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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七~八章 青峡论剑

    马车停在青峡之前的原野上。

    这辆马车本可以不来,但还是来了。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车厢里的那个人可以不来,或者说那个人的剑可以不来,因为那个人的剑,可以至万里之外。

    车厢里的人是柳白。

    他是修行界公认的世间第一强者,被尊称为剑圣。他是真正的至强者,即便是不可知之得的那些世外高人,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尤其是剑在手中时,他身前一尺的范转便是他绝对的领域,哪怕是知守观观主和大师兄这等层次的人物,也不能进。

    在很多人看来,包括二师兄也是这样认为,以柳白的绝世天赋,只要他愿意,他早就可以逾过五境那道门槛,只不过他不愿意而已。

    马车里传出柳白的声音。

    “你要不要歇一会儿?”

    二师兄看着数百丈外那辆马车,用修长的手指把绳子在颈间系好,说道:“我不知道歇阵之后,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自信。”

    柳白在车厢中说道:“如此那便不歇。”

    二师兄说道:“若前两日与先生战,我必败无疑,感谢先生等到此时才出剑。”

    柳白说道:“我也要感谢你留了剑阁不成器的弟子性命。”

    青峡前的对话与交流很平静,温和而且充满了善意,无论怎么听,也听不到剑拔弩张、生死立见的那种紧张味道。

    书院与剑阁本来就没有什么仇怨,柳亦青虽然被宁缺劈瞎了双眼,那也是公平的决斗,以柳白的气度身份哪里会因此而动怒。

    这也正是书院所不理解的事情。

    二师兄看着原野间那辆马车,问道:“先生为何要来?”

    车厢安静,过了很长时间才传出柳白的回答。

    “夫子都不行,我又如何?”

    二师兄沉默片刻,说道:“老师说的对,他果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他大概不会想到,他离开之后,人间的信心会因此弱很多。”

    “再说我毕竟是神殿客卿。”

    柳白的声音从马车里继续传出:“举世伐唐,我身为晋人总要表明一些态度,能与书院战上一场,也是我的心愿。”

    “如今世间还值得我出手的,不过是你与李慢慢二人了。”

    这句话出自剑圣柳白之口,是对书院无比的尊重。

    二师兄却并不赞同,摇头说道:“若有机会我想三师妹一定很想向先生您请教。”

    听着这句话,柳白沉默,马车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车中才传出他有些震惊的声音。

    “原来林雾一直在书院。”

    二师兄说道:“三师妹如今已不叫这个名字。”

    不愧是当世第一强者柳白,无论智慧还是思维就像他的剑那样快只不过听到一句话,便推论出那位神秘的二十三年蝉原来在书院。

    毫无疑问这是修行界二十余年来最令人震撼的一个消息,即便是他,在听到这个秘密之后,也不免觉得极为震撼。

    “看来道门终究还是低估了书院。”

    柳白说道:“熊初墨那个蠢货去书院必败无疑,我却不知那个人居然也在书院,那么如今想来他的结局必然比我想的还要惨。”

    这句话也有两层意思。

    柳白认为二十三年蝉比西陵神殿掌教强。

    至于他自已,当然也比西陵神殿掌教强。

    “然而世间大势,浩浩荡荡,有如滔滔大河奔流而不复回,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就算林雾在书院,书院亦无法逆天行事。”

    柳白的声音再次传出车厢,说道:“在观主手下,你师兄最多还能再撑三日,佛宗还没有出手,今日君陨你与我一战,无论结局如何,你必将不能再战,青峡洞开,大军北上,唐国与书院必然灭亡。”

    二师兄面无表情说道:“先生不是世间庸人,怎会说出这样一番无理无趣的言语,若世间一切事由已经注定,你何必来青峡,我何必来青峡,你我何必站在青峡之前,青峡又何必来看你我?”

    柳白说道:“此为善言,终究还是要以剑论事。”

    二师兄说道:“何时开始?”

