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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凛冬之湖 第二百二十四~五章 将军

    那个方法是夫子在松鹤楼露台上用棍子教给他的,大师兄在荒原上也隐晦地提点过他,他被囚禁在崖洞里时也想过那个法子。

    那个方法简单而明确,充满了力量,然而换个角度去看,又可以说是那般的愚笨憨拙,完全不符合宁缺表面阳光实则阴暗的人生观。

    站在暮春的长安街头,宁缺想着秋后的事情,时而热血时而心情黯淡,全然没有注意到一片雨云正自北方飘来。

    “请问可是千三先生?”

    宁缺回头望去,看见一名男子向自己恭谨行礼,男子穿着件普通的民服,但却无法掩饰住身上那道军人特有的肃厉气息。

    从去年春天开始,他就已经是长安城里的名人,但真正见过他面貌,能在长安街头把他认出来的人不多。

    宁缺有些警惕,尤其是因为对方的身份。

    那名男子下一句便坦承了自己的身份。

    “许世将军有请。”

    大唐帝国以铁甲雄霸天下,以武力横扫**,自然格外重视崇敬军人,尤以四位大将军地位最为尊崇。

    镇国大将军许世,厮杀征战数十年,战功赫赫,替帝国开辟出无数疆土,即便是最近十几年来名声极威的夏侯,也只能望其项背,无论从战功资历还是声望来说,他都是帝**方第一人。

    宁缺知道这位帝**方势力最强大的老将军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印象,具体原因他并不清楚,但他清楚迟早会和对方见一面,只不过他没有想到是今天,没有想到自己刚刚离开皇宫,便被大唐军方盯住了行踪。

    许世将军没有选择在军部而是选择在朱雀大道旁不远的将军府里与宁缺相见,似乎表明这是一次私下的谈话。

    跟随那名男子走入气魄逼人的将军府,宁缺微微皱眉,被府里那些杨树冷石所散发出来的肃杀气息所激。

    走入将军府深处,在一片静台处,他看见坐在案畔的老将军。

    老将军没有穿朝服,没有穿官服,没有穿盔甲,而是穿着一件很普通的布衣没有种白菜,没有磨刀,而是在捧着饭碗吃饭。

    桌案上的饭菜很简单,两碗糙米饭,一钵五花肉,三根水煮的青菜。

    那名领宁缺进府的男子悄然离开。

    宁缺站在台外,沉默片刻后拾阶而上走到老将军身前微微鞠躬行礼。

    老将军说道:“坐。”

    宁缺掀起院服前袂,依言坐下,望向对面。

    老将军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快便来,容我先把饭吃完再说,十三先生莫要怨我失了待客之道。”

    宁缺低头致意道:“将军此言,令晚辈惶恐。”

    老将军不再多说什么继续专心致志地吃饭。

    老将军头发花白,微黑的脸颊上满是皱纹,身形有些佝偻,穿着那些普通布衣,看上去就像长安城里随处可见的闲散老头儿,然而当他拿起筷子挟肉块时,就像拿着一把长枪直刺敌将的胸膛霸道之气十足。

    将军虽然老了但不是老将军。

    将军就是将军。

    尤其是在面对敌人的时候。

    五花肉汁拌着糙米饭,闻着有些香,吃起来的味道想必只是一般,将军吃的却是极为香甜花白的胡须不时抖动,那三根水煮的青菜,更是被他嚼的噗哧噗哧脆】响,就像是传说中冥界那些魔头正在啃人骨。

    大概是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将军吃饭的速度很快,如风卷残云一般把案上的饭菜一扫而光,然后他端起茶杯漱了漱口。

    宁缺说道:“进食太快,又急饮茶,对身体不好。”

    将军静静看着他说道:“在我面前不用装什么。”

    宁缺沉默,于是不再装晚辈,装温和,装体贴。

    将军说道:“修行者应该出世,不应该入世。”

    宁缺没有想到这场谈话,竟是完全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前文,便直接进入到了最关键的阶段,不免有些措手不及。

    他本来以为这会是一场漫长的谈话,本以为这场谈话就像是熬鸡汤般,需要考较彼此的火侯,却没有想到竟是猛火快炒,稍不留神,锅里的青菜便会变得焦糊一片,再也无法入喉。

    “为什么不应该入世?”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

    将军看着他的眼睛,神情淡然说道:“因为对修行者而言,世人太弱,有若蝼蚁,修行者入世,容易妄自尊大起来。”

