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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八十~八十一章 故事新编

    “请您帮助我。”

    “我为什么要帮助殿下?”

    “因为我是唐人。”

    “六皇子也是唐人。”

    “但他母亲不是唐人。”

    “我大唐开明包容,向来不在乎这些事情。”

    “请您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殿下?”

    “因为您不相信皇后娘娘……李渔看着遗诏上熟悉的字迹,忽然很悲伤。

    那是父皇的笔迹,就如同传闻里那样,无论他怎样爱书法,怎样勤勉地练书法,都没办法把自已的字练的好看一些。

    不过从一丝不苟的笔迹里,可以看出,父皇在写这些字的时候,心情很平静很笃定,没有任何犹豫和挣扎。

    李渔捧着遗诏的手微微颤抖,手指用力,似要陷进黄色的布帛里,颤抖从小臂传到肩头,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感到了极度的失望与悲伤,然后开始愤怒,不止因为遗诏上写的内容,更因为遗诏上父皇的笔迹是那样的稳定。

    “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低声说道。

    然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满是委屈与不甘。

    “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的声音比先前大了些,但依然无法传出道殿,无法穿透殿外的夜雨,被人们听见,甚至还不如她牙齿撞击的声音更响。

    李青山说道:“这是陛下御驾亲征之前才写的,既然留下遗诏。说明他也隐约察觉到了天意的指向,不过你也应该看出来了,他很久以前便定了心意。”

    李渔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抬起头来,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看着病榻上的李青山,颤声说道:“遗诏能改吗?”

    李青山微微耷拉着眼皮。说道:“一般不能。”

    李渔的眼睛里生出一道亮光,问道:“何为不一般?”

    李青山看了她一眼,说道:“国将不宁之时。”

    李渔问道:“谁能改?”

    李青山说道:“我能。”

    大唐皇帝陛下的遗诏。自然无法轻易地伪造,上面有御玺,有复杂的徽记。最关键的是,遗诏上还有独一无二的天地气息烙印。

    那份烙印一部分来自皇族的血脉,一部分来自遗诏见证人。

    皇帝陛下离开长安之前,在南门观里书写遗诏时,在旁见证的是他最信任的国师李青山以及御弟黄杨大师。

    而御玺,此时便在皇宫里,在奉旨监国的李渔榻上。

    李渔看着李青山苍老瘦削的脸颊,声音微颤问道:“您要什么?”

    李青山看着身前衣裙微湿的美丽女子,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跟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小姑娘,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微笑。

    然后他平静说道:“我要大唐千秋万代。我要昊天道南门发扬光大,我要唐人生活无忧,殿下,您能承诺我吗……李渔离开了南门观。

    相信不久之后,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便会穿过暴雨。进入长安城各座王公大臣的府邸,明日本不是大朝会之期,但必然会有一场大朝会。

    雨中的南门依旧寂清,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油灯如豆,只能照亮道殿角落。却照不到更多的地方。

    何明池跪在油灯前,半个身体都在阴影里。

    李青山躺在病榻上,静静看着头顶,仿佛能够看到落在道殿上的雨,眉头缓缓蹙起,感慨叹道:“我今日改了遗诏,违背了唐律,也违背了陛下的遗愿,不知死后史书上会怎样写,陛下他又会怎样看我。”

    何明池沉默不语,在这种时候,他说什么都不妥。

    “但我不会后悔,因为殿下说的对,与其说我相信她和珲圆皇子,不如说我怎么都不可能相信皇后娘娘,我怎么可能让魔宗圣女成为我大唐的主人?”

    李青山漠然说道:“如果不是她,陛下又怎么会英年早逝?”

    何明池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朝堂街巷里的官员和百姓,都以为皇后娘娘与国师关系亲近,谁能想到真实的情况?

    “这些年,长安城里办了太多场丧事,三朝元老,沙场老将,纷纷辞世而去,如今陛下也死了,甚至就连夫子也死了,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李青山转头望向何明池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清河郡的人?”

    何明池低头应道:“我家是清河郡何族的旁支。”

    李青山的眼睛微微眯起,说道:“就是当年出过一任西陵大神官的何家?”