    柳白说道:“你的剑还在修,待修好不迟。”

    便在这时,铁篷下传出一声闷响,沉重的铁锤与火红的铁剑相撞,然后热剑入水,发出嗤嗤无数声,白雾大作。

    二师兄伸手,接过修复如新的铁剑,说道:“剑修好了。”

    “很好。”

    青色车帘微动,被一只手掀起。

    那只手很大,指节修长有力,很适合握剑。

    柳白从车厢里走了出来。

    这位被无数剑师奉为神明的剑圣大人,外表上没有任何特殊的得方,五官稍微有些深陷,面部线条如刻,但只是个普通的中年人。

    普通不止是形容他的形容,也是形容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他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很普通,看上去和传说中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因为他的精神气魄,都不在自已的身上,而是在剑里。

    剑在身畔,在鞘中。

    “小说故事,传闻野史里,往往能够见到普通人对修行者的想象,甚至是修行者的想象,说什么万事万物皆为剑,强者摘一huā一枝便能杀尽天下英雄。然而这些只会空谈的论剑者,只是徒惹人发笑罢了。”

    柳白看着二师兄手中的铁剑,说道:“剑就是剑,不能是huā,不能是草,更不能是手里握着的一把虚无,因为剑必须足够坚硬强韧,笔直锋利,如此才能周游于青天之外,落于万里之外,不然连风都斩不破,摩擦都能烧融剑身,又何谈破甲杀人?我看人用剑,首先便看他用的是不是好剑。”

    “今日我看到了两把好剑,叶苏的剑用的是异木,单从材质上论,已是最好的选择,但与你的铁剑比起来,却还是差了些味道。因为剑必须是铁铸的,铁铸的剑染上血,才叫铁血,杀起人来才畅快淋漓。”

    柳白望向篷下的炉火,与憨实的六师兄,赞道:“书院果然是个很了不起的得方,居然有人能够打铸出这样的好剑。”

    二师兄向原野间走去,说道:“但剑终究是人来用的。”

    “你的剑法也很好。”

    柳白说道:“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和叶苏究竟谁更强,此时看来,果然还是你更强,你的剑更强,你的剑法也更强。”

    二师兄说道:“但你才是最强的。”

    柳白的神情没有什么改变,因为这样的评语,当年他听过很多次,直到世间再也没有谁敢对他的剑做出评价。

    少年时,他在大河畔悟道,自此剑气纵横于山河之间,从来没有人敢对他剑道第一的名声提出过任何质疑。

    “剑道在于剑与法,我一直很看重剑。”

    柳白说道:“我在剑阁崖洞里培剑十余载,最终修成一柄好剑,然后被夫子借走,虽然有所遗憾,但那剑能在夫子手中斩神屠龙,也算荣耀。除了那把剑,我还有很多把好剑,比如现在腰间系着的这把,比你的铁剑也要强。”

    “至于剑法,我并不觉得自已有何天赋。身前一尺,其实并不是我的开创。这种驭剑法门,最初出现在世间,来自于轲先生。”

    二师兄说道:“但却是你发扬光大的,值得世间用剑之人相敬。”

    在修行界尤其是剑道的历史上,柳白是一个无法忘记的名字,因为他是第一个把近战提到绝对高位置上的大剑师。

    以往修行界的剑师,一直讲究飞剑驭剑,在他们看来,操控天得元气,这才是修行者与普通人之间最森严的分野。

    直到柳白横空出世,以身前一尺之剑举世无敌,才让所有的剑师,在修行道路上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这种改变甚至可以说是〖革〗命性的。

    正因为如此,二师兄对他持有敬意。

    柳白说道:“早年间,其实我一直在两种驭剑术之间摇摆,直到经过东海长堤一战,我才明白这种摇摆,其实已经违背了剑的本义。”

    “当时我一剑千里,伤了颜瑟,他对着堤外的狂暴海潮写了一道符,明明隔着那么远,那根秃笔却落到了我的脸上。”

    柳白摸了摸眉毛,微微自嘲一笑。

    “那一战之后,我才最终选择剑在手中。这两种驭剑法门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修行者是要用天得元气控剑,还是用剑控天得元气,其间各有优劣,并不明显,但如果你仔细去想,就会发现剑就应该用这种法门。”

    “佛宗的铜钵不行,念珠不行,棍也不行,符亦不行,因为这些本命行都没有形,而剑有形,剑的形状就适合用来控制天得元气伤人。”

    “因为剑是直的,并且有锋,所以不能中庸,任何中庸都不行,或者纵剑万里,或者身前一尺,你不能摇摆不定。”

    柳白说道:“你先前与叶苏说了很多道理,我不懂那些道理,我只懂剑理,剑既然是直的,那就应该刺破,应该穿过,唯其至简,所以至强。”

    二师兄说道:“道理本是人间之事,你本就不应该还留在人间,自然不需要理会,可如果你要留在人间出剑,有些道理,还是需要遵循。”

    ……

    “能破,便不能遵循。”

    这是柳白的回答,也是强者们习惯的道理。

    二师兄其实也是这种想法,他的铁剑是自已的规矩,却最擅长斩破他人的规矩,所以他继续问道:“既然要破,为何不破?”

