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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二章 云集朝阳城

    风雪未怒,道路未阻,伴着缓缓飘落的雪花,一位手持锡杖、头戴笠帽的老僧缓缓走出荒原,进入月轮国境,往一座并不高的山峰上走去。

    老僧行走的速度非常缓慢,比雪花飘落的速度慢,甚至似乎比雪融化的速度都要慢一些,他穿着草鞋的脚掌仿佛与地面粘结在一起,抬脚的时候似乎要将整个地面都扯起来,所以每走一步都显得非常困难。

    他行走在雪上,雪层被扯起;行走在泥地上,黑色的泥土地被扯起;行走在青石铺成的山道上,石面被扯起。被浅雪覆盖的山道看似没有任何变化,实际上积雪的深处结构一直在撕扯不安,发出极轻微的人类根本听不到的簌簌响声,甚至整座山峰都随着老僧的行走在发着极低沉的呻吟。

    藏在山峰深处避冬的动物们能够听到这种声音,在舔噬结块脏毛的狼警惧地抬起头来,躲在巢里的喜鹊惊恐抬起头来望向远方,正在试图啃穿一只被冻死的鹿的鹿皮的山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老僧走到山峰顶上,望向南方。

    由山峰往南数十里,雪便停了,月轮国绝大部分的天空里都没有雪云,千里之外的月轮国都城朝阳城,却被厚厚的云覆盖着,遥隔千里相望,那片极厚的云团,就像是无垠佛国中孤单而生的一朵花。

    老僧沉默看着千里之外的云团,笠帽阴影没有遮住的苍老容颜上,缓缓显现出非常复杂的神情,然后他握着锡杖的手微微一紧,把锡杖轻轻插进身旁的峰顶岩石间,对着远方说道:“人在云下。”

    锡杖与峰顶岩石接触,就像是热刀刺进了雪堆,寂然无声便深入石中,锡杖的杖头发出轻微的脆响,伴着老僧的这句话向着四面八方飘佛而去。

    老僧望着遥远的朝阳城。说道:“对于人间这场浩劫,对于末法时代的来临,佛祖涅槃之前留下棋盘净铃等诸多法器,为佛门弟子指明了道路,然而师兄你却偏偏不肯走佛祖留下的道路,要走自己的路,这究竟是为什么?”

    在峰顶沉默站立很长时间后,老僧叹息说道:“师兄你当年自号歧山。我一直不明白究竟是何道理。经由七念转述,才知晓原来取的是歧路之意,只是歧路多难行。我佛慈悲,怎忍见人间世冒险走一条歧路?”

    说完这句话,老僧把锡杖从雪岩里抽出来。缓缓向峰下行去,看方向应该是准备去朝阳城,只是以他如此缓慢艰难的行路方式,用了百余天时间才从天坑悬空寺走到荒原边缘,那还需要走多久才能走到那片云团下?

    “你行歧路,那我也只好走捷径。”

    老僧走出峰顶范围,便停下脚步,伸手在崎岖泥泞难行的山道旁伸出锡杖,看动作似乎是在招车。只是在这等人迹罕至的偏僻山峰里,哪里能有马车?

    ……

    ……

    今年冬天,月轮国都城朝阳城,连续处于阴云天气,即便落了两场小雪,城市上空厚厚的云层始终没有散去。

    人世间,风雪阴晴本是寻常事。即便百日阴晦也不是很难以相像的事情,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这片云层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冬意渐深,第二场雪散尽,朝阳城外的乡野骤然放晴。一片清亮,朝阳城内却依然雪云密布。才让城中的人们生出一些不解。

    有不解便要求解,一旦开始进行有目的观察,月轮国朝廷和普通居民们终于注意到了天空中那片厚厚云层的诡异之处,有人想起从深秋某日开始,头顶的这片云层便再也没有散去过,更多的人注意到,在城外晴朗的天空里,每天都还有云陆续不断飘来,汇集到城市上空的云层里。

    云层笼罩着朝阳城不肯散去,而且每天都在变得越来越厚,面积变得越来越大,这种情况太诡异。从秋天开始,月轮国各佛寺宣讲冥王之女降临,朝廷的海捕文已经证明冥王之女正在月轮国,种种事情和朝阳城上空的这片厚云联系在一起,顿时加深了民众心中的不安与恐惧。

    朝阳城里的人们自然生出很多猜测和不安,那片云成了所有人观察的重点,甚至成为月轮国国民们每天见面寒喧的最主要内容。

    “您昨天看见那云了吗?”

