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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来之笔 第六十四~五章 问天

    雨后的空气很透亮,即便深暮乃至夜色来临,依然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桃山前坪上的数万信徒,看着峰顶山道上的那个身影,情绪有些复杂,此时的画面,像极了多年前宁缺登书院后山时的场景。

    漆黑的夜穹就像一张墨纸,悬停在平坦的地面之上,其间有数十座山峰,给人一种感觉,如果不是这些山峰,夜穹便会落向大地。

    西陵神殿上的这片夜空今天显得有些特殊,满天繁星,却看不到月亮的痕迹,银色的星光洒落山麓,令桃山变了颜色。

    宁缺的目光越过银色的山道落在光明神殿上,然后他开始整理湿透的衣衫,把湿发束紧,负弓收刀,擦掉脸上的雨水。

    他的动作很慢,神情很认真,直到确认衣着和仪态都没有任何问题,方才拾阶而上,既是赴约而来,自然应当表现出尊重。

    夜色已深,那眉细月不知隐在那道夜云之后,完全不知踪迹,繁多的星辰在漆黑的幕布上显得很是明亮。

    夜空里有七颗最明亮的星星,号为指引之星,是渔民在大海上航行最可靠的指路明灯,更是亮的令人有些眼晕。

    从崖坪到峰顶的光明神殿之间,山道石阶共计七百级,宁缺看似走的缓慢,实际一步便是百级石阶,仿佛御风而上。

    他的脚离开崖坪,落到第一个落脚处时,便是走出了一步,夜空里那七颗明亮的指引星中。最北方的离天星骤然黯淡。

    宁缺继续走出第二步,于是七颗指引星里的第二颗也随之而黯淡,他每迈一步,夜空里那七颗指引星便有一颗黯淡无光,仿佛那些永恒不变的星光,都被他的脚步吸纳进了自己的身体。

    前坪上的数万人不是谁都能看到他在山道上的行走,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夜空里那七颗指引星的先后黯淡,震惊的呼喊声和惶恐的祈祷声骤然响起,掌教等人看着星象的奇异变化,更是神情凝重至极。

    ……

    ……

    满天繁星。桃山上有数座神殿,宁缺的眼里只有一座。

    光明神殿使用的建筑材料很不寻常,非金非玉亦非石,却自然透着份贵重之意,此时被星光笼罩,更添了几分圣洁的感觉。

    宁缺站在光明神殿之前,就像是一只不起眼的蚂蚁。

    他看着眼前的神殿,沉默不语,心里生出极为复杂的情绪。有些畏惧,有些兴奋。有些向往,却又想要逃避。

    他冒险离开长安,来到西陵神国,潜入桃山,便是为了来到光明神殿,去见神殿里的她,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直表现的淡定,然而当他真正来到光明神殿之前。将要与她相见时,便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管他怎样说服自己神殿里的她是桑桑,是自己养大的黑瘦丫头,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但事实上她就是昊天。

    有个词叫天壤之别,这是用来形容二者之间遥远的距离,还有个词叫天人相隔。用来形容永远无法接触的事实。

    他是凡人,她是昊天,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便是天与地的距离,他与她之间隔着一道贯通天地的高墙。天人相隔,其实便是永隔。

    宁缺的情绪从未像今天这般复杂过,他也从未像此时这般恐惧过,如果要在过往的人生里找到类似的经验,其实也与她有关。

    那次是桑桑离家出走,他坐在老笔斋里沉默等待,然后在长安城里四处找寻,在学士府里默然不语,于雁鸣湖畔呵天骂地。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变化,依然是她离家出走,依然是他要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回家,他担心带不回去,所以害怕。

    宁缺忽然间变得极为愤怒,不知道因为恐惧而生气,还是因为她像上次那般不听话而恼火,愤怒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离家出走这种事情很有趣吗?”

    他看着光明神殿幽静的深处,说道:“第一次我就当你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呢?你都已经过了二十了,还不懂事?”

    “你知道老笔斋里现在有多脏吗?桌子上积的灰比灶里的灰还要多!这些事儿不都应该是你做的,结果你在干什么?嫁了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家洗碗扫地抹桌子,结果还收不了心,非要到处玩,整天不着家!”

    “哪有这么多好玩的呢?你看看这座破神殿,冷清的像座石墓似的,哪有临四十七巷热闹?我就不信这里的陈锦记能比长安城的好!”

    光明神殿里始终没有声音传出,宁缺越发恼火,说道:“说话呀!说话呀你!怎么连话都不敢说了?是不是心虚了?”

    “难道你真拿定主意要和我分家?把箭和马车给我,把黑伞和那头憨货留下,你倒是把这些家当分的清清楚楚,但你有没有经过我同意?”

