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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凛冬之湖 第一百一十九~二十章 都是别人苦

    夏侯走了,他捧着那个盛满骨灰的匣子向呼兰海畔走去,那里有无数忠诚于他的强大部属在迎接他的归来,然而他的身影却是那般的落寞,甚至有些佝偻,再不复那位霸道举世无双大将军的风采。

    叶苏沉默看着渐渐消失在湖畔的背影,知道这个人废了——这位名将的前半生一直在西陵神殿和大唐帝国之间摇摆,并且毫无保留地对方都献上自己的忠诚,奉上自己的铁血功绩,然后借此换来了无上的荣耀与背景,今rì他将这些历经千辛万苦乃至无数重心劫才换来的事物尽数抛去,想要得到那卷天书却最终只得到了一捧骨灰,事后必然会遭受神殿以及唐国的强大反噬,所以他必然废了。

    舍弃在大唐帝国位高权重的重要人物,想必西陵神殿掌教乃至天谕、裁决两位大神官都会觉得有些惋惜,不过叶苏来自知守观,他并不在乎这些俗世的倾轧争斗,只是因为此事下意识里看了那名始终沉默的少女一眼。

    他看到那少女身上的红裙凌乱,衣不裹体,没有因为她身上的伤势而露出担心神情,反而因为她露出的青chūn曼妙身躯而蹙起了眉头。

    因为他蹙起眉头,叶红鱼的美丽脸颊变得愈发苍白。叶苏从雪峰之巅来到场间后,她便一直怔怔地看着他,无论是夏侯的铁匣,还是书院大师兄都不能让她的目光离开。然而叶苏却一直没有看她,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却流露出了厌憎的情绪,这个事实令她感到无比的痛苦。

    宁缺注意到她的神情一直有些奇怪,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看见飘然如鬼似仙的负剑男子,以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压低声音问道:“老情人?”

    叶红鱼缓缓转头,毫无情绪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会杀了你。”

    宁缺悄无声息向大师兄身后靠近半步,得意说道:“现在没人能杀得了我。”

    唐小棠在旁边插了一句:“别瞎说,那是她哥。”

    宁缺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什么,向着叶红鱼抱歉一笑。

    魔宗行走唐是唐小棠她哥,那个背木剑的家伙是叶红鱼她哥,宁缺心想兄妹都是修道天才,昊天老爷果然不怎么公平,接着他又想起自己曾经真诚祝愿陈皮皮喜欢上的姑娘都有一个天下最生猛的兄长,此时看来,如果陈皮皮和叶红鱼童年时没有什么孽缘,难道说将来要和这个叫唐小棠的魔宗小姑娘发展出一段故事?

    他正想着这些有的没有很无谓的事情,听着大师兄说道:“小师弟,我们走吧。”

    宁缺很喜欢被喊小师弟,当然不是被陈皮皮或者七师姐喊,而是被大师兄或者二师兄喊,因为这个称呼里有他最喜欢的安全感。

    自己是书院小师弟,那么如果一旦出事,比如说快要被夏侯那个大拳头砸成肉泥的时候,大师兄或者二师兄肯定会帮自己出手,这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爽的事情,所以他答应的也很脆生:“知道了,大师兄。”

    叶苏忽然看着他们说道:“大先生似乎不想看见我们这些人?”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很慢很认真地说道:“身为书院弟子,我当然很讨厌你们这些道士,虽然我不像君陌那样崇拜小师叔,可我也很讨厌呀。”

    叶苏完全没有想到这位让人觉得干净温和到了极点的书生,居然会这样直接干脆地说出讨厌道门的话语,不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微微鞠躬,说道:“感谢大先生这些年来对小师弟的照顾。”

    大师兄摇摇头,没有接受他的道谢,指着身旁的宁缺说道:“这才是我的小师弟,至于皮皮你不用客气,因为他是我的师弟,就不是你的师弟。”

    唐忽然对他很认真地行了一礼,说道:“今后便拜托大先生了。”

    叶苏微微蹙眉,不解此言何意,难道凋蔽至斯的魔宗余孽们还没有死心,居然想与长安书院扯上什么关系?

