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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五~六章 我以长安战无敌

    昨夜初雪持续至今,长安城变成了一块黑白相间的大布,上面绣着宫檐观寺,画着湖光山色,其中一路雾瘴深重,很是黯淡。

    宁缺在那处落了很多针,密密缝之,想要缝好那些裂口,或是重新绣上一朵崭新的花,让那片黯淡重现光华。

    可惜的是,他明白的有些晚,落的针数不够,观主始终能够寻觅到落脚处,然后在他修好惊神阵之前,看到了他。

    宁缺和观主隔着一条十几里的、被风雪笼罩的长街,遥遥相见。

    在长安城里穿行,观主受了很多伤,道衣染血,但没有倒下。

    他们并没有相遇,但已经相见。

    一朝相见,便已经分出了胜负。

    宁缺知道自已输了。

    莫山山看了他一眼,将鹿皮袋里的石子洒在街上,然后离开。

    他接过阵眼杵,握紧刀柄。

    如果是从前,一旦确定失败,他肯定马上转身离开,但今天他没有这样做。

    这与勇气无关,只与信心有关。

    因为他相信自已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

    因为这里是长安城……隔着十几里的风与雪,观主向街那头看了一眼。

    宁缺手中的阵眼杵,忽然变得滚烫无比,掌面与杵面接触的地方,发出滋滋的响声,伴着青烟生起,有焦味刺鼻。

    从晨时到现在,这一眼是宁缺和观主的第一次真正接触。只有凭借惊神阵的力量,他才能不被观主的目光敛没心神。

    惊神阵的力量经由阵眼杵散发至街道中,护住他的身与心,阵眼杵是通道,承受了难以想象数量的天地气息,急剧升温。

    这种灼烧的痛苦,不止落在他的掌心里。也落在他的心上。

    但他神情依然平静,不吭一声,因为既然滚烫。那么便可战。

    “就算在长安城内,你依然太过弱小。”

    十余里外传来观主的声音,风雪掩之不住。

    宁缺看着风雪那头说道:“在长安城里。我无所不知,所以你一直追不上我,我现在想试一下,可不可以做到无所不能。”

    话音落处,他抽刀斩落。

    他识海里的念力散溢出身,经由手中紧握的阵眼杵,传到长安城的四面八方,来到东城三百六十五道街巷的宅落里,来到那些经历了无数年风雨雪霜的青砖旧石间,来到西城五片湖泊。来到那些亭榭楼台。

