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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四~六章 君子国的不甘

    街上的人,拦在观主身前的人,倒在血泊里的人,组成这片新城墙的所有人,其实都很清楚,他们的死亡不见得能改变什么。

    但他们依然这样做了,因为千年之前,夫子和他们的先辈在渭泗水畔创建了唐国,拥有了书院,从那一天起他们至少改变了自已。

    宁缺先前对观主说过这样一句话,明知守不住还是要守,这便是他的知守,此时正在死去的唐人,仿佛就是在证明他的这句话。

    然而看着被血染红的长街,看着不停倒下的人,宁缺的心却开始颤抖起来,睫毛上残留的冰霜发出细碎的声音。

    远处传来一声清啸,他知道大师兄终于赶来,并且出手——这并不是书院寻找的时机,书院的时机在宁缺在身上,然而面对着喋血的长街,大师兄无法再等待沉默下去,就像此时的他也快要忍不住一样。

    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二十余年,他依然坚信自已是**型唐人,遇见过太多黑暗的他,向来信奉冷血的生存法则,只要能够活着,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他的心就像先前被观主寂灭意冰封的身体一样冷酷。

    冰雪剥落大半,宁缺的身体依然寒冷,此时他却觉得自已的身体渐渐变得滚烫,血管里的血液开始蒸腾,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感受。

    那种感受叫做热血。

    他不喜欢悲壮之类的词汇,更是忌讳热血这种感受,但看着无数人死在观主身前,从伤口里流出的血怎能不冒出热雾?

    只是热血代表着希望与渴望,宁缺渴望活着,希望能够战胜观主,面对着这个寻找不到一丝希望的故事结局。热血又有何用?

    不时有人从他的身边跑过,向着不远处的观主冲去,他从雪地里拣起先前落下的朴刀,艰难地撑住自已的身体。

    朴刀的刀锋刺破积雪,刺进在坚硬的青石街面。

    ……

    ……

    大师兄再次败了,鲜血从棉袄的破口里向外汩汩冒着。

    他站在朱雀大道的南方,佝着身子不停咳嗽,痛苦而且落寞。

    余帘不知道去了哪里。

    观主继续向前行走。杀死了很多人。震飞了很多人,越过了很多人,无视很多人,步步行来,身后尽是鲜血。

    朱雀大道上到处都是死伤的人群。

    观主走到了宁缺身前不远外。

    此时在二人之间,只剩下了最后的数百名老弱妇孺。

    瘦道人这辈子都生活在长安城里。从最普通的小道士变成现在的道人,却依然只是在那个小道观里生活。他没有见过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数年前天谕大神官出使长安城。他跪拜了整整一夜也没有机会聆听神座的教诲。

    此时此刻,他终于见到了昊天道门真正至高无上的那位,他的身体难以控制的颤抖起来。他想跪倒在青衣道人的身前,虔诚地亲吻对方的脚背。

    他忽然大喊一声,从小道士手中接过香炉,朝观主砸了过去。

    香炉是小道观用来祭奉昊天的,真材实料。青铜打铸,非常沉重,瘦道人心情很沉重,而且很瘦弱,哪里能够掷远。

    只听啪的一声闷响,香炉砸到了瘦道人的脚上,脚上顿时冒出血来,他连声痛唤,在小道士的搀扶下才没有摔倒。

    楚老太君从三媳妇儿的手中接过马刀,拦在观主身前。

    朝老太爷拄着拐杖,从后方走到人群最前面。

    观主神情平静,眼神极为淡然。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亿万颗星辰湮灭,然后只余空寂。

    令人心悸,令人敬畏。

    在这道空寂目光的注视下,一切都将结束。

    赴死的唐人,不屈的长安,伟大的唐国,千年的书院,所有的荣耀与血腥,壮烈或罪恶,光明或黑时间,都将在这里结束。

    长街凄冷。

    宁缺看着观主那张普通的脸和那双眼睛,忽然想起了自已的生命里曾经遇到或者感受过的那些了不起的人。

    无论是夫子还是小师叔,或者是莲生,都是真正大彻大悟,自我解脱然后明白自已究竟想要什么的人,所以他们强大的难以想象。

    观主也是这样的人。

    今日书院败在观主手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书院信奉理所当然,那么便应该长街上死去的那些人们一样平静而从容。