    宁缺抬起头,回视将军平静而充满压迫感的目光,说道:“将军替我大唐征战四方,也在尘世里打滚了数十时间。”

    “在修行者身份之前,我首先是军人。”

    将军漠然说道:“这便是最大的区别。”

    宁缺说道:“我也是军人。”

    将军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你曾经是军人,甚至是名相当优秀的军人,但遗憾的是,你是军人的时候并不是修行者。”

    “这有什么区别?”宁缺问道。

    将军微微眯眼,看着他声音微沉说道:“你若在渭城时便能修行,我一定会好好培养你,让你成为一名了不起的武道修行者,如此你便能真正看明白战场是怎么回事,于是便不会发生以后的那些故事。”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不明白将军所指何意。”

    “我看过你所有的档案。

    将军的声音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一味冷漠平静,“你确实是个不错的军人,但你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斗,有修行者的战斗。”

    宁缺再次沉默,他很小的时候便在渭城从军,但大唐势威,即便是草原上的金帐王庭骑兵也不敢稍有挑衅真正的战事确实没有怎么经历过,数年边塞军旅生涯,他确实没有见识过修行者在战场上的表现。

    将军说道:“世人都以为修行者很强大,但他们却不知道,在真正的战场上,面对着滔滔铁骑之时,修行者同样弱小不堪。”

    宁缺想着二师兄这等强者,无法同意这等说法。

    将军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冷冷说道:“即便是知命境的强者面对着漫天的弩箭和数千重骑的冲锋,依然只有死路一条,这在战争史上已经被无数次证明,你可知道原因是什么?”

    宁缺摇了摇头。

    将军说道:“因为修行者的身体太脆弱。除非能够跨过那道门槛破了五境,晋入无距境界,可以无视漫天箭雨,或者晋入天启境界,领悟昊天赐于的无上神威,无视任何冲击,不然单独的修行者,永远不可能是军队的对手。”

    “如将军或夏侯大将军这等武道巅峰强者呢?”宁缺问道。

    许世将军说道:“武道修行者以念力召天地元气粹练肉身力量,战斗时以念力凝天地元气于体表,然而只要是人,识海便有边缘,念力终有枯竭之时,一个人杀不死一百个人杀不死我用一万个人去杀,总能把他杀死要记住,如果武道巅峰强者便能无敌,帝国何必还养那么多铁骑?”

    宁缺右手扶上案桌,看着将军深陷的眼眸说道:“一名修行者能够换一万名普通士卒,难道说这样还不叫强大?”

    将军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一万个普通人里面,也出不了一名修行者,似这等万人敌的大修行者,整个世间也找不出来几个以一万普通士卒,换这样一个修行者的死亡,在战争中是很划算的事情。”

    宁缺第三次沉默。他转身望向园中那些直挺挺的杨树,看着那些随意堆着的石头,不得不承认这位帝**方第一人的看法正确而且犀利,根本无法驳倒。他很清楚许世将军与自己这番谈话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他不甘心就这般被说服,他微微皱眉,说道:“但将军您还有夏侯将军,也都是修行者。”

    谈话进行到此时,又绕回到了最初。

    “武道修行艰难而且笨拙,非数十年之苦功,根本见不到任何成效,绝大多数人练至有些蛮力,有些肌肉便半途而废,变成剑师念师的侍从,所以对修行宗派而言,武道修行近乎鸡肋一般。”

    将军说道:“只有在年旅之中,武道修行者才有机会通过血战而成长起来,想要修行到巅峰,不知道要杀多少人,被受多少次伤。”

    宁缺问道:“这与将军要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我想说的就是,武道修行者都在军中,就如最开始我告诉你那般,无论在世人眼中,还是他们自己看来,他们首先是严守纪律的军人,随后才是所谓修行者,他们夏不撑伞,冬不衣裘,私欲较少。”

    “我明白了。”

    宁缺看着盘中水煮青菜剩下的残汁,说道:“但我不明白将军与我说这些话,究竟是要告诉我什么。”

    将军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是,你很弱小就算你境界提升的再快,但在我眼中,在我大唐军方眼前,依然很弱小我一声令下,重甲玄骑便可以直接冲死你,你只有十三根箭,像对柳亦青那样的刀,你又能挥出多少记?所以你不要妄自尊大,你要懂得敬畏唐律。”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将军苍老的脸颊,说道:“我一向奉公守法。”

    将军冷漠说道:“我说过,我查过你所有的档案与资料,既然是所有,自然不限于渭城的记载,梳碧湖畔的马贼在你刀下死了多少,我都有数,岷山里有三家猎户被你放火烧死我也清楚。”

    “我说过,在我面前不要装。

    将军声音微寒说道:“杀马贼砍柴之事,倒也罢了,因为唐律不庇境外之民,但岷山里那些事情,你如何交待?其中一家猎户里还有个新生的婴儿,也死在那场火灾之中,你又如何交待?”

