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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二十八~九章 平静的来源

    叶红鱼站在原野上,看着走进篷内那个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眼眸里流露出有些复杂的情绪,然后她转身走回神辇。

    夕阳西下,骑兵归营,青峡处的琴箫声也渐渐敛去。

    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停了演奏,情绪却依然沉浸在先前的氛围中,亢奋快意与疲惫的感觉揉杂在一处,直到被重重拍醒。

    四师兄看了一眼王持,用示意他做好准备,然后伸出手掌重重地击打到北宫和西门的后背上,出手极重。

    北宫与西门只觉一阵剧痛,胸口受震,噗的一声吐出血来,正自惘然,还没有来得及恼怒质问师兄何意,便被王持塞了两颗丸药进嘴里。

    一道清新的药意,瞬间在他们的胸腹间弥漫开来,先前那些烦闷躁狂的感受一扫而空,二人觉得舒服了很多,这才明白师兄为什么要打自已。

    “像你们这样拼命,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四师兄说道:“夜里好生休息一下。”

    北宫未央说道:“多谢师兄出手相助。”

    四师兄说道:“我那一掌不是关键,十一的药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王持自幼爱思辩、爱huā草、爱医人,医术不敢称天下无双,但所研制的药物,却绝对是世上最珍稀少见的品种。

    听着师兄们的赞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便在这时,二师兄走进了篷里。

    众人赶紧上前,帮助六师兄一道把他身上沉重的盔甲卸下。

    众人想着先前叶红鱼在阵前邀战,师兄只淡淡回了句你不是我的对手,便让对方退下,纷纷赞叹师兄气度潇洒。

    二师兄平静说道:“那小姑娘厉害,要打赢她也要费些力气,能说句话便不打,自然是更好的选择。”

    众人这才明白,师兄看似潇洒转身,实际上存的是这个念头,不由无语。

    七师姐微嘲想着,原来你不像平时表现的那般二啊。

    药丸在〖体〗内迅速散化,北宫未央觉得精神与念力恢复了不少,豪情壮志复生,说道:“待好好睡一夜,明日再与他们打过。”

    西门不惑此时亦是逸兴未消,说道:“正是如此。”

    没有人回答他们的话。

    北宫未央此时容颜憔悴,十指尽伤,西门不惑在身前挥舞的双手,还保持着吹箫的姿式,看着就像鸡爪般可笑又可怜。

    谁也看的出来,如果再让他们拼命,只怕真的就要把命拼掉。

    “今日你们辛苦了,明天换我来吧。”

    二师兄仲手在北宫与西门的肩头拍了拍。

    北宫的身体骤然僵硬。

    西门张大了嘴,眼角微湿。

    二师兄微微皱眉,问道:“怎么了?”

    北宫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西门不惑擦掉泪水,感动说道:“师兄,入门这么多年,今天还是你第一次表扬我。”

    二师兄沉默片刻,然后认真说道:“以后我会多表扬你们。”

    七师姐看着西门不惑像鸡爪般的双手,打趣说道:“晚上炖鸡爪子给你吃。”

    西门不惑疑惑问道:“为什么要吃炖鸡爪?”

    七师姐忍着笑,认真说道:“以形补形。”

    西门不惑苦笑说道:“那岂不是越补越糟糕?”

    青峡出口处响起一阵欢愉的笑声。

    水已烧开,米已淘好,七师姐开始做晚饭。

    书院后山诸人,此番前来青峡,做了些准备,带足了米食和咸菜,而且有现成的火炉,她和王持一道动手,做起来并不复杂。

    南方原野间,西陵神殿联军也开始收营垒灶做饭,看样子今日的战斗真的是暂时告一段落,炊烟处处升起,气氛终于变得平静了些。

    青峡出口处的气氛却反而变得凝重起来,二师兄为首,诸弟子站在他身后,看着南方那些源源不绝的粮车,脸上的神情变得非常难看。

    给西陵神殿联军输送粮食的是清河郡诸阀的民夫,那些粮食想必也是清河郡的存粮,而就在不久之前,那些都是大唐的粮食。

    北宫未央厉声说道:“总有一日,要把这些叛贼统统杀干净!”

