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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七~八章 一夜不眠

    安静的深山老林里,有座简朴的道观,道观后方有片明亮的湖泊,湖畔有七座草屋,屋顶覆着如金似玉的稻草。

    一袂青衫乍现于湖水之上,观主的身影在湖畔显现。

    湖畔有座草屋已经坍塌了一半,金黄色的稻草到处都是,下面隐隐能够看到一本墨红色的典籍,还有一些笔墨纸砚。

    看着这幕画面,观主面色微寒。

    一名中年道人站在湖畔一块青石下,臂上搭着拂尘,脸色苍白而神情凝重,直到看到观主出现,才稍微变得放松了些,疲惫说道:“见过师兄。”

    观主没有理会他,看着坍塌一半的草屋,沉默不语。

    簌簌声起。

    大师兄从草下钻了出来,头发里和棉袄上粘着草枝,唇角残留着血渍,看上去显得有些狼狈,应该是与那名中年道人交手受的伤。

    修行界没有几个人知道那名中年道人的存在,但这并不意味他不强大。

    多年前,夫子用一根木棒迫使陈某远离陆地,只敢在南海漂流,从那天开始,知守观的一切,便是由那名中年道人处理。

    中年道人是知守观第二高手,隐世不出,一朝出手亦是石破天惊。

    所以大师兄受了伤。

    观主看着茅草堆里的大师兄,说道:“你明知道师弟留守道观,却刻意来此,在我看来,殊为不智。”

    大师兄回答道:“观主既然追着我来到这里,那就说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观主忽然问道:“你来过知守观?”

    大师兄平静摇头。

    观主微微蹙眉,问道:“那你如何在识海里标注知守观的位置?”

    “老师知道知守观的位置。”

    大师兄抬起右手,用食指指着自已的额头,微笑说道:“然后告诉了我。”

    观主说道:“这两日你周游世间,却始终没有来此间,想来便是等的先前那刻。”

    大师兄说道:“不错,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在青峡处争取到一些出手的时间,却让观主您不得不随我马上离开青峡。”

    观主说道:“我在青峡前留下了一道剑。”

    大师兄闻言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相信他们。”

    观主问道:“你因何能确认我一定会随你离开青峡?”

    “因为我来到了知守观,您便必须跟着我来知守观,哪怕慢一刹那都不行。”

    大师兄平静说道:“事前,我与师弟们一直在思考,对于观主您来说,有什么事情会比灭唐灭书院更重要,能够让您舍弃在青峡处出手的机会,也必须全力去救援,我们想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观主与中年道人沉默。

    大师兄看着身前被稻草埋着的墨红典籍,微笑说道:“后来我们终于想到,对于您来说,您对昊天的信仰或者说敬畏,胜却人间无数。”

    “天书是昊天赐予道门的圣物,千年以来已经遗失了两卷,昊天在上,自然会觉得不悦,如果剩下的五卷天书全部被我拿走,无论毁或是藏匿起来,想必都会是很有趣的事情,所以您必须跟着我来这里。”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既然来了,那便不用离开。”

    大师兄说道:“我是恶客,主家不欢迎,自然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观主看着他平静说道:“雨不留客,我来留客,你要清楚,这里不是书院后山,而是知守观,你行险来此,与自投罗网的雀鸟又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不是恐吓,是平静简单的说明,没有人会怀疑——不可知之地里,知守观最为简朴,然而昊天道门统领世间,知守观做为道门云端之上的存在,必然会有非常强大、甚至强大到超出想象的手段。

    大师兄很清楚这一点,但他神情宁静。

    既然敢来,他自然早已做好了手段。

    观主道袖轻挥,便有云出,青山明湖之间,天地气息骤然闭锁。

    清丽的秋日阳光,无法落下。

    秋风,只能在道观后方已成废墟的山林里穿行,却无法逾过道观的墙。

    知守观的大阵发动。

    道观便成了一个**于昊天世界存在,却与昊天世界息息相关的小天地。

    没有人能离开这片小天地。

    哪怕无距境界也不行。

    因为此时知守观里的天地气息,已经与周遭的天地气息,截然分离。

    大师兄若要以无距手段离开,便会撞到那道森然的分野上。

    但他还是离开了,施施然地离开。

    棉袄轻颤,大师兄的身形骤然淡渺,消失在湖畔的秋风中。

    湖畔一片死寂。

    观主望向中年道人,面色微寒。

    这些年,知守观由中年道人主持,当初隆庆能够逃离道观,是因为他禀承观主的心意,刻意放纵,那么此时又是怎么回事?

