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将夜》->正文

第一卷 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七十三~四章 人生如题,各种痴

    书院后山里的的师兄师姐们,要不来自南海孤岛或是别的国度,或者家在远地,家在长安城的竟是一个也没有。在见过二师兄那位清新可人小书童后,宁缺曾经动过念头,带着桑桑一起搬进后山去住,然而想着自己毕竟是个书院新人,哪里有资格与二师兄相提并论,刚刚进山便提出这种要求,总给人一种脸大的感觉,二来后山虽美但总少了些市井气息,于是他便成为了书院后山唯一的走读生。

    桑桑赶在坊市未闭夜灯未熄之前,按照他列出的清单去西坊买了一大堆笔墨和稀奇古怪的材料,然后便开始忙着做饭,一边切菜一边向他报告今天老笔斋的经营情况。

    “今天生意很好,尤其是上午的时候,门槛差点被人踩烂了,铺门昨天我不是修补了的?结果不够结实,今天又被挤破了些。确认少爷不在家后,下午的时候人才少了下来。”

    桑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把湿手在围裙了擦了擦,走回里屋取出厚厚一叠名帖和请柬之类的东西,放到书桌上,说道:“有好些人留下了这些东西,请少爷你过府一聚,因为人数太多,而且帖上都写着名字,所以我没有记。”

    宁缺看了一眼请柬和名帖,又看了一眼身旁如小山一般高的符文典籍,心想自己这时候已经忙成渣了,哪里有时间去赴这些约会?想了想后,他对桑桑说道:“待会儿吃完饭后,你把这些请柬择一择,重要的放到一旁等着rì后处理。”

    “怎么择?怎么处理?”桑桑认真问道,做为宁缺的小侍女,她可从来没有与这些帝国大人物们打交道的经验,也不知道哪些请柬重要。

    “就像择菜那样择,新鲜的贵的就留下来,不新鲜的便宜的就先放到一边。至于什么是新鲜的贵的……帝国官制我以前讲给你听过,还记得吧?但凡官职高的就是贵的。处理的话还是由我处理算了,先写封回帖表示一下礼貌,想来那些官老爷要的也不过就是我的字。”

    桑桑听着他的回答,眉头微微蹙起,低声说道:“少爷你的字现在都是可以卖钱的,就这么写了回帖给人送回去,岂不是可惜了?”

    宁缺笑了笑,继续低头专心默背眼前所见,这数十本厚实的符文典籍,他才刚刚看了小半本,实在是没有别的时间去思量别的事情。

    颜瑟大师送给他的符文典籍共计三十三本,里面记录着前代符师们留下的符文,共计三百八十七部,两万四千七十七道符,浩繁有若沧海。

    宁缺先粗略浏览了一遍,目光在那些拥有不同面貌,彼此之间似乎根本找不到任何共通处的符文上凝神看了很久,一无所获,反而是眉头皱的越来越紧。

    按照颜瑟大师的说法,这些符文仅供他参考体验,至于最后怎样落那一笔,却全部依赖于自己的悟xìng。只是这些看上去像蝌蚪像涂鸦像雨点像丝线就是不像字也不像画的墨团,怎么能从中参考体验出自己需要的东西?

    从小山般的典籍里随意抽出一本,发现刚好是第三大卷第一部,也就是水卷的开头部分,宁缺jīng神微振,暗想既然是开头部分,大概总和水这种东西扯不开关系,而水乃是人类生存生活最不可或缺,也最亲近的物事,或许体会起来会更容易些。

    水卷第一部分有四页纸,宁缺细细从头看到尾,发现这四页纸上画出的一百多道符文,有很多相似之处,绝大部分都是从上至下的六根墨线,只是这六根墨线的粗细长短尤其是组合排列方式各有不同,最奇怪的那几道符文中,六根墨线甚至完全纠缠在了一起。

    “这些难道都是水字?一川更在一川之上?”

    宁缺蹙眉盯着水卷最高处那道符文,盯着那六根整齐排列,中间微有弯曲的墨线,心境渐渐趋宁,眼中将那墨线化为道道流水,隐约间仿佛看到有雨水从檐畔滑落,落在青石板积着的雨水之中,绽出数朵雨花,然后与周遭雨水再次融为一体。

    书桌旁放着笔墨和朱砂之类的材料,他命桑桑去买的这些东西普通而且廉价,但按照颜瑟大师的说法,这些都是写符必备的材料。

    宁缺不再看书上那六根墨线,注水入砚开始缓缓研磨墨块,待水墨再也不能分开之后,自架上取下一枝中毫,轻轻入砚蘸吸墨汁直至饱满。

    他的动作轻柔从容,事实上却同时在按照颜瑟大师所教,令识海中的念力缓缓渡出雪山气海,穿过纸窗,落在小院里的那口水井之中,细腻体会水之一物的元气味道。

    提笔出砚,手腕却僵硬在砚台上方,迟迟无法落纸。

    宁缺微微皱眉,重新望向卷上那六道墨线,用永字八法在识海中强行拆解,只觉那六道墨线骤然分离,然后迅速飘开,化作为一片乌黑sè的雨云,笼罩在自己的头顶,然而不知为何,那片已然墨黑的雨云始终不肯滴下一滴水来。

    手腕微微一颤,宁缺准备提笔落纸,却终究还是停下了动作,他心中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虽然感受到了井水和这道符里蕴含着的意味,但却依然无法写出属于自己的符,无法让自己的感受,与那口井里的水意联系起来,终究不对。