    “好,不说我有没有同意的问题。就说分家这种事情,既然要分就得分的彻底一些,老笔斋里的银票,我把你的一半埋进了坟里,雁鸣湖庄园的地契,我填上了你的名字,赌坊的股子我给了学士府……”

    他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黯淡,低声说道:“其实我没有想过和你分家,那些财产的处置是按遗产算的,既然你还活着,那些处置自然失效,你把拿走的那些东西还回来,就当这些事情没发生过怎么样?”

    光明神殿里依然没有声音。

    “把大黑还给我,把大黑伞还给我,把……你自己还给我。”

    宁缺说道:“我相信就算你忘了很多事情,但至少这些事情没有忘记,不然你不会想着让酒徒把箭和车送到长安。”

    神殿依然幽静,无人回答。

    “我现在才想明白,你为什么要西陵神殿召开这场光明祭,因为你要杀皮皮,但你没办法杀死他,因为我对你说过,我们欠他命。”

    宁缺的情绪忽然变得平静起来,举步向神殿里走去,一面说道:“就算没有这场天启,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一直都在。”

    “你屏蔽了我的感知,一样存在,就像你脸上涂上三层脂粉,你的脸也依然是黑的,因为这是天生的,这是冥冥中注定的。”

    幽静的光明神殿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和平静坚定的语声。

    “你是昊天,也是冥王,那么你我之间的关系,便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情,既然如此,你又怎么可能单方面做出切割?”

    ……

    他有些震惊,因为那个身影很高大,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大,而且露台上的女子很胖,已经超出了丰腴的范围,只能用胖来形容。她穿着一件很薄的繁花青衣,崖下有秋风轮拂,却招不动丝毫,因为衣料被她丰满的身体绷的极紧,紧紧地贴在身上,线条夸张地隆起。

    宁缺想象过很多次和桑桑重逢时的画面,却从来没有想到再次相见时,那个黑瘦的小丫头已经消失不见,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个高胖的女子。

    他想起来那日在小镇上买红薯时到的那辆马车,到那辆马车里的那个高胖的少女,想起自己曾经说她好像一只肥猪,才明白原来两人早已相遇。

    当时的他相遇而未相识,她却必然一切了然于心,一念及此,他觉得自己的信心正在逐渐消散,书院的计划似乎也将要变得可笑起来。

    他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个女子上去和桑桑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和他回忆里的桑桑完全是两个人,但他知道她就是桑桑,不是因为那种玄渺的感觉,而是因为肯定的感知,他和她之间的屏障已经消失,他自然能知道她就是她。

    露台上的女子明明就是桑桑,着却不是桑桑,不是那个瘦瘦黑黑的桑桑,而变成了白白胖胖的桑桑,宁缺忽然间伤感起来,因为他明白自己大概再也见不到那个瘦瘦黑黑的桑桑了。

    桑桑站在露台上,临绝壁以观秋夜,双手负在身后,青袖垂落有如沧海,身姿挺拔仿佛高峰,然而给他的感觉却是那样的寂寞。

    “跟或回家。

    宁缺着她的背影说道,语气很自然不再像先前在神殿外那般激昂,就像一个男人在湖边到了贪玩的小妻子。

    桑桑没有转身,依然负着双手,沉默不语,夜穹上的星光洒落在露台上,洒在她宽圆的肩头,然后如水墨一般泅开。

    神殿里幽静无声,夜风自露台处抟入,绕过断成数截的万年长灯掀起一块旧布,露出一块金砖,还有一把大黑伞。

    宁缺着那处,沉默片刻后向露台走去。他走到她身后,把手伸向她的肩似想要把那抹星光从她的身上抟去。

    夜风轮柔他的指尖向她的肩头落下,然后落下。

    他手指前端被削掉了一块鲜血渐溢凝成一个极规整的圆,上去就是一个殷红的小点,像美人身上的朱砂痣般好。

    露台上有无数道肉眼不到的线条,把空间分割成两个部分,分成两个绝然不相通的世界,桑桑的世界和人间。

    桑桑的世界由最基本的规则所构成包括空间规则,只要她不允许,那么便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她的世界。她的世界和人间相距无比遥远,即便她来到人间依然如此,她明明就站在宁缺的眼前却像是远在天边。

    宁缺和她站的这么近,却隔的那么远。

    宁缺着手指前端殷红的血,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清淡和嘲讽,说道:“果然是天人相隔。”

    他抬起头着她高大的背影,着她丰腴的腰臀,说道:“你变胖了很多,也变高了很多,人都变了,想来有很多事情你也已经忘了。”

    桑桑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负着双手静观夜穹下的群山。

    “那些事情我没有办法忘记。那年在河北道,饥民自相残杀,父母易子而食,我虽然活了下来,但已经变成了他们的一分子,如果不是在尸堆里刨出了你,我不知道我一个人会活成什么样子,所以不仅仅是我救了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救了我,你让我活的比较像个人样,让我在岷山在荒原上无恶不作的时候,都能找到一个比较光明的理由,是的,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背上的你就是唯一的光明,你甚至曾经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理由。”

