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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四十一章 看长安

    银杏树叶,落的满地都是,就像那些言语。

    二人站在桥上,短暂沉默。

    宁缺说道:“你是大师兄的义妹,我的朋友,书圣让你离开莫干山,却是因为他明白帮大唐便是帮大河,无论如何,要辛苦你了。”

    莫山山有些惘然,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我要去好好睡一觉。”

    宁缺说道:“我不是那大师兄或二师兄,总不睡觉我会死的,我这两天看这座城已经看的想要呕吐,我需要放松一下心神。”

    莫山山说道:“那便去休息吧……但请不要生出挫败逃避的情绪,想想那年,观海僧挑战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在湖畔坐了半天。”

    宁缺想起那段往事,笑了笑。

    接下来,他给莫山山画了一份极详尽的图纸,把惊神阵讲解了一番,然后便极不负责任地离开了她,向东城春风亭走去。

    他没有真的去睡觉,也没有去雁鸣湖畔发呆。

    朝堂刚刚平稳下来,李渔还被幽禁在公主府中,很多大臣对于宁缺依然抵触,甚至是极强烈地反感,所以他不便与宫里接触太密切。

    现在他要知道朝廷的安排,与皇后交流,都是通过春风亭朝宅。

    在朝宅里,他拿到了最新的几份军令和各州郡传回的军情,看着军情简报上记载的各处战事,他脸上的情绪变得凝重起来。

    镇南军依然在路上,葱岭一带西军与月轮国的战事。还没有情况回报,担负着最艰巨使命的镇北军,正在金帐骑兵的攻击下苦苦支撑,虽然说镇北军的人数已经接触最初,但想要逆转战局,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现在最麻烦的还是东面以及南面的战局,尤其是南方。

    西陵神殿率领着数十万大军由清河郡北上。宁缺坐在长安城里,仿佛都能看到旌旗漫天挥舞的画面,他很难想象对方如果杀到长安城该怎么办。

    后山里的师兄师姐们。现在应该就在青峡,他们可还安好?

    他们能不能撑得住?能撑多少天?

    便在这时,长安府尹上官扬羽和齐四来到了朝宅。

    宁缺要见他们。

    “长安之乱能如此快平息。大人手段了得,当记首功。”

    宁缺看着容颜猥琐的府尹大人,真诚说道。

    朝老太爷抱着一只猫从门口经过,听见这句话,看着上官扬羽正在向下弯倒的腰身,说道:“这位大人就是太喜欢谦虚。”

    宁缺笑着说道:“二掰说的有道理。”

    朝老太爷挥挥手,揉着猫肚子离开。

    上官扬羽媚声说道:“哪里哪里,全赖皇后娘娘和十三先生指挥有方。”

    宁缺说道:“那时候我和娘娘还在城外,哪里能指挥你什么。”

    上官扬羽认真说道:“人不在,正气长存。下官便是感受到……”

    宁缺摆手道:“免了,我不是大学士,不习惯听这种话,大唐官场上也没有几位大人会像你这样说话,我们还是节省一些时间。直接入正题。”

    上官扬羽清了清嗓子,直接说道:“何明池应该是从东阳门逃出去的,城门司正在内部暗查,已经抓了十几名嫌疑人。天枢处和南门观变得老实了很多,清河郡会所逃出来的人,已经被全部抓获。现在暂时关押在会所里。”

    宁缺很清楚,天枢处和南门观之所以会变得老实,根本与何明池真实身份曝光没有太大关系,而是因为那些修行者的父母家人亲人,现在全部都被长安府衙与鱼龙帮携手软禁,这种情况下,除了那些真正冷血之辈,谁还敢有异动?

    “清河郡诸姓子弟,逃不脱叛国的罪名,虽然尚未审判,但凭什么还让他们留在会所里舒服睡着?把他们全部转进府衙监狱里。”

    宁缺说道。

    上官扬羽显得有些为难,说道:“府衙里根本关不下这么多人。”

    宁缺看着齐四,说道:“鱼龙帮肯定有很多地牢。”

    齐四爷耸耸肩,说道:“关几百个人没问题。”

    宁缺看着上官扬羽脸上的表情,说道:“有什么问题?”

    “我没有什么问题,但朝中有很多大人……或者会有问题。”

    上官扬羽说道:“现在如何处置清河郡诸姓,朝堂上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尽快审判诸姓罪行,给朝野以及百姓一个交待,还有一种意见则认为,应该让留在长安城的诸姓子弟活着,这样将来如果要和西陵神殿谈判,也算是个筹码。”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这些人都必须死的。”

    上官扬羽担忧说道:“如果朝中那些大人反对怎么办?”