    一道沧桑苍凉的气息,从那些砖缝石隙间散发出来,从冰雪覆盖的湖水深处、从亭榭楼台的地基深处缓慢升腾而起。

    陈旧的梁木吱吱作响,青石板碾出积年的灰尘,五片湖泊底涌出的热泉愈发高温。无数珍珠般的气泡汩汩涌出,鱼在沸腾的湖水里拼命逃窜。

    有去便有回。

    惊神阵感应到了阵眼杵散发的念力召唤,回赠以无穷无尽的天地气息来到朱雀大道上,来到他的身前,来到他的刀锋前。

    宁缺一刀斩落,便把这座城斩了出去。

    雪街之上。出现了无数道刀痕,嗤嗤乱响,破墙割地而去。

    这些刀痕成双成对,每对刀痕便是一个乂字,一个威力强大的神符。

    这些刀痕里凝结着长安城的天地气息,强大无比,每一记刀痕都在五境之上,把整条朱雀大道封死。

    刀痕如割草,杀人如草。

    檐破墙倾梁断石砾尽碎,所触之事物,皆如枯草。

    刀痕携城而至。

    观主青衣微颤,便在原地消失。

    一道刀痕落在街面上,喀的一声脆响,青石板破。

    大街上的空气也破了。

    观主落回街上,脚踩残雪。

    他的左腿上出现一道伤口。

    他一眼望去,鲜血顿止,伤口如玉。

    无数刀痕,从十余里外的长街那头破空而至。

    观主再次消失,在方寸间施展无距手段。

    宁缺斩出的刀痕,带着长安城的气息,再次把他从天地元气的夹层里斩出来。

    观主不时消失,不时出现。

    他重新出现时,在巷口,在坊门,在破衙,幻若神象。

    每次他重新出现时,他的身上都会多一道伤口。

    他是千年来道门的至强者,如今的天下第一人,但面对整座长安城的力量,他依然只能被动地防御。

    宁缺想知道自已能不能在长安城里无所不能,至少在现在看来,他做到了……观主再次被刀痕从虚无里斩将出来。

    他的额角出现一道极细微的伤口,伤口恰在眉尾,断眉就像是断掉的河堤,血像溢出河堤的水般,从那道细线里缓慢淌出。

    他看着长街那头,神情渐趋凝重。

    他忽然抬起手掌,缓慢自面前拂下,似古佛拂面自哀,又像是宋国古戏里那些变脸的戏法,想要把这张脸抹去。

    观主缓缓落下的手掌,没有把那些鲜血抹掉,也没有让细线般的伤口变成一道金线,只是让断眉与睫毛上多了一层寒霜。

    一道寂灭的气息,笼罩了他的身体。

    长街那头,又有刀痕破雪而至。

    寒风先至,观主青袖拂动,身躯迎风便涨,仿佛瞬间变大了无数倍,要冲破天穹。

    事实上,他还是站在街上,还是那个普通道人。

    只是他的身上散发出一道宏大如海、无边无量的气息。

    宁缺的刀痕到了。

    长安城到了。

    天地气息狂暴的变化着,朱雀大道的风雪中,呜咽似有无数人在哭。

    一瞬间,他中了数十道刀痕。

    宁缺的刀痕,都在五境之上,拥有斩山破河的威力。

    但此时观主已寂灭,无情无识,无痛无怖亦无惧。

    宁缺的乂字符,拥有五境之上的威力,携带着惊神阵的力量,在朱雀大道上,就像是宋国风暴海上的狂澜。

    但此时观主已无量,无论气息还是体量,都有如浩翰的海洋。

    再强大的刀痕,斩不痛不痛之人。

    再恐怖的狂澜,落在汪洋里,只是一隅的画面。

    寂灭以及无量。

    观主同时施出两个五境之上,并且让二者形成完美的统一……风雪再静。

    观主平静前行。

    宁缺的刀痕,在他的身上,只留下了一些极细微的痕迹。

    有睫毛落下,有衣袂断,布鞋上多了条小口子。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伤口。

    宁缺看着走来的观主,说道:“原来你是只飞蚂蚁……

    极西荒原天坑底部,生活着很多农奴,他们侍奉着悬空寺里的僧侣,维系着那个社会的存在,在昊天的眼中,生活在地面上的人类其实也就是些农奴,都是类似于蚂蚁般的存在,任劳任怨地重复着乏味的人生。

    只是千万年间,蚂蚁群中有总有那么特立独行的几只出于种种原因或没有原因,而决定暂时把目光脱离腐叶泥土向湛蓝青天望去。

    看见青天,那些蚂蚁的生命便会发生极大的变化。有的蚂蚁因为看见所以向往,有的蚂蚁因为天空的遥远而愤怒,有的蚂蚁因为看见所以恐惧,于是颤抖着臣服在泥土里,因为得到天空的恩赐而感激。

    但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那些蚂蚁已经不再是普通的蚂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离开了蚂蚁的范畴,因为他们可以飞。

    夫子和轲浩然,毫无疑问是无数年来最不可思议的两只飞蚂蚁。宁缺说观主是飞蚂蚁,并不是在嘲笑对方,而是表达自已的尊重,

    “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观主你早已超凡脱俗,眼光不在人间,那你为何不把眼光再投到青天之上?”

    宁缺看着长街那头认真请教道。

    “道门与书院的理念,从来无法相通,我与夫子的看法,也不相同。任何开始,都必须有结束,任何循环都必须有终结,这才是真的循环。”

    观主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

    “就像夫子留在人间的这座长安城,自绝于天。纵使再如何强大,也不过是一潭死水。又像你现在写的乂字符,狰狞勃发,却无归途,所以谈不上圆融,也就没有选择,那么又怎么拦得住我?”

    宁缺看着风雪中说道:“没有选择。难道不是自由?”

