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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九十~九十一章 冥王的女儿

    宁缺走讲佛光,撑开大黑伞,动作很自然,就像这些年他一直在做的那样,替她遮风,替她挡雨,哪里需要思考什么?

    这是他的习惯,而习惯比佛光还要强大。

    殿内的人们,此时依然处于绝对的震惊之中,所以对宁缺的举动,没有什么反应,也来不及去想他这个动作代表着什么意思。

    看着万丈佛光里脸色苍白的桑桑。宝树大师震惊无语。

    即便是摇铃的他也没有想到,盂兰铃揭示出来的事情真相居然是这个他离开悬空寺踏足红尘来到瓦山,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因为他坚信冥王之子是宁缺,哪里想到桑桑的身上?

    曲妮玛娣等人甚至显得有些茫然无措,最震惊的还是程立雪,做为西陵神殿天谕司的司座大人,他的脸色变的比他的眉毛还要雪白,没有一丝血色,怎么也想不明白,西陵神殿认定的光明的女儿,怎么忽然变成了冥王的女儿。

    冥王之女,那意味着什么?

    与这件事情相比,宁缺入魔再也没有人在意,魔宗虽然凋蔽多年,但走火入魔的修行者依然常见,而桑桑变成了世界毁灭的根源!

    来自瓦山顶峰佛祖像的那道佛光,无视人间一切物理屏障,以无比神奇的方式穿透烂柯寺后殿的殿顶落下,看上去就像是黄金粉末和珍珠粉末混在一起,然后被阳光点燃,显得无比庄严华美。

    大黑伞在桑桑的头顶展开。

    佛光与黑色油腻的伞面相撞,四溅散开,画面异常美再而令人惊心动魄。

    不知为何,佛光没能穿透伞而,溅射有如普通的雨。

    只是佛光万丈,恢宏无限,人类肉眼可见的数量,也不是一场秋雨所能比拟,更像是由无数光线凝成的瀑布,不停地向大黑伞落下。

    大黑伞就像是瀑布里的一块黑色石头,被不停地冲刷着,撞击着,再如何稳固坚强,也渐渐有了颤抖不安的感觉。

    宁缺握着伞柄的右手微微颤抖,没有感受到有磅礴的力量从伞柄处传来,但却清晰感受到伞外的恐怖佛威,他体里的每根骨头都开始咯吱作响。

    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大黑伞伞面上那些十几年时间都没能被雨水冲洗掉的油垢灰尘,在佛光的冲洗下正在不停变薄,似乎最终还是会被净蚀成空。

    因为震撼,宝树大师手指间的盂兰铃已经停止,烂柯寺里的钟声还在回荡,那道清脆的铃声,渐渐消失无踪。

    宁缺把桑桑背到身后。

    桑桑低着头靠在他的肩上,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却像多年前被他在寒雨里背起时那般,习惯性地伸手,要替他撑着伞。

    宁缺不想让她撑伞,知道她这时候的情况非常不好。

    桑桑还是把大黑伞接了过来,很奇妙的是,当大黑伞进入她手中后,顿时变得比先前稳定了很多,似乎能够承受更多佛光的冲洗。

    宁缺背着桑桑向佛光外走去。

    他横握朴刀于胸前,铁弓箭匣在身后,面无表情看着殿内的众人,没有说话,眼神冷而狠厉,就像是护崽的母虎般危险。

    殿内诸人都是强者,然而看着他的眼神,下意识里不想与他的目光接触。

    紧接着,人们又发现了很神奇的事情,所以心情稍微平静了些。

    宁缺向佛光外走去,却没能走出佛光。

    那道远自瓦山顶峰降临的万丈佛光,仿佛能够感应到他的位置,更准确说,是能感应到举着大黑伞的桑桑的位置,随着他的脚步而移动。

    宁缺看着大黑伞边缘淌落至空中、然后消失不见的佛光碎絮,沉默不语。

    “哈哈哈哈哈……”。

    陆晨迦从震惊中清醒。看着着伞下的宁缺,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的花枝乱颤,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泪流满面,显得极为痴癫。