    “天天一仰脖子便能瞧见,还用专门去瞧?”

    “我是说昨儿从外面飘过来的新云,您没觉着今天这云又厚了不少?”

    “没瞧出来,昨儿我去租马车了,昨儿的新云挺大?”

    “特别大,我看见的时候,已经很近,怎么也得比皇宫要大些。”

    “那可真不小,不过我前些天瞅见过一次打东边来的新云,啧啧,那阵势,那气概,感觉就像是唐人的千军万马。”

    “您这比喻精妙,话说那冥王之女可不就是个唐人。”

    “您可别和我提什么冥王之女,我胆小儿。”

    “您不是胆小,是心思细,租马车这是预着要走吧?”

    “不走不行,这云太古怪了,万一哪天变成石头一样砸下来,我可顶不住。”

    ……

    ……

    雪云摧城。

    城中的人们每天都会抬头看很长时间,得颈椎病的越来越少;很多人开始祈祷,街巷间弥漫着焚香的味道,各大寺庙的香火钱收的越来越多;有人已经在准备离开朝阳城,去乡下亲戚处暂时躲避些日子,车马行的生意变得越来越红火。

    紧张不安的气氛随着焚香渐渐浓厚,人们慌不择路,开始向所有自己认为有效力的事物祈祷求福,无论石头还是树木,庙中的大师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在短短数日内,便不知有多少府上的小姐被祸害。

    月轮国有无数佛寺,其中最著名的便是烟雨七十二台寺,朝阳城的白塔寺则在七十二寺里拥有毋庸置疑的地位,在当前人心惶惶的情况下,白塔寺的香火自然最盛,每天前来拜佛祈祷的信徒,快要把这座佛寺给挤爆。

    白塔寺里的各大佛殿都被信徒挤满,即便是寺外都跪了无数民众,有数十名信徒恭恭敬敬跪在寺门外某道石阶前,不停叩首,显得格外虔诚。

    那道石阶引来这么多佛门信徒跪拜,是因为当年白塔寺住持清晨时,在那道石阶上拣了一个佛缘深厚的男婴,那男婴便是后来著名的道石大师,所以信徒们都认为那道石阶上还残留着道石大师的佛性,能够带来福泽。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摇了摇头,牵着桑桑微凉的小手,挤过拥挤的人潮人海,向白塔寺里面走去,心想当年曲妮玛娣和宝树私通款曲,生下道石这个私生子,自然是要送到白塔寺来,和佛缘这种事情能有什么关系?

    桑桑穿着件浅色的棉袄,系着厚实的围巾,遮住了小半张脸,不知何时,头发被剪的极短,在额前斜分着,看着很是清爽,就像个俏皮的小男孩儿,别说只看过画像,就算是看过她本人的人,也很难认出她来。

    “也许那道石阶真能带来福泽。”

    桑桑的声音穿透围巾,显得有些嗡嗡的,就像是感冒后有些鼻塞。

    宁缺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就算有福泽,也不可能落在我们的身上,可别忘了在长安城包子铺前,是我一刀把道石的脑袋砍了下来。”

    桑桑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做的坏事太多,所以才会遭报应,早知道要学佛法,当初就不该对佛门大师们这般不恭敬。”

    宁缺笑着说道:“遇见道石的前一天,你第一次逃家,我心情非常糟糕,在雁鸣湖边上愤怒了整整一夜,他还来惹我,自然是找死,还是你不好。”

    桑桑轻声说道:“所以是我遭报应啊。”

    “如果真有报应,夏侯哪里需要我去杀,早就应该被佛祖收了。无论道门还是佛宗,说到我院总是会提到无信者这个称谓,在他们看来,没有信仰没有敬畏,生命便很难充实,内心很难得到真正的平静,然而在我院看来,信仰和崇拜本来就不是一个东西,敬畏里面那个畏字需要好好研究,”

    宁缺想着先前在寺外看到的那些叩首不止的信徒,想着小院旁边那户人家天天对着家里的一株树焚香祭拜的画面,说道:“像月轮国自然是有信仰的国度,但信仰的东西太多,对未知的恐惧太深,这又算是什么信仰呢?”

