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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六~八章 归来

    寒冬渐深,风如刀割。

    随着紧张局势缓解,前段时间转移至长安城里的难民都已返回原籍,居住在城南的人们,正冒着严寒整理被敌人烧成焦土的村庄。

    官道上走来了百余名唐军,看他们的盔甲制式和军械,应该是某州的普通厢军,忙着重建家园的人们,看着这些士兵疲惫的神情,放下手中的工具鼓掌替他们打气,有人喊着:“马上就到长安了。”

    唐军点头致意,然后继续前进。道畔的掌声也很快平息。目前朝廷不可能加大赈济的力度,要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全要依靠自已的双手,村民们必须抓紧一切时间,至少要把能抗风的住所修好。

    在这队唐军的后方还有几辆马车,忙着干活的村民,想着这些马车里可能是南方某州郡的官员,自然更没有时间理会。他们哪里会想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马车里的这些人,拯救了大唐。

    天光从车窗的缝隙里透了进来,落在君陌的脸上——重伤未愈的他,瘦削的脸颊本就极为苍白,被冬日阳光一照,更是如洁净的雪一般——他看着窗外焦土般村庄,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木柚看着他的侧脸,眉间写满了担心。

    书院后山诸弟子在青峡一役中都受了极重的伤,相对而言她的情况最好,只是因为主持阵法消耗了太多念力,在旅途中歇了这些天,便已经恢复了大半。

    四师兄等人的情形则要糟糕不少,接受过诊治后还是无法起身,一直在后方几辆马车里养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痊癒。

    但她最担心的还是君陌,因为君陌受的伤最重。君陌离开青峡之后便已经醒了过来。看似没有任何问题,却让人非常担心。

    因为这些天的旅途中,他沉默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些——他始终安静地坐在车窗旁,看着大唐南方覆着浅雪的原野,或是被敌人放火烧毁的村庄。

    木柚看着他依然坚毅的侧脸,看着他散在身后的头发,然后目光落在那只空荡荡的衣袖上,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那几辆马车没有进长安城。而是直接转道去了书院。

    负责护送的唐军。在草甸下便离开,草甸覆着薄雪,雪里有无数丛桃花,只是还没有到开花的时节,今日的书院很安静,甚至有些冷清。

    没有皇族或大臣们谦卑行礼。没有民众夹道欢迎,没有隆重的仪式,听不到锣鼓喧天的声音。甚至连迎接他们的人都不多。

    没有人会在意这一点,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通知长安城里的那些人,出征然后归来。回到书院就是回家,哪里需要

    在草甸上迎接他们归来的,只有两个人——那个可爱的小书童许家纶,以及拄着拐棍,浑身缠着绷带的宁缺。

    小书童看着君陌一句话没说。便流下两行眼泪。

    君陌把他留在书院,他便在书院里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今天终于看到少爷活着回来了,哪里还能控制住情绪。

    当他看到君陌的右臂断了,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君陌微微皱眉,说道:“不准哭。”

    小书童听话,拼命地擦着眼泪,奈何眼泪太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而当他看到君陌的头发时,忍不住哭着喊出声来。

    “少爷,你的头发怎么变白了!”

    宁缺看着二师兄空荡荡的衣袖,看着他灰白的头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君陌面无表情说道:“到处都有燃烧的村庄,路上灰太多。”

    这是很笨拙甚至有些可爱的解释,但没有人笑。

    车厢里一片安静。

    “为什么书院这般安静?”二师兄问道。

    宁缺说道:“三师姐提前便把书院前院的教习和学生散了,有的教习和学生走了,大部分教习和学生正在长安城里帮朝廷做事,还有些已经上了前线。”

    君陌问道:“师兄和余帘现在如何?”

    宁缺说道:“情况还好,就是行动有些不便。”

    马车驶过书院破落的石坊门,向更深处去。

    书院的教舍和二层前殿,都已残破不堪,尤其是通往旧书楼和后山的巷道,更是看不出原先的模样,这段时间根本找不到人来修。

    君陌看着这些画面,沉默不语……书院后山依然温暖如春。

    还是那间不愁会被秋风所破的草庐,小书童和唐小棠把诸位师长抬到软榻上,有的还在昏睡,有的勉强支撑着身子。

    暂时听不到北宫的箫声,西门的琴声,溪畔的打铁声,宋谦和八师弟为了一颗棋子的争吵声,大概永远也再看不到老师了。

    大师兄和余帘坐在轮椅上。

    君陌松开木柚扶着自已的手,走到大师兄的轮椅之前,行礼相见。然后他望向余帘,说道:“熊初墨该死,你为何没有杀死他?”

