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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七十一~三章 夫子的故事

    大船在大河国南方一处海港登岸,黑色马车驶上陆地,悄然无声而去。此时距离他们离开荒原,已经过了七十几天,地处南方的大河国,也已经知晓了荒原战争的最终消息。

    黑色马车离开荒原后,西陵神殿联军,很突然地向唐军发起了攻击,然而唐军却似乎早有准备,北大营铁骑东出贺兰城,打了神殿联军一个措手不及。

    战火再次在荒原上燃烧,只不过这一次的战争,与荒人再没有什么关系。战争一直持续了数十日,在兵员数量上明显处于劣势的唐军,最终在皇帝陛下李仲易的亲自指挥下,艰难地获得了胜利。

    因为后勤补给线拉的太长,而且西陵神殿方面还有很多位实力强横的大修行者,所以唐军在确定胜势之后,很冷静地没有继续前进,分两路撤回贺兰城和土阳城,其中东北边军的铁骑,此时应该快要抵达荒原边缘。

    令人有些不解的是,大唐皇帝陛下李仲易率领北大营铁骑撤回贺兰城后,并没有马上班师回长安,御驾留在了贺兰城中。

    有人猜测是沉默安静了太多年的金帐王庭有些什么动静,更多人则认为,唐帝只是想带着皇后娘娘,在远离长安城的地方多享受一些美好时光。

    荒原上这场战争,虽然以唐军的胜利而告终,但以一国对抗天下,大唐国势再强,军威再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至于西陵神殿联军方面,更是死伤惨重,看上去至少在短时间内,无法再启战衅。

    本应震惊整个世界的夫子破天一战,因为西陵神殿最严酷的封锁。再加上当日世间所有人都跪在地面,不敢直视光明大盛的天穹,没有看到真实的画面,所以并没有流传的太广,至少在唐国之外如此。

    在黑色马车穿行大河国的旅途中,夫子曾经问过宁缺,要不要去莫干山看看,如今王书圣带着墨池苑弟子去荒原赴战,还未回来,那么此时的莫干山上便只有莫山山。按照夫子的意见是大好的机会。

    宁缺明白夫子说的机会是什么,只是不明白夫子为什么越来越为老不尊,明明桑桑就在车里。还要用这些话来撩拔自已,所以很坚定地表示拒绝。

    黑色马车驶出大河国境,向着东北方向而去,穿过南晋东南方的丘陵地带,来到一片青葱满目的美丽国度。正是西陵神国。

    小镇道殿对面,有个卖烤红薯的摊子,此时盛夏未去,即便是受到昊天眷顾的西陵神国,天气也很炎热,烤红薯摊子的生意应该很糟糕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摊子却始终开着,而且隔不多时便会有人来买。

    “严寒雪天围炉吃涮肉。酷热夏天抱冰吃雪食,这固然是极好的应时的享受,但有时候,人就应该和自已过不去,酷暑时吃火锅。汗如雨下,图的是个畅快。寒冬时嚼甜冰,图的也是一个畅快。”

    夫子说道:“想尝试这种刺激,图畅快,或者说自虐的人很多,所以这家摊子一直开着,而且已经开了一千多年,你们应该试一下。”

    宁缺买了三个烤红薯回来,用手指头掐着撕皮,说道:“真有烤红薯摊能开一千多年?那不做成了千古生意?老师您可别是在骗我们。”

    夫子说道:“一千多年前,我就经常从山上下来吃这里的烤红薯。”

    这间小镇在西陵神国深处,地近桃山,从镇外那道石桥上,顺着河流的方向望去,便能在青山里看到巍峨壮观的西陵神殿。

    夫子这句话里说的山,难道就是桃山?

