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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来之笔 第二十一~三章 相看两厌

    桑桑看着夜空里的月亮——月缺时,她如以往无数年里那般强大。月圆时,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虚弱,或者说她感受到神国里自己的虚弱,那人曾经说过,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那么她有什么?

    从落进极北那座雪峰里的瞬间开始,她就想要离开人间,回到自己的国度,因为她感觉到了危险。无论是神国里的她还是在人间的她,都很危险。然而那天神国的门便已经毁了,她如何回去?

    今夜桃山上,不同的人看着相同的月亮,想着不同的心事,有的想要离开,有的人想要留下,却不知是否想要相见。

    她在光明神殿后的露台上站了很长时间,直到明月消失,群山东面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晨光洒在身上,依然没有离开。

    朝云泛着异彩,被不知何处来的风吹散,露出红暖的太阳,她沐浴在阳光里,缓缓眯起眼睛,神情宁静而美好。

    她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也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落入人间渐为凡人,也不需要修行,只需要晒晒太阳便好。虽说那轮红日不知真假,但那些光线与热量却是真实的,是她的力量来源,至于那些酒水和菜肴,对她来说只是肉身所需要的养分,或者更多的是虚弱意识的需要。

    如今她非常丰满,或者可以直接说长的很胖,身体把繁花青衣撑的有些涨,她很白很高大,和过往十九年时间里的模样截然不同,但眼睛却没有发生改变,依然细长有如柳叶,眸清亮无比。

    她眯着眼睛,于是变得更细,像极了长安城雁鸣湖畔的那些柳叶,这不代表真的闭上了眼睛。她依然看着眼前的所有景物。

    跃出朝霞的红日,流风里的丝状云雾,崖间的细细瀑布,在她明亮的眼眸里一一呈现,她看见飞鸟在绝壁间来回,看见远处山野里的幼兽,看见极远处海水落下有礁石显现,看见阳光的热度让海水变成蒸汽。

    所有这些画面。都代表规则在发挥作用,这个世界的规则无法撼动,显得那样稳定,于是这个世界也显得那样稳定,天地元气和所有物质的分布显得那样均匀,她就是规则。所以她感觉很满意。

    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眼眸最深处却仿佛能够看到近似于人类陶醉时的神情,她陶醉在世界与自己的和谐之中。

    她继续站在光明神殿后方的露台上,看着不停改变却实际上一成不变的景物,始终没有离开,直到黑夜再次来临,月光再次洒落。

    今夜的月亮与昨夜相比又有变化,她不喜欢这种变化。

    月有阴晴圆缺,她没有旦夕祸福。却感到了生老病死的气息,这是她非常厌憎的气息,因为那是只有人类才会感受的气息。

    因为这抹厌憎的情绪,光明神殿后的风景忽然间变得不那么稳定起来,她愈发厌憎,那些风拂林梢的声音,在她耳中如惊雷万钧,瀑布落入云雾看似悄无声息,在她耳中却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敲打着战鼓。她所喜欢的清静再也无法清静。就像她就算把身后那些酒坛全部扔到绝壁下,也已经无法改变。那些坛里的烈酒已经被她喝完了这个事实。

    “我打算出去走走。”

    她看着夜空里那轮明月说道。

    两名白衣女童跪在她的身后,震惊的无法言语,她们来到桃山后,便没有看见过圣女离开光明神殿,西陵神殿里的人们,也从来没有见过圣女的真面门,为什么她忽然要离开,她要去哪里?