    但他做不到这点。

    因为他,不甘心。

    ……

    ……

    向晚原是一片水草极佳的牧场,在大唐的北方。

    如今这片牧场早已变成最惨烈的战场。

    金帐王庭的骑兵与镇北军的精锐骑兵,为了争夺牧场边缘的一处要害骑道,在这里连续厮杀了三日三夜。

    骑兵数量占优的金帐骑兵,在付出极惨重代价后,终于把唐军压制到了骑道北方的数座丘陵之间,正在发起最后的攻势。

    战马撞击发出沉闷而令人恐惧的声音,弯刀与直刀的摩擦发出令人耳酸的声音,嘶杀声和战鼓声却相对低沉了很多,因为双方都疲累到了极点。

    骑战已经变成了步战,最后的近千名唐军,用最后的力气与生命,抵挡着金帐骑兵的攻击,只是眼看着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一名大唐军官带着十余名下属,被金帐勇士们团团包围。

    这名军官有些矮小,不像一般的唐军那般强壮有力,但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他却暴发出来难以想象的战斗力,连续砍倒了三名敌人。

    数柄弯刀破空而至。

    矮小的军官举刀相格,被压的单膝跪下,苦力支撑。

    他听到丘陵四周传来的痛呼声,越过眼前飘拂的发丝,他看到很多同伴战死倒下,看着那些蛮人在同伴的遗体上残忍地补着刀。

    真的撑不住了吗?

    他这样想着,真的撑不到主力骑兵回援了吗?

    他苍白而秀气的脸颊上,看不到绝望的情绪。

    他想不到自已应该绝望。

    因为他,不甘心。

    ……

    ……

    一支队伍在东疆的原野上狂奔。

    他们是骁骑营的骑兵,他们离开长安城,去东疆厮杀。

    这时候,他们要急着赶回长安城。

    骑兵和座骑早已疲惫不堪,但没有任何人要求休息。

    因为他们终于确认了隆庆皇子和那两千草原精骑的去向。

    隆庆正在向长安城进发。

    这意味着伐唐联军,确认长安城能够被攻破。

    朝小树的脸,瘦削的像是被切开的硬石,黝黑而憔悴。

    寒风吹拂在他的脸上。

    晚了很多天,他和他的骑兵才去追,应该追不上了。

    就算追上,又能如何?

    但他依然要求部属继续向着长安城狂奔。

    因为他,不甘心。

    ……

    ……

    火舌在银色的面具上和黑色的眼眸里狂舞,就像是夏雨里的电芒。

    现在是寒冬时节,雪片片落着,又不是天地元气震动不安的长安城,自然没有什么闪电,那是真的火焰。

    白雪覆盖的田野,官道畔美丽安静的村庄,本应是极美的画面,被凶猛的火焰烧过,顿时变成焦黑凄凉的废土。

    隆庆皇子静静看着眼前的画面,神情淡漠,看不出有任何兴奋,只有紧握着缰绳的手才暴露了他此时的几分真实情绪。

    带领东荒蛮骑杀入唐境后,他只命令下属放了两把火,一把遥远的东疆,另一把火便发生在此时的村庄里。

    他带着两千名最精锐的骑兵下属,不惜一切代价奔袭长安,无论唐国的义勇军,还是那些难缠的骁骑营骑兵,都已经无法追上他。

    离长安城已经很近。

    当年他在书院登山试里输给宁缺,带着西陵神殿使团和护教骑兵,黯然离开长安时,走的便是这条道路。

    在当年的官道上,他想起当年看到的那些画面,回忆起当年的那些感受,然后再次想起当年自已曾经发过的宏愿。

    “我要把这些难看的唐人民居全部推倒,把田间的油菜花全部铲除,然后一把火全部烧掉,烧掉那些罪恶与肮脏,让这里的天地只剩下一片光明。”

    他即将回到留给他无尽羞辱和痛苦、从某种意义上改变了他生命的长安城,他的修行境界和实力远胜当年。他的眼眸却已然不再纯然光明。

    道旁的田野,油菜花还没有生长出来,被唐国农夫漆成各色的民宅,却还像当年那般美丽或者说难看,那么,便一把火全部烧掉吧。

    顺便告诉长安城里的人,我来了……长安城在落雪。崤山北在落雨,却是同样的寒冷,雨水浸泡着盔甲皮袄。渗进棉衣,直抵身体,显得更加难熬。

    在寒雨中。全体镇南军在向北行军,崤山的山林间,到处都是唐军的身影,密密麻麻,就像是林子里落了几千年的树叶。

    行军非常艰苦,严寒的天气和雨水,腐烂的落叶和被踩踏凌乱的山道,都是他们的敌人,沿途有很多人已经掉队。

    更多的人还在继续前进,哪怕脸色苍白。身心俱疲,依然咬着牙,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人在泥泞的山野间爬行。