    “你最重要的人,变成了冥王的女心……宁缺,你现在能怎么办呢?你……现在大概能明白……我这些天是什么感受了吧?‘

    宁缺面无表情看着她,有些怜悯,极度轻蔑。

    笑声渐止,陆晨迦惘然沉默。

    她的脸色苍白,那道刀口还在渗着血,然而她懂了宁缺怜悯轻蔑眼神的意思,不由惘然,原来他是那样说的,也是那样做的,只是为什么他都不想一下?

    那可是冥王的女儿啊!

    “十三先生,请把她放下。”

    宝树大师面带悲悯,宣了一声佛号,看着宁缺说道。

    程子清低首坐在佛殿门口,剑已出鞘,横于膝上。

    宁缺看了一眼宝树大师手指间的小铜铃。

    他又看了一眼程子清膝上的那把剑。

    然后他抬头看了一眼大黑伞。

    宝树大师乃是悬空寺首座,大悟之人,境界相当于知命中境,甚至更高,他手中那枚净铃乃是佛祖遗物,带着最纯正的佛性,正是桑桑的克星。

    程子清是剑圣柳白的师弟,知命中境强者,这些天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他膝上那柄薄剑,必然有开湖斩山之威。

    大黑伞在桑桑手中得到了最强大的展现,就如过去这十几年里那样,然而在无上佛光的冲洗下,伞面的油腻灰垢还是在不断净化消失,黑伞伞面最细微的那些缝隙里,已经能够感受到佛光带着慈悲意味的冷酷。

    面对着悬空寺和剑阁的两大强者,就算没有背着桑桑,宁缺都没有信心能够逃走,更何况他现在背着桑桑,那么佛光便会一直跟着他们,不停地镇压。

    “既然已经找到了冥王的女儿,那么世间所有人都不可能让她逃走,而且就算你们逃到荒原最深处,逃进风暴海里,依然不可能逃过万丈佛光。”

    宝树大师拈着铜铃的手指微微变紧,看着宁缺说道:“放弃吧。”

    这时歧山大师神情黯然说道:“既然他们已经无法离开,就不要摇铃了。”

    宁缺沉默看着大师,右手离开刀柄,轻拍从腰间探出的刀鞘。

    人们以为他此时的沉默代表着剧烈的心理挣扎,神情各异,程子清叹息一声,心想即便是你的生身父母,但那是冥王之女,你还能有什么选择?

    只有歧山大师隐约知道宁缺这时候在想什么。

    宁缺看着歧山大师,发现大师虽然神情黯然甚至有些悲伤,但没有任何震惊,确定大师很早便知道了桑桑是冥王之女。

    在长安城的时候,想着要去烂柯寺,他便有些隐隐不安,此时回头看去,才明白无论是桑桑的病,还是瓦山里的三局棋,以及这些日子在寺里修行佛法,早就预示出了事情的真相:佛宗讲劫,烂柯寺便是自己和桑桑的劫数。

    紧接着,他想到了更远的一些事情,不由浑体彻寒一来烂柯寺替桑桑治病,是夫子的意思,具体则是大师兄写信给岐山大师做的安排。

    “不会是这样的。”

    宁缺对自己默默说道,想要把这个自己最不能接受的推论驱出脑海,然而他需要得到最真实的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会令他痛苦无比。

    所以他沉默看着大师。

    歧山大师知道他想听到什么,说道:“你现在相信她是冥王的女儿吗?

    宁缺没有任何情绪说道:”你们以前说她是光明的女儿,现在又说她是冥王的女儿,我怎么知道该信哪个?我只知道她是被我拣到的,她是我一口嘀一口粥喂大的,如果说她真是谁的女儿,也只能是我的女儿。”

    歧山大师怜悯说道:“可这是事实的真相,前些天在洞庐里,你让我给她治病,我的手落在她的腕间,感受到那道阴寒气息,便知道……那就是冥王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你难道一直没有想过,连夫子和西陵神术都没有办法驱散的阴寒气息,又怎么可能是先天虚弱幼时伤寒便能造成的普通病症?