    第二日清晨,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停在了光明神殿前。

    大黑马从殿里探出头,望向车前那两匹西陵的战马,眼神里释放出无数杀意,想要让那两匹战马知其难而退,从而让自己营造出某种机会。

    她从神殿深处走了过来,看了它一眼。

    大黑马赶紧退后数步,屈起前蹄,跪在冰冻的神殿地面上,咧嘴傻乐,显得格外恭顺,甚至有些奴颜媚骨的感觉。

    她坐进马车开始闭目养神,一名白衣女童在车厢里伺侯,一名白衣女童挥舞马鞭,赶车离开光明神殿,向桃山下驶去。

    越普通的马车,在庄严肃穆的神殿里越显眼,然而神奇的是,仿佛没有任何神官和执事看到这辆马车的存在,也没有任何人听到蹄声以及白衣女童挥鞭的声音,马车就像鬼魅一般悄无声息下了桃山。

    马车没有在山脚下停留,而是继续前行,行过十余里山道,碾过小河上的石桥上,来到一座小镇上,然后停在小镇道殿对面的一家铺前。

    ……

    ……

    宁缺清晨醒来的很早,他先练了套刀法热身,然后在晨雾盘膝坐下,冥想片刻后开始呼吸吐纳,将桃山里丰沛的天地元气丝丝缕

    缕借入身体里,变成自己的浩然气,整个过程进行的非常小心。

    收功时晨雾依然未散,他顺着书殿后的小路向上走去,雾中有淡淡花香袭来,不由神清气爽。便在此时红日完全跃出朝霞,山间雾气骤消,他才发现身畔是千树万树桃花正在盛开,不由有些厌憎地皱了皱眉。

    当年夫饮酒登山,斩尽满山桃花,从那之后这里的桃花便再也没有开过,然而今年春天,光明神殿里的万年长灯忽然熄灭,满山桃花无由怒放,便再也没有谢过,哪怕现在已经是深夏时节也是如此。

    他爱书院前的桃花,因为那是夫从桃山带回来的树种,他不爱西陵神殿的桃花,因为那代表着夫的离去,还有那件事情。

    桃花深处隐约有路,不知通向何处,宁缺向那处走去,忽觉山风骤然寒冷,花瓣在枝头不停颤抖,仿佛瞬间来到了寒冬。

    万树桃花里隐藏着极了不起的阵法,难怪当年老师登山时会对这些桃花下辣手,宁缺想明白了这件事情,决定立刻退出。

    以他现在的境界和符道上的造诣,此时入阵不深,想退出应该不难,想要继续前行破阵而出,却是想也休想。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在满山桃花里感应到一股很熟悉的气息,甚至隐隐约约能够明白这些桃花的心意,他对阵法没有任何研究,却也明白这便是破阵的关键之所在,这片桃花对他来说是开放的。

    如果换成别的人,肯定会因为这种突然的变化而震撼惘然,继而生出暂时退避的念头,但他却没有,因为他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满山桃花因为她而盛放,又怎会拦他?

    衣袂与桃花相擦,落英阵阵,粉香片片,不需要寻找方向,也不用理会桃花里强大的阵法,只是凭借桃花传与他的感受信步而行,没有过多长时间,他便走过了这片对修行者来说异常凶险的桃花。

    桃花外便是绝壁。

    他站在崖畔,看着上方那数座巍峨的神殿,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山腰,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发现那里还是一道绝壁。

    他所站着的崖壁是桃山里的一部分,对面的那道绝壁也是桃山的一部分,明明便在数座神殿之下,却不知为何独立于桃山。

    两道绝壁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中间除了山风没有任何桥梁之类的事物,其下云雾缭绕,隐有幽冷气息传来,不知有多深。

    数十丈的距离对修行者来说并不遥远,尤其是对于魔宗修行者来说,然而看崖畔的地面和对面绝壁上的青苔,大概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也从来没有人在对面的绝壁上出现过,两道绝壁从未相通。

    两道绝壁就这般沉默相看无数万年,不知可曾相厌。

    有阴风自绝壁下方拂来,云雾微散,对面那道绝壁上隐隐出现了一些什么,宁缺的眼力极好,看到仿佛是数排石窗。他有些不确定,继续看着,待下一阵山风来时,云雾再散,发现绝壁上果然有石窗。

    难道那里就是传说中西陵神殿用来关押叛教重犯的幽阁?