    夜深人静,烛火渐起。

    书桌上多了两碗菜和一碗白米饭,灯下放着一钵清水,随夜风轻荡。

    宁缺站在窗旁,站在书桌边,看着水卷上那些符文,身体僵硬,捏着毛笔的右手微微颤抖。他保持这个姿式已经很长时间,却手中捉着的那根笔却依然无法落到纸上。

    桑桑坐在床头绣着鞋,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书桌旁的他。

    几个时辰之前,她就已经吃过饭了,但没有喊宁缺吃饭,因为她知道宁缺这时候正处于一个很大的麻烦之中,知道宁缺又习惯xìng地开始拼命,虽然担心但已经习惯,所以沉默。

    宁缺有一个非常优秀也可以说是非常恶劣的品质,每当遇到他感兴趣想要解开的难题之后,他一定会把全副心神投入到破题的过程之中,在解开那道难题之前,他根本没有办法睡觉,再香的饭菜在他口中就像是蜡烛一般难嚼,觉得身周的世界完全不存在。

    那个世界里他能够被人们视做天才,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他有这种破题的jīng神,然而这种jīng神对于身遭的人来说,却往往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情。因为他会忘了吃饭,他会睡不着觉,他会把自己的身体折腾到虚弱至极,甚至有生命危险,直到最后真正破开那道难题,或者觅回理智确认这道难题已经超出自己的能力,才会醒过来。

    当年在边塞宁缺第一次看到太上感应篇之后,便曾经连续半个月不曾睡觉,时时刻刻都在逼迫自己进入冥想状态,一定要能够感知到身周的天地元气。当时年纪还很小的桑桑辛苦地照顾了他整整半个月,直到最后连渭城前任将军看不过眼,让亲兵用鞭子把宁缺抽醒,这段rì子才结束,而事后宁缺和桑桑同时大病了一场。

    去年初登旧书楼时同样如此,那时节宁缺天天熬到昏迷被扔到楼外,脸sè苍白坐着马车回家,像醉汉一般在床上呕吐直至吐血,夜夜在床边守着他不敢睡熟的还是桑桑。

    桑桑绣完这一片的花,抬起头来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了一眼在书桌旁发呆有若雕像的宁缺,然后继续低下头来绣鞋底,把担忧的神sè藏进眼眸的最深处。

    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宁缺每每破题时便会发疯。

    这些年来,宁缺已经习惯了每每自己发疯破题时,身旁总有人会照顾自己。

    …………夜深,油尽,灯熄。

    不知何时在床头和衣睡去的桑桑醒来,她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窗外蒙蒙亮的天sè,发现宁缺还站在书桌前,依旧保持着那个提笔yù书的姿式。

    桑桑走了过去推开窗户,回头望向书桌,发现那张白纸之上依然连一个墨点都没有,而煎熬了整整一夜的宁缺,jīng神非常委顿,干涩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桑桑站在窗边,睁着那双柳叶眼,盯着宁缺的眼睛,盯了很长时间,发现他根本都看不到自己,摇了摇头,出屋开始烧水做饭。

    冒着热气的滚烫毛巾,覆到宁缺的脸上,他才从那种忘我的jīng神状态里醒了过来,晃晃悠悠地坐到椅中,发现浑身酸痛,仿佛生锈一般痛苦。

    用热水狠狠搓了两把脸,刷牙吃饭又喝了壶酽茶,宁缺回复了些许jīng神,从书桌上那起那本水卷放进袖内,准备出门去书院。

    站在老笔斋门前,他回头看着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次遇到的难题……好像比前几次都还要麻烦一些,可能再多几个晚上都搞不定,从今天晚上开始,你不用陪我熬夜了。虽然已经有大半年都没有犯病,但你还是要注意一下身体,我身体熬坏了还有你服侍,如果我们身体都熬坏了,总不可能让隔壁吴婶来照看我们。”

    桑桑点了点头。

    来到书院时,各书舍已经开始上课,宁缺孤身一人按照昨rì的路线走到旧书楼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山路前那片云雾走了进去。

    出雾之时,依然是那片清丽晨光,美丽崖坪风景。

    在从长安城来书院的马车上,宁缺闭眼歇了一路,jīng神稍好了些,看着如厮美景,jīng神为之更振,紧握着袖中那本书,满怀信心想着,稍后去草坪上躺会儿,然后再继续看书,书院后山高妙之地,说不定对感悟符道也有帮助。

    正yù抬步之时,身旁忽然响起一道清丽的声音。

    “小师弟……啊,你来的正好。”

    宁缺转头望去,看着那位穿着鹅黄sè学院chūn服的七师姐,急忙恭谨一礼说道:“见过七师姐。”

    七师姐好奇看着他的眉眼,关切问道:“你怎么看着jīng神不大好?”