    唐小棠看着宁缺稚声说道:“宁缺,以后我去找你玩啊。”

    那只雪茸茸的小白狼从魔宗少女怀中拱出脑袋,盯着宁缺发出一阵低沉呜吼,意思大概是说如果你敢发出邀请,我一定会把你啃成骨棍。

    大师兄怔怔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很无辜地摊开双手,表示自己和那个魔宗小姑娘之间是清白的。

    大师兄没有再多说什么,把腰间的水瓢系紧了些,向场外走去。

    宁缺把身后的行李系紧了些,跟着他的身影向场外走去,然而没走出几步,他便蹦跳着跑了回来,跑到莫山山身前,笑眯眯说道:“一起走好不好?”

    莫山山微圆小脸上微红,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荒原冬阳下。

    呼兰海畔一片安静。

    唐看着远处说道:“他在书院排行第一,从不出手,也没有人敢对他出手,我也一直认为与他之间有差距,可万一他并不擅长战斗呢?可惜始终无人敢试。”

    叶苏与他看着相同的方向,说道:“我试了。”

    唐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这个答案,望向他说道:“结果?”

    叶苏平静说道:“我出了手,他没有出手。”

    很简单的描述,很清晰的结果,于是唐再次沉默。

    叶苏望向叶红鱼,说道:“这两年你不错,在雪崖上破境我看到了,不过有些事情执念太深,对你自己并不是好事。”

    说完这句话,他便准备离去。

    叶红鱼没有想到会听到如此温暖的评价,虽然叶苏的语调冷淡平静至极,但有不错二字,对于她来说便是最温暖的事情,看着兄长的背影难过唤道:“哥……”

    叶苏没有回头,说道:“什么时候皮皮回到观里,你再喊我哥。”

    看着那个孤单的背影逐渐远离,叶红鱼忽然发现,不是自己追不上兄长的脚步,而是兄长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站在他的肩旁,难道说那个人真的那么重要?

    唐小棠在一旁看着她,同情说道:“虽然你这个婆娘有时候很讨厌,尤其是战斗的时候,但被自己亲哥哥扔下不管,确实太可怜了。”

    叶红鱼脸若寒霜,没有理她。

    唐小棠毕竟年纪小,睁着天真的眼睛,好奇地不停追问:“皮皮是你的弟弟?不然你哥怎么会因为他生你这么大的气?还有啊,你怎么欺负那个家伙了?”

    叶红鱼疲惫说道:“那个家伙就是在山谷里宁缺说的那个死胖子。”

    唐小棠吃惊地用小手掩嘴,却捂到了兽尾上,说道:“一个知天命的修行天才居然被你欺负到逃家,你太厉害了。”

    叶红鱼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种赞美,如果知道小时候的欺负和隐藏的那些yīn郁念头,最终会导致兄长对自己的冷漠不相见,她绝对不会这样做。

    唐看着她,忽然开口说道:“不要尝试去学你的兄长,就算你够资格站到他的肩旁,也会变成像他一样没有气味的活死人。”

    叶红鱼轻蔑嘲讽说道:“过死关悟生杀,你这种魔宗余孽哪里能懂这等道法。”

    唐面无表情说道:“但我懂他把你留在这里,我就可以随时杀死你。”

    道魔不两立,叶红鱼身为西陵神殿裁决司大司座,唐没有任何道理不动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因为看着叶苏离去背影的少女在他的眼中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可怜的失去兄长的小妹妹,所以他只是沉默带着自己的妹妹离开。

    叶红鱼孤单地站在原地,想念着兄长孤单的身影,过了片刻也抬步离去,缓慢走向远处呼兰海畔的神殿护教骑兵。

    先前无比肃杀紧张的山脚下,已然空无一人。世间之人为那卷天书而来,最终却是无所得,只看到了一匣子前人的骨灰,黯淡的冬rì照耀着寒冷的荒原,被凛冬之湖上的寒风一吹,光线变得愈发凄清,令人睹之心生惘然之情。