    西门不惑沉声说道:“诸阀子弟必须死光。”

    他们二人来自极南海岛,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唐人,但在书院生活了这么多年,早以唐人自居,甚至表现的要比四师兄等人更为愤怒。

    四师兄举着沙盘计算了片刻,说道:“如果将来要收复清河郡,至少要杀二十万人,才能把诸阀势力清除干净,才能真正把这口气出掉。”

    听着要杀死二十万人,……北宫与西门脸上的神情骤然一僵。

    他们是把生命奉献给音律的雅士,这辈子便是连鸡都没有杀过,虽说今天有千余重骑死在他们的琴箫之声下,但实在无法想象自已要做去血洗屠杀的事情。

    篷下一片安静。

    书院弟子守青峡,为的是长安城,是大唐,便是杀再多人,他们也无所谓,然而如果将来真有一日,需要他们举起屠刀……

    北宫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不是还有小师弟嘛。”

    西门不惑恍然,连声说道:“不错不错,小师弟最擅长做这种事情。”

    四师兄和六师兄也纷纷点头,心想书院若要杀遍天下,舍小师弟其谁?

    二师兄没有说话。

    王持在菜板旁说道:“凉菜拌好了,有没有带芝麻?”

    二师兄说道:“吃饭吧。”

    这时候众人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糊味。

    七师姐叫唤了一声,急忙走到灶旁,一看饭已经烧糊了。

    北宫未央看着冒着糊味的白饭,叹息说道:“老师带着大师兄去旅游的时候,后山里的伙食便一直不怎么好。”

    西门不惑怀念说道:“还是桑桑在书院的那阵,大家吃的最好。”

    没有人指责七师姐,但她自已觉得很不安。

    青峡出口外的阵法已成,与二师兄和各有要务的师兄弟相比,她的主要工作便是负责后勤,很是轻松,结果这样都没有做好。

    片刻后,不安变成了恼怒,她嗔怒说道:“六师兄这炉子是用来打铁炼剑的,温度太高,哪里适合做饭?”

    二师兄眉头微挑,不悦斥道:“此言无理,无礼。”

    七师姐怔了怔,生气说道:“嫌我做的不好,就不要吃啊!”

    一顿简单的饭食结束,该休息的休息,该为明日做准备的准备。

    四师兄说道:“柚子心理压力很大,所以才会有些羞恼,那时候师兄你训斥她,她愈发觉得委屈,所以才会对你嚷嚷,你不要怪她。

    二师兄微微皱眉,说道:“有什么委屈?”

    四师兄说道:“她担心你才会失态,结果还要被你训斥,这就是委屈。”

    二师兄闻言微怔,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没有必要。”

    四师兄不再说这件事情,因为书院后山弟子们私下议论这件事情已经议论了好几年,却始终没有议论出个所以然来。

    他转身望向篷后的青峡入口,看着里面若隐若现的石块,说道:“如果神殿没有准备,我们还是应该在峡里守,这样比较省力。”

    二师兄说道:“万事必求稳妥,那便是最大的不妥,今日战局明朗,神殿方面却不停出动骑兵,就是想把我们逼进峡内……虽然我不知道进入青峡后,他们会有怎样的手段,但不到最后关头,我不愿意退这一步。”

    “为什么?”

    “因为只要退出一步,便可能退更多步。”

    四师兄转过身来,望向南方原野间黑压压连绵不知多少里的联军军营,说道:“我现在比较担心对方会不会发起夜袭。”

    二师兄抬头看着夜穹里的那轮明月,说道:“有老师在天上看着,他们不敢。”

    不知何时,篷内的同门也走了出来,站到二位师兄的身后。

    人们抬头看着夜空里的那轮明月,各有怀念。

    “这真是老师变的吗?”王持问道。

    二师兄说道:“也许吧。”

    六师兄不像同门们如此容易感怀,他习惯思考简单而现实的问题,说道:“柴火是个问题,要进峡采木,容易被人偷袭。”

    二师兄指着篷外原野上,像麦田一般的密集箭枝,说道:“到处都是柴火。”

    和时而热闹,时而感伤,基本平静喜乐的青峡口不同,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弥漫着挫败与郁闷的气氛,非常安静。

    白海昕喝了一杯酒,吃了两碗饭,便示意下属把食案撤走,然后他走出帐外,看着月光下的青山,眉头深蹙,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他是西陵神殿联军的主帅,但事实上,在联军里的排位连前五都进不了,难道他还敢对两位西陵大神官,对剑圣柳白发号施令?

    这便是他的苦恼,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神殿大人物们的想法,不明白为什么要牺牲那么多的骑兵,只为了把书院诸人逼进青峡。

    既然是要扼守要道,自然是要在峡里守更合适。

    他更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书院诸人,宁愿在原野间与大军血拼,也不肯后退数步,进入青峡之中。

    一名红衣神官走了过来,递给他一张纸。

    白海昕看了两眼,眉头蹙的愈发深刻,心想明天还要继续送死吗?