    师姐和师兄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师姐肯定是女人,七师姐还是一位看上去很年轻也很漂亮的女人。而无论多大年龄的男人都绝对不会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面前说自己不行,承认自己jīng神不好。所以宁缺笑着应道:“昨天进了书院后山,心情有些兴奋,所以没怎么睡好。”

    “噢,那我就不担心什么了。”

    七师姐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纸条递给他,微笑说道:“你知道雾里的阵法现在由我负责维护,这个月刚好是大修的rì子,需要很多材料,所以麻烦你去前院拿一下,你直接找文澜教授便好。”

    宁缺微微张嘴,想起昨天陈皮皮最后那段得意的笑声,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回答,苦着脸应道:“是,七师姐。”

    “动作快一些。”七师姐嘻嘻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呆会儿阵眼里有些布料起应的材料要换,还要麻烦小师弟你动手。”

    宁缺嘴巴张的更大了一分,惘然无助指着身后的浓雾,说道:“师姐,你是说我呆会儿要进雾里去帮你换材料?我……在雾里视力不大好。”

    七师姐像弱女子般掩袖一笑,又像莽汉子般重重一拍他胸膛,说道:“既然要你帮忙,哪里会让你当睁眼瞎子?我要在阵枢察看情况,没办法自己去,只有劳烦你。”

    “劳烦二字不敢当。”宁缺睁大眼睛说道:“或者我先去把陈皮皮抓过来?两个人想必应该能快些。”

    “小师弟,虽然你进山之前和皮皮相熟,但现在他毕竟是你十二师兄,总该唤个称谓才是。”七师姐甜甜一笑望着他说道:“我书院二层楼,虽然不像世间那些宗门流派般死板迂腐,但尊师重道兄友弟恭这等事情,还是要讲究的。”

    师姐话中有别意,宁缺哪里会听不懂,做为刚入书院二层楼的小师弟,又哪里有拒绝的资格?

    …………第二rì宁缺来到书院进入后山时,神情愈发憔悴,眼睛愈发干涩,血丝愈发密集。已经两夜未睡的他,昨天像个苦力般被七师姐满大山使唤,虽说第一次亲密接触了雾中阵法的神奇,但jīng神却也是糟糕到了极点。

    走出云雾,想着昨rì七师姐说大修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而且必须赶在夫子和大师兄回来之前修好,他便觉得浑身发寒,低下身体像只田鼠般溜秋一声便窜进了chūn林密布的后山。

    入了后山他不走寻常山道,只往草深林密处去,眼看着下方崖坪上的如镜平湖越来越小,眼看着对面崖间那道如线瀑布越来越细,心想这下七师姐肯定再没办法找到自己,不由大感欣慰,揉了揉因疲惫而发麻的脸颊,靠着身后一棵古松向远方望去,非常舒服。

    “噫,居然有人进山?噫,居然是你?噫,小师弟你怎么来这儿?是给我们送饭吃吗?”

    苍劲古松那边忽然响起两道苍劲疲惫的声音,明明是两个人说话,声音却仿佛混到了一处,竟像是出自一个人的嘴唇那般神奇。

    宁缺吓了一跳,愕然回头望去,只见古松那边有一方石桌,两个长须乱发看不出年岁的男子相对而坐,天时已将chūn末,即便山间也有了许多热意,但不知为何坐在石桌旁的两个男子居然还穿着书院厚厚的冬服,而且院服之上满是污迹,不知道已经多久未曾洗过。

    他瞬间便猜到这两人肯定是陈皮皮介绍过的五师兄和八师兄,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恭恭敬敬长揖行礼,说道:“宁缺见过二位师兄。”

    “小师弟,你来了太好了,赶紧过来。”

    一个须发皆脏的男子疲惫召手说道,不知道是五师兄还是八师兄。

    宁缺依言走了过去,发现那张石桌上横竖刻着密密麻麻的直线,便成了石制的棋枰,枰上搁着数十个黑白子,东几颗西几颗,看不出所以然来。

    正在这时,他忽然一惊,低头望去,只见其中一位师兄的手已经伸进了自己的怀中。

    “这位师兄……”

    “我是你八师兄。”

    “八师兄……你为何要将手伸进我怀里?”

    八师兄颤抖着收回手,惘然问道:“小师弟,你身上怎么没有吃的?”

    宁缺无言,心想你们两个难道是小孩子,见到人就想索要糖果?

    “小师弟……不,十二他前天晚上来和我们说,从今以后就是你负责给我们送饭了,所以昨天他就没有来给我们送饭,结果你也没有来。”八师兄可怜兮兮望着他,颤声说道:“小师弟,我们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了,怎么你今天也没有带吃的呢?”

    宁缺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心想我也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了,难道还要负责你们的饮食问题?心里虽是这般想着,但看着石枰旁两个须发乱且脏眼神饥又渴的师兄,他仿佛看到两个可怜巴巴翘首待哺的小鸟,实在是狠不下心来,叹息着说道:“那我……去给你们找饭。”

    一直沉默,只用眼神表示对食物向往的五师兄,听着马上便会有饭吃,没有了饿死之虞,jīng神顿时为之一振,轻抚下颌长须神情严肃说道:“哎……不急不急,一天不吃饭又饿不死人。”

    八师兄伸出三根手指杵到五师兄面前,颤声说道:“你个白痴,我们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五师兄浑似看不到近在咫尺的三根手指,望着宁缺认真说道:“下一盘,你先下一盘。”

    听着这话,八师兄收回手指,赞同点头说道:“不错不错,这才是正经事。”

    宁缺看着这两位已经快要变成饿死鬼的师兄,无言想道这要真饿死了,那也是活该啊。

    …………第三rì宁缺离开临四十七巷老笔庙时,书桌上那张纸依然如初雪一般洁白干净,没有留下任何墨渍,而书院后山晨光照在他的脸上,把他每根眉毛里的憔悴疲惫和眼睛里越来越多的血丝照耀的更加清楚,也更加可怜。

    走出云雾向山间走去,还未曾走得两步,便被一抹鹅黄堵住了去路。七师姐温柔看着他说道:“小师弟,我知道昨天你可能在忙,但今天应该不会太忙了吧?”