    宁缺有些吃惊,忘了继续撕红薯皮。

    夫子从他手里接过红薯,用很快的速度剥好皮,露出黄红软糯冒着热气的薯肉,递给桑桑,说道:“我以前没有见过昊天,也没有与它直接打过交道,所以只能猜,但现在看来,猜测已经越来越接近事实。所以我才觉得,我有资格给你们讲昊天的故事,现在它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接下来我想讲一些关于我的故事,就不知道你们两个人有没有兴趣听。”

    宁缺和桑桑当然有兴趣。

    世间只知大唐有书院,书院有夫子,夫子最高,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夫子的故事,歧山大师猜测夫子已经活了接近两百岁,而宁缺现在知道,夫子已经活了一千多岁,一千多年的人生那该有多么精彩的故事?

    黑色马车驶出小镇,驶过石桥,顺着河流的方向继续前行,西陵神殿所在的桃山,随着道路弯曲,在视线里时隐时现。

    夫子吃完了烤红薯,接过桑桑递过来的湿毛巾,擦掉唇角和胡须上沾着的薯肉碎屑,又把微粘的手指擦干净,指着窗外东方某处说道:“很多年前,就在西陵神国的东面,有一个叫做鲁国的国家。”

    宁缺说道:“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夫子说道:“那是一千多年前的国家,现在早就没有了。”

    宁缺说道:“看来是个小国,而且不怎么出名。”

    夫子不悦道:“那是你自已不学无术,一本史籍都没看过,你要问后山里那些师兄师姐,谁不知道当年的鲁国?”

    宁缺发现向来最擅长溜须拍马的自已今天竟连续犯了两个错误。

    首先是忘了替老师把胡须上沾着的食物碎屑擦干净,紧接着又没听明白,老师既然此时提到鲁国,想必他与鲁国之间大有关系,自已随口一句话,就像是一巴掌险些打到老师脸上。于是他赶紧道歉。

    夫子不再理他,望着已经不复存在的故国,说道:“我生在鲁国……”

    宁缺心想,果然是故国情怀不容侵犯。

    夫子又说道:“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宁缺心想,您这句话等于是把全天下的人都扇了一记耳光。

    夫子不清楚这个学生在心里一直不停补着台词,继续说道:“本来就是普通人,所以我像普通人一样,自幼读书,明理,然后考试,很辛苦地做了一个官员,不料刚审了一个案子,便得罪了权贵,被迫辞官。”

    宁缺好奇问道:“什么样的案子?”

    夫子简单说了几句,看神情,明显对当年之事犹觉愤愤不平。

    “就这么直接把那人的头砍了?您有证据吗?”宁缺小心翼翼问道。

    夫子说道:“没有证据,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恶人。”

    宁缺嘲讽说道:“没证据就判案,也不知道唐律第一怎么成了书院的规矩,我说老师,你到底为什么杀那个人?是不是你看他不顺眼?”

    夫子大怒说道:“我说昊天也没证据,还不是一样要和它对着干?”

    宁缺有些紧张说道:“那是因为您看昊天也不顺眼。”

    夫子怔住,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也许你说的错,当年我毕竟还年轻,可能脾气确实大了些。”

    宁缺得了一寸的便宜,自然不能忘了再进一尺的乖,大笑说道:“老师,您现在活了一千多岁,其实脾气也没见得好到哪里去。”

    笑声嘎然而止,宁缺摸着自已脑袋上被棍棒敲出来的大包,觉得自已好白痴,明知道老师脾气不好,自已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做甚?

    ……

    ……

    黑色马车驶到桃山之下。

    宁缺变得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和期盼,然而令他感到有些失望的是,那些行色匆匆的神官和神殿执事们,没有人注意到黑色马车的存在,而夫子似乎也没有再上桃山斩桃花的想法,让马车停在一株大树下乘凉。

    “被人夺官去职,我无事可做,去操持族里的事务,总觉得有些不妥,而且当时世道纷乱,所以我只好隐居不出。”

    “记得那年我已经三十多岁,不知为何,忽然对道门典籍产生了兴趣。于是我开始看书,开始修行,很顺利地初识,然后感知。

    “正如先前所说,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无论悟性还是资质都很普通,如普通修行者一般,按部就步破境而上,到了不惑境界,便开始停滞不前。”