    低声闲话间,二人已经走到白塔寺深处的正殿,佛殿里依然人头攒动,数百名信徒跪在蒲团上,听着前方一位高僧讲经。

    宁缺带着桑桑走进佛殿,不动声色地找到了一张空着的蒲团,那名被抢走蒲团的信徒,前一刻还在专心聆经,后一刻便发现自己站到了柱子后面,不由震惊无语,却不敢大声叫嚷,生怕被寺中高僧断定自己不够虔诚,才会得此下场。

    桑桑跪坐到蒲团上,双手在身前合什,闭上眼睛,开始学佛听经,神情恬静而虔诚,因为剪短而显得稍黑了些的发丝,在额上缓缓拂动。

    她没有听那名白塔寺高僧的讲经,只是在心里默默颂读着一段经文,她学的也不是殿前那座庄严的金佛,而是自己心里的佛。

    找到冥王之女,拯救世界,拯救自己,这是如今世间所有人的想法,确定冥王之女藏身在月轮国,佛宗自然要除桑桑而后快。

    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宁缺却带着桑桑藏匿在朝阳城中,巡访城内城外诸多佛寺,平静地学佛读经,这完全出乎道佛两宗意料,也正印证了一句屡试不鲜的老话——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的地方。

    与此相比,还有事情更显奇妙。

    佛祖无数年前阅读天明字卷,得以眺望无数年后的将来,看到末法时代的永夜来临,为此佛祖留下无数法器遗物,准备了诸多手段镇压冥王之子,从而让人间从冥王巡示七万世界的目光里逃脱出来,然而只怕连佛祖都想不到,他留在人间的佛法,却可以帮助桑桑暂时镇伏体内那道阴寒气息。

    佛殿内经声阵阵,一股祥和慈悲的气息,随着信徒们的虔诚念祷,而渐渐弥漫开来,桑桑闭着眼睛,双手合什,神情恬静虔诚,修着自己的佛,读着自己的经,感受着身周那道祥和慈悲的气息,微白的脸色渐渐回复平常。

    白塔寺高僧讲经完毕,信徒颂经业也结束,殿内蒲团上的数百人齐宣佛号,然而却没有散去,那位高僧开始引领信徒们进行祝祷。

    祝祷的内容很复杂,但如果仔细听,其实只是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祈祷佛祖显灵,帮助中原诸国,把野蛮血腥成性的荒人部落从荒原上赶走,第二件事情则是祈祷佛祖显灵,赶紧找到冥王之女,然后把她镇压万世不得翻身。

    祝祷结束,宁缺从殿外走了进来,走到桑桑身旁把她扶起。在朝阳城的佛寺甚至是街头巷尾,都能听到这种带着恐惧意味的祈祷以及最恶毒的诅咒,他早已习惯,所以平静。只是桑桑身为被诅咒的对象,情绪难免还是有些低落。

    宁缺带着桑桑刚刚走出白塔寺,忽然听着身后的重重殿檐间,响起扬的钟声,钟声连绵不绝,持续了很长时间,显得很是庄重。

    “又是什么大人物到了?”

    宁缺转头向白塔寺深处望去,心想能够让白塔寺响起这么多道钟声相迎的人物。自然非同寻常。只怕不是悬空寺来人便是西陵神殿的强者。

    悬空寺的高僧或西陵神殿强者,这种时候出现在朝阳城,明显只可能为了一个目的。他的眉头微皱,心里的警惕意味越来越浓。

    如果让宁缺知道这些钟声的真实含义,他的警惕肯定会更加浓重。如果让他有机会听到钟声之后的那道声音,他肯定会带着桑桑马上离开朝阳城。

    佛寺深处,钟声缓歇。一处偏僻的佛殿里,白塔寺住持和几名辈份极高的长老,恭谨跪在地面上,一个苍老宁和的声音在殿内不断回响。

    “人在云下。”