    宁缺看着七师姐,提起自己右手沉甸甸的食盒,愁苦说道:“师姐,昨天被五师兄和八师兄拖着下了一天的棋,我这时候急着去给他们送吃的,不然他们真会饿死了。”

    “原来如此。”七师姐眉梢微挑说道:“不要被那两个痴人耽搁了修行的时间,下棋弄琴终究是末道,你跟着我对阵法进行大修,对你自身修行还算有些好处。”

    宁缺连连应是,答应从山上下来后第一时间去湖亭上看师姐绣花,然后任劳任怨做牛做马去帮师姐维护阵法,这才得以脱身,心里却想着稍后自己死活都不下山,看你到哪儿找我去。

    到了那棵松下,看着石枰旁已经饿到捧腹,饿到无力说话,眼睛却依然盯着坪上棋子的两位师兄,宁缺把食盒放下,说道:“二位师兄,赶紧吃饭吧。”

    食盒打开,桑桑连夜做好的饭菜还有些温度,散发着极淡的香味,二位师兄颤抖着坐直身体,开始吃饭,不时抬头幽怨地看宁缺一眼,含糊发着满是遗憾味道的感叹。

    “小师弟确实不是藏拙,于棋一道,他是真拙。”

    “小师弟确实没有让棋,他根本就没下过棋。”

    昨rì在松下手谈,宁缺连败十二局,二位师兄终于确认他就是传说中那种连底都没有的臭棋篓子,于是不再拉着他下棋,但对宁缺而言,这才是真正的福份,很是觉得安慰。

    松下送饭毕,往云深处去。

    他决定利用好不容易偷来的半rì闲休息休息,或是好好研习一下颜瑟大师留下来的书籍。

    然而行不得数步,密林花树之间走出一人,抓着他的袖子,痴痴问道:

    “小师弟,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宁缺怔怔看着满头碎花的十一师兄,忽然生出流泪的冲动,幸亏十一师兄没有问小师弟你是谁,不然说不定他会当场昏厥。片刻安静后,他他一把甩开十一师兄的手腕,向着山下狂奔而去,嘶声大喊说道:“七师姐,你在哪里?我来帮你。”

    山下湖亭之间,七师姐捏着绣花针的手指微微一僵,抬头向山林之间望去,诧异想道:“新来的小师弟怎如此勤勉?和他相比皮皮完全就是个渣啊。”

    瀑布之前的小院里,二师兄微微挑眉,对阶下那只骄傲的大白鹅赞赏说道:“书院后山沉闷多年,师弟师妹都不要脸,如今终于出了位一心向道的小师弟,我怎能不欣慰?”

    山间某处茅房后,正抓着根鸡腿在啃的陈皮皮,抹了把油糊糊的脸,拧头望向山林深处,愕然叹息道:“讨好师姐竟奴言媚骨到了大声宣告的境界,宁缺,我果然不如你!”

    崖坪密林中琴箫之声渐停,响起一段对话。

    “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忘了一件事情。”

    “不错,上月新谱的那首曲子,还未曾请小师弟来听。”

    …………进入书院二层楼的这些rì子,宁缺过的很充实,非常充实,甚至已经充实到快要累死的地步。老笔斋的那根毛笔始终未曾落下,雪白的纸依旧雪白,他夜夜破题难以入眠,清晨入书院却还要给松下师兄送食送水,忙着做很多事情。

    如果他不想被十一师兄抓住讨论哲学问题,便会成为被七师姐奴役的苦力,偶尔还要被迫去欣赏九十二位师兄新著的乐曲,明明他那时坐在长草之间困到不停点头,不料落在二位师兄眼中,却成为他颇有音乐天赋的佐证,若没听出曲中意趣,小师弟为何频频点头赞叹?

    桑桑递过来的热毛巾越来越滚烫,却依然无法洗去他的疲惫。rìrì夜夜在浩繁如海、神秘如海的符道世界里飘浮,又在书院诸位师兄师姐的盛情邀请下疲于奔命,宁缺眼睛里的血丝密布如网,眼屎如山,眼神惘然呆滞,露在袖外的手指在空中不停画着符文,把脑中默背下来的数万个字符不停地摹写着,看上去就像一个傻子。

    书院草甸间,褚由贤看着模样凄惨的宁缺,震惊说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司徒依兰和金无彩把府中的请柬递了过去,代家中长辈邀请他过府一叙,听着褚由贤的话,才注意到宁缺的神情憔悴到了极点,不由吓了一跳。

    宁缺接过两份请柬塞进怀里,神情麻木揖揖手,复又向后山走去,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三人看着宁缺缓慢行走的背影,震惊的久久说不出话来。司徒依兰使劲儿地摇了摇头,才把宁缺那张像鬼一样的脸驱出脑海,喃喃说道:“难道二层楼里有鬼?”

    …………“我靠!你见鬼了!”

    陈皮皮被吓的直接向后一掠二十米,然后犹豫半天才走了回来,看着宁缺的脸震惊无语。

    宁缺有气无力说道:“你才是见鬼了。”

    陈皮皮点头,认真说道:“不错,你现在看着确实像鬼。”

    宁缺神情呆滞看着山林说道:“我确实也见到了鬼。我在书院后山里见到两个只知道下棋连饭都恨不得要人喂着吃的饿死鬼,两个只会吹箫弹琴明明纯粹自娱自乐连我睡着都看不出来却偏生非要我坐那儿听的雅鬼,还有一个抓着人就要问那些狗屎问题的哲思鬼……”

    然后他转头望向陈皮皮,痛苦说道:“还有你这个没义气的胆小鬼。”

    “我知道这是非人的生活,但你不要忘记我已经过了好几年了。”陈皮皮看着宁缺,怯怯回答道:“不过再怎么苦,我也没变成你现在这副尊容。到底什么事儿把你折腾成这副模样?”