    只有咬着牙才能继续支撑下去,只有沉默才能节约最后一丝体力。只有低着头,疲惫的人们才能看清楚行军的方向在哪里。

    十余万唐军行走在山野间,竟是没有发出太多声音,只有军靴踩着泥土的啪啪声响,偶尔还会听到重物坠落的声响。

    这种沉默令人心悸,也正是他们最令敌人害怕的地方。

    从唐军将领到普通士卒都坚信。哪怕西陵神殿联军真是传闻中的百万大军,只要他们能够赶到,就一定能够把拦住对方。

    他们要赶到青峡北方,西陵神殿联军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他们没有时间睡觉,没有时间吃热饭,他们所有的时间都在路上。

    他们在白天行走,在夜晚行走,他们在雪里行走,在雨里行走,在充满瘴气的密林里冒险寻找捷径,他们一直行走在路上。

    然而路途毕竟太过遥远,镇南军拼尽了全力,此时距离青峡北依然有一段距离,离军部要求的抵达日期已经过去了几天时间。

    按道理来说青峡应该已经失守,镇南军再赶过去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危险,他们这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打探敌情,然后回撤待援。

    但镇军依然在拼命地赶路,因为他们没有接到新的军令,他们的任务依然是赶到青峡,就地防御,因为他们近乎盲目地相信书院诸位先生的能力。

    因为他们,不甘心……在崤山的那一面,则是云薄雨稀。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洒在平静的原野上,瞬间被土壤吸收,根本没有可能洗掉这七天积累的血污,只是添了几分湿意。

    青峡前的地面,因为连续禁受了三场绝世强者者天地元气的碾压,相对较硬,雨水渗的比较慢,在杂乱的马蹄印里积了起来。

    原野南方远处传来轰隆声,大地开始震动,蹄印里的浅水开始晃动。

    “南晋的投石机终于运到了。”

    六师兄看着远方显现身影的事物,感受着脚底传来的震动。他如生铁打铸的身躯上面血痕无数,铁锤上面都被砍出了深刻的印子。

    四师兄坐在铁篷下,举着河山盘,与数日前观主留下的那道虚剑苦苦抗衡,除他之外,其余的书院弟子都已经身受重伤。

    王持鬓角插着一朵花,染的血早已乌黑。

    西门不惑前襟染血,脸色苍白的像纸。

    北宫未央的双手落在满是斑驳血痕的琴上,抽搐着就像鸟的爪。

    君陌换了一身新衣衫,素色无血,左边的袖子在寒风在轻拂,承接着天上落下的微雨,低着头,很是疲惫。

    他看着身前的蹄印里的水,沉默不语。

    青峡前到处是残肢与尸体,只有他身周比较空旷。

    柳白退走后,青峡前又是连番大战,神殿联军每每眼看着便要吞噬这些书院弟子时,却总有剑光琴声起于血泊之间。

    叶红鱼站在对面远处,裁决神袍被血染成了真的血色。

    七日后,她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书院终究不是昊天,不能无所不能。

    君陌缓缓躬身,拾起落在地面上的高冠。

    自与柳白一战落冠后,他便一直没有理会过,因为没有时间。

    冠上染着血与灰。

    他缓缓蹙眉,想要拂掉这些血与灰。

    但他右手执冠,已经没了左手。

    木柚走到他身边,接过冠帽,用手中的绣帕很仔细地擦拭了一遍。

    君陌身体前倾,似对她行礼。

    木柚眼睛微湿,微笑回礼。

    这便是对拜。

    木柚说道:“我同意嫁给你了。”

    君陌平静说道:“如此甚好。”

    木柚把冠帽戴到他头顶,认真地理正。

    这便是正冠。

    君陌说道:“正冠而死,合礼。”

    木柚说道:“一起死,也很合理。”