    何明池沉默片刻后说道:“是的。”

    李青山看着自已最疼爱的徒弟,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我没有猜错,你果然是掌教大人的人,难怪你对惊神阵那么感兴趣。”

    何明池觉得自已的身体骤然间变得很冷,身体前倾,双手扶在乌黑色木板地面,微微颤抖,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

    “掌教大人,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情,便是率领护教骑兵杀入长安城,把大唐重新纳回西陵神殿的光辉之内,所以他比谁都想破掉惊神阵。”

    李青山说道:“你在南门观修行奉天这么多年,目的自然是想找到阵眼杵,可惜的是,你在符道方面没有天赋,所以颜瑟师兄不能收你为徒,阵眼杵最终交给了宁缺,如今阵眼杵在书院,你更没有办法,所以这些天你只好经常去皇宫里那幢小楼,想要试试看有没有别的方法能够破阵。”

    何明池这才知道,这些年这些天自已做的事情,原来根本都没有能够瞒过老师的眼睛。说来也是,大唐国师怎么可能是如此易骗的人。

    他声音微颤问道:“老师既然知道这些,为什么一直没有揭穿我。”

    李青山说道:“因为你是我最疼爱的徒弟,因为我也在挣扎。”

    “挣扎?”

    “夏侯出身魔宗,却成为道门客卿,又是我大唐王将,他的一生都被夹的艰于呼吸。痛苦不堪。我信奉昊天,忠于大唐,何尝不痛苦?”

    “我以前不痛苦不挣扎是因为不用选择。我知道大唐按照现在的道路走下去,会走的很平稳很好,然而现在时局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我想替大唐选择一条相对更平稳的道路,所以我选择了公主殿下,而且没有揭穿你……”

    李青山说道:“世人都说长安城不可破,修行界都在传颂惊神阵的强大,但有几个人知道,真正不可破的是夫子?”

    “如果夫子没有死,你这时候已经死了。”

    他看着何明池说道:“但夫子终究还是死了,这再一次证明昊天不可战胜,道门不会放过书院,也不会放过大唐。而这一次。没有夫子的书院,再也不可能像千年来那样,独自对抗整个世界,所以大唐必败。”

    “大唐要继续生存下去,便只能重新回到昊天的怀抱。”

    “我知道你和珲圆皇子之间有协议。但你不要忘记,唐人也是昊天的信徒,而你也是唐人,所以我希望你能让这个过程少流一些血。”

    何明池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重重磕了一个头,说道:“我会用生命来争取……大雨还在持续。长安城却像是下了一场雪。

    千年古城一夜之间变成了白色,无数的幡带在街上飘扬,站在檐下躲雨的百姓面带戚容,甚至有很多人披麻戴孝。

    这片寄托着哀思的白色,只有极少部分是献给夫子的,因为夫子本就不显,没有多少普通人,知道人间的守护者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长安百姓哀悼怀念的是大唐的守护者,他们仁慈而英明的皇帝陛下,深得民心的陛下辞世而去,换来无数民宅里的哭声,也算是值得。

    文武百官跪在皇宫大殿前的雨中,大臣们身上的官服早已打湿,将军们身上的盔甲则是被雨水洗的明亮无比。

    一名太监,站在石阶前宣读遗诏。

    数位大学士以及诸部尚书、王卿重将,站在那名太监身后,脸上的神情各不相同,有惊讶有惊喜,但底色都是悲伤。

    大唐帝国还没有来得及从悲伤中醒来,便迎来了新的主人。

    李珲圆走向大殿正中央的椅子,然后转身坐下。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皇子,而是皇帝陛下。

    他的脸色依然有些不健康的苍白,但已经不再稚嫩,更没有那些不自然的尊贵,眼眸里的冷漠早已变成了威严,神情却是自然的温和。

    直到这时,大唐的臣子们才发现,原来皇子早已长大成人。

    看着椅中渐显英武之气的新帝,有硕果仅存的老臣,看着那张酷肖其父的面容,感怀的老泪涟涟。

    皇后一派的大臣和将军,随同僚一道下跪行礼,沉默无言,各自恭谨,心情却是十分沉重,甚至对遗诏产生了怀疑。

    然而遗诏无法伪造,他们的怀疑没有证据。

    他们只能等着皇后娘娘带着另一位皇子,陪着先帝的灵柩回到长安。

    在此之前,他们只能寄希望于两处地方,能够改变这一切。

    有大臣去了书院,书院闭门不见客。

    那名大臣才想起来,夫子已经辞世。

    有大臣去了南门观,事后朝堂之上的人们才知道,陛下的遗诏便是保存在这里,所以他们想要询问一下国师李青山。

    南门观的门开了,走出来的是何明池,他的腰间系着根白色的布带。

    国师李青山病逝。

    从现在开始,他便是新的南门观观主,也就是昊天道南门门主……

    雨忽然停了,就在世上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雨再也不会停止的时候,这场连绵了很多天的大雨,在一个平淡无奇的秋日戛然而止。