    “我在跟随颜瑟大师学符道。”宁缺看着他神情惘然说道:“可是学了这么久,我连门路都摸不到,这东西实在是太难了,而且难的没有方向,难的没有头脑,所以我不高兴。”

    “你那个永字八法用了?”

    “我什么法子都用了,可还是摸不到任何门道”

    宁缺缓缓低头,疲惫说道:“我居然有了畏难情绪,觉得有些绝望……你知道吗?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学习方面感到绝望。”

    陈皮皮想着宁缺修行时的拼命模样,下意识里点了点头。

    宁缺摇头说道:“甚至当年在渭城发现不能修行时,都没有现在这么绝望,这么想放弃,因为那时候睡着了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在冥想,而现在对着那些符文典籍,就算是进入类似睡眠的冥想状态,我却还是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做不到。”

    陈皮皮看着他憔悴的脸颊,黯淡的眼神,忽然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一个人。”

    宁缺问道:“去哪儿?看谁?”

    “不要让十一师兄听到你这两个问题。”陈皮皮打趣说道。

    宁缺听着这话想要笑,却疲惫地没办法挑起眉梢。

    陈皮皮看着他可怜模样,叹息一声,抓着他的袖子便往后山某处走去。

    来到一片山崖之前,陈皮皮停下脚步,看着他说道:“上次你登顶之时,曾经看到过一位老先生,你以为他也是师兄,但其实不是。”

    宁缺想起来那位老先生,问道:“你说过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陈皮皮说道:“的确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位老先生很早就进了书院后山,听说比大师兄和二师兄还要早,按道理我们本应该叫他是师叔,但老师却说这位老先生不算是书院一派。”

    忽然间,宁缺想起很多故事里的隐藏支线大BOSS,诸如为男主角指点迷津的大智者一流,jīng神顿时为之一振,盯着陈皮皮说道:“这位老先生……擅长符道?”

    “不。”陈皮皮摇头说道:“这位老先生不会符道,他什么修行法门都不会。”

    宁缺瞪着陈皮皮问道:“那你带我来见他做什么?”

    “你说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畏难,第一次想要放弃,那我问你,你究竟喜不喜欢修行?”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坚定回答道:“喜欢。”

    陈皮皮看着他说道:“既然喜欢,那就应该坚持下去。带你来看这位老先生,就是想让你看看,一个真正痴于某道的人,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那位老先生既然不能修行……那他究竟痴迷什么?喜欢什么?”

    “读书……”陈皮皮加重语气说道:“他就喜欢读书。”

    chūn末昊天南门观内,青树浓花相映而美。幽寂殿宇深处,大唐国师李青山沉默很长时间后,看着对面那位肮脏老道说道:“我总以为这种方法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颜瑟大师看着案上的茶杯,想着那rì离亭里的茶杯。

    李青山说道:“宁缺极有潜质,但毕竟刚刚接触符道,就像是一张任人涂绘的白纸,而那些符道jīng妙传承知识,乃是师兄毕生领悟所得,那数十本符文典籍,更是我南门数百年来积累的全部jīng华。如今师兄一古脑全部扔过去后便不闻不问,有如在那张白纸上泼了一盆墨汁,绝对写不出任何jīng妙好字,只可能变成一张墨臭黑纸。”

    颜瑟大师沉默无语。

    李青山无奈说道:“宁缺现在就是一个腹内空空的小茶壶,刚刚被开启了一道小口,师兄您便把一片汪洋强行注了进去,难道你不担心他撑不住会壶裂而亡?”

    “如果让宁缺那小子知道你用茶壶这种东西来形容他,或许用不着倾注什么知识汪洋,他就会气的直接炸成碎片。”

    颜瑟大师笑了笑,然后神情凝重看着李青山,说道:“宁缺是白纸,但是我所见过最大的一张白纸,在这样的白纸上作画,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经验更没有把握,我只能把这盆墨泼过去,任他自行辗转腾挪。既然无法用秃笔作画,那让这张白纸自己承墨做画便是,至于最后能画出什么来,终究还是要看他的悟xìng和毅力。”

    “至于茶壶那个比喻……我承认把自己毕生所悟和南门数百年积累之jīng华,在这么短的时间打进宁缺的脑中,确实有可能让他难堪重负,然而师弟你也必须承认,这种方法虽然简单粗暴,但却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只要他这个小茶壶不破,那么终有胀出茶水的那rì。”

    “但这同样也是最危险最不可靠的方法。”

    李青山看着颜瑟大师,沉声说道:“如果这张白纸来不及辗转腾挪便直接被墨汁粘在地板上怎么办?如果这个小茶壶来不及从嘴中逼出茶香怡人的茶水便裂成无数块怎么办?宁缺他不仅仅是你的传人,他是夫子的学生,他还是陛下寄予厚望的年轻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在他身上师兄表现的如此急迫,明明有很多更保守可靠的方法。”

    “因为他着急,我也着急,这个世界好像也开始着急起来了。”

    颜瑟大师抬头望向南门观殿外北方的天空,悠悠说道:“十年成为神符师?我这个学生野望不止于此,我的野望也不止于此,既然这个世界开始动荡起来,我想很难给宁缺留下安稳保守修行的环境,最关键的是,我最近发现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李青山看着颜瑟大师苍老的面容,沉默很长时间后感伤说道:“原来如此。”