    他看着对面的绝壁,微微皱眉。

    他又看了段时间,忽然闭上眼睛,有泪水从眼角流出,

    不是同情千万年来死在幽阁里的那些魔宗前人,也不是想起了曾经在幽阁里被囚十余里的光明大神官从而想起先师颜瑟,也不是因为那道绝壁石窗里隐隐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道和阴森气息令人心生悲悯。

    而是因为他的眼睛很痛。

    明明眼前除了绝壁山风什么都没有,但在先前那刻,却仿佛有根无形的手指,轻轻地在他的眼睛里摸了摸。

    那道力量很轻柔,但眼睛是人最娇嫩的部位,他虽然浩然气已近大成,也觉得刺痛无比,难以抑止地流下眼泪。

    过了片刻,他睁开眼睛再次向绝壁望去,然后闭上眼睛,再次开始流泪,这一次流的泪更多,因为那只落在眼睛里的力量更为强大。

    他确认摸自己眼睛的的那道气息,正是来自绝壁。他知道如果自己坚持看下去,那么那道绝壁的反击力度便会越来强。

    绝壁之间有大阵,可以防止任何人对幽阁的窥探,无论像宁缺一样站在数十丈外,还是站在数千里之外,只要你看这片绝壁,便会眼睛被触。没有人能避开,因为当你看时,不是你的目光落在绝壁上,而是绝壁的画面进入你的眼眸里,这道阵法的力量便会随之一道来临。

    此阵名触目。

    ……

    那片绝壁不让宁缺看,宁缺偏要看。他盯着绝壁间的云雾,看着聚散间若隐若现的那些石窗,眼睛越来越酸痛,最后仿佛中了万剑,再难支撑,闭着眼睛开始流泪,显得极为伤心,睁开眼时已经红肿如桃。

    他不知道绝壁间阵法的名字,但真切地体会到了这道阵法的神奇,心想道门果然不傀是当世第一门派,底蕴深厚至极,虽说这些年来略有衰败之迹,但至少在西陵神殿周遭看不到分毫。

    绝壁间的阵法,是防止被人窥视幽阁重地,只要保持足够的距离,或者不坚持看穿那片云雾,便不会产生太可怕的杀伤力。

    宁缺并不畏惧,只是想着西陵神殿的阵法便如此强大,知守观里的阵法想来更为惊人。去年深秋大师兄去知守观,如果不是陈皮皮事先在知守观里做了手脚,只怕他想进观也难,更不用说以知守观里的天书,把观主牵绊了那么长时间。

    不知道陈皮皮现在怎么样,他看着桃山崖间的流云艳阳,有些想念自己在世间最好的朋友。然后他想起陈皮皮的父亲,被他用千万刀砍出长安城的观主,如今观主生死不知,无论是唐国还是西陵神殿,都没有他的消息,他不知道那个了不起的人物是回了知守观,还是已经死在回家的旅程中,成了草席里的冰冷尸体。

    宁缺没有见过小师叔,观主是他在老师之后所见的最强大的人类,此时回想起长安雪街上的那场战斗,仍然心存敬畏,若这般强大的人类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他欢迎这样的结局,也会遗憾。

    离开崖畔,穿过万树桃花回到天谕院书殿,他到处翻拣旧年的神殿维修卷宗,想要找到一些关于那片绝壁上的阵法的线索,却没有什么收获。待他从书海里醒过神来时,天时尚早,腹中却传来饥饿之意,他这才想起今天没有吃早饭,走到厨房里看着米菜却有些不想动手。

    自从桑桑长大后,他衡艮少亲自下厨,尤其是现在身在西陵神殿,每每站在灶台前,看着窗外的煌煌神殿,他便觉得很恼火。

    然而人总是要吃饭的,即便以他现在的境界,十余日粒米不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心理和精神上的需求总得被满足。便在此时他想起去年夏天,夫子带他和桑桑游经西陵时,曾经带自己去吃过一样好东西。

    小镇外有流水石桥,风景清美,抬头便能看见二十余里外的桃山,只是这里并非正道,所以前来拜山的信徒并不多。

    道殿对面的铺子里有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铺子门摆着几个用黄泥封好的铁皮桶,有些残破的桶沿里向外散发着丝丝甜腻的香味。老人在喝酒,满是黄茧的手指不时捏一撮花生米送入唇中咀嚼,脸上的皱纹里满是黑灰,铁皮桶里飘出来的灰在其间积了几十年,早已洗不干净了。

    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铺前。白衣女童盯着那些铁皮桶,有些好奇,心想里面烤的究竟是什么红薯,怎么能这么甜这么香,大热的夏天居然也有人吃,便连圣女也要专程离开桃山来买?