    青峡前响起哭喊声,哭的嘶心裂肺。

    北宫未央拍断琴弦,鲜血四溅,纵泪喊道:“不甘心啊……

    宁缺低着头站在雪街上,血水从指洞里不停向外流淌,被严寒冻凝的血块,不时被新的血水冲开,看着很是凄惨。

    他一手握着阵眼杵,一把握着刀柄,却写不出符来,也没有力气挥刀,如果不是朴刀支撑着他的身躯,也许他随时可能再次倒下。

    他没有看观主的眼睛,因为只要与观主的目光相触,便有可能死去,他只能看着观主的脚,目光卑贱到积雪下的尘埃里。

    他浑身鲜血,除了自已的,绝大多数都是先前死在观主手下的普通人的鲜血,他觉得这些新染的血要比自已的血更加滚烫。

    被普通人的鲜血一激,他的血也早已发热,然而令他感到悲哀的是,他的身体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即便有再多的不甘心,也被寂灭的寒冷,冰冻的没有任何生气,自然也寻找不到任何力量,只剩下疲惫与无奈。

    无数道乂字符,依然飘拂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隐匿在风雪中,借助着惊神阵补给的力量,始终没有散去。

    这是宁缺最强大的手段,但此时已经证明,并不能战胜观主。

    他看着观主的脚,仿佛在观主的鞋底下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蚂蚁的尸体,这些蚂蚁都是最勇敢也是最无畏的,只是现在都已经死了。

    令人惊叹的勇气都不能改变天与人之间的差距,那么人间的万姓,除了对昊天表示臣服还能做什么?不甘心又有什么意义……观主一生修道。修的便是昊天无情,而且他妙算无碍,最善隐忍,能忍之人,惯能忍人,绝对没有什么不忍之心。

    今日在雪街上争先赴死的唐人,虽然没有改变这场战斗的结局。但一幕幕不可思议的画面,却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吃惊。

    不是不忍,而是不解。

    观主曾经见过很多能够平静面对最后终结的人。但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超凡脱俗的大修行者,普通人却是极少。

    在长安这座城里,居然同时出现了这么多平静迎接死亡的普通人。这一点出乎了他的意料,或者说超出了他对普通人的评价。

    “唐人……或许真的有些特殊。”

    观主负手看着面前这些老弱妇孺,看着风雪中那一张张没有任何恐惧神情的脸,忽然问道:“像蚂蚁一样的死去,能甘心吗?”

    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是朝老太爷。

    朝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人群之前,说道:“甘是甜,甘心就是舒服,怎么能让自已感到舒服?我不知道外面的人会说出怎样的答案,但对于我们这些老长安人来说。只要死的时候不感到羞愧,就会感到舒服。”

    “原来甘心可以如此解释。”

    观主看着朝老太爷说道:“老丈不凡,怎么称呼?”

    朝老太爷说道:“我姓朝,一般晚辈都称呼我为二掰。我觉着我的年龄要比你大,那你就叫我朝二掰好了。也不算我占你便宜。”

    “我没有什么不凡,我们只是些普通人,只不过无论是最普通的人,还是像您这样最不普通的人,归根结底都是人,只要是人都会死。”

    老太爷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不管你是知守观观主还是昊天的信徒待死之后,终将变成一抔黄土或一捧骨灰,那么我们便是平等的。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争着来送死。”

    观主看着朱雀大道上到处都是的唐人尸体,若有所思道。

    “我唐人向来有赴死的传统。”

    朝老太爷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说道:“与诸国首战,风雨飘摇之际,唐人无降者,与荒人战,唐人无降者,自渭泗水畔揭竿,我大唐开国至今已有一千余年,慷慨赴死之辈数不胜数,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死。”

    “当年太祖皇帝为一使者,不惜冒灭国之灾,耗尽国力,使大军远征北荒,直至屠尽敌酋才肯归师,书院为一孤苦幼女,敢与佛道两宗相争,二先生斩破烂柯佛祖石像,才稍渲恶气,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恨。”

    “唐之所以强,在于唐人。”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我大唐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面对不公与欺凌,有人敢拍案而起,面对侵略,有人慷慨赴死……镇南军在崤山的山林间,艰难地向着青峡进发。

    寒冷的雨水,顺着衣领钻了进去,带走了温度,带来了病患。不时有士兵摔落山崖,同伴们站在崖畔沉默站立片刻,然后继续前进。

    他们疲惫地低着头,哪怕明知道已经晚了,却依然不肯停下自已的脚步,冒着生命危险,蛮不讲理地奔跑着,拼命地赶着路……杨二喜砍翻了一名东荒蛮人。

    他很珍惜这把从战场上得来的弯刀,把刀收回鞘中,从肩上取下草叉,然后重重地砸了下去,确认那名蛮人死透。

    田野里的厮杀声渐渐平息。

    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向四周望去,然后看到了几个相熟的同伴,倒在了覆着薄雪的冬田里。