    余帘平静说道:“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有用。”

    二师兄想了想,没有继续再问。

    大师兄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看着他灰白的头发,说道:“老师曾经说过,有些事情,既然无法改变,便要学会接受。”

    “不是在意,而是遗憾。”

    君陌望向草庐外那片灰淡的天空,说道:“我一直想像小师叔那样,拔剑与天战上一场,当老师在泗水畔登天而去,我更想着明朝终有一日,我能跟随老师的步伐而去,如今看来却是没有了机会。”

    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他的这番话。

    大师兄叹了口气,说起另外一件事情:“皮皮走了。”

    在后山,君陌和陈皮皮的感情最为深厚,此时听着这消息,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问道:“观主究竟能不能恢复?”

    对于书院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君陌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看着宁缺。

    草庐下醒着的所有人,都看着宁缺。

    那天在朱雀大道上,宁缺曾经给过长安城里的人们一个答案,今日他却依然思考了很长时间,才肯定地说道:“不能。”

    听到这个答案,二师兄始终有些冷冽的神情,终于稍微松了些,便是吹进草庐的风。也仿佛变得温暖了几分。

    观主曾经展露出来的境界。是后山诸人心上最寒冷的那抹云,虽然他在长安城败了,但事实上他并不是败给宁缺,而是败给了惊神阵。

    换句话来说,他依然是败在夫子的手里。

    如果不是在长安城,而是在人间别的另一处地方。无论大师兄还是君陌,甚至加上余帘,都不见得是观主的对手。

    至于宁缺。更没有任何可能……瀑布的声音,回荡在小院里,很是震耳。

    宁缺当年一直想不明白。二师兄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入睡,也想不明白,师兄师姐们每次在小院里议事的时候,是怎么能够听得见对方的声音。

    他曾经向二师兄提出过这个疑问,当时二师兄的回答是:听久了自然成习惯。只要心是安静的,又有什么声音能扰耳?

    时隔数十日,在青峡前经历了七天七夜难以想象的厮杀,上演了两场炫丽夺目的强者战,君陌再次回到了自已的小院里。

    他第一次觉得瀑布的声音有些吵。

    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已的心不够静。

    天色已黑,他站在窗畔看着山上的夜穹,就像旅途中那样,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望向自已空荡荡的袖管,微微皱眉。

    与柳白惊世一战,他断了右臂。

    肉身的残缺,并不是问题,君陌左手持铁剑,依然足以横扫世间——问题在于心灵的残缺——肉身与心灵,向来是一体两面。

    他很清楚,此生大概再也无法走到修行道的尽头。

    修行道的尽头便是大道。

    河流的对岸便是彼岸。

    那里不是五境之上,而是更高远的地方,是只有小师叔和夫子才能到的地方。

    是天空之上。

    当今世间以剑道而论,他只比柳白稍逊一筹,但他更年轻,更有潜质,所以他本来更有希望走到那个地方。

    如今这些希望,已经断绝。

    对于修道者而言,这便是最沉重的打击,比死亡还要可怕,直欲令人疯狂,即便是强如君陌,也渐渐灰了黑发。

    但如果有人问他这一切到底值不值,他依然不屑于回答。

    因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因为青山见他多妩媚,水落不能复起,山垮亦不能复起,后悔这种情绪,从来与骄傲的二师兄无关。

    能与柳白如此尽情尽意地战上一场,如何不值?

    只是……有些遗憾……如果不能与天斗,与人斗其实也很有意思。”

    不知何时,宁缺走进了小院,他看着二师兄有些落寞的背影,说道:“观主虽然废了,但大师兄和三师姐也受了很重的伤,看不见的伤,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恢复,无论唐国还是书院,现在都很需要师兄你。”

    君陌没有回头,说道:“不用担心我。”

    宁缺说道:“没法不担心。”

    君陌转身,看着他微笑说道:“些许遗憾,不想便是。”

    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宁缺却忽然觉得自已有些不认识站在身前这个男子,仿佛有些很微妙的变化,发生在他身上。

    不是因为二师兄没有梳髻戴冠,也不是因为他露出了少见的微笑,他依然是世间最骄傲的那个人,却没有了令人敬而远之的气息。

    这种变化让宁缺有些不适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君陌说道:“我只是有些不适应,负手时左手再也没办法握住右手,而且无法再行礼,最主要是仪姿颇为不佳……