    观主说道:“没有选择不是不选择。”

    气息与阵意不停发生着碰撞,朱雀大道上出现无数道极细而锋利的线条,街道上不时响起气泡破灭的轻噗声。雪残符破。

    观主的声音在风雪中近了几分。

    “就算有惊神阵加持,弱小如你,也不可能守住这座城。按照你的性情。你应该早在前些天便逃离,结果你依然在街上,这让我有些意外。”

    “老师把这座城留给我,我只好留在这座城里。而且如果我明白的更早一些,也许前两天便已经把惊神阵修复如初。”

    宁缺说道:“而且很遗憾的是,这几年她在长安城里呆的时间太长,我自已太懒,什么事情都让她去做,结果她走过的地方太多,留下的气息太多。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长安城现在的危险是我们夫妻的责任。”

    “你说的对,如果是以前,我可能早就已经逃出长安,但既然是她和我的责任。而她现在已经死了,那我只好留下来扛,因为她是我的妻子,这个帐总是要认的。”

    观主知道他说的是谁,说道:“哪怕明知守不住?”

    “因为知道,所以要守。知道守不住,还是要守。”

    宁缺说道:“这是我的知守。”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风雪中越来越清晰的那道身影,双手紧握刀柄,左膝微曲,身体紧绷如弓,挥刀砍落。

    他明白观主说的是正确的。

    他还没有找到那个字,他还不能完美地调动惊神阵。

    他以前会的唯一神符是二字符,那代表着切割与绝对的执拗,但那也代表着平行的对立,与周遭的天地很难发生联系。

    昨夜他悟出了乂字符,那两道平行对立的线条相交,开始相通,于是可以借用惊神阵里的天地之力,拥有了五境之一的威力,但两条线的四角入天落地,却是渐行渐远,无法循环回复,只能逐渐散溢。

    但他还是想试一试,因为他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够对抗这座千年雄城。

    两刀破风雪而去,呼啸渐厉。

    观主神情宁静,再次以掌拂面,青衣飘摇,气息直冲天穹。

    无量与寂灭的完美结合,让他把这场战争融入另一个尺度里。

    宁缺手中的阵眼杵,滚烫的像是火山里的融岩。

    他看着长街那头观主飘摇而起的身影,体内的念力不停疾出。

    湖水沸腾,青砖微颤,整座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仿佛都被宁缺召集到了朱雀大道之上,向着观主狂涌而去。

    长安城上方的天穹,骤然放晴,那些从昨夜一直盘桓到现在的雪云,在极短的时间内消散无踪,露出湛蓝的青天。

    一座城的威压,轰击到观主的身体上。

    几乎同时,自天穹落下无数道雷,轰击在这座城里。

    观主的身影在风雷中飘渺不安。

    昊天的愤怒与人间的力量,借由观主和宁缺的身体,真实地碰撞到了一起。

    没有落雪,却有落雪声,暴雪。

    没有风起,却有啸风声,狂风。

    整座长安城笼罩在暴烈的天地元气冲撞里,无数建筑的墙体表面被震出了裂缝,除了恐怖的风雪声,根本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风雪渐停,散向四野的云又回来了些,长安城上的那轮日头有些黯淡。

    朱雀大道安静无声,观主和宁缺相对而立。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没有十余里,只有十余丈。

    宁缺能够清楚地看到观主的脸。

    他看到了观主脸上的伤痕,那道断眉以及断指。

    观主向他走来。

    街面上的圆粒小石头簌簌而动,向两边避去。

    宁缺低头咳嗽起来,显得很是痛苦,唇角溢出血丝。

    然后他霍然抬头,看着观主,毫无预兆地一拳击出。

    他此时的眼眸很冷静,所以很残忍。

    就像是草原上盯着猎物的年轻公虎。

    他站在原地挥拳,拳头来到十余丈外,来到观主的面门之前。

    自修行浩然气入魔以来,他的身体强度便越来越可怕,他的力量越来越可怕,所以他从来不担心近战,他一直等着观主来到身前。

    蕴藏着磅礴浩然气的拳头,就像是夜色里探出的虎爪。

    锋利,而且致命……观主举起手掌,握住宁缺的拳头。

    宁缺现在的拳头,可以击垮一幢小楼,但击在观主的掌面,却像是击中了荒原深处那片大泥沼,又像是落进了一片大海。

    就连余帘的拳头,都无法威胁到观主,更何况是宁缺的。

    观主笑了笑。

    宁缺左手握着的阵眼杵,忽然间大放光明。

    长安城的天地元气,尽数经由阵眼杵涌入他的身躯,从他的拳头里暴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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