个麻烦,到最后,高太后也不会有太多的精力来跟他的儿子过不去了。
反正高太后上台后有七八成的可能在旧党的帮助下,清光朝堂上的新党,更是会毫不犹豫的废除新法。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先卖个好,不要给太后留下麻烦。
等几年一过,赵佣成人,那就没有太后的事了。那时候,再恢复新法也不为难事。看起来是妥协退让,甚至是服输,但还是为了将来东山再起。
母子之间,算计到这一步,也难怪高太后会变了声音,而赵颢的冷笑也就能理解了——赵顼没有考虑到他母亲的性格啊。
韩冈再去看王珪和薛向,已经是变得面无表情的两人,看起来一样也都了然于心了。
不过有一点让韩冈觉得纳闷,他和两位宰执能想得通透,是因为他们在朝堂上的经验。但高太后能想明白,以她过去表现出来的性格,却让人觉得应该不可能想得透。何况她今晚还留了儿子在宫中,换作是曹太皇在她的位置上,决不至于这么做。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高太后现在已经是将自己放到了垂帘听政的位置上,那么从这一角度去思考问题,而且还是从结果上逆推原因,就不那么难了。另一方面,赵顼毕竟是儿子,做事和思考方式的规律,做母亲的想明白不是难事。
赵顼闭上眼睛,看起来在翰林学士入觐前,并没有更多的吩咐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表明的都已经表明了,十几年的心血,在今夜被他完全放弃,视若敝履一般的丢到了一旁去。
在儿子继承皇位,和毕生的心血之间,赵顼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将他赵顼的血脉传下去,这样新法才有未来。
想得明白,做得更是痛快。
第一次,韩冈佩服起赵顼的手段,但他还是无法接受。
“太后,官家,张璪已奉旨在殿外听宣。”陈衍匆匆进殿,向着太后跪倒。
高太后提声道:“宣其入殿。”
陈衍立刻起身回头,提声道:“宣张璪进殿。”
当高太后开始垂帘听政,那么赵顼再也没有一言九鼎的权力了。
不出意料,韩冈在赵顼的双眼中找到了一丝失落,除非他能重新开口说话,而且要清楚、流利,否则,权力将不会回到他的手中。
以眼下的状态,赵顼的政治生命,正在渐渐终结。当内禅诏书下达之后,作为统御天下的天子,才三十出头的赵顼,将不再存在。
张璪进来了。
作为翰林学士在进殿前多半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当他进殿时,看见太后、皇后、宰相、执政全都在列,身子还是猛地抖了一下。
尽管韩冈相信陈衍肯定已经对张璪解释了许多,但太后身边的内侍来传话,而不是天子身边的宋用臣、蓝元震等人,想必这位翰林学士肯定会有许多联想。
不过张璪毕竟还是为官多年的重臣,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先通过韵书亲眼验证过赵顼的神智,然后便在准备好的小桌案上开始起草诏文。
招司马光入京。
七步成诗的能力对翰林学士来说是必备的技能。第一份诏书很快就打好了草稿,张璪提笔修改了几句之后,誊抄了一遍交了上来——看看时间,最多也不过两刻钟。
王珪草草看了一遍草稿,又给赵顼念了一通。
通过眼皮的交流,韵书翻到了上声二十哿,诏书的草稿便发还给了张璪,让他在正式的隐纹花绫纸诏书上誊抄——天子说了‘可’。
誊抄的时候,天子的印玺也已被找出来了。
当诏书写好,王珪又亲自检查过,向皇后便把着赵顼的手,攥着天子印玺在诏书上盖上了鲜红的大印。盖好印,宰相王珪落笔签押。
一封召还司马光的诏书便就此出台。
看着宋用臣接过诏书,用黄绫紧紧包扎好,韩冈咬紧了牙。这一封诏书,可就意味着旧党在沉寂了十数年后,再一次回到了执掌朝政的舞台上。
政局犹如跷跷板,一头翘起,一头便会落下。
韩冈并不觉得落下的仅仅是新党和新法。他的学派与新法勾连得太紧了。如今的成就,有多少是出自韩冈主导的气学?拓边河湟是王安石一力支持的,南征交趾领军的是新党中坚章惇,最后平灭西夏也是从一开始就在王安石和赵顼议定的变法方略中。当旧党重新登上舞台,曾经是新党拿来炫耀的这几件事,又怎么可能不被旧党当成靶子来攻击?韩冈和他手下的人何能置身于外?
难道要将希望放在旧党的宽宏大量上?!
就像赵顼不愿拿儿子的性命冒险一般,韩冈也不愿意去赌赵顼的算计能百分百的实现,更不会去赌旧党的人品。不要脸的士大夫,永远都会比要脸的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借口总是能找到的。
韩冈不喜欢陷入被动,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事业的命运落在敌人手中后,还能安心下来。
只是赵顼依然有条不紊的让张璪继续起草诏书。
司马光、吕公著,分别为太子太师和太子太保。而王安石……什么都没有。尽管只是虚名,但份量已经不下于宰执之位了。
尽管诏书没有参知政事们的签押,但并不是任免官员的诏令,仅仅是召臣子入京和两个虚职,在天子的印玺和宰相的签押后,就已经有了足够的法律效力,不愁无法通过。
通过三份诏书,赵顼十分直白的表明了他现在所作的一切,就是为了保住儿子能顺利登基。
三份诏书已经全部被黄绫包好,等天明之后,皇城、内城、外城开门,便会遣使出发。
看起来已经没有事了,赵顼也闭上了眼睛,但所有人还是在等着。
今夜还没有结束,应该还有一件最为重要,也是关键性的压轴要事需要解决。
韩冈在看王珪,不止一人将视线投向当朝宰相身上。额头和颈项上汗水涔涔的王禹玉王相公,一时间成了关注的焦点。
天子的态度都这么明白了,请立皇太子的动议,也该起头了吧?