    开始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相信。人们从宫殿里走出来,从田舍里走出来,走到檐下,走到小院中,满脸惘然地抬头看天,直到发现确实再也没有水从云中滴落,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欢呼声响彻田野与城市的每个角落。

    只不过整个世界被这场大雨浸泡了太长时间,人们的衣服和心情仿佛都已经发霉,惊奇与兴奋之后,疲惫很快来到。救灾的继续救灾,发呆的继续发呆,睡觉转身上床睡觉,一切都显得那般麻木。

    雨停之后自然接着便是云散,入夜时分,人们围在饭桌旁议论着这场雨,做完家务之后,各自回房安睡,进入雨后的第一个梦乡。

    在天空上覆盖了很多天的夜云,逐渐散去。

    街巷里响起一声狗吠,那只黑狗叫的声音显得很惊恐,很不安。田园里响起一声狗吠,那只瘦黄狗的叫声显得很惘然很畏惧。

    紧接着是越来越多的狗吠,整个人间的狗,仿佛收到了某种指令,同时狂吠起来,吠声回荡在城市里乡野里,惊醒了无数人的梦。

    人们揉着睡眼惺松的眼睛走出房门,有人拿着防盗的木棒,有人埋怨着儿媳妇儿今天又忘了给狗喂食,拿着食盆去寻找自已的狗。

    然后他们才发现。不是自已一家的狗在叫,而是所有的狗都在叫。

    所有的狗,都对着夜空在狂吠。

    人们好奇地随着狗的目光,向夜空里忘去,手中的木棒滑落,手中的食盆滑落,砸到他们的脚上。他们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

    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的注意力,全部被夜穹里那个事物所吸引。不要说只是脚被砸,就算是身后的房子失火,他们都很难醒过来。

    时隔很多天。雨云尽散,露出干净的夜穹,然而今晚的夜穹之上,看不到往日的繁星,只能看到一轮白圆明亮的事物。

    那是什么……天有异象,夜月临空。

    这幕奇特骇然的画面,震惊的全体人类心生恐惧不安,不知有多少人被吓的昏了过去,更多的人则是跪在自家的小院或窗前,膜拜不停。

    各国皇室向夜焚香祭拜。祈求昊天原谅人类的不敬,各座道观和寺庙的香火大盛,人间开始流传这是冥界入侵前兆,顿时引发了比连绵暴雨洪灾更大的灾难,甚至有很多愚夫痴妇选择了自杀。

    西陵神殿以最快的速度诏告天下。夜空里的这事物名为月亮,乃是昊天怜惜世间百姓忍受万古长夜所降下的神赐光明。

    随着神殿诰令的传播,和各国皇室的强力镇压,那个名为月亮的东西引发的骚动稍微平伏了些,随着时间流逝,人间的百姓开始习惯它的存在。

    人们发现。月亮与过往无数年里夜空里的繁星不同,并不是绝对的安静肃穆,而是依循着某种规律在运动,在变化。有晦明之别,有形状的改变复圆,变化的规律相对稳定,非常适合用计算时日,安排农耕劳作。

    有人开始用月亮的阴晴圆缺来计时,简称为月。

    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大唐长安城东南方向有座紫金山,此处地势相对较高,雨云气候相对较少,便于观星望天,于是钦天监便设在此处。

    虽然过去十余年间,帝国年号是天启,但唐人出了名的不信天不信命,所以钦天监便成为了朝廷里最不重要的机构,也成为了最清静的衙门,平日里门可罗雀,除了来紫金山赏景的青年情侣,很难看到什么客人。

    今天钦天监外却是十分热闹,数十名羽林军,拱卫着数名官员,站在石阶下方,断绝了内外的联系,偶有行人经过,看见这幕画面并不吃惊,也没有联想到别的地方——夜里多了个月亮,朝廷当然要问问钦天监的意见。

    那几名礼部官员和羽林军没有进入钦天监,进入钦天监的是一位太监首领和几名身强力壮的杂役太监,奇怪的是没有人迎接他们。

    那名太监首领脸色阴沉难看盯着房门紧闭的正堂,寒声说道:“陛下等着你们的回话,朝廷等着你们的推衍批注,你今日必须给个回话。”