    宁缺着她的背影,着她负在身后的手,忽然想要去把她的手握住,就像很多年前,她在岷山里被狼群吓的哇哇大哭时,他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和她说了整整一夜故事。如今她的手不那么小但他依然想握着,这种渴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思考过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你是永恒的客观存在,人类则只是时间旅途上的匆匆过客,我们的生命很短暂,而且必然有终结的那一天,很容易陷入虚无的路数,最终能够让我们坚定地走完每一天的理由,不外乎是情感之类在精神上显得比较强大的东西,而如果仔细去分析这些东西,往往会发现,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回忆的基础上。拥有的回忆越多,情感便越浓烈长久。我这时候不想和你回忆当年的那些事情,但你很清楚,我们两个人拥有谁都难以比拟的回忆,所以你不能离开我,我也不能离开你n正如我以前曾经说过的那样,你是我的本命,你是我的命,所以我来找你,我要带你走。”

    说完这段话,他再次把手伸向她的肩头,想拂去那抹寂寞的星光,想把她从那个孤单的世界里拉回人间,拉回身边。

    露台上响起无数道极脆的碎裂声,他的衣袖瞬间裂成无数块,覆在手臂上的精纯浩然气只支撑着极短暂的时间,便被空间里的那些线条切成碎絮,无数道细密的血线在他手臂上出现,眼着便要被切断。

    忽然间,那些把世界分成两端的空间规则消失不见,他手臂那些恐怖的血线,不再继续深入,因为””桑桑放开了自己的世界。

    桑桑缓缓转身,静静着他,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

    宁缺此时还没有从她放开世界的震撼中醒来,着她的眼神,愈发震撼无语,因为他从来没有过她这样的眼神。

    桑桑伸手握住他僵在身前的手。

    他觉得她的手很柔软,很温暖,就像是湖水一般,能包容一切,不,那不是手,而是温柔的宇宙,让他有些着魔。她是他的本命,所以她能感受到他的所思所想,而当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时,他也到了她的意识,到了她的想法。

    昊天的意识是那样的宏大,浩所若星辰大海,根本不是普通人类所能承受的,即便桑桑此时进行了控制,宁缺的识海依然掀起了惊天的巨浪。

    他的眼角开始渗血,但他的眼神依然明亮,因为他在那片惊涛骇浪里到了很多回忆,很多她的回忆。他到了河北道被剥光树皮的桑树,到了岷山里咩咩待哺的小羊,到了渭城里的烧鸡与酒,到了长安城里的老笔斋,到了陈锦记的脂粉,到了那场夏雨还有床下的银票,也到了雪海畔的那一夜。——原来她什么都没有忘记,这些事情她都记得,甚至比他记得的更加清晰。

    忽然间,宁缺的眼神不再明亮,变得有些黯淡,然后开始愤怒起来,因为他想明白了一个寒冷的事实,她是昊天,这些回忆里的幕幕画面,本就是她自己安排的,这些回忆只不过是她请夫子登天的衍生品!她和夫子相千年,谁都奈何不得彼此,她以天算构织了一个自然之局,降临人间,顺势而行,最终在洒水畔成功迫使夫子登天。她和宁缺的那些回忆是这今天算之局里的一部分,但不是原因,也不是目的,甚至可以说,这些只是手段。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着那绝对不属于人类的永恒平静,缓缓地握紧了左拳,因为身体用力,右臂上的那些血线再次崩开。

    画长空7:49:

    八月份完结呀,也快了

    谢恋

    7:49:5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自己所珍视的那些回忆,只不过是她的算计,老师离开人间,最关键的两个点,自然是收他为徒,以及桑桑被揭穿是冥王之女,他背着桑桑满世界逃亡,所有的,都是天算罢了酬

    但他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因为他不甘心,他总觉得她还是桑桑,直到此时此刻,双手相握,意识相通,所有的都被揭穿,于是他很痛苦。

    “所有的都是天算,那么回忆自然也是假的。”

    宁缺默然想着,然后在意识里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那些回忆可以虽真的,因为那时候的桑桑还没有醒来,还是他的桑桑。

    只不过当桑桑醒来后,那些回忆便成了手段。

    “我没有算到所有的事情,因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我留在了人间,与你之间的这段尘缘,始终无法斩断。”

    桑桑说道:“所以你要臣服于我。”

    宁缺对她从来没有任何隐瞒,包括他最大的那个秘密,去年随着夫子在海上漫游的那段岁月里,师徒的谈话也没有避着她。她知道他不是昊天世界的人,所以她决定展现自己的宽仁与慈爱。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我不是你的子民,为何要臣服于你?”

    桑桑说道:“我赐你冉永恒。”

    宁缺问道:“永恒这东西是什么?能当饭吃?还是能替我铺床叠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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