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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清晨的帝国 第三十一~二章 一文钱难死主仆俩

    第二日清晨从客栈醒来,主仆二人梳洗完毕然后准备打扮,因为今天要去各部堂跑手续,拿到书院入院试的准试凭证,所以想要打理的精神一些。宁缺坐在窗前,迎着初升晨光,拿着卷书似看非看,眯着眼睛准备享受身后桑桑梳头,却没料到头发被扯的一阵生痛,他转过头来,无奈看着小丫头说道:“梳个头有这么难吗?”

    “要不然少爷你自己梳一下试试,往年在渭城都是随意梳拢个髻就好,你今天却要学那些书生,我可没学过。”桑桑把握着梳子的手缩到身后,没好气说道。

    “瞧瞧你这态度,你也知道叫我少爷啊!”宁缺恼火说道:“到底谁是少爷谁是丫头,说你两句,居然叫我自己去梳!你要明白,少爷我马上就要进书院,那就是正经的读书人了,你不会就去学嘛,以后天天都要梳那样式儿的!”

    从昨天在朱雀大街雨中看着那绘像之后,主仆二人的情绪便一直有些问题,只不过他们根本无法理解当时的感受,更无法确定当时的感受是不是真的,再加上一些很隐晦的理由,所以并未就此事交流过。

    宁缺看着桑桑比原本更黑的小脸,笑着说道:“好了好了,办完正事儿了我带你去陈锦记。”

    听到这句话,桑桑抬起小脸笑了笑,转身从包裹里取出一把刀递了过去。宁缺接过刀走进客栈后方的小庭院,开始伴着晨光练刀,动作精准看上去剽悍强劲,只是那乱糟糟蓬松的头发也随着动作一抖一抖,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

    大唐帝国是整个天下的中心,长安城是受万国敬仰崇拜的地方,而书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则是大唐帝国的中心,是深受万民敬仰崇拜的地方,甚至有时候竟隐隐超出了皇室的影响力。

    从小时候知道书院这个地方开始,宁缺那颗被庸俗阴谋论洗过的脑袋,就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大唐帝国,或者说皇室会允许这种地方存在,所谓人的头顶只有一片天,天上只有一个太阳,那么一个帝国怎么能有两个声音?

    无论他在今后的岁月里能不能想明白,至少这一整天的经历,终于让他切实感受到了书院在大唐帝国的崇高地位,也体会到了朝廷对于书院的尊敬甚至是敬畏。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书院入院试资格凭证,居然就需要六部当中的三部盖章确认,而且只有郎中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进行此项工作。

    军部吏部礼部,宁缺这一天见到的五品以上高官比他前十六年加起来见的还要多,如果不是军籍尚未转为民籍,他甚至还需要去户部衙门跑一趟,春日虽然温暖宜人,可在长安北城这般一通周折,也是累出了他满头大汗,忍不住暗自想道,就算是朝廷要对南晋出兵,只怕也不会需要这么麻烦吧?

    帝国部衙那是何等样阶层森严之所在,宁缺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边城小兵,他本以为自己会遇到无数轻蔑冷待,没有想到那些官员看到他的名字后,虽然没有特殊的表示,却也没有做任何马士骧将军警告过的刁难,轻轻挥手便放他过去。

    宁缺仔细一想知道应该是公主府派人来打过招呼。公主自草原归来,途中又遇到刺杀,回到长安后想必是百官齐贺,宫中大宴,又要暗中严加调查,依然记得他的事情,若换成旁人想必会感激不已。但他却不会这般想,因为这是先前就和那位殿下说好的事情,虽然说的时候是在火堆旁边,殿下还不是很像个殿下。

    在礼部盖完最后一个章,天上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欲落,好在大唐帝国官僚机构并不是太官僚,效率颇高,负责发放书院入院试资格凭证的衙门距离礼部不远,而且到了这个时间还开着门,门口围着三两名刚刚拿到凭证的年轻人在小声议论。

    “老住在客栈也不是个事儿,没办法和同窗们多多亲近。”

    “提前搬去书院住倒是不错,说不定还能认识一些师兄师姐。”

    “书院住着可不便宜,比长安城最好的悦来客栈独院都要贵些,说起来还是太祖皇帝那时候好,那时候书院可是食宿全免。”

    “何至于省这些小钱,依我看能提前一天去书院也是好的,多熟悉一下环境,通过入院试的机率也大些,我可听说军部这次发了疯,推荐了七十几个准考生……”

    宁缺正准备往里面走,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那名年轻书生揖手一礼,问道:“这位兄台,您刚才的意思是说……现在书院不包食宿了?”