    她们来的晚了些,前面烤熟了的红薯被两名天谕神殿的执事买走了,所以只好在铺外等着,这等待的过程着实有些无聊。

    桑桑坐在车厢里,她没有觉得无聊,在她看来无聊这种情绪是只有人类才会拥有的无聊情绪,时间对于她来说只是事物发生的顺序,并不涉及意义,而且她的时间向来都是有用的。比如她隔着窗帘看着烤红薯桶里冒出的热气和香味,其实是在感受那些热学方面的规则,也就是说在感受她自己。如果让某人知道她此时在做的事情,一定会认为她非常自恋,可事实上,现在的她连自恋这种情绪也没有。

    十余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护送着一名神官,从小镇外走过,看他们的方向,应该是要越过小溪,直接回桃山。

    那名神官是何明池。

    他师从大唐国师李青山,是西陵神殿在唐国最重要的人,长安血火一夜便是他的手段,最关键的是,他破坏了长安城里的惊神阵,按照事后掌教赏赐时的说法,他一个人便比西陵神殿骑兵加起来都更加重要。

    西陵神殿知道何明池必然是唐国和书院最想杀死的对象,便是神殿和唐国谈判时,都很自觉地没有把他的安全列入条件里,因为他们明白,唐国尤其是书院根本不可能接受这个条件,所以战后为了安全起见,神殿把何明池送到南方暂避了一段时间的风头,直到现在才让他回到桃山。

    桑桑隔着车帘望向远处的何明池,脸上没有情绪,身体里却不知为何涌出一a极为厌憎的情绪,她知道这个人对自己无比忠诚,而且是掌教那条忠犬的亲信,回到神殿后必将被予以重任,但她就是很厌憎此人。

    其实没有不知为何,她清楚自己为什么厌憎那个身披红袍的蚂蚁,只是她不接受这种理由,所以她认为自己不知道,那么便不知道。

    红薯终于烤好了,老人眯着眼睛徒手从里面取出三根滚烫的红薯,似乎根本感觉不到手指传来的烫意,用纸包好后递给站在铺前的白衣女童。

    白衣女童从腰间取出钱放下,捧着滚烫的红薯回到马车旁,掀起车帘递了一个进去,然后把剩下的两个递给同伴。

    鞭声清脆,轮声渐响,然后又忽然停止。

    白衣女童停下马车,因为感受到了车厢里传来的不容抗拒的意志,她和同伴静静地坐在车前,等待着可能将要发生的事情。

    片刻后,一名穿着神殿杂役服饰的年轻男人,走到了铺子前,看着老人问道:“您这家店真开了一千年?”

    宁缺看到了铺子外的这辆普通马车,却并不如何在意,只是在看到那两名如雪砌成的女童时,不免想起自己曾经的小黑侍女,默然想着,既然是给主人家做活儿的,黑要比白好,无论怎么打扫卫生也不会显脏不是?

    老人眯着眼睛,说道:“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

    宁缺不准备听他把祖谱背完,掏出铜板说道:“给我来三个。”

    老人说道:“我家红薯个头大,你一个人吃不完三个。”

    宁缺买三根红薯,纯桠是下意识里的行为老师一个,自己一个,还有桑桑一个,听着这话才明白过来,说道:“那两个便好。”