    说话间,木柚端着盆热水,从后院走进屋内。她见着宁缺在,有些吃惊,也顾不上多说什么,便开始服侍二师兄梳洗整理。

    “没办法自已梳髻,也没办法戴冠。”君陨说道。

    宁缺说道:“有七师姐在,师兄你哪里还需要自已动手。”

    君陨说道:“男女有别,总有些事情不怎么方便。”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成亲之后,自然一切方便。”

    一片安静,不远处瀑布落潭的声音显得非常清晰。木柚低着头,有些微羞,君陨轻轻咳了两声,正色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宁缺正在感受房间里的气氛,听着这话,强行忍住笑意,说道:“确实还有些事情需要师兄你帮忙定夺一下。”

    君陨说道:“我的问题,除了大师兄和余帘便只有你能看出来,说明你的境界已经颇为不错,虽然还不稳妥,却也不用担心太多。”

    “不是这件事情。”

    宁缺拍了拍手,对着窗外的院门喊道:“进来吧。”

    从小院外走进两名拄着拐的少年,神情都非常紧张,但如果认真观察,便能看出其实差异极大,其中一名少年衣着光鲜,明明紧张的要死,却仍然用余光四处打量,扮演着镇定的模样,眉眼间透着一种浑吝的劲儿,另一名衣着朴素的少年则是始终看着脚下,握着拐架的右手不停地颤抖,相信如果不是被前面那个少年带着,只怕他连路都不会走。

    宁缺对二师兄说道:“前些天和观主战,这两个小子表现不错,看伤势恢复情况,身体底子也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潜质。”

    “你想让他们进书院?”君陨问道。

    宁缺说道:“如果师兄觉得还成,就挑一个当徒弟,剩的那个给我,不过最近这段日子,可能两个人都需要你先管教着,我没时间。”

    君陨说道:“师兄都还没有传人。”

    宁缺说道:“如果大师兄想要,我让给他便是。”

    两名少年自然便是张三和李四,那日雪街血战之后,他们回家被好生教训了一通,如果不是受了重伤的缘故,只怕要被长辈们痛打一番,也正因为受伤的原因,李四一家暂时没有回原籍,还是借住在三元里张家,直至今日,长安府忽然派人过来,把他们从长安城里接到了书院。

    两名少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浑浑噩噩地走进书院,进入半山的云雾,然后便来到了真正的书院。

    书院对于唐人来说,是最尊贵的地方,却并不神秘,然而后山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因为所有细节都表明这里应该是仙境。

    直到伴着瀑布声进入小院,听到宁缺和君陨的对话,两名少年才明白自已遇到了怎样的机缘,于是他们愈发紧张,即便是张念祖也不敢再四处打量,低头看着自已的脚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宁缺说道:“我知道进后山需要考核,不过我瞧这两个小子实在是有些顺眼,我现在主要担心的是他们像我当年那样,没有修行的资质。”

    君陨说道:“既然你都能修行,他们自然也能,只要书院愿意教人,就没有教不会的人,你想把他们留下来,那便留下。”

    宁缺不再多留,对两名少年说了几句话,便告辞而去,七师姐送他出院,在院门时不知道碰见是谁,传来说话的声音。

    两名少年此时处于极度的震撼和幸福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宁缺的离开,敬畏地看着身前这名断臂男子,等着对方的吩咐。

    便在这时,一只大白鹅摇着屁股走了小院,熟门熟路的来到屋前,有些笨拙地迈过高高的门槛,踱到君陨脚边一屁股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掌教闯山时它受了伤,现在还没有痊愈,精神有些恹恹,不然如果让它瞧见自家院子里多了两个陌生少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饶是如此,两名少年依然被这只仿佛知道人事的大白鹅吓的一跳。

    “书院的规矩,日后你们再学,首先要学的便是处变不惊。”

    君陨看着两名少年,面无表情说道:“去院中站着,不准扶拐,膝不能弯,眼不能闭,如果能看到明天清晨的第一抹阳光,便算你们过关。”

    在小院门口与大白鹅相撞,宁缺险些被它啄了一口,如果不是看着它精神不大好,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恼火说道:“师姐,将来你变成这间小院的主人,可不能像师兄那样,对家纶如此严厉,对大白鹅却宠的不行,你得把那畜生管的紧些,没见我现在也是个残疾人,居然还敢对我下嘴。”

    木柚的心情本就有些紧张,听着他这话,更是不知如何言语,低声问道:“这件事情难道你们早就看出来了?”