    颜瑟大师笑了笑,有些艰难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在一位中年娇媚道姑的搀扶下向殿宇外走去。

    李青山看着师兄苍老的背影,忽然说道:“师兄,最近这段rì子你就不要再到处去玩了,多在观里陪我说说话,说起来你我同门数十年,竟连一盘棋都未曾下过。”

    颜瑟大师没有回头,笑着摆摆手,声音微沙说道:“你又不是年轻貌美的小姑娘,陪你说话下棋实在是太没意思,放心吧,真到死的那天,我一定会回来见你最后一面。”

    李青山收回目光,看着桌案旁炉上壶嘴喷出热雾的小茶壶,默然无语,心想师兄你既然决意做烹沸茶水的炉火,那我只好也想些法子去帮帮那个小家伙。

    颜瑟大师离开昊天道南门观后,直接去了红袖招,来到他最熟悉的那方小院之中。

    水珠儿姑娘这时正在和自家婢女数银票,这些天光卖鸡汤帖的拓本,她们就着实发了一笔小财,忽然听得门响,看见站在院门口的那位肮脏老道,顿时惊喜起身。

    以往她只是觉得这位道爷面相猥琐,出手大方,所以耐着xìng子招待,如今已然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哪里还敢扮娇拿乔,急忙以最快的速度迎了上去。

    “道爷来了。”

    水珠儿姑娘深蹲一礼,显得格外恭敬,她本想着应该更热情些,只是想着这位道爷乃是传说中那些神仙一流的人物,实在是紧张的够呛。

    颜瑟大师怪笑两声,伸手在她丰腴的腰身上拧了一把,说道:“知晓道爷身份,也不用这般紧张,终究我还是要掏银子的,所以还是该我讨好你啊。”

    水珠儿趁势偎入他怀里,羞涩说道:“道爷又来打趣人家,本想着道爷闲云野鹤,神仙总不会在凡间停留太久,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正满心遗憾来着。”

    颜瑟大师大怒说道:“你这儿的脂粉味道可比符纸上的墨水味道好,我哪里舍得不来?”

    …………往山崖走了没几步,便看见一个高约数十米的崖洞。洞口上方有鸟儿正在快速飞进飞出,崖洞外的缓坡上,建着一幢木制结构的二层小楼。小楼表面全是风雨斑驳痕迹和鸟屎遗痕,不知道在这片山崖之下沉默伫立了多少个年头。

    离小楼还有段距离,宁缺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脸sè微白问道:‘你闻到这儿味儿没有?”

    陈皮皮抽了抽鼻子,惘然说道:“什么味儿?”

    “这么浓的味儿你都没闻到?”宁缺盯着他的眼睛,颤声说道:“黄州芽纸还有墨汁的臭味,我现在闻着这些味道就想吐,你怎么还要带我来这里?”

    陈皮皮知道楼里那位老书生身旁肯定有纸有墨,但他确实没有闻到令宁缺脸sè苍白yù呕的纸墨味道。他伸手在鼻前捞了捞,心想这小子最近研习符道如疯如魔,竟敏感到了这种地步。

    宁缺抬袖掩鼻,跟着他向木楼处走去,离木楼越近,那些纸墨味道便愈浓,他便越来越难受,最近这些天,他夜夜磨墨观纸却动不得一笔,下意识里对这种味道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和厌恶。

    木楼下方有一片露天的石台,台上有一方极大的书桌,桌上搁着堆积成山的书卷。

    在如山书卷后方,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书生。

    只见这位老书生左手握着一卷旧书,右手提着一根半秃的毛笔,他不时对着旧书吟哦两句,不时提笔在纸上写上数字,然后继续看书,又不知是看到什么妙处,长长的眉毛便在风中飞了起来,面部表情极为jīng彩似yù起舞。

    这位老先生看书抄书,专心致志心无旁鹜,无论是崖洞上方鸡鸣飞行的鸟群,还是渐行渐近的陈皮皮与宁缺,都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仿佛他只要开始看书,那么除了书籍之外的整个世界便瞬间消失了一般。

    “妙哉!妙哉!”

    老书生在书卷里又寻到一妙处,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些语句抄在纸上,然后将半秃毛笔塞进唇中舔了舔,仿佛吃到了人世间最美妙的味道,竟是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

    宁缺看着这位老书生,愕然回首看着陈皮皮,说道:“他确实是在读书,但让我看他读书,对我修行符道有什么帮助?”

    “大师兄有一次曾经对我们说过,很多年前夫子发现这位老先生其实极有修行潜质,然而却被这位老先生直接拒绝。”

    陈皮皮看着书桌后方如痴如狂读书抄书的老先生,无奈耸肩说道:“因为在这位老先生看来,人世间只有读书才是有意义的事情,修行什么的,实在是太耽搁时间。”

    “这位老先生除了读书别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做,也不屑做,连夫子拿他都没有办法。而且他的脾气非常暴躁,只要有人打扰到他读书,他便非常不高兴。如此年岁久了,后山里便没有人理会他,就连脾气最好的大师兄都懒得和这个人打交道。”

    宁缺看着如山书卷后方的那位老先生,同情说道:“这大概就是读书读迂了。”

    “你这话太客气。”陈皮皮摇头说道:“这位老先生拒绝夫子带他进修行道的请求后,二师兄曾经下过一句评句:此人读书读成了傻逼。”

    宁缺笑了笑,但笑容瞬间僵硬在脸上,回头望着陈皮皮犹豫问道:“慢着……你今天专门带我来看这个读书读成傻逼的老先生,难道是想通过这个例证告诉我,我这些天研习符道研习的如痴如狂,再这样下去最终也会变成这样的傻逼?”