    老人徒手取出两根红薯递给他,把铜板收好,又开始喝酒。

    夫子曾经说过,大热的夏天吃红著,更必须趁热吃,就像冬天吃冰一般,寻求的便是极致中的极致,刺激中的刺激。

    宁缺不是一个纯孝的徒儿,老师说的很多话他都忘记了,但老师说过的所有关于吃食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忘记,因为他坚持认为,与世间最伟大的人这个称呼相比,世间最伟大的美食家这个称呼更适合老师。

    他捧着红薯坐到门槛上,手指微捏撕开薯皮,红黄的绵软著肉冒着热气,便露在了深夏的空中,香甜的气息向四周弥漫开来。

    他忍着烫意,开始吃薯肉,烫的不停伸舌头。

    车厢里,桑桑隔着车帘看着门槛上的男人,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绝对的冷漠然而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手里的红薯被捏烂了。

    她有些厌憎地皱了皱眉,看着冒着热气的薯肉,举手吃了一口,然后开始不停地吃着,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任何热度。

    深夏的小镇,闷热却又幽静,房宅后的树上,忽然响起蝉鸣,午睡完毕的蝉儿们开始庆祝与同伴分别半个时辰后的相遇。

    他坐在门槛上吃红薯。

    她坐在车厢里吃红薯。

    中间就隔着一道薄薄的布帘。

    红薯铺前很安静,老人饮了数杯酒,嚼了三撮花生米,正是微醺之时,用满是灰的手指敲打着桶沿,开始哼唱起来。

    宁缺坐在门槛上,听着那曲子虽然简单,却有些动听,尤其是那词虽然寻常,但细细品来却有几分意思,渐渐入神。

    “拾柴刀行,又恐惊着动人的山鬼。雨打蕉叶,鞋上落了只去年的蝉蜕。

    结藤而上,云端上的嘲笑声来自猴儿的嘴。经闲多年,腐叶下的陶范积着旧旧的灰。鸿落冬原,白雪把爪印视作累赘。望天一眼,云烟消散如云烟。”

    宁缺捧着红薯,怔怔说道:“有些意思。”

    得客人赞了声,老人愈发得意,唱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但音调却是陡然变得更加平静,仿佛乡野间的人在对话一般。

    “砍柴为篱,种三株桃树。撷禾为米,再酿两瓮清酒淡如水。摘花捻汁,把新妇的眉心染醉。爆竹声声,旧屋新啼不曾觉累。小鹿呦呦,唤小丫剪几枝梅热两壶酒。记当年青梅竹马,谁人能忍弃杯?”

    宁缺想起去年夏天,便在这座小镇这家铺子前,老师和她还在身旁,如今却只剩下自己形单影只,不由好生感伤。

    平淡的曲词,说的是村舍男女寻常情事,没有什么摧心裂肺的悲剧成分,但不知为何,那些清美画面旧时来往,在最后竟让人有些惘然。

    宁缺一直以为感伤是很奢侈的情绪,尤其现在身在西陵神殿,随时可能被人发现身份,所以他没有让自己在这种情绪中沉浸太长时间,揉了揉被绝壁阵法刺痛的眼睛,从门槛上站起身来向小镇外走去,

    桑桑静静坐在车厢里,听着老人唱的曲词,没有任何触动,意识里却掀起万丈狂澜,仿佛海洋掀起将要扑向大地!

    那片狂澜里的每一滴海水都代表着极端的厌憎——她很厌憎马车外那个年轻男人,甚至要比对何明池的厌憎强烈无数倍!

    她蹙眉抿唇,柳叶眼明亮的像是锋利的细刀,这是她来到人间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情绪起伏,于是她愈发厌憎。

    厌憎会带来愤怒,她的愤怒便是天怒,一怒便沧海桑田,大河泛滥,万民流离失所,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抗。

    基于某种原因,她不想杀死这个年轻男人,更准确地说,她不想现在就杀死这个年轻男人,所以这些天的夜晚,看着那轮明月时,她一直在用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压抑着心头的厌憎与愤怒。