    中年道人的神情变得有些黯然,叹息说道:“他曾经回来过。”

    观主轻拂道袖,破虚空而逝,留下极为冰冷的两个字。

    “孽子!”

    ……

    ……

    没有人知道知守观里发生的事情。

    青峡之前的原野间一片安静,西陵神殿联军已经鸣金收兵。

    今日神殿方面眼看着便要获得决定性的胜利,谁也没有想到,书院大师兄居然会出现在战场之上,一弦一棒便扭转了整个局势。

    虽然观主的出现,给西陵神殿联军重新注入了信心与狂热的情绪,然而出乎众人的意料,观主随后便消失不见,青峡之前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联军连遭重挫,自身实力的损耗还在其次,关键是燃烧的神辇和满地的骑兵尸体,还有那道怎样也无法攻破的青峡出口,让将士们的士气变得异常低落。

    虽然还没有绝望,却已经开始疲惫。

    天谕大神官如今身受重伤神辇被焚被秋风吹成无数飞灰,军心渐趋不稳,叶红鱼当即决定提前收兵,其时天色尚早。

    夜色渐渐降临青峡出口处铁篷下的粥锅,已经只剩下了锅底,粥香早已散发到原野间,没有剩下一丝一缕。

    书院众人很安静,与昨天夜里意气风发,谈笑杀人事时的感觉截然不同,因为虽然才过去两天时间,但他们也已经很累了。

    四师兄举着河山盘不时咳嗽,书院院服的前襟上,满是斑驳的血痕,王持端着药碗蹲在他的身旁,正想着方法给他喂药。

    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被教谕所伤,好在服药及时,又得大师兄治疗,伤情已经稳定下来,精神也好了很多。

    最累的人其实还是二师兄。他的神情还是那般宁静,坐姿还是那般端正但所有人都能想象到他此时该是怎样的疲惫。

    “都早些休息。”

    二师兄望向南方原野间的联军营帐看着把满天繁星都比下去的密集灯火,沉默片刻后说道:“明天应该会比较辛苦。”

    师弟师妹闻声相应却没有人去睡,还是围坐在四师兄身旁。

    此时观主留下的那道虚剑,还在河山盘里飞舞四师兄必须以自已的念力发动河山盘,把那道虚剑困在黄沙之中。

    他无法放下沙盘,无法休息,只能这般痛苦地撑下去。

    谁也不知道他要撑多久,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最后。

    二师兄走到他身后坐下。

    自来到青峡之后,他便没有解过甲。

    所以他坐下时,铁甲撞击之声清脆无比,坚定而肃杀。

    正如他随后说出的话。

    “互相靠着,总能轻松些。”

    四师兄微微一笑,疲惫地向后靠去,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二师兄把铁剑自肩头递向后方,搁在他的小臂下。

    ……

    ……

    夜空里有一轮明月。

    今天的月亮比较暗,所以能够看清楚夜穹里的繁星。

    叶红鱼静静看着夜空,脸上没有表情。

    天谕大神官已经被送回西陵神殿,却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

    如果大先生那一棍是击向自已,自已应该如何应对?