    “正好相反。”陈皮皮带着他向石台上走去,说道:“虽说我们都很讨厌这位老先生,但同时也很佩服这位老先生,我带你来看他,就是想告诉你,你自以为可以傲视同侪的坚毅用心刻苦,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做到,而且比你做的更好。”

    宁缺有些不明何意,随着他向石台上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除了这位老先生,书院后山里还有辈份更高的人吗?我们有没有师叔?”

    “以前有位小师叔,听说是世间最生猛一流人物。”

    陈皮皮回头说道:“不过很可惜,只有大师兄和二师兄见过。”

    …………上得石台,陈皮皮对如山书卷后方那位老先生行了一礼,笑着说道:“读书人,好久不见。”

    宁缺在他身后跟着行了一礼,听着读书人这称呼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读书人充耳未闻,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们二人来到了自己身前。

    陈皮皮大声再道:“读书人!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从楼侧传进崖洞,几番回荡之后传回,显得格外清透响亮,把崖洞上方那些忙着筑巢或是别的家务事的鸟群惊的满天乱飞,一阵尖鸣。

    读书人这才醒过神来,惘然抬起头看着书桌前不知何时多出的两个人,忽然间表情骤然一僵,眼中透出厌憎之sè,沙声吼道:“又来做什么!快走快走!不要又来打扰我看书!”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耸了耸肩,然后向读书人笑着说道:“我带小师弟来给你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你小师弟又不是书!”

    读书人伸手把脸上飘荡的花白头发抹到后方,看着陈皮皮愤怒说道:“上次你们说书院要收个小师弟,得有个长辈在场表示庄重,非把我骗到山顶上去呆了整整一夜,这次怎么又来了个小师弟?难道你们又想骗我去山顶上呆一夜?”

    “苍天啊!大地啊!”

    他像看着杀父仇人一般看着陈皮皮,神情极为厌憎,眼神极为幽怨,嚷道:“一夜时间我要看多少书你知不知道?”

    陈皮皮没好气嚷道:“那天去山顶你带了七本书,难道还不够你看的?”

    “山顶上又没灯!”

    “山顶上星光比灯光更亮!”

    “读书这种事情不是用rì光就是灯光,星光哪里能用!”

    “星光为什么不能用?”

    “没感觉啊!”

    “你读的到底是书还是感觉?”

    “蠢货!读书当然要有感觉才能读的高兴!”

    “白痴!星光下谈恋爱都有感觉,读书怎么就没感觉啦?”

    二人在书桌旁互喷唾沫对吼,宁缺在一旁早就已经听傻了。这时候他才相信这位读书人真是把脑袋读迂了的那种人,也才相信书院后院的师兄们对这人果然不怎么尊敬。

    读书人气的满脸通红,胸膛不停起伏,他年老体弱,吵起架来明显不是陈皮皮的对手,而且他很快便反应过来,陈皮皮今天专程来找自己吵架,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让自己分神无法专心看书,自以为猜到陈皮皮的险恶用心,他哪里会让对方得逞?

    “我不和你说话了!”他悲痛说道:“这么多的书不抓紧时间怎么读的完?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在谋杀我的生命,毁灭我的人生!”

    说完这句话,读书人果然不再理会陈皮皮的言语攻击,低头专心看书抄书。

    宁缺看着楼内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籍,眉头微微皱起,说道:“此间藏书虽多,但若专心去读,几年功夫怎么也就读完了,就算加上书院旧书楼里的书,也不至于让他如此痛苦才是。”

    听着这话,陈皮皮苦笑摇头,带着他向崖洞里走去。

    崖洞里很奇怪地保持着干燥,最上方隐隐有几处山岩豁口透下天光,所以也并不显得yīn暗,洞内甚至还生着几株不知名的树木,鸟儿周游树梢不停鸣叫。

    宁缺的目光在洞中打量一番,然后落在崖壁上,身体顿时僵硬,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方崖壁之上搭着很多木架,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放大了无数倍的书架。

    这些木架上没有鸟巢,没有珍宝,没有雕像,没有盆栽,只有一种东西。

    那就是书。

    数之不尽的书。

    整整一面崖壁的书。

    漫山遍野的书。

    …………“书院创办以来,便一直没有停止藏书。逾时千年,不知收藏了多少书籍,从远古时期至今rì新文,全部都放在这里,所以读书人的痛苦,其实是真的痛苦。”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看着崖壁上密密麻麻排到数十米高的书籍,感慨说道:“若说知识可以用书籍册数来计算,那么天下十分知识至少有七分在书院。”

    整整一面崖壁的书籍,在宁缺眼中仿佛就像是登山山道上站立起来的那片墨海一般震撼,压的他有些艰于呼吸,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勉强清醒过来。

    顺着崖洞边缘的陡峭索道向上攀行,来到崖壁书架的第三层,沿着仅容一人通过的木板前行十余米,宁缺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密麻书籍,心中渐渐生出强烈的疑惑,如果这些书籍是自千年之前便开始收集,为什么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只是微微发黄变旧,还没有被风化,更奇异的是为什么这些露天摆放的书籍上面竟没有太多灰尘?