    战事结束,他站在那几个浅浅的新土堆前,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家乡的方向,他很怀念妻子炖的腊猪蹄。

    家乡学堂里的那面墙还没有漆完。

    当年因为觉得衙门给的工钱不地道,他坚持不肯接这个活,和里正吵了一架,甚至险些掀了酒桌,还时刻准备着去县衙打官司,直到实在熬不过女儿的恼怒和妻子的嘀咕,他才万般不乐意地接了下来。

    但只刷了一半。便看到了那份公告,他便背着草叉与酒肉,离了家乡来到了遥远的东疆,学堂的墙不知何时才能刷完。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刷完。

    至少在他的手上。

    杨二喜看着故乡的方向,想着这些让他觉得很麻烦的事情,恼火地皱了皱眉,那道新添的伤疤又裂开了口子。

    血水向下淌着。他抬起手臂,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忽然想到学堂里的先生。如今再不会因此那面没有漆完的墙生气才是。

    于是他高兴地笑了起来……向晚原牧场的战斗,依然惨烈。

    那名矮小的军官被蛮人的几把弯刀压的单膝跪下,情势极为危险。

    他在苦苦支撑。

    一道黑影从旁边飞了起来。重重地砸在那几名蛮人的身上。

    弯刀雪亮,在仿佛燃烧一般的草甸上划过。

    那道黑影摔落在地,胸口中了两刀,鲜血淋漓,眼看着便是不活了。

    军官认出那是自已的近侍。

    他悲愤地大喊一声,手里的朴刀离了头顶,向着对面斩了过去。

    在这一刻,他根本不去想头顶的弯刀,会把自已切成两半。

    他很幸运。

    围攻的蛮人被他杀死,而他没有死。

    他的肩头中了一刀。鲜血像被划破的酒囊里的奶酒一样向外溢着。

    最危险的是,他的头盔被敌人的刀打落。

    敌人的刀锋,打落头盔之后,还切开了他的发髻。

    黑色的发丝披散在肩头,加上那张没有盔甲遮掩的清秀的面容。此时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原来这名军官竟是个女子。

    她是司徒依兰。

    她提着沉重的朴刀,带着满身的伤与怒,带着最后的下属,重新开始战斗,她不知道要战斗到何时。但知道要战斗到死亡或者胜利时……长安有这样一句话,可托六尺之孤……”

    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继续说道。

    此时远处的皇宫被笼罩在风雪里。

    唐小棠站在殿前的雪地里,静静看着南方。

    皇后娘娘牵着小皇帝的手,站在槛后,看着宫外越来越疾的雪。

    雪街那头传来咳声,大师兄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棉袄早已破烂不堪,棉花从里面探出,白的似雪,有的地方则染的殷红朵朵,红的似血。

    清新鲜艳,都很动人。

    宁缺站在街那头,亦是浑身鲜血。

    他握着阵眼杵,血水把杵与掌面都凝结在了一起。

    这根杵,这座阵,这座城,是老师们和陛下托付给他的。

    那么直到死,他都不会放下。

    朝老太爷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声音骤然激昂。

    “可寄百里之命……青峡前。

    君陌衣衫已正,冠已正。

    他单手执铁剑,望向原野间如铁流般的敌骑。

    他面无表情,开始燃烧最后的念力。

    仿佛天地都感受到他生命燃烧所带来的炽热,淅微的雨水骤然间停止,原野上方的雨云渐渐消散,露出一线湛蓝的天空。

    阳光从云缝间洒落,落在他的身上。

    落在书院诸同门的身上……朝老太爷看着满街的唐人尸体,忽然间老泪纵横,然后又笑了起来,看着观主大声喝道:“……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苍老的声音在朱雀大道、在风雪中回响,在冬柳雪湖上回响,在青峡前回响,在崤山里回响,在东疆、在北疆,在唐国的每一寸土地上回响。

    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

    “我大唐从来都不缺少这样的人,大唐就是君子国。”

    朝老太爷盯着观主的眼睛,厉声说道:“如此美好的国度却要被你们这些贼老道从人间毁掉,你还问我是否甘心……”

    他举起拐杖便准备砸过去。

    “我甘你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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