    钦天监里的气氛显得格外压抑紧张……钦天监正堂里,摆着很多观星所用的仪器,从侧门往后走,直上露台,还能看到书院去年刚送过来的一个极大的望天镜。

    此时堂间的小桌子上,只摆了几盘很家常的菜,数罐不怎么烈的酒,坐着两个情绪很低落的人,正在毫无滋味地对饮。其中一人是监正苗可持,另一人是监副徐良守,正是钦天监最重要的两名官员。

    太监寒冽的声音从门外透了进来:“你们钦天监一向以为能够上体天心,当年不顾先帝盛怒,坚持批注,如今天有异象,你们却反而说不出话?”

    苗可持看了紧闭的大门一眼,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看着徐良守说道:“听见没有,终究还是因为当年的事情。”

    徐良守沉默不语,执酒壶替大人将酒杯满上。

    “当年夜观天象有所得,所以我在历书上批了八个字:夜幕遮星,国将不宁,陛下为了朝政平稳,下旨令我将这八字抹除,我却坚辞不允。”

    苗可持叹息说道:“谁能想到,这八个字竟起如此大的动荡,宫里朝堂上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公主殿下被迫远嫁荒原,皇后娘娘自此不问政事,不知多少人想要我去死,只是陛下看顾我,所以我才能活到今天。”

    他端起酒杯,发了会儿呆,然后端至唇边缓缓饮下,神情木然说道:“如今陛下已经离世,谁还能护得住我呢?”

    徐良守看大人神情,便知其已萌死志,微觉紧张,诚恳劝说道:“如今新帝登基,公主殿下依然监国,但皇后娘娘与六皇子未归,无论是陛下还是殿下,都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引发议论,轻则引发反对声浪,重则动摇国体,理应不会对大人逼迫过甚,若殿下是要报当年之仇,何至于还要朝廷来问大人?”

    苗可持静静看着他,说道:“公主殿下素有贤名,当然不会为了旧年之事便把我逼死,但你应该知道,对于这轮明月的批注,她只想听到什么。”

    徐良守沉默无语,公主殿下的心意,他这位钦天监副官很清楚,既然当年星晦之夜,钦天监批注那八个字直指公主殿下,那么如今夜月临空,钦天监为何不能像当年那样再做批注直指尚未归京的皇后娘娘?

    “其实我看了这么多年星星,除了星星变暗的那个夜晚,我再也没有看到星星有任何变化,所以钦天监观星一职,实在是没什么意味。”

    不知道为什么,苗可持的心情忽然变得好了起来,连连举杯相劝,带着微醺之意说道:“但这月亮不同,你看夜空之月盈缺有道,阴晴有序,其间自有微妙变化,无论修历还是观天,都大有可为,遗憾的是本官是没有什么机会了。”

    徐良守听见这话,不由又是好一阵紧张,连连劝道:“既然公主殿下仁心厚德,大人何不借势而行,何至于如此?”

    苗可持闻言双眼一瞪,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我钦天监最初,皆是由太史令兼任,正是因为天意人心史书皆不可欺!我为何要违心做那批注?”

    “依据唐律和吏部递补旧例,我若去后,你便是钦天监的监正,我如今被逼的无法自处,那是因为我有个不成器的儿子,被宫里那对姐弟捏住了把柄,但你不同,你身心皆正,而且无所系绊,我走之后,你可不能让我钦天监蒙羞!”

    徐良守沉默了很长时间,轻轻点了点头。

    见到他有此表示,苗可持稍舒了口气,缓声说道:“先帝年号天启,很多人都不知道其间的真实原因,便是我也不知道,如今看来,夫子离世,陛下归天,一应老臣柱梁纷纷随之而去,这大概就是天启的原意。”

    “天意不可违啊……”

    苗可持声音骤然严厉,说道:“但人心更不可欺!既便人不能胜天,但我们可以不从天而行,这天又能奈我何……钦天监正堂的门终于打开。

    看着饮毒酒自杀的钦天监监正苗可持的遗体,那名太监首领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说话的声音愈发尖刻颤抖,难听到了极点。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竟敢畏罪自尽!”

    徐良守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旁观着这幕画面,想着大人自杀前说的那番话,看着那名暴跳如雷的太监,不由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了,当然胆子够大,连死都不怕的人,何谈畏罪?连命都不要了,即便是昊天都拿他没办法,宫里那对姐弟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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