    她思考了很长时间,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自已无法应对。

    不过她没有因此气馁,或生出挫败的情绪。

    她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她从来都不是最强大的那个人。

    但事实证明,最后她总能战胜比自已强大的敌人。

    此时她想的更多的是别的事情。

    她越想,眉头蹙的越紧。

    她想了整整一夜。

    直至天明。

    ……

    ……

    晨光渐明,原野上薄雾弥漫,不知今日是晴是阴。

    西陵神殿联军,所有人都在等着一个人出手。

    因为现在只有那个人出手,才能战胜青峡之前的那把铁剑。

    而且所有人都坚信,只要那个人出手,便一定能够获得胜利。

    然而,柳白还是没有出手。

    即便是剑阁弟子,都开始感到疑虑,非常不解。

    叶红鱼望向那辆安静的马车,眉眼间流露出极淡的讽意。

    她很尊重剑圣柳白,因为那封信里的纸剑,柳白于她甚至还有半师之谊,但她此时还是觉得柳白是个很愚蠢的人。

    在她看来,所有的骄傲与自矜,都是愚蠢。

    无论那个人有多少骄傲的资格,都是如此。

    无论那个人是观主,还是柳白。

    这一场青峡之战,如果道门里的真正强者,能够听从她的指挥,她有无数方法能够直接碾压青峡之前的书院众人。

    如果柳白愿意舍弃剑道的骄傲,配合铁骑围攻,世间有谁能够抵挡?

    如果观主愿意真正踏足红尘,以杀易杀,书院哪里是道门的对手?

    问题在于,虽然她现在是西陵大神官,在信徒心中有若神明,但这个世界上,总有寥寥数人,是她无法影响,更无法控制的。

    观主和柳白,便是这样的人。

    昨夜观月未眠,静思之中,她忽然想起了宁缺。

    她和宁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只有她和他才明白,不择手段便是最好的手段。

    便在这时,薄雾里传来一道偈声。

    ……

    ……

    “哑巴开口说话,饼上放些盐巴。”

    薄雾里响起偈声。

    一道身影缓缓从雾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素色俗衣,却梳着一个道髻的男子。

    一柄薄薄的木剑,悬浮在他头顶的空中,悄无声息破雾而行。

    正是道门天下行走叶苏,以及他的剑。

    二师兄缓缓起身。

    他与四师兄背靠背坐了整整一夜。

    他一夜未睡,眉眼间疲惫之色掩之不住。

    听着雾中传来的偈声,书院诸人面露警惕之色,甚至有些紧张。

    “在饼上多放些盐巴。”

    二师兄对正在灶旁烙饼的木柚说道:“看来他的口比较重。”

    这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但他从来不说笑话,所以便显得特别好笑,众人笑出声来。

    然后便是安静。

    二师兄开始讲笑话了,大家觉得有些不安。

    ……

    ……

    叶苏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二师兄说道:“只有你出现,自然是你比较可笑。”

    叶苏说道:“看来对于我的出现,你并不感到意外。”

    二师兄说道:“昨日观主已经来过,群蝇飞舞,何须在意多一只。”

    叶苏说道:“在长安城里,我便想与你一战。”

    二师兄说道:“如果不是师兄不允,你在长安城里看破那座小道观时,我便已经提剑出山去寻你。”

    叶苏说道:“杀人是用剑的。”

    二师兄举起手中的铁剑,说道:“我不会说剑已在这种废话。”

    叶苏微笑问道:“那你准备怎么说?”

    二师兄说道:“我想说的是,你出现的时机非常糟糕,对你很糟糕。”

    “何解?”叶苏敛了笑容。平静问道。

    二师兄说道:“我这两日。已经杀了数百人,剑势正盛。”

    “柳白一直在等你杀到真正兴起时,我不想再等下去。”

    叶苏说道:“因为到那时。或者才是最糟糕的时机。”

    然后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说道:“君陌,你现在有些糟糕。”

    二师兄的回答平静而认真。

    “一夜未睡。精神自然有些不济。”

    叶苏说道:“你要不要先睡会儿?”

    二师兄说道:“不用。”

    叶苏眉头微挑,问道:“为何?”