    “在普通人看来,再普通的修行者都很了不起,所以当时我对自已的修行速度没有任何不满意,就算停滞不前,也觉得很正常。”

    “族里对我被夺官一事,本来有很大意见,但当我能够修行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顿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把我送到桃山来做执事。”

    夫子指着窗外的神殿说道:“到神殿之后,便有主事问我想做什么,我当时在想,族里肯定花了很多银钱,还不如把这些银钱给我买个官职。”

    桑桑连连点头,心有戚戚焉,心想用来买脂粉也是好的。

    宁缺也觉得有道理,更好奇老师当年的选择,问道:“您选了什么?”

    夫子说道:“我想自已既然喜欢看道门典籍,便要了个藏书楼的管理职司。”

    宁缺重重一拍大腿,说道:“好选择!”

    夫子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宁缺赞道:“但凡最强大的、最逆天的人物,都必然做过图书馆管理员。老师您看昊天不顺眼,想来从那时起便注定了。”

    ……

    ……

    夫子对自已的大徒弟说过,对很多人都说过,自已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很多人看来,这很正常,在大师兄等无条件无道理信任老师的书院弟子看来,夫子对自已的这种评价明显过于谦虚,以至近乎骄傲.

    事实上夫子的认识很清醒,比如像此时此刻,他就无法听懂宁缺这句话里的笑点,也无从感受这句话里强烈的赞美情绪。他想了想,没有想明白,于是决定不再花时间思考,开始继续讲述自已的故事。

    “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在西陵神殿里当理书道人,我进藏书楼便是为了,自然不会错过这种大好时机,于是便开始不停。书看的多了,便莫名其妙地开了窍,破了不惑境晋入洞玄,然后继续向上走,境界修为变得不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已每天的时候,有个道人也一直在藏书楼里,要知道那时候的神殿和现在的神殿可不一样,道人们都喜欢去人间吃香喝辣,作威作福,没有任何人敢管他们,所以当时的道人都不爱,那个道人便显得很特殊。”

    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夫子的回忆也有些模糊,他沉默想了片刻,确认没有记错时间顺序,继续说道:“我和那个道人在藏书楼里看了很多年,后来一直把藏书楼里所有的教典和书籍都看完了,两个人便开始觉得无聊。”

    “当时世道纷乱,各地门阀虽然也好藏书。但着实没有什么好东西,我和那名道人商量了一下,想着知守观里还有七卷天书没有看过,所以我们……”

    “慢点儿。”宁缺吃惊地问道:“您是说,当年您和那名道人就因为无聊到想找书看,所以就跑去知守观看天书?”

    夫子说道:“我当时对修行依然没有太大兴趣,如果不是想着那七卷天书是绝对的孤本。哪里会想着去深山老林里找知守观?”

    宁缺无语,发现自已确实很难理解千年之前人们的思维方式。

    “然后呢?”

    “西陵神殿里的人都知道知守观,却不知道知守观在哪里。我和那名道人本来以为很难找,哪里想到很容易便找到了。”

    “那是因为您和那位道人……都不是普通人,再然后呢?”

    “再然后?当然就是在知守观里。观里的道人肯定不会让我们看。所以我们就只好偷偷看,只要不被他们发现就好。”

    “七卷天书您都看过?”

    “如果有更多的卷,我自然能看更多。”

    “您还是继续说故事吧。”

    “七卷天书很有意思,但越看,我和那名道人心中的疑惑便越深,尤其是看完明字卷后,我们对这个世界都产生了某些疑问。”

    夫子说道:“但当时这些不是我考虑的主要问题,所以我等那个道人看完七卷天书以后,便结伴重新回到西陵神殿。”

    “那个道人究竟是谁?”