    “就算将来要和谈,有几个问题也必然是不会谈的。”

    宁缺说道:“清河郡的问题,就是不能谈的问题,当然现在这些人死了确实也有些可惜,所以先让他们受些活罪。”

    齐四说道:“这方面我比较擅长。”

    上官扬羽说道:“还是府衙更专业一些。”

    宁缺说道:“这些小事你们自已商量着办,今日叫你们来,是因为皇后已经决定,把城门司和临时执法之权全部交给大人,鱼龙帮暂时也归大人指挥,齐四爷你要好好配合大人把这件事情做好。”

    上官扬羽很清楚,只要自已能在这场战争里活下来,战后必然会升官授爵,却没想到自已忽然间拥有了如此大的权柄,兴奋之余不由生出几分惶恐。

    齐四爷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安排透着份诡异的味道。

    “长安城很空虚,如果西陵神殿联军……无论是哪一方面的敌人。兵临城下,我们都没有任何办法,所以你们要提前做好破城之后的准备。”

    听着宁缺的话,上官扬羽和齐四爷震惊无语。

    就像所有唐人那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长安城也有被攻破的那一天。

    “这个消息,不要外传。”

    宁缺没有看齐四。只是看着上官扬羽的眼睛。

    那双猥琐的三角眼里,闪烁着复杂的目光。

    宁缺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出问题,世间再无上官这个姓氏……说休息。但心里压着极重的石块,哪里能够休息,哪里能够睡得着觉?宁缺顺着朱雀大街向南门走去。感知着天地气息的细微变化,察看着沿途那些堵塞的区域,神情变得越来越疲惫,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

    来到城墙前,他望向城头。

    长安城墙高耸如崖壁,站在地面,很难看清最上面的画面。

    他的眼力敏锐,远超普通人,所以他能够看到那个穿白棉裙的女子。

    莫山山正在看着长安城冥思苦想。

    就像先前的他一样。

    宁缺默默说了声感谢。

    “能识块垒,这小姑娘在阵法上的天赋确实远超过你。但老师既然把长安城交到你的手中,那么我想最终还是需要你自已来想明白这一切。”

    一名小姑娘走到他身旁,抬头向城墙上望去。

    小姑娘十二三岁,乌黑的双马尾在腰间摆荡,容颜清稚可人。语气却是宁静温婉成熟,说莫山山是小姑娘,竟不令人感到不谐。

    她是当代魔宗宗主,有资格喊书痴是小姑娘。

    “师姐,我真的想不出来什么办法了。”

    宁缺说道。

    余帘望向他,说道:“所以你已经开始做城破的计划。”

    宁缺说道:“不虑胜。先虑败,这是我的习惯。”

    余帘说道:“如果是正常时节,这种思想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眼下的局面是大唐必败,所以我们必须只考虑虑胜利,不考虑失败。”

    宁缺没有听明白。

    余帘说道:“我们只能考虑怎样获得胜利,而不能考虑怎么面对失败。”

    “可是……如果失败是注定的,怎么能胜利?”

    “那就在失败之前,先获得胜利。”

    余帘说道:“一场战争最终的结局取决于很多方面,可能二师兄守不住青峡,可能镇北军被金帐击败,可能长安城会被攻破,但我们只要能在这些失败到来之前,取得某一方面的胜利,便能阻止这些失败的来临。”

    宁缺明白了,说道:“最关键的胜利。”

    “不错。”余帘说道:“在你看来,这场战争的结局会是什么?”

    宁缺很清楚,战争之初大唐连遭重挫,双方实力之间的差距已经被拉大,就算青峡能守住,惊神阵能修复,依然很难改变最后的结局。

    “大概还是会输。”他说道:“不过我相信,到了大唐亡国的那一天,世间也没有几个国家还能存在。”

    “不错,这是世间所有人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各国的皇室还有那些将军们,虽然都很愚蠢,但想来不至于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余帘说道:“大唐和书院已经开始展现力量,到处都在死人,我相信月轮国朝阳城里很惨,燕国也把自已打废了,谁愿意与我大唐玉石俱焚?”

    宁缺说道:“南晋皇帝听说因为丧子有些发狂。”

    余帘说道:“如果那皇帝想把整个南晋都拖进疯狂的泥潭里,皇族还有那些将军,都会出来阻止他,因为没有发狂的人终究更多。”

    “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灭唐的,只有西陵神殿。”她继续说道:“熊初墨已经废了,天谕和裁决青峡之战后必然重伤甚至可能死亡,神殿还有什么?”