    …………离别总是苦涩的,不过宁缺没有感受到这一点,因为他这时候正和大师兄坐在一处冬枯杨林旁烤火,火堆下面埋着些从地里刨出来的干薯,隐隐已有香气。

    远处传来嘶嘶马鸣,声音显得极为兴奋欢乐,宁缺随着声音望去,只见那道未曾全冻的半温溪旁,大黑马在溪水里像疯子一样甩头不停。

    莫山山正在替大黑马梳洗,被它这样一闹,满头满脸都被弄的湿漉不堪,不过很明显她当初在王庭帐外说的并不全是假话,她确实挺喜欢宁缺的大黑马,所以并未生气,反而格格笑着露出罕见的少女娇憨神态。

    “大师兄,你实在是太令人佩服,这么大的荒原,你居然能够找到这头憨货,还把它从北边一直赶到了这里,它怎么就能听你的话?”

    宁缺看着火堆畔的书生,眼眸里难以压抑地流露出震惊和敬佩的神情。

    大师兄拿着一根粗柴,慢条斯理捣腾着火堆,温和解释说道:“老师养了一头老黄牛,我常与它打交道,所以它们大概觉得比较可信?说起来,小师弟你这匹大黑马不错,rì后若那头黄牛回后山养老,它或者可以替老师拉车。”

    宁缺挠了挠头,忽然问道:“大师兄你是很了不起的人,刚才我们碰见那两个家伙虽然不如你了不起,但也是很了不起的人,所以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

    大师兄抬头看着他,好奇问道:“什么问题?”

    “像知守观传人叶苏这样的人,怎么会如此死脑筋地相信那个铁匣子里就是天书明字卷?唐是魔宗传人,为什么连他也相信?如果说他们这样的人都肯定天书明字卷一定会在这里现世,那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找到?”

    宁缺看着大师兄,认真问道:“那卷天书究竟在哪里?”

    不知道是因为被山山的小手摸的太过舒服,还是隐隐听到书院大师兄说将来要让它接替老黄牛的岗位替某个老头子拉车,总之温水溪畔的大黑马骤然间变得僵硬起来,四肢直楞楞地杵在碎石间,变成木马一般。

    宁缺没有注意那头憨货的动静,他只是盯着大师兄的眼睛,带着期盼好奇的神sè等待听到一个答案,哪怕是猜忖的答案,为了这卷天书,他从燕北边塞一路行来,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甚至是死亡的威胁,实在是很难接受大家乱打一通便做鸟兽散,再也没有人提及那卷天书的下落。

    大师兄想了想后笑着说道:“天谕大神官既然说天书会在荒原现世,想来叶苏是会相信的,唐也不会怎么怀疑,至于为什么大家都盯着那个铁匣子……大概是因为夏侯感受到铁匣子里的气息,便坚定地认为天书在里面,他为了这卷天书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和决心,想来总不至于在这么重要的判断上犯错,所以叶苏和唐也相信天书在匣子里,话说当时有瞬间,我自己也险些信了。”

    “夏侯究竟感受到了什么,会让他把莲生大师的骨灰当成天书?”宁缺微微皱眉说道:“我能猜到他和莲生之间有关系,是什么关系?”

    大师兄说道:“夏侯是莲生的徒弟,如今看来你在魔宗山门另有奇遇,想来也知晓那位莲生前辈是何等样的人物,夏侯叛离魔宗,只怕每个夜里都畏惧莲生复生来寻他的麻烦,这便是所谓心魔。”

    宁缺沉默片刻,忽然感慨问道:“有没有什么事情是师兄你不知道的?”

    “当然还有很多,就连夫子都承认自己还有很多事情不曾明悟,更何况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师弟啊,须知世间本没有生而知之的人。”

    说到此节,大师兄忽然怔住,看着他的脸笑了起来。

    宁缺没有注意到大师兄神情里蕴藏着的信息,苦恼说道:“师兄,我怎么觉得话题好像被你带偏到了南海?能不能不要打岔,说说那卷天书究竟可能在何处?”