    陈皮皮大概猜到他的疑惑,笑着说道:“等你到了某种境界,大概就知道除尘这种事情其实非常简单,你只需要轻抬手指,崖洞里的风便会替你完全这些工作。”

    宁缺恍然大悟,然后忽然想到桑桑如果能修行,那她做家务活岂不是会轻松很多?他一面想着,一面随意抽出本书,发现封皮上写着两京杂记四字,想着大概是本文人笔记,翻开一看,却不料诸如白臀、抽送、吐舌、新剥之类的字眼冲进眼中,不由表情微僵。

    他吃惊问道:“居然连情sè书籍都收?”

    陈皮皮应道:“夫子说开卷有益,哪里能以题材定好坏?你心里有狗屎,看万物皆狗屎,你心中全yín念,看七卷天书也能乱心,你不要把它当情sè书籍看不就成了?”

    宁缺看着他胖脸上的庄重神情,不由大感敬佩,诚恳问道:“那你当什么在看?”

    “我?”陈皮皮挥挥衣袖,平静说道:“我境界不够,还处于看山是山的阶段,情sè书籍自然便是情sè书籍,这种事情不需要强求。”

    宁缺看着他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整整一面崖壁的书籍,漫山遍野看上去无穷无尽的书籍,对于一个爱读书甚至把读书视做生命里唯一要务的人来说,毫无疑问是莫大的宝藏,但同时也是莫大的悲哀,因为以有涯之生阅无尽之书,终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走出崖洞,再看着书桌后那位捧着书卷,不时抄录不时吟哦、不时悲愤不时喜悦的老书生,宁缺发现自己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表现的如此极端,显得如此着急。

    走到书桌旁,宁缺对着苍老的读书人深深一礼,诚恳请教道:“这位师叔,如果书始终读不完,那怎么办?您难道不会感到绝望?为什么还会一直不停地读下去?”

    他没有像陈皮皮那样直接喊读书人,而是称其为师叔,因为对方年龄大进山早,更因为宁缺对这种有毅力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尊敬感。

    或许是听出了宁缺语气里的诚挚意味,或许是察觉到宁缺和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相似之处,苍老的读书人这一次没有极不耐烦地挥手把他赶走,而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回忆道:“我忘了自己是几岁开始进山读书,但我记得在二十岁的时候,我本以为自己有可能把世间所有的书籍全部读一遍。”

    宁缺沉默聆听。

    读书人悠悠说道:“但到了五十岁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为在我不停读书的过程里,世间还有人在不停地写书,而且因为年老体弱,我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更可怕的是,有很多幼时读过的书竟全部都忘光了。”

    他看着宁缺的眼睛,微笑道:“如果读过的书都忘光了,那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读过?所以我不得不拾起那些已经忘光了的书重新阅读,而为了不要再次忘记,我开始摘抄。”

    宁缺问道:“但这样一来岂不是速度更慢?”

    “不错。”读书人叹息一声,说道:“所以我早就已经知道,我这辈子不可能把世间所有的书都读完,甚至连书院的藏书都没有办法读完。”

    宁缺眉头微微蹙起,问道:“那您岂不是很失望?”

    “何止失望,完全绝望。”

    读书人摇了摇头,说道:“当时确认读不完藏书的那一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下来,我不想吃饭不想睡觉,甚至……连书都不想读了。”

    一个除了读书什么事情都不会做也不想做的人,居然连书都不想读了,可以想像这位老书生当rì所受的jīng神打击有多大。宁缺很自然地联想到这几rì里自己的jīng神状态,沉默片刻后诚恳请教道:“师叔,那您怎样过了那个关口?”

    “因为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读书人说道:“你究竟喜欢的是读书这件事情,还是读完所有书这件事情?”

    “没有想太长时间,我就得出了答案。我喜欢的终究还是读书这件事情。”

    “我今年已经一百零二岁,此后任意一天我可能就会闭上眼睛再也醒不过来,但我永远无法确认自己会在那天死去,所以只要我不停地读下去,读不完又算什么?我依然可以安慰自己,确认自己在死前的每分每秒,都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就很幸福很满足了。”

    …………“你喜欢的究竟是修行这件事情,还是修行到某种境界后去杀人这件事情?”

    “这个问题我需要仔细地思考一下。”

    走在书院后山的山道上,回想着先前在崖洞外与那位苍老读书人的对话,宁缺隐隐间明白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听着崖坪间不知何处传来的乐曲声,缓缓停下脚步。

    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的陈皮皮,看着他问道:“你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我终究还是喜欢修行这件事情的。”

    宁缺听着悠扬的曲声,想着这些rì子在书院后山遇到的这些事情。

    痴于棋枰饿困松下的二位师兄,痴于琴箫身外无物的二位师兄,满头簪花似疯子般却恬静自安的十一师兄,崖洞外读书至百岁依然不时手舞足蹈的那位师叔。

    他还想起了当年在岷山林中箭术jīng进后兴奋打滚的自己,当年在渭城边塞刀风渐厉后喜悦狂喊的自己,去年在旧书楼枕西窗观星微笑的自己,夜夜站在书桌旁僵硬的自己……“每个人都会碰到很多难题,想要解开这些难题,就必须专心地做下去,就需要最疯狂的那股痴劲儿,但这种痴却不是山一般压在你肩上的重量,而是你内心深处最向往的那些喜悦。”

    宁缺看着美丽的书院后山,说道:“以前我曾经痴过,这些天却忘了痴的本质是喜欢。不存在虚妄的希望,自然也就没有虚妄的失望,更没有什么绝望。人生如题各种痴,就是各种喜欢,喜欢做什么便做下去,那么我想这道题目总会有答案的。”

上一页 《将夜》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