    “让诸修行宗派和各军中的武道修行者,全部来大帐。”

    联军大帐真的很大,此时坐着数百人,依然不显得拥挤。而且那些人都很沉默,于是空旷的大帐,竟然还多了几分静寂的感觉。

    “这是神座大人的命令。”

    白海昕看着这些用沉默表示抵抗的人们,神情漠然说道:“不要想着自已平日里在宗派中在人间享受的荣耀与尊重,要清楚现在是在军中,我们是在奉天伐唐,我们执行的是昊天的意志。”

    一名洞玄境的修行强者盯着他,厉声说道:“重骑兵都没办法冲过去,我们这些人能怎么办?谁能扛得住琴箫的声音?”

    白海昕说道:“既然要你们弃马而战,那么座骑便不用担心,至于琴箫之声……天谕神殿此时正在制符,稍后便会分发到你们的手中。”

    “我不想再听到更多的疑问,你们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接受。”

    不等那些平日里骄横无比的修行者出言反对,他面无表情继续说道:“普通将士做不到的事情,当然要由你们来执行,不然道门养你们何用?”

    人群后方响起一道愤怒的声音:“这不是让我们送死?”

    白海昕脸色骤然寒冷,看着声音起处,说道:“是谁在说话?”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敢回答,也没有人再敢说话。

    此时大帐里有数百名军中强者和来自各国各宗派的修行者,如果是平时,哪怕白海昕是南晋大将军,也不会令他们噤若寒蝉,然而如今是在神殿联军之中,众人都清楚,白海昕的话代表着西陵神殿的意思。

    不敢说话不代表不去想。修行者们脸色十分难看,他们都知道先前那人说的是对的,西陵神殿就是要让自已这些附庸道门的小宗派去送死,用自已的死亡去消耗书院弟子的念力精神与体力……

    “想想你们的宗派,是要千秋万代。还是要如烟花般消逝,想想留在家乡的亲人与弟子们,再想想苍穹之上的伟大存在。”

    白海昕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大帐。

    大帐里一片死寂,沉默此时代表着接受,不得不接受。

    与青峡处的温暖气氛相比,此间好生寒冷。

    ……

    ……

    绵延青山拦着南方大泽的温暖水气,清河郡向来以四季如春闻名。然而毕竟已是深秋。入夜之后,原野间的温度渐渐降低。

    军营里燃起篝火。

    夜穹上的繁星被明月的银晖掩的黯淡难见,此时被原野间的无数堆篝火映照。愈发渺茫,如果不仔细去看,甚至会以为夜空里根本没有星星。

    一堆篝火旁围坐着二十余人。

    这些人都是南晋剑阁的弟子。

    众弟子围着一名男子。神态恭谨无比。

    那男子身着麻衣,梳了个简单的发髻,面容普通无奇,只是一双眉毛极有特点,浓郁的仿佛是用墨笔画出一般。

    在他的身边地面上,有一顶有些陈旧的金冠。

    世间只有帝王才能头戴金冠。

    这名男子不是哪国的皇帝。

    他是剑道的皇帝,他是剑道的圣者。

    他是柳白,所以金冠在旁。

    “神殿的想法,必然不会有效。”

    柳白看着夜穹里那轮明月。沉默了很长时间。

    弟子们不敢发问,等着老师的下半句话。

    “书院寥寥数人,便来拦万千大军,看似极傻,但他们不是傻子,所以神殿想用人命去堆,想耗尽君陌的气力。不可能有效。”

    柳亦青有些痛苦地咳了两声,说道:“二先生虽然威武,但毕竟人力有时穷,而且以二先生如此骄傲霸道的战法,很难坚持太长时间。”

    今日他再次惨败在书院弟子手中。受了不轻的伤,但并不像当年那般愤怒悲伤。还能够有足够多的冷静来分析事态。

    “神殿就是像你这样想的,所以错都是一样的错。”

    柳白说道:“你们都以为君陌此人性情骄傲,战法霸道,所以每一剑出,他都要消耗更多的念力与气力,不能持久,实在大谬。”

    “君陌的铁剑,或砸或拍,看似比砍削要费力,实情却并非如此,那是因为你们不懂,以剑砍削用的是力气,磨损的是铁锋,而他的砸拍,用的是天地元气,而那般厚实的铁剑,想要磨损至毁坏,只怕要等到天荒地老。”