    …………苦寒荒原的温暖火堆边,书院大师兄和小师弟进行了他们彼此间的第一次长谈,在宁缺rì后的回忆里,这番长谈很温暖平静,没有任何初见交谈的陌生感,非常顺利,但事实上又非常不顺利。因为大师兄的节奏实在太慢,每句话出口前似乎都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确保没有错误或者不会产生什么误会才会说出来,而且这种如同催眠的节奏又很奇妙地容易把话题扯偏到别的地方。

    宁缺追问天书明字卷的下落,结果说不到一会儿,便变成他向大师兄禀报自己离开长安来到荒原后的行踪事迹。从碧水营里的书院学生说到温溪畔的大河国少女,从夏侯控制的马贼袭击说到王庭里的慷慨以势欺人,又从夜杀东北边军大念师林零说到箭狙隆庆皇子再与道痴一番血斗,直至入了魔宗山门遇着小师叔残留下来的斑驳剑痕以及骨尸山间那名像鬼一样的老僧。

    前面那些叙述过程中,大师兄始终保持着平静的神情,即便是听到小师叔遗留在世间的浩然剑意,也不过是唏嘘感慨一叹,唯独听见宁缺在魔宗山门里遇见活着的莲生大师,他的脸sè才有了略浓烈一些变化。

    大师兄看着宁缺真诚说道:““原来小师叔以剑意拟成的樊笼大阵竟有如斯威力?连老师都不知道莲生前辈还活着,如果知晓此事,我断然不敢让你一个人进山门,本想让你修行磨厉一番,哪料到竟会遇着这多凶险,小师弟,真是抱歉。”

    直到此时此刻,宁缺终于确认此次荒原之行是书院的安排,夫子和大师兄果然一直在暗中关注自己,只是很明显看似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那位未曾蒙面的老师以及火堆畔强大到无人敢于挑战的大师兄并不是真的无所不知,至少他们不知道魔宗山门里还藏着一个化成骨灰都能勾出夏侯心魔来的莲生大师。

    想到在那堆尸骨山旁的凶险遭遇,想着那名低头啃噬少女血肉的如鬼老僧,宁缺忍不住热泪盈眶,悲愤交加说道:“大师兄,你也太不负责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当时光顾着在雪峰里拣那些东西,真没想到。”

    大师兄羞惭低头,右手不知从何处摸出四根黝黑的铁箭递了过去。

    宁缺接过四根铁箭,手指抚摩着上面细密繁复的符文,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大明湖畔悟道破境之后,为了杀死隆庆皇子、对付道痴叶红鱼,他前后一共shè出四枝元十三箭。那四枝符箭或shè穿隆庆皇子胸腹后深入雪崖岩体,或擦着叶红鱼的肩头入云不见,他本以为此生再也无法寻回它们,想着书院后山师兄师姐们为此付出的辛苦,好生遗憾,不料现在居然全部回到了手中!

    大师兄……他究竟是怎么确定这四枝符箭落在何方,又如何拣回来的?

    “这箭不错,后山有多少师弟出了力?”大师兄看着他手中的符箭问道。

    “所有师兄师姐都出了力的。”宁缺心想弹琴下棋看花的那几个家伙最后也在湖畔来替自己加了加油,这也算是出力吧?

    大师兄有些遗憾,说道:“可惜当时我不在,或者这箭能再更好些。”

    宁缺生就打蛇随棍上、竹杠梆梆响的xìng子,往大师兄身畔挪了挪位置,脸上流露出真挚的神情,认真说道:“那回长安后我们再试试?”

    大师兄怔了怔,然后老实说道:“好啊。”

    宁缺知道大师兄肯定看出来自己的用意,却没有揭穿,甚至连调侃取笑也没有,便这般应下,面对如此笃诚之风,他竟罕见地觉得有些羞涩起来。

    “说起来,那位书痴小姑娘对你真不错。”

    “大师兄,说这个干嘛?”