前面赵顼说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那时候以王珪的聪明识趣,就该抢先一步请立延安郡王为太子——宰相在场的时候,副枢密使的薛向不好先开口。而端明殿学士的韩冈,则是不能开口提议。
但王珪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当着天子、太后的面,在三份诏书后签押副署之外,提也不提册立太子之事。
即便是诏书全都写好之后,他依然保持着沉默,只是在流汗。
战战惶惶,汗出如浆。
赵颢的神色一直很平静,但他现在想笑。对王珪的退缩看在眼里,冷笑在心头。
为了不受掣肘而用了这等没用的宰相。平日里是痛快了,但到了关键的时候,就是咬牙切齿也无法让一个废物变成谋国贤臣。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内禅,在赵顼还活着的时候,将皇位传给六皇子赵佣。
但内禅的事没人会催促赵顼,也没人敢催促赵顼,这需要赵顼自己提出来。臣子们只可能做好准备,亲如母子、夫妻,也不能径自开口让赵顼让出皇位。
可是连内禅的先决条件都达不成,那就是笑话了。赵颢当然更不会帮他的兄长。没有臣子开口,而由皇帝或是皇后主动提起,那么其中就有得空子可以钻了。
赵颢不屑的瞥了王珪一眼后,又将视线挪到了薛向身上。幸好不是章惇和蔡确——赵颢对他兄长的宰辅们下了大力气去了解——一个有名的胆大,另一个则最擅投机,没什么使他们不敢做的。至于薛向,胆子虽大,可惜已经老了。
视线最后落到了韩冈的身上。
赵颢很想笑出来,这样的窘境,不知道端明殿的韩学士是不是已经忍无可忍了?可惜他是最不可能开口请立太子的!纵然他是这座寝殿中最为期盼佣哥儿成为皇太子的几人之一,可他的身份让他不能开口。
看看皇兄怎么办吧。赵颢期待着。就算侄儿继承了大统,赵颢也不心急。时间有的是,身在深宫,区区一小儿,又能靠谁?
不需要太后狠下心对孙子如何,到时候,有的是想做王继恩的内侍。片刻风寒,一次惊吓,或是一点查验不出来的秘药,就能轻而易举的达到目的。就算太后知道真相又能如何,还能将他这个亲生儿子法办不成?
赵颢有足够的耐心。当他的皇兄真的像他日夜梦想的那般倒下,赵颢相信天命已经眷顾在自己的身上。不论怎么瘫在床榻上的皇兄怎么挣扎,命数就是命数,既然注定便不会再改变。
眼前的寂静,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吗?
第一次,赵颢觉得大庆殿中的那张御榻,已是触手可及。
凝重的空气压在寝殿间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要拖到天荒地老一般,赵顼终于还是再一次睁开了眼睛,眨起眼。
王珪一时间如释重负,连忙拿起韵书,继续做起了皇帝的通译。
上平十四寒——韩。
下平七阳——冈。
韩冈在众人的视线中上前半步,躬身道:“臣在。”
侍——讲——资——
没等赵顼将整句话用眼睛眨完,向皇后已经急着开口:“可是着韩冈侍讲资善堂?”
赵顼眨了两下眼,做了确认。
张璪提起笔,开始起草第四份诏令。翰林学士笔下的字如流水,一行行的流淌到稿纸上。这是早就确定了的任命,只要稍稍聪明一点的玉堂内翰,都知道该早一点打好腹稿。而张璪,甚至准备了两篇。
但赵顼的圣谕并没有结束。
上平一东——同。
下平十三覃——参。
赵颢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子;张璪的笔也顿了一下,墨字的流水遇上了大坝,无法再轻快的流淌;王珪、薛向,乃至所有人的双眼也一下投向低眉垂眼的韩冈,眼神中只有震惊。
去声九泰——大。
‘想不到还真敢做。’赵颢心底里冷笑一声,又恢复了平静。因为他清楚的看见了他的母亲的双眉,向中间靠紧了一点。
想依靠韩冈?也得看看娘娘高不高兴。
可惜韩冈并不是那么讨他母亲的喜欢。或者说,只要跟王安石有瓜葛的,太后都不喜欢,包括从来跟王安石合不来的亲家吴充——或许其中有一部分是因为吴充脖子下的那个赘瘤。
当然,赵颢知道,更多的应是有他这个二大王的因素在。市井的瓦子中编排了那么多唐朝奸王夺女不遂,贫寒书生双喜临门的杂剧,太后若是能喜欢起韩冈,岂不是笑话?好歹也是最疼爱的儿子,而韩冈,不过是个灌园子。
但王珪的声音重又变得干哑起来,去声的诸韵部中一个个向下移过去。
最终,停在了第二十四韵部。
去声二十四敬——政。
同参大政。
也即是参知政事。
入居东府,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的参知政事。
张璪的喉咙也变得发干,正拿着笔打着草稿的右手仿佛重有千钧,甚至抖了起来,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了一串墨团。嫉妒、愤恨、无奈、自怜,诸般心思涌上心头,啃咬着心口,一时间五味杂陈。
因为就在半年前,韩冈生日时,朝廷赐物的诏书正是由张璪所草拟。
学士以上的重臣都能在生日的时候收到朝廷的赏赐,宰辅们尤其多,这是朝廷给重臣们的体面。当时已经是龙图阁学士的韩冈也不例外。
但张璪也从那份诏书中了解到了,今天,离韩冈三十岁,还有半年!
一个尚不及而立的参知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