    宁缺笑着说道:“我们又不是瞎子。”

    木柚把手里的绣帕拧成了一朵huā,低声分辩道:“是他先喜欢的我。”

    宁缺说道:“老师都不在了,谁还敢来管这事?”

    木柚小心翼翼说道:“就算老师还在,也不会不同意吧?”

    宁缺看着夜空里那轮皎洁的明月,不知怎的便觉得有些恼火,说道:“那个老不修的家伙,谁知道会弄出什么扯犊子样的事儿来?”

    “什么是扯犊子?”

    “就是……拉小牛崽子。”

    “老师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情?”

    “因为……他和老黄牛亲。”

    “小师弟,你又在说胡话。”

    “总之就是说老师很不靠谱的意思。”

    “嗯,老师做事情确实向来都不怎么靠谱。”

    木柚看着山峦间的明月,微微一笑。

    然后她转向宁缺,行礼说道:“小师弟,多谢。”

    宁缺带着两名少年进书院拜师,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但让二师兄来负责处理这件事情,自然是存着让师兄分神的想法。

    她谢的便是这件事。

    宁缺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后山很大,所有人都有自已单独的小院,而且不是山景便是湖景,便是唐小棠也不例外,宋谦和八师兄成天在松下弈棋,读书人常年在藏书洞里起居,他们的小院基本上就没有人住,也就那般空着。

    以往因为桑桑的缘故,宁缺是书院后山唯一的走读学生,基本上都住在老笔斋或雁鸣湖,只偶尔会在山间留宿,但房子始终留着的。

    夜色深重雾气浓,他撑着拐杖,沿着山道慢慢向自已的小院走去。

    桑桑不在长安城,雁鸣湖的宅院被他斩成废墟,老笔斋的院墙也被斩成了两断,他没有回长安城的理由,以后大概便会以此间为家了。

    他的小院离镜湖不远,便在北宫、西门二位师兄平日里奏琴演曲那方密林的后方,很是偏僻清幽,月光洒落在屋檐上,更添寒意。

    有人在等他。

    唐小棠靠着泥墙,低着头,看着旧旧的小皮靴,不时踢一下墙。

    宁缺看着她清丽的容颜,眉间那抹淡淡的哀愁,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唐小棠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桑桑真的死了?”

    她是桑桑的好朋友,桑桑的好朋友很少。

    想到这个事实,宁缺忽然觉得身体某个地方有些痛。

    “回来之后没有几个人会在我面前提起桑桑,有些人大概是觉得不方便提,比如师兄和师姐们,更多的人则是根本已经忘记了她。”

    不等唐小棠说话,他继续说道:“是的,桑桑死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叙述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但越是如此,越令人伤感。

    唐小棠说道:“她真的是昊天的女儿。”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或者说,她就是昊天。”

    他想起昊天在惊神阵里留下的那些痕迹,桑桑在长安里走过的痕迹,那些被他斩断的旧居和过往,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我把昊天养大,还把她给睡了,有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很传奇的人?

    唐小棠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但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

    因为她现在也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皮皮背着观主离开了长安,应该是回知守观,我想告诉你的事,我欠他很多人情,我还欠他人命,所以将来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我会拼命去做。”

    唐小棠听懂了他的意思,说道:“……小师叔,多谢。”

    二人在凄冷的月光下拥抱,给予彼此温暖和勇气,然后告别。

    宁缺曾经以为自已什么都不欠,只是这个世界亏欠自已,直到他去了渭城,来到长安,进了书院,才发现自已欠的越来越多。

    他欠陈皮皮命,欠莫山山情。

    莫山山没有接受大师兄的邀请来书院居住,还是住在长安城的礼宾馆里。

    她自大河国千里迢迢而来,破派而出,为的是书院以及朱墙白雪。

    宁缺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有情人,最终不知会如何。

    不是所有的男女,都会像二师兄和七师姐。

    就像他也曾经有过妻子,现在却是一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想,睡一觉大概这些事情便会都过去,却怎样都睡不着。