    说完这句话,这位世间剑道第一高手,从篝火堆里,抽出一根还没有燃起来的细树枝,缓缓举至眉前一尺之处,然后随意挥下。

    篝火堆旁的天地气息,随树枝挥出之势而动,数道轻渺薄虚的气息,粘在了树枝的枝头,随着挥动之势越蓄越厚,直至最后凝为一团。

    柳白的树枝,最终落到了篝火堆里。

    那团凝结在树枝前的天地气息,遇火而散。

    篝火堆轰的一声暴燃起来,火焰伸至三丈高的夜空,把军营照的一片明亮。

    四周响起一片惊呼,片刻后渐渐敛去。

    柳亦青低着头,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

    他眼睛不能视物,念力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根树枝做出的事情。

    “二先生挥剑不需要力气,他借天地气息而运剑,又反过来调动天地气息助剑势,这不是武道修行,也不是魔宗手段,但……殊途同归。”

    他霍然抬起头来,看着自已看不见的青峡处,声音微颤说道:“此种剑道,对念力和体力的消耗最小,他可以一直不停地杀下去!”

    “你的看法,对也不对。”

    柳白将手中的半根残枝扔进篝火堆里,说道:“说你对,是你说出了君陌行剑时的手段,说你不对,是因为你还没有看懂他不是在借天地运剑……”

    “他是在用天地打人。”

    ……

    ……

    篝火堆旁一片安静。

    二十余名剑阁弟子沉默不语,各有心思。他们追随世间第一强者修行,刻苦练剑,自有骄傲剑心,所以每每对书院多有不服,对那位二先生的骄傲更是不喜。然而此时他们才明白,那人骄傲自有骄傲的道理。

    柳白问道:“君陌的铁剑一直在什么地方?”

    一名弟子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他没有握剑的时候,铁剑在他身前。”

    柳白问道:“身前多远?”

    没有人注意这个细节。

    柳白说道:“只有我会注意这个细节,因为这本来就是君陌要让我看的,那把铁剑一直在……他身前一尺半之地。”

    众人讶然。

    世人皆知,剑圣柳白最著名的剑道理念,便是纵剑万里。不及身前一尺。

    一尺半比一尺更长。

    那么身前一尺半便比身前一尺更强?

    柳白知道弟子此时的情绪。微微一笑说道:“修行者必然自信,于是骄傲便是最常见的外显,我这一生见过很多骄傲的人。比如叶苏,比如死了的那位裁决老儿,但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比君陌更骄傲。”

    众弟子沉默不语。

    “而骄傲。便是他的取死之道。”柳白敛了笑容,神情漠然说道:“因为骄傲是情绪,真正的剑者,不能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一名弟子终于忍不住,问道:“您准备何时出手?”

    “神殿着急,我不着急,唐国要灭,必然不是一战能定之事。”

    柳白说道:“这场青峡之战,是你们向书院学习的大好机会。君陌也是我很喜欢的对手,便如白日所说,我必然要等到他最强的时候才会出手。”

    众弟子心想二先生今日执剑守青峡,血染原野,一步未退,已然显得强大到了极点,甚至有了无敌的感觉。难道他还能变得更强?

    柳亦青问道:“何时才是二先生最强的时候?”

    “君陌是普通人,所以会有普通人的行为,所以今天会留你们几人性命,但他握住剑的时候,就不再是普通人。当他开始受伤。开始疲惫的时候,当他发现自已的骄傲受到了挑衅。开始真正愤怒的时候,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将要失败的时候,那时候的他才是最强大的他。”

    柳白站起身来,望向原野那头安静的青峡,感受着那处传来的温暖气息,缓缓把双手负到身后,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剑阁众弟子也随之站起,望向那处,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大军浩浩荡荡,强者云集,临此危时,却还有心情认真地做饭,嗯,饭有些烧糊了,但咸菜的味道真不错。”

    夜风徐来,柳白闻着风中传来的气息,感慨说道:“这就是生活。无论战争还是杀戮,都不能影响的过程,便是生活。”

    “书院诸弟子为什么能这样平静?不是因为自信,而是因为他们在做自已想做的事情,在做让自已高兴的事情,所以他们做的理所当然。”

    “我的剑也可以理所当然,却无法活的像他们这样理所当然。”

    柳白看着青峡处微笑说道:“书院真的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可惜夫子已经不在了,不然我还真想去里面住上几年。”

    ……

    ……

    青峡之战第二日。

    天气阴晦,似要落雨。

    原野间的血腥味道变得越发浓郁。

    锅里小米粥的香味也很浓郁。

    众人赞美了一番桑桑当年在后山腌好的咸菜,开始低头呼啦啦喝粥。

    喝的气壮山河。

    喝完粥后,众人替二师兄披挂整理盔甲。

    二师兄握着铁剑走到原野间。

    七师姐昨夜没有睡好,她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说道:“小心些。”

    今日粥饱神满。

    诸事皆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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