    ……

    ……

    冬日将去,在世间很多国度,比如大河国或南晋,春意已经绿了大河两岸。正处于重修中的瓦山烂柯寺里,也有丛丛野花盛开。

    但还有更多的地方在苦苦等候着春天的到来,比如以往年份早就已经春意盎然的月轮国都城,因为云层连蔽百日,气温相对较低的缘故,还处于最后的残冬中,遥远东北方向的荒原深处。荒人部落更是被严寒和背叛不断伤害着。

    过去整整一年都处于极度动荡和血腥中的荒原,在稍微安宁了数十日后,再次迎来了惨烈不堪的战争,又有无数生命被冰冷地收割而走。

    深秋时分,荒人部落刚刚与左帐王庭达成结协议。双方用各自部落的祖灵发下血誓,荒人部落元老会稍微放心了一些。正在谋划来年春夏时节,与左帐王庭联兵攻击中原联军,然而荒人哪里能想到,左帐王庭竟然敢背叛自己的祖灵!

    隆冬时节,左帐王庭悍然撕毁了墨水都没有干透的结协议,与西陵神殿联手,接收了一大批来自草原的粮草辎重,然而带领着中原联军,极为冒险的顶着严寒向北突进八百里地,偷袭了荒人部落第二大的一个部落聚集地。

    荒人虽说骁勇善战,极为强悍,每个成年人都是天生的战士,但毕竟人数太少,整整一年的战争,让他们储存的冬粮急剧减少,几乎等于是半饿着肚子在战斗,面对左帐王庭骑兵与西陵神殿的联军偷袭,尤其是第一次大量投入到战场上的修行强者的刺杀手段,荒人们再勇敢无畏,也只苦苦支撑了三天,便不得不留下数千具战士的遗体被迫离开。

    左帐王庭与西陵神殿的联军,并没有就此停下前进的脚步,他们知道荒人的生命力是多么的强悍,战斗意志又是多么的坚定,这一次千里偷袭,虽然成功地让荒人部落的实力遭到了极严重的损伤,但如果不彻底把荒人打垮,谁都不敢保证明年或者说数年后,荒人部落又会强大到什么程度。

    在那名戴着银色面具的军师激烈的要求又或者说冷酷的要胁下,西陵神殿联军,跟随着左帐王庭的骑兵,继续北上。

    来自燕国和南晋的几名将领,震惊发现,西陵神殿似乎早就知道了那名军师的真实身份,而且竟是对此人言听计从,就像是左帐王庭那个昏庸的单于一样!

    这场对于双方来说都过于残酷的严冬追击战,持续了五天的时间,被冰雪覆盖的荒原地面上,四处遗落着中原人、蛮人和荒人战士冻僵的尸体。那些尸体硬到兀鹫都不愿意费力去啃食,在死亡之后终于能够和平的相邻而伴。

    惨烈冷酷的追击战进行到第六天清晨的时候,魔宗天下行走唐,终于瞒过了西陵神殿布在军营外的十余名阵师的眼睛,成功地突袭进了营帐。

    在风雪营帐中,唐没有看到慌乱失措的各国将领,没有看到惊恐尖叫的文,看到的是早已准备好的数十名各国修行强者,还有那名坐在案后的军师。

    那名军师戴着银色的面具,案上斟着两碗清冽的美酒,露在面具外的脸颊神情宁静自然,仿佛就像是等待一位宾客等了很长时间却依然不焦虑的好主人。

    唐知道这个军师是谁。环视帐内强者,说道:“看来如今的左帐王庭果然是你在说话,难道那些蛮子居然敢背叛祖灵,不过在我看来,无论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你依然还是个怯懦的废物,所以你永远赶不上宁缺。”

    隆庆没有接着唐的话继续说,指着案上两碗美酒平静说道:“那年离开长安之后。我再也不饮酒。不是因为怕误事,而是因为我找不到世间有什么事情值得让我饮酒而贺,直到我发现你可能来杀我。”