    二师兄说道:“因为你还不是柳白。”

    ……

    ……

    你不是柳白,你可能成为柳白,但现在你还不是柳白。

    那么哪怕一夜未睡,我也有信心击败你。

    这就是二师兄想要传达的意思。

    ……

    ……

    西陵神殿联军里的普通将士,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神殿里一些资历极深的神官,猜来了雾中那人的身份,面色喜悦难抑。

    叶红鱼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她曾经视那人为偶像,为修行的目标。

    然而如今在她眼中。那人同样是个蠢货。

    就如同观主和柳白一样。

    因为他们修道日久,太过骄傲,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清心寡欲。

    他们都是高人。

    甚至是圣人。

    但不是能获得最终胜利的人。

    生死立见的战场上。容不得骄傲,不需要风度。

    此时此刻。她再次想起宁缺。

    不知道多年以后,如果彼此都还活着,谁会成为那个胜利的人。

    ……

    ……

    宁缺并不知道叶红鱼这位当代裁决大神官对自已有如此高的评价或者说期许,他这时候所有的心神都放在身前的地面上。

    宽阔的花岗石地面上,是由光雾与线条构成的无数立体形状,四周光线厚实的城墙里,是不足膝高的万雁塔,如鳞片般的坊市。

    这是微缩的长安城,便是惊神阵。

    宁缺盘膝坐在这座长安城外,沉默而专注地进行着察看。

    他已经看了整整一天一夜时间。

    他早就已经看出了问题。

    长安城堵了。

    不是宽阔的朱雀大街被马车堵住,也不是东城的街巷被摊贩堵住,更不是地下水道被那些淤泥堵住,不是真实的堵塞。

    而是这座雄城内的天地气息运转,变得有些不畅。

    宁缺用肉眼都能看到身前的长安城里,有十余处地方的光雾流转,明显受到了某种干扰,凝成一团乱麻。

    长安城是一座阵。

    一座可以惊神的大阵。

    这座大阵的威力,便来源于长安城里流动的天地气息。

    千年之前,长安城始建,夫子以无上智慧,借城中地势宫殿建筑,引天地气息于城中,布下这座能自我修复、生意循环无尽的大阵。

    此后的岁月里,本应自由流动的天地气息,在长安城里如清风一般吹拂,依然自由,却开始拥有了自已的规则。

    这些规则,便是惊神阵的本源。

    时光是最无情又最强大的武器,惊神阵虽然能自我修复,但如果要让它始终保持最好的状态,依然需要城中的人们进行维护。

    大唐朝廷有专门的一笔资金,用来做这件事情,而工部清水司最重要的工作内容,便是负责浚清长安城里的天然水道与湖泊。

    雁鸣湖的清理,表面上看是民政工程,实际上是对惊神阵的一次例行维护。

    但惊神大阵当然不可能因为一些建筑改变或地形变化,便失去威力,事实上就算朝廷从来没有进行过维护,也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

    宁缺起身走进光雾凝成的长安城,跨过雁鸣山,来到不及膝高的皇城前,躬身握住插在地面进而的半截阵眼杵,拔了出来。

    随着这个动作,花岗石地面上的长安城渐渐变成一片浓郁的光雾,然后向下凝成如水般的光液,顺着地面上的那些刻痕缓缓渗了下去。

    他手中的阵眼杵也渐渐变暗,繁复的花纹与杵身合为一体。

    ……

    ……

    宁缺离开皇宫,来到城墙上。

    他看着城墙下的长安城,沉默了很长时间。

    长安城里的混乱已经平息,生活渐渐回复正常。

    街道上行驶的马车变得越来越多,行人神情平静,只是大多行色匆匆。

    大唐此时已经完全动员起来,唐人们认真专注地做着自已的事情。

    他们很清楚,只有这样才是对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最好的支持。

    宁缺已经很久没有睡觉,非常疲惫,眼睛有些发涩。

    他闭上眼睛,开始感受这座城。

    他仿佛看到了唐人们平静而坚定的内心。

    同时,他看到了天地气息十余处堵塞。

    在所有唐人重新收获信心与勇气的时候。

    他看到了长安城的危机。

    他焦虑不安。

    他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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