    只有天心才能控制天怒。

    她厌憎他,她厌憎厌憎他的她,所以她一直不想见他,她很清楚,一朝相见必然生厌,到那时她再也无法压制自己毁灭他的意志。

    然而即便是她也没有推算出,今日自己离开光明神殿来到这座小镇,居然会遇见他、听到他的声音,在这间红薯铺前隔帘相见。

    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她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对他的厌憎与愤怒,恐怖的气息从丰腴高大的身躯里喷涌而出,直冲天穹。

    深夏的天空本来极为晴朗,忽然间有无数万朵黑云自万里之外飘来,瞬间笼罩整片西陵神国,天光顿时变得黯淡无比。

    寒冷的狂风在山林间和田野里刮起,吹拂的牌幌摇动,街道上杂物四处翻滚,宅屋里不停传来关窗的喊声。

    西陵神殿的画面更是令人震撼,无数道闪电,像金线般在黑云间生成,然后落下,绽无数道沉闷的雷鸣。

    轰的一声,一道闷雷自黑云深处劈落,二十余里外的桃山上隐隐可以看到一道火光,甚至传来了桃花燃烧时噼噼啪啪的声音。

    好在随后便有一场暴雨降落,燃烧的桃花被浇熄。西陵神殿三道崖坪上,无数神官和执事跪在雨水里惊恐看着苍穹,不停地祈祷。

    她隔帘看着宁缺,毫无情绪以至于冷酷无比的眼眸深处,有星辰毁灭,有世界重生,有根本无法想象的磅礴力量。

    从宁缺来到小镇开始,她始终没有真正地看他,直到此时毁灭的意志将要降临小镇的时候,她决定最后看一眼他。

    于是她看到了他的眼。

    那双红肿如桃花、仿佛刚刚哭泣过的眼。

    ……

    ……

    在夏天里显得格外诡异的寒风渐渐停止,磅礴的暴雨也渐渐变小,然后消失无踪,笼罩着西陵神国的万里黑云向世界的角落散去。

    刚刚落雨的时候,宁缺便跑回了红薯铺子。夏天的雷暴雨总是这样突如其来,对此他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他根本没有察觉到,那辆马车里曾经有道气息直冲天穹——夫子离开人间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感受到这种层级的气息。

    “脆弱而无能的人类。”

    桑桑隔着布帘,看着他红着的眼圈,毫无情绪说道,然后继续吃手里的红薯,再也没有向他看上一眼,仿佛不曾相识。

    宁缺看着最后那抹飘雨里渐行渐远的马车,不知为何心情觉得有些低落。他看着被雨淋湿的车厢后壁,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高胖的女子背影,蹙眉厌恶说道:“车里的姑娘怎么胖的跟头猪似的?”

    ……

    ……

    老人说道:“背后道人是非,也不知道你老师是怎么教的你。”

    宁缺没有接话,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里,才说道:“这样都没反应,看来是真没听到,应该是普通人。”

    老人放下酒杯,感慨说道:“原来竟是存的这个心思,书院出来的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奸诈狡滑了?”

    宁缺走进铺子,取出自己进神殿前放在这里的铁刀铁箭,对老人笑着说道:“我可没老师和师叔那种本事,当然得小心些。”

    老人说道:“那是自然,当年夫子上桃山的时候,家父和我在这里给他烤红薯,还没烤熟他老人家就回来了,你怎么比?”

    ……

    ……

    西陵神国是昊天眷顾之地,四季分明而偏于温暖,从来没有什么自然灾害。神殿所在的桃山更是如此,即便没有那几座神殿里的避雷道阵,千万年来也没有雷电会落下,所以今日的雷雨着实震骇了不少人的心神。除了隐约猜到事情真相的神殿掌教,其余的神官和执事都跪在了湿漉的崖坪上,对着天空不停地祷告,请求昊天宽恕自己的罪孽。

    三道崖坪上跪满了人,却依然没有人能够看到那辆缓缓驶上桃山的普通马车,更没有人能够看到桑桑和那两名白衣女童走进了光明神殿。

    她站在神殿后方的崖壁前,面无表情看着脚下已经变成雾气的那些最细碎的雨滴,想着先前在小镇上看到的他,默然无语。

    昊天神国的门毁了,她暂时无法回去,只能停留在人间,厌憎人类尤其是那个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昊天与人类之间不应该有任何情绪之上的关联,喜爱或者厌憎都不应该存在,一旦开始厌憎,便意味着她开始有了人类的情绪,就像在宋国都城对着满桌饭菜,看着那对不般朽的夫妇。

    她厌憎这种厌憎。

    她能算世间一切事,却算不明白自己的将来,就如今日的小镇,她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他,可如果她若不想见,又怎会遇见?