    对桑桑体内那道奇怪的阴寒气息,宁缺早有怀疑,只不过他不说不想,让自己不想便能忘记,此时听大师点破,沉默片刻后说道:“依然只是猜测,这没有办法确定,老师说过,世间没有无所不知的人。”

    “是的,所以夫子让你们来烂柯寺,首先就是要确定她体内的病到底是什么,只要这样我们才能知道真相,才能找到治病的方法。”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今年的瓦山三局棋,事实上就是为桑桑姑娘准备的,在虎跃涧旁,无论你再如何强硬,我依然会想办法让她去破那局残棋。”

    “为什么?”宁缺问道。

    “为了证明她到底是谁。”

    歧山大师说道:“她破乱柯残局的方法,乃是天算之法,绝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层次,所以这第一局首先证明了,她不是人间之人。”

    宁缺沉默。

    歧山大师又道:“在秋亭内,她与洞明下的第二盘棋,首选的便是黑棋,洞明此生最擅长在棋道上观天象,那局棋最终黑白相守,难言胜负,便如光明黑暗于天穹之上对峙,又是冥王之女身份的显兆。”宁缺说道:“洞明大师当时说过,黑白分隔,本就是随心意而定。”

    歧山大师看着他背上的桑桑,疼惜说道:“天意要看的便是她的心意啊。”

    洞明大师从开始时,便一直坐在佛殿角落里,此时听到提到自己,宣了一声佛号,便自沉默不语,看来便是他也早就知道了桑桑身世的真相。*

    歧山大师的目光离开桑桑的脸,看着宁缺说道:“你亲自参与了第三局棋,虽然去的晚些,但你也应该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棋盘内外的世界规则虽然有种种差别,实际上都还是在昊天的规则范围里,桑桑却打破了时间之上的永恒规则——死亡。而你要知道,在昊天的世界里,只有昊天本身才能制订或超越永恒的规则。

    “一个能够打破永恒规则的人,既然不是昊天,那么她便必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甚至必然是来自永恒寂灭、无间痛苦的冥界。”

    “真正的瓦山三局棋,本来就是佛祖离开这个世界前预下的诸多手段之一,也是最重要的手段,用的便是寻找冥王之子的踪迹,便如盂兰铃一样。”

    “莲生师弟当年也破过,但他的情况和桑桑不一样,因为所选择的方法或道路不一样,桑桑在破局中所展露出来的非人间所能有的算力、冥冥中的心意以及对规则的无视,都在一步步揭示这个惊人的真相。

    歧山大师叹息一声,最后说道:“她就是冥王的女儿。”

    宁缺说道:“不管是当年的佛祖,还是现在悬空寺、烂柯寺还是月轮的白塔寺,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你们这些僧人在说。”

    “但这是昊天的世界。如果桑桑真是冥王的女儿,为什么道门什么都没有发现,还奉她为光明的女儿?我无法想明白这件事情,所以你依然无法说服我。”

    大师说道:“既然投影到昊天的世界,冥王自然要为自己的子女准备诸多手段,昊天道门首当其冲,反而不如我佛门或书院那般看的清楚。*”

    宁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甚至他此时其实早已经明白了桑桑的身份,但他依然不打算承认,因为他清楚言语上的承认。会给行动带来很多不便。

    “我需要更多的证据。”他说道。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那日在这座殿前,我曾说过你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你想便能做到。你不想,便能让自己都想不到……这不是什么禅锋,而是真实的感慨,你与桑桑自幼一起生活,若真去想又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宁缺没有说话。

    歧山大师指着佛光里那把大黑伞,说道:“这把黑伞能隔绝一切,能传导一切,包括光明,本就不是人间应该有的东西,不知多少年前。你得到这把大黑伞的时候,难道没有觉得奇怪,难道你没有产生过什么怀疑?”