    “你得谢谢对方。”

    “知道了。”

    大师兄从火堆下的灰里用树枝扒出几颗地薯,说道:“吃吧,很香的,这两颗留给书痴小姑娘和你的大黑马吃,不要动。”

    宁缺伸手去摸地薯,险些被烫着,有些生气,说道:“给山山留颗倒也罢了,就大黑马那头憨货畜生哪里有资格吃。”

    大师兄有些不适应他的说法,心想无论是夫子养的大黄牛还是君陌养的大白鹅,平rì里都是跟着大家一起吃饭,为什么小师弟养的大黑马却不行呢?

    他摇头说道:“说起来小时候刚进山的时候我一直不肯吃肉,因为总觉万物皆有灵,后来被老师拿棍子打了一顿又见着黄牛吃肉,才被拧了过来……”

    宁缺一边听着大师兄絮叨的回忆,一边与滚烫的地薯战斗,忽然回过神,抬起头来恼火嚷嚷道:“师兄,你怎么又把话题扯偏了?”

    大师兄茫然看着他,问道:“什么偏了?”

    “夏侯如果是因为莲生,误以为铁匣子里是天书,那唐和叶苏呢?”

    “唐本来就不是为天书而来,他是想要杀死夏侯,替魔宗清理门户。”

    “那个叫叶苏的呢?”宁缺问道。

    大师兄挠挠头,有些不自信试探说道:“他好像是为了我来的?”

    宁缺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天谕大神官说明字卷会出现在魔宗山门处,呼兰海北畔,这些世外之人既然来了,必然便是相信天谕神座的话,天谕大神官弄出这么一个不真实的谕示,对他对神殿有什么好处?”

    他抬头望向大师兄,说道:“那么那卷天书究竟在哪里?

    大师兄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你真的很想知道?”

    宁缺说道:“世上人都想知道。”

    大师兄说道:“可是就算知道了,对你又有什么帮助呢?”

    宁缺瞪着眼睛认真说道:“师兄,你知不知道好奇会杀死一只猫?”

    大师兄摇了摇头,认真说道:“这个,真不知道。”

    然后他抬头望向灰暗的冬rì荒原天空,好奇说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天谕神座为什么会发出那道谕示,如今想来,难道说多了位好奇的小师弟也是某种机缘?”

    说完这句话,他从腰间取出那卷旧书,递给了宁缺。

    宁缺怔怔接过那卷旧书,隐约间明白了一些什么,却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卷旧书寻常无奇的封面,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终于鼓足勇气翻开了第一页,因为紧张兴奋而颤抖的手指,把书页翻的哗哗的。

    像极了雪峰山腰水潭畔曾经响起的水声。

    这个世界对书院大师兄的认识并不多。

    他们只知道那个穿着旧袄破鞋的书生,无论身上染着多少尘埃,总让人觉得无比干净。他们只知道那名书生平静喜乐,爱于山溪水池畔流连,腰间永远系着只水瓢,渴时便饮一瓢水,手中永远握着一卷书,时常诵读。

    没有人知道,书生手中握着的那卷书便是天书。

    失落在荒原不知多少年月,始终未曾现世的天书明字卷。

    …………火堆畔安静了很长时间。

    事实上宁缺根本没有敢认真翻看那卷旧书,因为他不知道看后会发生什么。

    过了很久,他艰难地抬起头来,声音微颤问道:“这卷天书一直在你手里?”

    大师兄老实承认道:“那年暮时观云破境之后,老师便一直交给我代为保管。”

    宁缺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发现今天自己倒吸凉气的次数,竟似乎要比过去十几年间加起来还要多些,忍不住感慨说道:“难怪先前师兄要叹夏侯何苦。”

    七卷天书中的明字卷,一直在书院大师兄手中,然而世间却无人知晓,无数人为此生出贪嗔之念,为之搏生斗死,甚至像夏侯这样不惜放弃前半生的一切。

    这真是何苦来哉?

    人生何其苦。

    很幸运的是,宁缺现在是书院小师弟。

    而对书院来说,人生种种悲苦,通常都是别人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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