    “又过了些年,那个道人进了光明神殿。当了光明大神官。”

    夫子看了一眼桑桑,说道:“就像她老师一样,都是有些值得佩服,又非常不值得佩服,执拗地令人哭笑不得的家伙。”

    宁缺想到某种可能。扳着指头算了算时间,问道:“就是那位光明神座?”

    “不是那个还能是哪个?”

    夫子摇头说道:“神殿让他去荒原传道,那便去吧,若是想叛教自立,那便叛吧,但他偏偏又跑到知守观去把明字卷给偷了。真是令人恼火。”

    宁缺说道:“我记得是道门让那位光明神座把明字卷带去荒原的。”

    夫子微讽说道:“道门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怎么不丢脸,便怎么说。事实上,知守观发现天书失窃,事情闹的很大,甚至查到了多年前我和那家伙一道去的事情,没办法我便只好离开桃山,好在神殿真没注意到我这个小人物。”

    “离开桃山之后,我去世间巡游。前面我说过,当时世道纷乱,战争不断,黑暗不堪,比现在的世道要差太多,道门一统,神殿独大,却不理世事,修行者随行凌辱普通人,世俗皇权低落至极,人间就像是一盘散沙。”

    “唯一的例外就是荒原上的荒人帝国,因为荒人先天身体强大的缘故,修行者不敢太过肆意妄为,那家伙偷天书明字卷,是因为他对昊天产生了怀疑,所以他选择荒原,并不是一个出乎我意料的选择。”

    “后来关于那个家伙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他叛出了西陵神殿,靠着一卷天书,开创了明宗,也就是后来的魔宗。”

    听着这些千年前的故事,宁缺很是震惊,直到此时他才完全理解,为什么书院向来没有什么正魔之分,无论小师叔还是自已入魔,夫子都无所谓,甚至还让三师姐收了唐小棠当弟子,原来魔宗祖师爷是他的老相识。

    有份故情在此。

    “虽然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那个家伙是在胡闹,弄出来的魔宗不三不四,畸型的厉害,很没意思,但我必须承认,当时他的行为,在世间造成了很大震动,也间接导致了一些比较好的结果。”

    “什么结果?”

    “道门警惕他在荒人帝国的传教,那便必须让中原安宁一些,神殿稍微肃清一些,世间的庶民便能好过很多,当然所谓好过,只不过是能多活几年,身子能稍壮一些,万一将来有战争也好上阵,事实上百姓的生活依然极为糟糕,并不比狗好到哪里去,穷山恶水间,到处都在死人。”

    夫子沉默片刻后说道:“没有经历过当年那番乱世的人,很难理解现在世道的美好。有时候我也觉得很不理解,这般混乱凄惨,人们是怎么撑下来的,还可以繁衍生息,只能说人类的生命力很可怕吧。”

    “但我觉得人不应该这样活着,不应该像野兽一样活着,不应该活的连条狗都不如。我们应该是吃狗,而不应该被野狗吃。”

    夫子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看着宁缺说道:“我想要结束人间的纷乱。我觉得首先应该得有些规矩,然后讲些仁爱,如果能开启智力。识重信义,那便是更好的结果,所以我开始在乡间讲课,想要把这些道理告诉给世人。”

    宁缺沉默不语,平静而专注地聆听着。

    “有些恼火的是,没有人愿意听我讲课,有些地方是因为太穷,人们每天愁的是吃喝二字,没心情听我讲课,有的地方。则是道观不喜欢让我讲课,还有些地方,则是民众不喜欢我讲课,因为我讲课要收钱。”

    “您可以不收钱。”

    “不收钱吃什么?我总是要吃饭的。”

    “老师,您真是一位现实的理想主义者。”

    “这个称赞我很喜欢。当年我在现实里不断碰壁。却也没有放弃这个理想,只是变得清醒了很多,渐渐明白,想影响整个人世间,我自已再强大也没有意义,必须要有一个强大的俗世政权。或者像道门这样的宗教帮助。”

    “恰好此时,我在渭河之西的咸阳土围讲学,有个年轻人在听我讲学之后,半夜来找我,我以为他是要来拜师,便让他明天清晨去土围东铺割三斤肉再来,没想到他根本不是来拜师的,他是来招募手下的。”

    “简单一些说,那天夜里,那个年轻人讲述了他的理想,我发现他的理想,也是结束乱世,所以有些喜欢,便听了下去。”

    “您就这么成了他的下属?”