    ……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缺的眼睛被绝壁阵法刺伤,在小镇红薯铺前救了他一命,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从小镇回到天谕院后,他继续开始查找资料,试图找到破解绝壁阵法的可能性。

    他现在已经基本确定,绝壁云雾之间时隐时现的石窗,便是传说中的幽阁重地,是西陵神殿用来关押重犯和叛徒的地方,无数年来,除了桑桑的老师卫光明,便再也没有人能够从哪里逃出来。

    根据他在一本书查到的资料,幽阁绝壁上被神殿前代强者们设下了无数道阵法,其中一道便是他曾经感受过的“触目”。

    他关心那道绝壁和幽阁没有关系,幽阁里没有谁值得他冒险去救,他要去的地方在绝壁上方。

    他要去桃山峰顶的裁决神殿,当然这只是他最后的备用计划,他首先要去的地方是西陵神殿的马厩,那里在第三道崖坪上。

    想要上桃山,便需要经山道过三道崖坪,宁缺不认为以现在自己的境界,能够直闯西陵神殿,毕竟他不是小师叔也不是老师,如果他真的敢这样做,相信用不了两柱香时间,他便会死的很透彻。

    所以他不能走寻常路,只能走绝路。

    ……

    ……

    深夜时分,宁缺走进了那片桃花,纵使在漆黑的夜里,山间的万千桃树还在绽着粉白的颜色,很是美丽。

    前些天被雷电劈燃的桃树,早已被神殿执事们移走,已经回复如初,他行走在桃花之间,心情有些异样。

    满山桃花也是一道极恐怖的阵法,甚至比绝壁上的那些阵法更强大,哪怕是破五境的真正强者,想要通过这片桃花也非常困难,所以神殿在这里,根本不需要布置任何防御力量。但对他来说,想要走过去却是如此的轻松,因为这片桃花是她种的,每每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命运这种事情真的是很难形容。

    来到崖畔,他没有看绝壁一眼,毫不犹豫地向对面跳去……

    两道崖壁间隔着数十丈距离,再强大的修行者也会视为天堑,但对于魔宗强者和武道巅峰修行者来说,这只是一道浅浅的水沟。

    宁缺的浩然气已近大成,除了三师姐余帘和唐,或者没有受伤前的观主,再也找不到谁比他的身体更强,力量更大。

    根本不需要助跑,也不见如何发力,他双膝微屈,腹内如塘般的浩然气猛然送至身体四处,便向对面的绝壁疾掠而去。

    夜风呼啸拍打着他的身体,就像拍打着一块石头,眨眼间,他便来到了对面的绝壁间,双手骤然柔软,便像棉花般贴到了绝壁上。

    他的脚下是万丈深渊,云雾缭绕,显得愈发幽暗恐怖。

    绝壁上的触目阵,不止可以隔绝窥视的目光,还能感知到修行者最细微的念力波动,对于魔宗藏于身躯内的天地元气,更是敏锐到了极点。

    宁缺在落到绝壁前的片刻时间里,便把大部分的浩然气收回腹内的那片池塘,同时把剩下的那部分浩然气用来遮蔽自己的雪山气海。

    为避免触动绝壁上的阵法,他也不敢用符,等于说,现在他在绝壁上攀爬,完全靠的是身体本身的力量。

    他现在就是一个普通人。

    然而就算是这样,依然还是不够,他虽然闭着眼睛,但绝壁似乎依然认为他在看。他的双眼一阵剧痛,抠着崖石的双手顿时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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