    他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白月光。

    那年离开渭城的时候,星光也是这般的寒冷白淡,如霜。

    观主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忽然变得很痛,心也很痛。

    城门处很热闹。数千名唐军依次走进城门洞,他们苦战归来,衣衫褴褛,神情疲惫,身上带着或重或轻的伤。

    无数长安城的百姓夹道相迎,迎接着这批自前线归来的将士,依然没有喧闹的锣鼓,却有热情的笑脸和挥手。

    这是大战开始以来唐军的第一次轮换,从前线撤回的军队,大部分归各州郡安置,回到长安城的只是一部分。

    唐国朝廷在战争中展现出近乎完美的行政能力和令人瞠目结舌的效率,自募兵令发布,数十万曾经的退伍军人,或自发或有组织地补充到了前线,各类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各处前线,终于让唐国迎来了喘息的机会。

    惨烈的战争还在疆土上继续,各地迎接将士归来的仪式庄重但简朴,长安城里的仪式也不例外,但皇后娘娘的亲自出席,还是吸引了很多民众。

    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城外的官道旁,城门处的热闹随着人们的离去变得安静,但这辆马车却似乎没有离去的意思,始终停在原地。

    正值战争,长安人的警惕性极高,没有过多长时间,便有人注意到这辆马车的异状,报知给了巡城司。巡城司的士兵前去盘问,待看清楚中车中坐着何人后,赶紧连声请罪退下,却又是引来了很多好奇的目光。

    一只手掀起青色的窗帘,宁缺隔窗望向看着被寒冬冻凝的官道远方,待终于看到有尘土掠起,他撑着拐棍下车相迎。

    数十骑唐军回到了长安城,从兵器制式和座骑可以看出,应该是骁骑营的骑兵,骁骑营直属皇宫指挥,是真正的贵兵,单以地位论,甚至还在羽林军之上,但现在这些骁骑营骑兵,却比先前入城的普通唐军更为狼狈。

    宁缺看着马上那名男子,说道:“看着你穿皮甲,还真有些不习惯。”

    男子满身灰土,却依然英气难掩,听着宁缺的话,微笑说道:“既然是在军中,不是在长安城里收房租,自然不能穿那身旧衣。”

    他自然就是带着骁骑营千里驰援东疆的朝小树。

    朝小树跳下马,没有来得及说话,却先咳了起来。

    宁缺说道:“既然受了伤,就不要骑马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先上了马车。

    朝小树笑了笑,回头对刘五说了两句话,也坐进了马车,说道:“既然是来迎我的,哪有自已先进马车的道理。”

    宁缺指着自已身上的绷带,说道:“我被观主戳了七个洞,血基本上都流光了,可不敢站在道畔吹太长时间的寒风。”

    朝小树看着他的脸,发现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些青稚,想着长安城里流传出来的那些消息,说道:“我以为你死了。”

    宁缺说道:“我也以为你死了。”

    两个对视而笑。

    宁缺说道:“为什么认为我会死?”

    朝小树说道:“听说杀夏侯之前,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你的故事不是书里的故事,既然如此,那么遇到观主,你怎么都该死才是。”

    宁缺说道:“你放下老婆孩子热炕头,带着几百骑便要去当大英雄,我以为这种英雄最后总要死去,才能完美地展现悲壮的情绪,所以我以为你死了。”

    朝小树沉默片刻后说道:“有很多人死了。”

    宁缺掀起青窗向后望去,望向后方那几辆很沉重的马车。、

    车厢里是骁骑营将士的遗体,上面覆着马皮,被路途上的寒冷冬风吹了这么多天,那些马皮的边缘已经翘起,隐隐发青。

    “你带着数百骑兵出长安,回来时只剩下数十骑,确实死了太多人。”

    宁缺说道:“东疆那边,打的太惨了。”

    朝小树说道:“镇北军**对抗金帐王庭,和他们相对,我们这些在东疆上的人没有任何资格喊苦喊惨,只是边境空虚,东荒骑兵轻身肆虐,那些各郡征召而来的义勇军,确实吃了很多苦头。”

    宁缺说道:“我以为你会回来的早些。”

    朝小树说道:“前些天追隆庆,一直追到陈汤县还没有追上,然后发现这问题莫名其妙-就被你解决掉了,我便先回了东疆。如果不是书院守住了长安城,又把西陵神殿联军在青峡处堵了七日,固山郡和撤回境内的东北边军根本无法重新组织起来,那我现在应该还在那边。”

    宁缺说道:“局势的变化,总是要慢慢来的。”

    朝小树看着他身上的绷带,说道:“你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这个问题听上去很简单,也许只是关心,但宁缺知道朝小树此时提到自已的伤势,肯定不会这般简单。

    “不知道。”他知道朝小树还想问什么,继续说道:“师兄师姐们的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这方面你暂时不需要想了。”

    朝小树微微皱眉,问道:“为什么这么慢?”