    “我可能成为别人的下属吗?我只是答应帮帮他。”

    “老师,那个年轻人……姓李吧?”

    “是啊。”

    ……

    ……

    黑色马车不知何时离开了桃山,来到了长安城下。

    “荒人强盛,西陵神殿单靠修行者,无法对抗,所以开始整饬世间秩序,诸国兵甲渐盛,皇权渐起,唐国趁着这个机会积蓄实力,又遇着连续好些年风调寸顺,国力渐强,才有办法修这座长安城。”

    夫子看着窗外的千年雄城,想着当年建城时的画面,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说道:“当年修这座城的时候,应该算是我这生最快乐的日子。”

    宁缺看着长安城墙上的巨砖青苔,想着自已曾经对此雄城发出的幽思感慨,想着自已曾经震撼于修筑长安城的那些前贤之伟大,不由无语。

    自从夫子开始讲述故事,他便经常无语。

    当你发现,人间历史里最传奇,最伟大的那些岁月,风雨冲刷不去的荣光,原来就在身边时,你只能用沉默来表达内心的震撼。

    隔了很长时间,宁缺才醒过神来,喃喃说道:“长安城是您建的,惊神阵,自然也是您建的。”

    夫子说道:“颜瑟把阵眼枢交给你,南门观里有些道人还不服气……这阵本来就是我的,传给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宁缺说道:“当然,理所当然。”

    ……

    ……

    “后来呢?”

    “后来唐国便开始征讨诸国,准备一统天下。”

    “为何没有成功?”

    “打遍天下诸国无敌手,但还有座西陵神殿。”

    “老师您没有出手?”

    “像为师这样的人,岂能随便出手,不出手才是最大的震慑……好吧,我承认当年的我虽然已经很强大,但还不够强大,至少没有把握,在不惊动昊天的前提下,把西陵神殿灭掉,把它的徒子徒孙全部镇压。”

    “老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您已经足够强大了。”

    “当时世间真正强大的是荒人。那家伙在荒原上传道多年,魔宗大盛,已经做好南下的准备,唐国地处北方,首当其冲,没有办法避开荒人的锋锐,被迫挥兵深入荒原,我也去和那个家伙打了一架。”

    “谁赢了?”

    “我不像你小师叔那样喜欢打架,打过的次数不多,但我没有输过。”

    好久不见长安城,黑色马车在朱雀大道上缓缓行驶,宁缺和桑桑掀起窗帘,看着熟悉的街景,难免有些感慨。

    如同在桃山西陵神殿下一样,长安城里的居民,没有人注意到黑色马车,好像根本看不到它。

    由朱雀大街向东,建筑渐矮,便到了东城。

    马车驶入久别的临四十七巷,停在老笔斋前。

    隔壁假古董店里,依然回荡着吴老板和他妻子的吵架声,巷口还残留着酸辣面片汤摊子留下的油渍。

    咯吱一声,老笔斋铺门开启,宁缺和桑桑把夫子迎入后院休息,只听得一声猫叫,墙头有影子一闪而过。

    他看着墙头笑了笑,走到井边打水,和桑桑一道清扫,准备做饭。这是夫子第一次来老笔斋,总要正经吃顿饭。

    几盘简单的青蔬和家常肉菜,很快便做好,搁在前铺的桌上,夫子取筷子吃了几口,露出满意的神情,很是紧张的桑桑这才松了口气。

    用完饭后饮茶闲叙,桑桑站在夫子身后替他捏肩,气氛很是安宁惬意,只是盛夏的长安城总是令人恼火,宁缺拿了把扇子站到夫子身前。

    他一面扇风,一面问道:“您为什么没有把明字卷拿回来?”