    “无论你在夫子和陛下面前如何遮掩,无论你现在在世人眼中是什么形象,无论你来长安后如何假意轻船可笑,都改变不了那个事实,你就是一个寡廉鲜耻冷酷无情贪婪好杀的无耻小人。”

    宁缺再次低头沉默不语。他没有想到大唐军方一旦全力调查某人,竟能查到那么久远的过去,此时他觉得自己的衣服忽然间消失无踪,仿佛浑身**一般。

    这种感觉并不是羞愧或内疚,而是警惕不安,因为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也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好人。

    为了能够活下去,为了能够让桑桑活下去,他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杀人放火只是等闲,将军所揭穿的当年恶行,只是过往那些血腥岁月里极不起眼的一个片段,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好人。

    许世看着他,厌憎说道:“宁缺,你构不成一撇一捺。”

    台间一片死寂。

    宁缺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案桌对面的许世,微笑问道:“将军,请教世间真有像白雪一般干净无罪的人吗?”

    将军看着他微嘲说道:“想用他人的肮脏来安慰自己的不洁?”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将军先前说武道修行者的不易,说大唐军人的苦楚,在我看来其实有些无趣,因为你没有经历过我的人生,你不清楚我曾经受过哪些苦,自然也无法理解我当年的选择。”他看着将军微笑说道:“在莽莽深山野林里,你被一个猎户捉住,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可能只是因为十几天前你从他的套索里偷了一个兔子,或者因为那猎户本来就是一个该死的兔子,又可能因为那个猎户是以前那个该死的老猎户的亲戚,总之他要杀死你,你会怎么做?”

    将军微微皱眉。不待将军开口,宁缺继续微笑说道:“不要忘记,那时候你不到十岁,因为营养不良而疲惫虚弱,你身边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而且你还受了伤,身边没有武器,只要藏在裆里的火引,然后你刚好被关在柴房里。”

    “我不知道将军你会怎么做。”

    “但我肯定会点燃柴房里的茅草和干柴。”

    “我不在乎那个猎户会不会死也不在乎房间里还有个婴儿,就算他屋子里还有个一百多岁全身瘫痪的老头子,我一样会点燃那把火。”

    宁缺脸上的笑容很温和,眼眸里的神情很平静。

    许世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一生征战,见过血流飘杵,千尸塞河,不知见过多少残不忍睹恐怖的画面,然而此时宁缺脸上温和的笑容,平静的神情,在他眼里,却似乎比过往那些画面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转瞬间,他对宁缺的评价更高了几分,对此子的危险程度更加警慎,先前偶尔闪过的同情怜悯消失无踪。

    宁缺继续说道:“当然,猎户一家被烧死的故事与我无关,我也是听来的,我只是好奇,在那样的情况下,将军您会如何选择?我还想继续请教先前那个问题,世间真有洁白如莲花般的人吗?将军您在战场上有没有杀过俘?杀俘是否违反唐律?将军您的属下纵骑过塞时,有没有杀过草原上的蛮人妇孺?如果有,可算违反唐律?”

    然后他看着将军苍老的容颜,问道:“将军身为帝**方重臣,理应站在我大唐立场上,然而当敌国强者入境之后,您非但不加以警慎,反而把我的行踪透露给对方,我想请教,如此做法就算不违唐律,可违背您的良心?”

    连声请教,仿佛一记一记重拳,不停砸向老将军的心头。然而许世何许人也,怎会被宁缺几句话便撼动心神,他微怒而笑说道:“既然你要代书院入世,便要接受世间强者的挑战,为何不愿让那些人知道你的下落?莫非你怕,你没有信心,怕给大唐和夫子丢脸?”

    不待宁缺说话……将军笑容骤敛,看着他冷漠说道:“即便你幼年时冷酷行事情有可原,那自渭城来长安之后呢?”

    来长安之后?宁缺的眉梢缓缓挑起。

    园内忽有风起,微寒,天光黯淡,似乎要下雨了。

    “天启十四年,御史张贻骑死时,你在哪里?”