    这句话里的意思,只有他和柳白两个人明白——柳白最开始的时候,已经做出了回答,只不过那个回答,不能说明二师兄。

    柳白望向天空,没有说什么。

    既然没有回答,那么便只能继续,最终还是要以剑论事。

    “剑道分为剑与法,法又分为势与术。”

    “势是念力,术是手段。”

    “我初识之时,曾见滔滔黄河,念力当世最强。我练剑三日,身周八千方位,便无一遗漏,暴雨不能沾衣,手段当世最强。”

    柳白看着君陌说道:“若是平日,你与我战,有败无胜,这两日,你剑斩千骑,血气渐旺,胜负之数当为九一,如今你又胜叶苏,剑意通达至极,当为八二,然则剑之一道,不以数论,所以你今日必输无疑。”

    “既然不以数论,何必算数?”

    二师兄说道:“我始终以为,一场没有开始的战斗,便没有确定的胜负。”

    柳白大笑,赞道:“好气魄……君陌已经走到了原野之间,离青峡出口有一段距离,在他的身前。是一地零落如秋日枯枝的残箭,还有两百余柄剑。

    这些剑式样各异,唯一的共通点是,这些剑都已经没有了主人。

    青峡之战开始了两天多时间,他挡住了数百名修行强者的不断攻击,夺下了两百余柄剑,这些剑死气沉沉插在原野间。像是一片剑冢。

    今日当他走到这片剑的坟墓里时,那两百余柄剑却仿佛感应到了一些什么,微微颤抖起来。就像是被风拂动的树枝,成了一片剑林。

    很像书院草甸深处的那片剑林。

    君陌站在这片剑林里,神情肃穆。举起手中的铁剑……柳白静静看着那片剑林,看着剑林里那个身姿挺拔的男子,右手伸出宽广的衣袖,握住剑柄,腰间的那柄古剑沉默无声。

    他的手掌宽厚,手指修长,最适合握剑,与剑柄紧紧相握,看不到一丝缝隙,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仿佛这只手与剑柄原本就是连在一起的。

    鞘中的古剑微微振鸣,发出欢喜的呼啸。

    当他手握住剑柄后,鞘中的剑,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又或者说。他的身体变成了剑的延伸,二者再也分不出来彼此。

    以手握剑,不代表就是剑在手中的驭剑法门。

    柳白出剑时,也有可能是纵剑千里。

    不走中庸之路,只行绝然之势,不代表在两个驭剑法门中只选择一种。当年的柳白或者会摇摆,到了如今的圆满境界,他早已不会被这种问题困扰,剑心通明哪会蒙尘,自可以随意择之。

    没有人知道,他今日会选择哪一种驭剑方法。

    人们只知道他动剑,便没有任何人能够接住,因为他的剑最快,除了无距境界的观主和大师兄,除了讲经首座能够以肉身抗衡,余者皆不足提。

    有一个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柳白先出剑,便等于胜利。

    君陌没有让柳白先出剑,他选择先出剑。

    即便铁剑先出,依然不见得能行。

    因为柳白的剑太快,甚至可以快到后发而先至,所以君陌没有选择让铁剑破空而去,而是握着铁剑向身前挥出。

    就像这两天他每一次挥剑那样。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院服没有一丝颤抖,宽直的铁剑随着袖子挥出,自然而去,没有卷起一丝云彩,却卷起了无数天地气息。

    没有敌人,铁剑挥出要击向哪里?

    他的身前确实没有敌人。

    但除了秋风之外,还有插在地面上的两百余剑柄,有一片剑林。

    铁剑挥入剑林,击打在一柄废剑上。

    那把废剑深深地插在原野里,骤然受到重击,剑柄顿碎。

    剑身弯曲到了极点。

    从铁剑传来的磅礴的力量,就像是飓风一般,把它从泥土里抽了出来。

    凄厉的破空声响起,废剑化作一道剑光,向南疾飞。

    君陌继续挥动铁剑。

    他挥剑的动作依然是那样的自然。

    每一道铁剑,都带着天地的力量。

    每一剑挥出,原野间便有一柄废剑破空而去,劲逾强弩!

    无论是剑势,还是剑术,他的境界都在柳白之下。

    无论他使用何种驭剑法门,都不可能比柳白更强,比柳白的剑更快。

    所以他选择了谁都没有想到的手段。

    他没有握剑而前,没有飞剑而去,而是挥剑。

    挥动衣袖,不是劈,不是斩,不是刺,而是砸,或者说是打。

    他把青山间的天地元气,凝于铁剑,把地面上的废剑打出去。

    以青山之力,助剑破空而飞。

    唯如此,才能比柳白的剑更快。

    是为青山打……青峡之前,连绵响起无数声凄厉的剑啸。

    数十柄剑,像受到重击的石头般,自血染的原野间跃起,变成数十道剑光,瞬间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已到了马车之前!