    夫子说道:“当年在知守观里看书的时候,我就没有动过偷书的念头,这时候自然更不会拿,想着留给那家伙的徒子徒孙也好,直到后来你小师叔灭了魔宗。我不想让道门拿回去,才把它拣了回来。”

    在老笔斋里没有坐太长时间,夫子喝完茶后便带着二人离开,继续坐着马车闲逛,逛着逛着,便逛到了长安北城,隐隐可以看到皇城。

    时值盛夏。长安城里酷暑难耐,街上行人不多,大树却很快活。郁郁葱葱,繁茂至极,显得极为浓郁。掩映宫墙,很是美丽。

    “唐国打败荒人帝国后,西陵神殿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国度的地位,默允了它的特殊性,而俗世诸国受唐国影响,也开始修订律法,道门和修行宗派,渐渐把更多的权力,交还到普通人的手中。”

    夫子看着窗外不远处的皇宫,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普通人不会修道,敬畏较少,反而能够在利益争执之中找到平衡的方法。但普通人也有一椿不好,那就是他们太容易老,寿命太短。”

    “李皇帝擅长谋略军事指挥。但他终究是个普通人,他也会老,老了之后很容易犯糊涂,有时候会和我的想法抵触。那些年,我在长安城南修了间书院,便干脆在书院里读书。懒得见他,免得生气。”

    宁缺很好奇这个大唐开国皇帝与夫子的故事会怎样发展,问道:“后来呢?”

    夫子说道:“后来李皇帝实在是糊涂的有些厉害,不知道从哪里听的闲话,说要长生不死,便需要吃我的肉,竟想要对付我。”

    宁缺担忧说道:“那您怎么办?”

    夫子说道:“昊天要吃我,我都不让它吃,更何况是李皇帝,当他想对付我的时候,我进皇宫把他给杀了。”

    宁缺震惊说道:“就这么杀了?”

    “不就这么杀了还能怎么办?难道还要三司会审,判他凌迟?”

    “老师……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总之,大唐第一个皇帝就这样被我杀了,我虽然没有觉得伤心难过,但还是觉得有些遗憾,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法子——我来教新皇帝,这样就算新的皇帝也犯糊涂,但总不至于想吃我的肉。”

    宁缺心想这大概便是书院在大唐拥有如此超然地位的历史由来。

    “新皇帝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很不错。”夫子轻捋胡须,满意说道。

    宁缺默然想着,老师你杀了人家的亲爹,随时可以杀他后再立一个新皇帝,可怜的太宗陛下除了对你孝顺还能怎么办?

    “大唐后来的皇帝也都称得上优秀,老李家的血脉有值得骄傲的地方,一切走上正轨之后,像我这么懒的人,当然不愿意再去理会朝政之类的事情,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踏进过皇宫一步。”

    夫子的目光穿过车窗,穿过茂密的青树,穿过泛着热雾的金河,落在朱红色的宫墙上,神情很平静,只有眼眸最深处能够看到一些感伤。

    黑色马车缓缓启动,离皇城越来越远,至繁华热闹地,于满街商铺伙计慵懒的目光下前行,停在一间铺子前,铺子名为陈锦记。

    夫子走进陈锦记,给桑桑买了一大盒脂粉。

    “老师,您何必这般宠她。”

    宁缺看着桑桑匀匀涂着脂粉的小脸,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还别说,我家桑桑现在变得越来越白了。”

    桑桑微羞低头,对夫子致谢。

    夫子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

    黑色马车离开陈锦记,继续南行,行驶在笔直宽敞的朱雀大道上,这一次马车经过那片著名的朱雀石制绘像。

    车轮碾压着石板而过,那些自外郡外州而来的唐国游客,正顶着烈日,撑伞看着地面的朱雀绘像,忽然一阵风起,被眯了眼睛。

    风沙间,朱雀绘像的眼眸微微转动,仿似要活了过来,却在片刻之后,失去了所有灵动的感觉,就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