    唐问道:“被我杀死。确实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隆庆摇了摇头,平静说道:“我已经猜到你会像杀夏侯一样来杀我,既然你还是这么愚蠢。我可不会像夏侯那么白痴,惜取手下的性命,那么你自然便会被我杀死,魔宗行走、荒人第一高手被我杀死,这当然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你死后,我会让将领用枪插着你的脑袋,在阵前巡游一番,虽说可能不会让你们荒人的战心有所撼动,但可以让他们的脑袋变得更不好使。不再试图继续往北逃,那么这一次的追击战便能变成最后的决战。”

    他看着唐微笑着继续说道:“你死后,魔宗便没有了,荒人也就没有了,如果我是你,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地,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我成为终结魔宗历史的人,也将成为结束荒人的历史的人,那么在日后的史上,无论是单剑闯魔宗的轲浩然,还是千年之前的唐国铁骑。都必然在我的地位之下。”

    唐看着案后的隆庆,说道:“我承认你在战场上的指挥很强。我也承认你的想法比我复杂,但你的层次依然太低,所以有很多事情永远无法明白,不要说是千年之前的唐国铁骑和轲先生,现在的你就连夏侯都比不上。”

    隆庆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说道:“还请解惑。”

    唐缓缓举起自己的右手,紧握成拳,束着铁拳的兽皮被绷的嘎吱作响,说道:“如果是伏杀,那么你需要杀死我,如果今天你杀不死我,那就只能叫埋伏。”

    隆庆的眼睛变得愈发明亮,说道:“我知道你的实力很强大,为此我准备了很长时间,我想不出来,以现在的战力对比,我有什么道理杀不死你。”

    ……

    ……

    其夜风雪大作,营帐被撕扯成了无数条布索,拳风的声音如雷般响起,明亮的剑光如电般穿梭,黑色的桃花盛开,然而敛没。

    唐一双铁拳上的皮索,尽数崩断,如铁铸般的身躯上,出现了无数道飞剑留下的伤口,浑身染满鲜血,受了正常人难以想像的重伤,但最终他还是成功地闯出了连绵十余里地的营帐,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这一役,左帐王庭精锐骑兵死了两百人,十一名中原诸国洞玄上境的修行者被撕成了血块,两名左帐王庭祭司被震成了血沫,一名隐居宋国道观多年的道门知命境巅峰强者,胸腹处被轰出一个沙钵大的血洞,难以瞑目地死去。

    隆庆的本命桃花,被一记简单的铁拳击碎成花泥,他被远远击飞,连连吐血,银色面具和身上的黑色神袍被完全染成了红色。

    在开战之前,隆庆想不明白以当时的战力对比,唐为什么还有信心自己能活下来,在此役结束后,他撑着虚弱的伤余之躯,复盘推演了很长时间,依然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道理杀不死对方。

    正如唐说过的那般,如今的隆庆虽然境界已然攀至知命上境,虽然他谋算极妙,推算极为准确,但他依然远远不比上千年前的唐国铁骑,比不上夏侯,更没有任何资格能够与轲先生相提并论。

    因为他的层次不够,根本不懂像唐这样的人,一旦陷入某种令自己疯狂的局面中,往往会令敌人感到疯狂,有时候根本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经此一役,联军强者死伤不少,锐气顿挫,不得不停止对荒人部落的追击,缓缓南撤。中原诸国和左帐王庭都开始紧张起来,这一次荒人部落损失极为惨重。不知有多少妇嬬儿童被杀死,却没有被联军完全消灭,以荒人的性格,一旦回复元气,必然要向左帐王庭和中原联军发起最血腥的报复。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从这场严冬战争里获得了最大好处的,是隆庆。

    通过与西陵神殿战前的协议,左帐王庭拿到了很多利益。甚至从燕国得到了几处很重要的资源。势力急剧控张,而他对左帐王庭的控制,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

    最重要的是。通过与西陵神殿的交流,隆庆察觉到神殿对于自己曾经的背叛根本毫不在意,而掌教大人甚至隐隐传达了某些极重要的信息。

    在知守观杀死半截道人。吸取对方功力,背叛昊天道门,出自西陵神殿的人,很清楚道门拥有怎样恐怖的力量,所以对于西陵神殿的追杀,向来是他心底深处最大的恐惧,此时这种恐惧终于消除,他自然精神大振。