    宁缺若有所思。

    “前些天,我和大师兄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怎样在必败里求得胜利,至少是暂时的胜利,谋求暂时的和平,直到我们想明白了这一点。”

    余帘看着他,说道:“杀死观主,这场战争便可以结束。”

    宁缺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个推论是正确的,如果知守观观主被书院杀死,西陵神殿消耗惨重,对俗世诸国的影响力会变弱,那么还有哪个国家愿意与大唐一道毁灭?

    更关键的是,如果观主死了,道门对剑阁和柳白便再也没有任何约束力。

    然而问题在于……观主是夫子登天之后,这个世界上境界最高、最高深莫测的至强者,想要杀死他的难度与大唐打赢这场惨烈的战争,能有多大差别?

    宁缺看着她说道:“师姐留守长安,不去青峡,就是因为此事?”

    余帘说道:“我没有信心能击败他,因为观主比你以及世间绝大多数人想象的还要强大,甚至是超出想象的强大。”

    宁缺知道大师兄此时正在以无距境与观主竞逐,在他印象里,观主就算强大,也很难配得上师姐的形容,不由有些不解。

    余帘说道:“等到观主出手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宁缺说道:“我能做些什么?”

    余帘说道:“修好这座城。”

    宁缺至此终于完全明白了大师兄和三师姐的意思。

    长安城破,就是失败。

    长安城破前,书院能杀死知守观观主,便是胜利走在了前方。

    当大师兄带着观主来到长安城的时候,他至少需要修好这座城的一部分。

    ——杀人的那一部分。

    如果他不能做到这一点,这座城以后便再也不用修了。

    这是黎明前的最后一抹夜色,也可能是深渊前的最后一步。

    宁缺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沉重到他的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入夜。

    莫山山站在城墙边,被寒冷的秋风刺的脸颊有些微红。

    她环抱着双臂,看着身前的万家灯火,忽然觉得明白了一些什么。

    只是那道灵光乍现即隐,不知去了何处。

    她细眉微蹙,继续看着这座城……宁缺也在看着这座城。

    他坐在雁鸣山上,看着湖对面。

    湖对面的画面是长安城的一个片段。

    他和桑桑的宅院也在那里,长时间无人居住,一片黑暗,凄冷异常。

    他看了很长时间,想起了很多往事。

    当年收到观海僧的挑战,他就是在这片湖畔沉思了很久,然后收获了很多。

    当然,更多的往事还是与桑桑有关。

    只是却无任何感悟。

    他很疲惫。

    在凄冷的夜色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湖对岸依然没有什么灯火。

    因为天亮了。

    晨雾里传来呦喝贩卖的声音。

    晨雾散后,民宅街巷被包子铺的蒸汽占据。

    人气渐生。

    原来对岸并不是那般凄清。

    宁缺看着那处,隐约捕捉到了一些什么……

    宁缺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与露水,沿着湖畔向对岸走去。

    湖东面有一片白色的秋苇,苇丛中隐着一道木桥,他从桥上走过,穿过自家宅院的侧门与偏巷,便来到了人声鼎沸的晨市里,尘世里。

    皇帝死了,人们还活着,战争在继续,生活也要继续,包子铺的热气像雾一样散布在街上,面馆的汤汁淋湿了青石板路上。

    百姓们排队买着早点,如往年间一样说着街坊里的新鲜事,当然话题里多了很多边疆的战事,有妇人在担心自已从军的子侄。

    宁缺走到包子铺前,听着蒸锅里水沸腾的声音,看着眼前的热雾,听着细碎而平实的话语,看着孩子撕包子纸的可爱动作,忽有所感。

    当年就是在这间包子铺前,他遇见道石僧,看见了荒野间的一个土馒头,那是一座千年孤坟,开始入世之后最凶险的一次战斗。

    其时晨风渐作,道石僧的头颅滚落,就像因为烫而没有被孩子捧住落下的热包子,然后是鲜血湿了青石板,比露水更浓,比面汤更腥。

    时光悄无声息地流逝,青石街道上便再也看不到当年的血迹,看不到当年那场战斗留下的痕迹,人们甚至已经记不起那个早晨发生的事情。

    晨市还是那个晨市,包子铺还是那个包子铺,老板与白案师傅还是那两个人,只是买包子的孩子不再是当年的孩子。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吗?