    昏暗的车厢里,忽然出现了一只浑体通红的小鸟。

    小红鸟在地板上挪动,姿式显得有些笨拙,模样看着很是可爱,但朱红色的羽毛里却似乎蕴藏着极为恐怖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栗。

    “啾啾。”

    小红鸟走到夫子身前,叫了两声。

    夫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

    小红鸟顶着夫子的指腹,转动着,显得很是高兴。

    “这……就是那只朱雀?”

    一路以来,宁缺已经听到看到了很多震惊无语的事情,如今知道长安城乃至惊神大阵,都是老师的手段,此时看到朱雀忽然化出身形,出现在黑色马车里,虽然还是很震撼吃惊,但还不至于惊慌失措。

    他学着夫子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想要摸摸这只传说中的朱雀。

    小红鸟霍然转身,盯着宁缺的眼睛,神情显得格外威严,眼眸里流露出警惕、厌恶、轻蔑、不屑的情绪。

    宁缺想起当年自已和桑桑撑着大黑伞在雨中观朱雀绘像时的感受,还有自已身受重伤躺在朱雀绘像时的经历,赶紧把大黑伞塞到臀下遮住。

    小红鸟又转动脑袋望向桑桑,眼眸里的情绪忽然变得很迷惘。

    ……

    ……

    黑色马车驶出长安南门,向着书院而去。

    这些年里的无数个清晨,宁缺便是沿着这条道路去书院读书修行,对道路两侧的景致非常熟悉,所以看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本来想问夫子,千年以来书院的变革……然后他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不用问,书院可以有很多任院长,但只有一位夫子。

    “您是书院第一任院长,也是如今的书院院长,中间这些年您在做些什么?如果真是不想理会世事,为什么又会出山重新执掌书院?”

    “这几百年里我很忙。我想着当年在西陵神殿我管藏书楼,自已又喜欢看书,有了书院,当然要去世间各处收集书籍,这事情很费时间。”

    夫子说道:“而且你不要忘了,我往天上飞了那么多年,为这件事情做准备,下决心则花了更多年的时间。在世间游历的过程里,我寻找传说中的冥界,寻找世界的边缘,寻找真正美味的食物,寻找一些人,也花了很多时间。”

    宁缺问道:“您在找什么人?”

    夫子说道:“我想找到一些和我一样的人。”

    宁缺问道:“您找到了吗?”

    夫子说道:“我找到了酒徒和屠夫。我从他们那里,知道了关于昊天更多的事情,也知道了一些永夜的事情,于是我想邀请他们一道做些事情。”

    宁缺说道:“他们没有同意?”

    夫子点头说道:“不错。”

    “那您怎么做的?”

    “我和他们打了一架。”

    “谁赢了……”宁缺摆手说道:“抱歉,这个问题很白痴。”

    夫子叹道:“他们当然打不过我,恼火的是,他们还是不肯听我的。”

    “您究竟想做些什么?”宁缺问道。

    夫子看着宁缺说道:“你先前不是问我这些年,我都在做什么?”

    宁缺点点头。

    夫子说道:“这些年,我绝大多数时间,都用来思考一个问题。”

    宁缺问道:“什么问题?”

    夫子说道:“怎样才能战胜昊天。”

    黑色马车的车厢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夫子的声音仿佛还在飘着,落在地板上,朱雀鸟踩出的焦印,如水般轻拂。

    这趟修行旅程早就已经揭示了真相,师徒还讨论过更加具体的问题,然而当这句话最终如此真切而简单地出现,依然显得那般震撼。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抬起头来问道:“老师,您想出方法了吗?”

    夫子恼火说道:“如果想出了方法,我怎么还会在这辆马车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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