    飞剑是修行者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再间接操控本命飞剑的驭剑法门,似柳白这种层次的强者,心在剑间,可以万里割人首级。

    君陌用的青山打,则是直接把天地元气作用在剑身。略去了念力操控那个环节,把自然的力量尽数转变成剑恐怖的速度。

    青峡之前这些剑的速度,已然超出了修行者对飞剑速度的想象,从来没有人想过可以这样驭剑,也从来没有人看见过这样快的飞剑。

    这些剑快到原野间的空气都开始哀鸣,快到无论肉眼还是感知,都已经无法捕捉它的痕迹。快到等同于消失了一般!

    快到柳白都没有信心,能在这些飞剑之前,纵剑而出。

    所以他没有驭起飞剑。而是拔剑。

    他手中的那把剑看上去很普通,甚至还能看到一些锈迹。

    因为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真正拔剑。

    没有人能够想到,柳白的第一剑。居然是守。

    柳白也没有想到。

    因为他没有想到,世间居然有人能够想出来比自已的剑更快的法门。

    如果是平时,他会赞叹甚至激赏于君陌的强大。

    但此时,他的神情必须凝重,因为他要面对这些剑。

    他被迫防守。

    不得不守。

    于是,他横剑。

    古剑横于身前,没有齐眉,不是施礼,而是一道剑意。

    这道剑意就像古剑本身,绝对的平直。在秋风中没有一丝颤动。

    只有修筑在坚固花岗岩上的雄城,才会有这种感觉。

    他的剑上有锈斑,平直于前,便坚不可摧,就像是承受了千万年风雨侵蚀的老城墙。看似破败,实则依然是那样的强大。

    就在此时,君陌的第一剑已经到了。

    那柄废剑,早已不复死气沉沉的感觉,剑身与秋日微寒空气磨擦而泛光,却不是红热的暖光。而是寒光。

    这把剑的锋尖,不知刺破了多少层空气,高速地颤抖着,相信就算前面是一块厚实的铁板,也会被这些高速振鸣直接破开。

    这把剑就要来到柳白的身前。

    就要与那柄横着的锈剑相遇……仿佛是烂柯寺未毁之前的古钟集体鸣响。

    仿佛是一个顽童把石头扔进平静的湖水。

    柳白身前的空中,响起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很清晰,又很悠远。

    像是一张纸破了。

    又像是纸被雨打湿,然后被揉成团,扔到了书桌下。

    那柄挟着难以想象的速度与力量的废剑,进入柳白身前空中,骤然静止。

    没有与那柄横着的锈剑相遇,相差还有一尺。

    更没有触到柳白的身体。

    柳白身前,仿佛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君陌以青山打来的剑,便插在这道屏障里。

    这道屏障,便是横剑的剑意,便是城墙。

    君陌青山打的第二剑紧随而至。

    同样悬停在柳白身前,无法破刺那道屏障。

    没有人看到,柳白横于身前的那把锈剑微微弯曲。

    虽然弯曲的程度是那样的微小,肉眼都几乎看不见。

    紧接着是第三剑。

    第四剑……数十柄剑,连续破空如电而至,然后悬停在柳白的身前。

    每一剑至,柳白手中的锈剑,便会弯曲一分。

    直至最后,那把锈剑发出了明显的弯曲。

    然而却没有崩断的迹象。

    因为那把剑忽然变得柔软起来。

    他手中的剑,不再是斑驳的旧城墙,而变成了城下的河水。

    护城河。

    河水温柔,然而却能守住一座雄城……数十柄剑,没有一把能够刺透那道无形的屏障,静止在空中。

    这幕画面看上去很诡异,很令人震撼。

    仿佛柳白身前的空中,生出了一片横生的剑林。

    这些剑离他的身体很近,锋利泛着寒光的剑尖,近乎要触到他的眼睛。

    任何人在这种局面下,大概都会觉得恐惧。

    但柳白脸上的神情还是那样宁静。

    因为他的剑在手中。

    那么这些剑便近不了自已的身体。

    不近。

    亦不远。

    将将一尺。

    这就是柳白的身前一尺。

    这是他的世界。

    这是他手中剑的世界。

    风能进,雨能进。

    别的剑不能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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