    只不过旧惧渐除,新惧又生。那夜风雪伏杀中,唐的形象给隆庆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和难以抑止的惊恐,他唯一能够稍觉安慰的是,在那一役里活下来的人里,唐受了最重的伤,按道理肯定会死,就算他能活下来。在此后这段时间里,也要专心养伤,不可能对自己形成具体的威胁。

    荒人肯定会展开血腥的报复,为了迎接真正的大战,中原诸国都开始准备粮草辎重。集结部队,这些年一直没有参战的南晋皇家骑兵。神殿护教骑兵都开始准备进入荒原,就连大唐两大边军都开始做战斗准备。

    但即便如此,人间对月轮国的注视依然没有弱上分毫,相反变得愈发严密,尤其是那些强者始终停留在这边,根本没有向荒原看上一眼。

    中原联军与荒人的战争,决定的是文明之间的胜负,而月轮国的事情,将要决定的是整个世界的存亡,孰重孰轻,谁都能够想明白。

    很多天过去了,始终没有人发现黑色马车的踪迹,悬空寺洒在东北荒原上的苦修僧们渐渐向着月轮国境里行去,朝阳城北一百多里地外的一间禅寺中,悬空寺尊者堂首座七枚大师,正在佛前静静聆听那道声音。

    “人在云中。”

    朝阳城上方云层不散,早就已经引起很多修行者的注意,已经有很多佛道两宗的强者,悄无声息潜入城中,此时听到讲经首座的传音,七枚再无任何犹豫,当天夜里便赶到了朝阳城,进入了白塔寺。

    第二天清晨,西陵神殿神卫统领罗克敌,带着十八名神卫也赶到了朝阳城,其时城外的湛蓝天空里正飘来一朵云,汇入城上厚厚的云层中。

    朝阳城上的云层越来越厚,阳光穿行其间十分困难,所以显得越来越暗沉,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却不知何时才会真的落下雪或是雨来。

    ……

    ……

    白塔寺内。

    七枚看着身前那名魁梧如山的男子,单手合什,缓声行礼说道:“见过罗统领。”

    罗克敌沉默打量着身前这个看似寻常的中年僧人,目光落在这名僧人落在腿侧、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左手上,微微颔首便算是回礼。

    他是西陵神殿掌教最信任的下属,虽然这两年因为当初那件事情,被裁决大神官叶红鱼整治的有些辛苦,但他依然是神殿非常重要的大人物,一身境界早入知命境多年,实力强横性情骄傲,所以即便面对来自不可知之地悬空寺的高僧,依然不肯表现的太过恭谨,甚至有些故作冷傲。

    七枚神情平静自然,根本没有任何变化,他早已修佛大成,哪里会被这些外物而扰心境,说道:“听闻裁决神座百日前已下桃山,却不知神座现在人在何方?”

    罗克敌皱眉说道:“神座大人去了东北。”

    七枚轻声叹道:“如此这便不好。”

    罗克敌说道:“如果宁缺和冥王之女真在朝阳城,找出来杀了便是,有何不好?”

    七枚说道:“道门这次来的人太少,不知是因为观主云游海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此次冥王之女现世,你们应对有些不妥。”

    罗克敌眉头微皱,沉声说道:“杀一个宁缺,哪里用得了太多人……再说大师此言,莫非是认为我与十八神卫的实力太过低微?”

    七枚说道:“烂柯寺一役中,便是七念师兄和叶先生都没能把宁缺和冥王之女留下来,统领大人何以认为就凭我们这些人便能留住他?”

    罗克敌想起院大先生和二先生在烂柯寺里整出的动静,神情微凛,问道:“七念大师可能来?”

    七枚说道:“七念师兄在烂柯寺受伤过重,还在养伤。”

    罗克敌说道:“如此这般,那院来人怎么办?”

    七枚说道:“院来人,我悬空寺自有办法,依然说的是宁缺之事。”

    罗克敌声音微寒说道:“我道门来的人虽少,但朝阳城的人却不少,若这是一场战争,何须恤命?掌教要我来问,若朝阳城里死上数千人,能让冥王之女死去,你们佛宗究竟做还是不做。”

    七枚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人间世是人们的家园,为了阻止这场浩劫,我想没有人会不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那便请众生出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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