    宁缺当年拣到大黑伞的过程太过寻常无奇,如果不是桑桑哭闹,只怕早就被他扔了。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大黑伞渐渐展现出很多不可思议的特质。

    这把看似不起眼的大黑伞水火不进,刀枪不破,却又像桑桑一样纯净,能够传导甚至放大持伞者的念力甚至是昊天神辉,在修行界的典籍传说中。从来没有这种全能防御性武器出现过,甚至比宝树手中的盂兰铃还要神奇。

    在北山道口,在杀剑师颜肃卿的那个夜晚,在凛冬之湖战夏侯的过程中,以及更早在岷山在梳碧湖的岁月里,没有这把大黑伞,他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此时宁缺当然明白,大黑伞是冥王赐予桑桑的武器,然后黑伞又不知为何确认宁缺便是桑桑的保护者,也开始保护他。

    数年前的春天,在他正式成为书院前院的普通学生的第一天,他遇到了一个书生,那个书生腰间系着一个木瓢,手中握着一卷书。

    书生要拿腰间的木瓢换宁缺身后的大黑伞。

    宁缺不想用身后的大黑伞换他腰间的木瓢。

    书生没有说什么,走到书院侧门,登上一辆牛车,离开了书院。

    后来宁缺才知道,那名书生便是书院大师兄,当时牛车里坐着的是夫子,那是夫子又一次周游诸国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而直到此时在烂柯寺里,他才真正理解,当年自己拒绝这一次交换,意味着自己错过了什么,只是一切似乎都有些晚了。

    “大黑伞究竟是什么?”

    “是一片夜色。”

    歧山大师的答案很玄妙,很难懂,但宁缺懂了。

    ……

    ……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说道:“十六年前,佛道魔三宗天下行齐集聚荒原,听闻大先生也去了,为的便是冥王之子降临的天兆,而也正是在那一天,桑桑在通议大夫府里出生。”

    也正是在那一天,宁缺逃进了通议大夫府的柴房,握住了那把柴刀,然而当时的他,并不知道那个刚刚出生的女婴,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宁缺想到今天在烂柯寺里,自己对程立雪和曲妮玛娣说过两次:光明大神官也有看错的时候,这才明白原来所有这一切,真的只是看错了……

    如今的大学士夫人,当年的通议大夫府小妾在怀上桑桑的时候,那位令人敬畏的光明大神官,便比世间所有人都更早看到了黑夜的影子。

    于是他的目光落在了长安城,落在一条巷子里。

    光明大神官没有看到桑桑,因为那时的桑桑还无法被看到。

    他看到了将军府里一个小男孩。

    他看到了一个生而知之的人。

    于是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冥王的儿子。

    ……

    ……

    桑桑靠着宁缺的肩头,听着场间的对话,脸变得越来越苍白,神情变得越来越黯淡,因为她记起了很多事情,也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记得那一天,一个穿着脏棉袄的老人走进了老笔斋。

    老人对她说:“你相信机缘吗?”

    她还记得老人临死前,回头望向坐在树下的自己,显得很犹豫很挣扎,直到最后才解脱明悟,微笑着说道:“原来你才是我的机缘。”

    ……

    “她是冥王的女儿,她正在苏醒,冥王的目光即将落在她的身上,所以你会觉得她会死去,因为你和她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瓦山三局棋是让她下的,却也是给你看的,第一局乱柯残局,需要白棋弃势,第二局棋是想让你了解光与影的对立,第三局是想让你看到世界毁灭的景象,所有的这些,都要让你学会放弃。”

    “很遗憾的是,前面两局对你没有意义,而第三局里,那个即将毁灭的世界,也不能让你的心意有任何改变,那么真实的世界呢?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的眼睛,叹息说道:“如果我们身处的人间世界,将要因为你背上的小姑娘而毁灭,你会怎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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