    那三人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宁缺,大概是想说连这都不知道,你还考书院做甚?

    宁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背着人当着桑桑兴高采烈嘲笑他人是白痴,这时候被人当面表示你是白痴,自然无法接受,转身进了大门。

    待再次他出来时,大门口那几名年轻书生早已不见,不然看到少年微白的脸色,肯定会好生嘲弄一番。

    桑桑一直等在门外,她举着大黑伞挡着夕晒以免自己的脸变得更黑,正眯着眼睛高兴于这主意不错时,忽然看到宁缺的模样,顿时紧张了起来,小跑到他身前,颤着声音问道:“怎么了?书院不准学生带侍女?你有没有和里面的大人说,我可以给书院做帮工,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行。”

    “不是这个问题。”宁缺嘴唇有些发干,看着她声音微哑说道:“我刚才问清楚了,原来书院根本就不包食宿,也就是说我如果考上了,每个月都要出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桑桑下意识提高音量,尖声喊道:“那还读什么读!”

    这句话说出口,她便知道没有任何意义,蹙着眉头愁苦看着宁缺说道:“少爷,我们这些年存了七十六两三钱四分银子,这一路上跟着公主走一个铜板都没有花过,加上卖掉马车的钱,将军的资助还有最后收的赌债,拢共加起来也不到二百两银子,这到长安后又住了两天客栈,吃了五顿饭……”

    宁缺阻止了小侍女的碎碎念,不安说道:“入院试一个月后举行,看来我们还要住一个月的客栈,你得把这笔开销算进去。”

    桑桑这时候如果能够看到自己的脸色,想来她的心情能稍微愉悦些,因为那张微仰着的小黑脸因为震惊和不安变得白了很多。

    ……

    和昨天差不多的时间,长安城又下了场差不多大小的春雨,雨点击打在大黑伞厚实的伞面上发出噗噗闷响,就像是水珠坠入灰尘一般。没有一滴雨水能够渗过伞面,大黑伞的面积似乎大到足够为整整一支马球队遮风蔽雨,但不知为何,站在黑伞下的宁缺和桑桑依然觉得自己被淋了个透心凉,身体寒冷快要变成冰雕。

    “找个地方躲躲雨吧。”他声音微哑说道,然后想起昨天在街上那件怪事,补充了一句:“别去朱雀大街了。”

    于是主仆二人顺着街畔的青树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距离,然后在长安北城一条偏街安静的檐下站立,收起了黑伞,之后两个人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着眼前的密织雨丝和靴前不远处的点点水花完全无语。

    “我堂堂大唐帝国……”此时宁缺说出堂堂大唐帝国这六字时的口气,全然没有往常的自信骄傲,反而带着些许幽怨,“……居然还靠教育挣钱,实在是令人不耻,即便你不包食宿,难道收费不能便宜些吗?而且要知道我可是救了你家公主,就喊人传句话便罢了?也不说打赏我们千八百两银子用用,一点儿都不大气!”

    和针对国家大政以及贵人气度问题的空谈比起来,桑桑明显更关心那些具体的事情,她蹙着细细的眉头,低着小脸看着青石板上的水花,扳着手指头算道:“这一个多月住客栈肯定不行,咱们没那么多钱,如果少爷你坚持要考书院,那么就算我们去破庙也没有意义,因为拢共就二百两不到的银子,还得天天往外面花,所以我们现在的问题不是怎么省钱,而应该是怎么挣钱。”

    “怎么挣?”少年以伞为杖,做沧桑状慨然叹息:“这是一个问题。”

    春雨淅淅沥沥,主仆二人在街畔一边躲雨,一边愁苦地想着生计问题。

    打猎自然不行,休说卖猎物能不能挣到那可怕的每月三十两白银,关键问题在于长安城附近根本没有打猎的地方。在渭城时宁缺就意识到了这点,长安周边的山林都是皇上老爷子的,那山里的猎物自然也是皇上老爷子的,如果他把那些山林里的猎物在两个月内搜刮干净,说不定会落下一个盗窃皇家园林的可怕罪名。