    宁缺站在包子铺前,沉默回忆着当年的画面。然后想起在瓦山洞庐里,桑桑在佛祖棋盘上落下那颗黑子后所发生的事情。

    昊天的世界里,最高的规则都有永恒的意味,比如时间与死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规则能够到达那种层次?

    晨光因为热雾的折射,变得毛茸茸的,仿佛里面有无数的时光碎屑。

    街道上人来人往。

    宁缺站在街中。闭眼低头,感受周遭的所有。

    他看到了很多画面。

    旧年的血迹被清水洗走,还留下一些残余。然后被无数排队买包子的人用脚踩过,带离原先的地面,青石板上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孩子捧着烫乎乎的肉包子。在青石板上走过,妇人用竹筐接着热气蒸腾的包子,一边骂着自己赖床的男人,一面在青石上走过。

    妇人渐渐老了,当年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老妇在家等着,孩子的孩子开始和妈妈一道排队买包子,不等回家便偷偷拿了一个捧在手里。

    无数年来,无数双脚在这些青石板上走过,青石板的表面都磨的光滑无比。

    他看到了一片生满了野草的荒原。看到农夫在草原间点燃了火,看到老黄牛在生田里迈着沉重的脚步,看着黑色的泥土被翻开。

    田地开始种稻种麦,到秋日结了金黄色的谷实,农夫开始收割打谷。石磨缓缓转动,磨出精白的面粉,被送到城里,做成馒头或包子。

    他还看到了很多画面,于是明白了一些道理。

    人在世间行走,必然会留下痕迹。但随着人的继续行走,这些痕迹便会悄无声息、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便消失不见。

    这不是时间的力量,而是人自已的力量。

    他睁开眼睛,看着晨市里穿流不息的人们,脸上露出笑容。

    这座城很宏大,这座阵很伟大,所以当代表整个人间的老师离开之后,再也找不到谁有能力调集足够多的天地元气来修复这座城,这座阵。

    但人间还在。

    那股力量,还在人间。

    宁缺不知道隐藏在人间的那道气息是什么。

    用力量来形容并不准确。

    他能感受到那种强大,甚至隐隐触碰到了那些至高的规则,却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受,该用什么词来描述……生活的味道还是烟火气?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调动那道气息,但至少有了头绪。

    最重要的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气息。

    在那一刻,他与老师和很多前贤的心灵相通。

    所以他的心情很好。

    他看到街那头的莫山山。

    莫山山在城墙上看长安,一夜未睡,所以显得很疲惫。

    宁缺走到包子铺前,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包子,然后向街那头走去。

    “牛肉萝卜馅,两大钱的大包。”

    他把包子递到莫山山身前。

    莫山山双手接过包子。

    她的手有些小,棉裙做的有些宽大,袖口遮着小半个手掌。

    包子很大,她必须用两只手捧着。

    她仔细撕掉与包子皮粘在一起的纸,然后小心翼翼咬了口。

    她的神情很专注,很可爱……来到南门前。

    登上城墙,临秋风再看长安。

    “你有没有那种经验,盯着一个字看,看的时间长了,便会觉得那个字越来越怪,无论是结构还是模样,总觉得那不再像是一个字。”

    “自然是有的。”

    “我以前以为是永字八法解字解成习惯的原因。”

    宁缺看着城墙下沐浴在晨光里的城市,继续说道:“但这两天,看长安的时间看的久了,我才发现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莫山山说道:“我只看了一夜时间,但长安城在我眼里也已经不再是城。”

    “是符还是阵?”

    “都不是,我觉得这座城是一个人。”

    莫山山看着城市里的道路与建筑,说道:“这个人叫长安,他的雪山气海诸窍被堵,正等着我们去替他医治,帮他把诸窍打通。”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很像当年的我……但正因为如此,我知道想要把一个普通人的气窍打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你的诸窍最终还是通了。”

    莫山山看着他说道:“所以我打算用你当初的方法,来医长安。”

    宁缺记得那些往事,但事实上直到现在他都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自已的雪山气海会忽然开窍,自已为什么能够修行。

    莫山山看着天空,说道:“长安的雪山气海便是天地,我们没有能力命令天地,便只能让天地自已来做……我今天写不动了,有几个原因,一是林海听涛大大发新书,我去客串主持了一下,脑子有些不清醒。二是这章的内容太费脑子,这章说的是将夜最根本的东西。最重要的一点是,下面的情节,就是二师兄开始真正搞事了,前面的都是小搞,下面开始大搞,问题是怎么搞的好,我还没有信心,不敢往下走,我这时候去抓着头发好好思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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