    宁缺说道:“不容易受伤,受伤后便不容易好。”

    他想着后山依然伤重难起的师兄们,想着还坐在轮椅里的三师姐,神情渐趋凝重,如果道门强者潜入唐国心腹,那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由东城门入,自然便要经过东城。

    马车路过老笔斋时,宁缺掀起窗帘,看着铺门依旧完好的旧居,想着这些年在这里发生的故事,难免有所感慨。

    “天启十三年春天,你和桑桑来到长安城,现在是十八年的深冬,其实只过去了五年,却好像已经过去了数十年之久。”

    朝小树看着老笔斋还有旁边那些铺子,想着天启十三年的那场春雨,想着那天夜里的杀戮和自已那碗没有蛋的煎蛋面,微微一笑。

    宁缺看着他,忽然说道:“其实现在想起来,我们其实并不怎么熟。”

    朝小树说道:“不错,相见的次数都不是太多。”

    宁缺说道:“你难道不觉得有些怪?”

    “再往前推二十年,那时候先帝还是太子,我与他在红袖招第一次见面,打了一架,然后喝了顿酒,从此我便成了朝二哥。”

    “一杯酒便是一条命,一碗面也是一条命。”

    朝小树说道:“长安是座很有趣的城市,像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依然乐此不疲,所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确实如此。”

    朝小树没有回春风亭的家,而是直接进了皇宫。

    入宫后,自有太监接应,朝小树随之入殿,宁缺却没有跟着一起去,而是挥手让跟着自已的太监离开,自已去了御书房。

    他的一生巅沛流离,发生过很多次关键性的转折,很多地方都有很重要的意义,但大唐皇宫的御书房,无疑是其中很特殊的一个地方。

    在这里他写过一幅huā开彼岸天,于是和先帝相识,在这里他和李渔长谈一夜,才会第二天在殿前一刀砍下李珲圆的头。

    他把拐棍搁到书架前,慢慢挪到在案前,磨墨铺纸,开始写字。

    他不停地写,写了很多张。

    先帝当年就喜欢他的字,他却偏生不肯写,就算偶尔给几张,也像割肉般心疼,现在想来,当时还真不如多写几张,让陛下高兴高兴。

    现在他愿意写了,陛下却看不到了。

    御书房里非常安静,只能听到紫毫在纸面上滑过的声音,忽然间,不知何处传来几声极为威严的训斥声。

    宁缺微微失神。

    御书房和前殿离的极近,想必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先前那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已听到了陛下痛骂白痴的声音。

    就像在车中他说的那样,他和朝小树并不熟,但可以共生死。

    他和陛下其实也不熟,但陛下就敢把长安城,把李氏皇族的将来交到他的手里,他也敢用自已的命去完成这件托付。

    因为这里是长安城,这种事情很常见。

    他和陛下之间的信任,并不是从那张huā开帖开始,而是当时他在御书房里听到陛下痛骂白痴,他很喜欢骂人白痴,所以觉得好生痛快。

    宁缺醒过神来,陛下已经死了,再没有人在皇宫里大骂白痴。

    他摇了摇头,继续落笔行墨。

    忽然间,他握着笔杆的手变得有些僵硬。

    因为他再次听到殿前传来的声音。

    这一次他听的真真切切。

    那道威严的声音,确实是在骂白痴。

    皇后娘娘在骂人。

    宁缺笑了起来,觉得好生痛快。

    宫殿深处,有一张极大的地图,上面标注着繁复的线条和注释,被数十枝儿臂粗的明烛照着,才能看清楚所有的细节。

    一名军部的中年参谋,拿着细而长的木棍,指着地图,正在为殿内的所有人做着讲解,只是很明显此时能够听进去的人不多。

    皇后娘娘有些累了,坐在案后取过一盏茶缓缓饮着。

    将军和大臣们看着娘娘此时温婉的模样,哪里能联想到先前户部因为往征西军的粮草输送出了问题,娘娘痛骂十几句白痴时的画面。

    朝小树安安静静站在角落处,看着皇后没有说话,却像此时御书房里的某人那样,想起了曾经在殿内痛骂自已白痴的那位陛下。

    有些人还活着,他们回到了家乡,有些人已经死了,他们也回到了家乡,也许他们根本都没有离开过,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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