    桑桑仰起小脸,怯怯说道:“女红不行,那天夜里我仔细看了街边的摊子,长安城里的手艺比我好很多,有很多式样我都没瞧过,那些针法更是看都看不明白。”

    宁缺望着面前雨丝,感慨道:“可惜长安城周边没有马贼也没有山贼,不然去杀几窝怎么也能趁够足够多的银子,说起来刚到渭城那阵年纪实在太小,做事实在太蠢,杀马贼抢的钱全都老老实实地缴了公,也不知道留点儿私房。后来等明白杀马贼打柴的主要目的,梳碧湖那边的马贼又他娘的变成了穷鬼。”

    桑桑细声细气责怪道:“我当时就说过你杀的太狠了,结果梳碧湖那边的马贼派人成天盯着渭城,只要发现你带队进草原,他们立马收拾金银细软逃跑,这种搞法哪里还能抢到钱?结果弄得去年整整一年都没进帐。”

    “当时年纪小,经验不是太足。”

    宁缺尴尬说道,忽然他眉头一挑说道:“混帮派怎么样?我不好直接去向小黑子借钱,但通过他的关系混进帮派,然后争取在十天之内上位,去收黑钱如何?”

    “你说过书院还要考核学生的德行,如果让书院知道你混帮派欺压良善,也许会直接把你除名,那时候你就不需要挣这笔黑钱了。”桑桑提醒道。

    宁缺很痛恨自己的小侍女在需要展现记忆力的时候总显得憨拙懒散,而在不需要表现记忆力的时候又总是表现得聪慧善记像极了天才儿童,他恼火说道:“那你说怎么办?又要能挣钱又不能让书院知道,那只能去当杀手了!”

    “问题是杀手组织在哪儿?我总不能在长安街上碰见一穿黑衣服的就凑上去腆着脸问:劳驾您哩,我想知道咱大唐帝国最厉害的杀手组织咋走,烦您指个路?”

    桑桑对他的老羞成怒浑然不惧,认真说道:“少爷,我知道你觉得很丢人,可是咱们总得想个挣钱的法子,不然咱们还是干脆回渭城吧。”

    “我说过混不出个人样儿,我死都不回去。”宁缺恨恨说道。

    在岷山在渭城在草原,无论身逢怎样艰难贫苦的局面,他和桑桑都能撑过去,而如今到了繁华胜锦富庶冲天的长安城,生存对他们来说反而成了很严重问题,一文钱能够难倒英雄好汉,也把这对主仆二人难得头痛不已。

    宁缺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有了!我们卖皮蛋!不,应该说是松花蛋!”

    桑桑蹙眉重复道:“皮蛋?”

    他微微一笑说道:“毫无疑问,我做的皮蛋是全大唐最好吃的。”

    桑桑看着他认真说道:“但是全渭城的人都不爱吃,我也不爱吃,太苦了。”

    宁缺敛了笑容,看着雨中狼狈的行人,故作平静说道:“其实我是在说笑话。”

    桑桑仰头看着他的下颌,犹豫很长时间后鼓足勇气说道:“少爷,其实要挣钱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宁缺转过头来,瞬间觉得小侍女这张小黑脸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眼和漂亮,温和说道:“现在而今眼目下,只要能挣钱,哪里会有什么不愿意做的事情。”

    桑桑回答道:“少爷你字写的那么好,咱们卖字儿吧。”

    宁缺表情一僵,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桑桑,你变丑了。”

    “嗯?”桑桑很迷惑。

    宁缺恼火教训道:“什么叫卖字儿?那叫书法!书法懂不懂?读书人的事儿怎么能拿来卖呢!这东西我是宁肯卖身也不卖它的!”

    桑桑愤怒喊道:“少爷,你不是读书人,你就是一个砍柴的,你不是常说自己写字儿比杀人更在行吗?既然你愿意靠杀人挣钱,为什么不能靠写字儿来挣钱!”

    宁缺很没有底气地弱弱反驳道:“说了那不叫写字儿,叫书法。”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靴子,看着脚边自己刚刚用黑伞淌落雨水写的字儿,知道自己的人生再一次败给了小侍女。

    那行雨水写就的潇洒字迹如下:不患贫,患家有悍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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