    “城东那名老铁匠死时,你在哪里?”

    “茶师颜肃卿死时……你又在哪里?”

    将军看着他,神情漠然问道。

    宁缺脸上神情不变……身体却变得僵硬了起来,如果说他先前对将军的质问,只不过是些隔靴搔善的小把戏,那么将军这时候连续问出的三句你在哪里,则是真正锋利的寒刀……可以斩风劈雨断人头颅。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许世会对自己如此牟慎,甚至暗中调查打压,确认从林零开始,直到如今这位大唐军方第一人,已经有很多人注意到了那些命案,甚至已经嗅到了那些命案背后的味道。

    今日将军府内,将军与自己的这番谈话。

    便是将军。

    “御史张贻骑死时……你在红袖招,陈子贤死时,你在东城,颜肃卿死时,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但那天是书院的考试,你与南晋谢承运本有赌约,但不知为何你却没有赴考……事后还请了两天病假。”

    将军盯着他的眼睛,言语间蕴着无穷无尽的威压……缓声说道:“不要以为自己真的很强大,不要以为自己真能瞒过世间所有的人,不要以为自己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便可以把过往一笔抹消,我说过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那么便是所有事情,一件事情都不会少。”

    一件都不会少,一件都不能少。

    这便是大唐军方第一人的气魄。

    宁缺今天第三次听到将军说出类似这样的话,他不知第几次陷入了沉默。

    台间也是一片沉默,园里的杨树被雨涛的风吹着微微颤求,本应该生活在更北方的树叶噫哨作响,似乎随时会垂落到地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将军说道:“夫子曾经说过,唐律第一,这不止是书院,也是我整个大唐帝国的最高信条,以往的事情我自会调查下去,以后如果再让我知道你违反唐律,干涉朝政甚至图谋不轨,我会以唐律治你的罪。”

    宁缺忽然伸手把面涛那些残着菜汗的碗盘叠了起来。

    然后他站起身,看着将军说道:“唐律首重证据,如果将军能够拿到这些命案的证据,我会在长安府中等着将军。”

    说完这句话,他向将军行了一礼,然后离青。

    走出将军府,没多远便是熟悉的朱雀大道,宁缺信步走在平整青石铺成的大道上,神情平静,心情也很平静。

    最终还是被人猜到自己与那些命案的联系,这让他很紧张,却并没有被将军府里这番谈话震慑住心神。

    即便许世可以代表整个大唐军方横扫世间,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指控宁缺,更没有办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因为他现在不是渭城的小军卒,也不是初到长安城的外乡人,他现在是书院二层楼学生,与陛下亲厚的大书家。

    现在想要动他,首先必须说服陛下,最重要的是需要说服夫牟。

    皇帝陛下的态度,宁缺无法猜测,但他很清楚,夫子绝对不会在乎自己的学生杀了多少人,因为夫子不理世间之事。

    不过先前将军府里的谈话,有些部分确实对他造成了一些情绪上的冲击。

    许世说的很对。

    从逃离长安城,过千里饥地,入险恶氓山,在那些颠油流离的岁月里,从某种角度说,宁缺就是一个无恶不作之人。

    之所以无恶不作,那是因为他所处的人间有万般罪恶。

    为了在万恶的人间活下去,他必须无恶不作。

    后来到了渭城,再到长安,他来到了清平喜乐的人间,发现世上还是好人多,于是他开始尝试做个普遍意义上的好人。

    没有人不愿意做好人。

    宁缺也想做一个好人。

    所以从渭城开始,他就一直在学习怎样做一个好人,一路学习到了长安城。

    这和学习可以说成是某种伪装,甚至更像是第二种人格的形成。

    那和人格很不稳定,时而尖酸刻薄,时而憨喜唠叨,故作无耻之态以讨喜,有些小清新,有些小可爱。

    但他骨子里最真实的性情,其实还一直停留在四岁时,在通议大夫府柴房内手握滴血柴刀的那一瞬间。

    如果面临着外部的压力,如果再次面对死亡,那份狠厉冷酷的性情,会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体最深处迸发出来。

    登山入二层楼的那一夜如此。

    在荒原上遇马贼时如此。

    在大明湖畔箭射隆庆皇子时也如此。

    时时如此,时时不如此。

    如此才是宁缺。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朱雀绘像之前。

    就在这时,筹谋已久的暮春之雨终于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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