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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11章 诛心惑神幻真伪

    丢下三具尸体,韩冈回到屋中,换上了另一架上好弦的弩弓,又从桌上拿起一个小布包,快步小屋中出来。他看了看大门处,仍没有什么动静,看起来王五、王九两人还未被惊动的样子。

    韩冈方才射杀的三人,都是没能发出一声惨叫便告毙命。这可以说是韩冈的运气,但也是两名守兵的运气,不然他们同样是刘三等人的下场。杀三人是杀,杀五人也是杀,性命攸关,韩冈绝不会手下留情。

    韩冈从容不迫的回到三人的尸身旁,先打开小布包,从里面掏了两下,掏出一套引火的火刀火石和火绒来。他看着手掌上的三个小器物,笑得越发的阴冷。韩冈蹲了下来,将手探进刘三的怀里。突然脸色一变,手上一顿,再抽出来时,掌心中却多了一个火折子!

    火折子是用白薯藤特制,点燃后吹灭,但火星依然在其中阴燃,要用时只需迎风一晃就能再次燃起。这等特制的引火物能把火种保持一天之久。为什么刘三要随身带着引火的东西,火折子的价格可不便宜!韩冈心中有些觉得不对劲了,连忙搜查了另外两名衙役的怀里。果然,又给他摸出了两个火折子。

    此时月色如水,清辉洒满地面,庭院中亮堂堂的,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刘三三人腰间都系了个大葫芦。韩冈探手摸了一摸,手上滑腻腻的,像是还未干的血。但他再凑鼻一嗅,却是菜油的味道。

    怀中藏火,腰间藏油,刘三三人想做何事不问可知。

    “该不会是英雄所见略同罢!”

    韩冈只觉得今天遇上了天下间最为荒谬的一桩事,只想狂笑出来。都是想栽赃,却没想到想栽给对方的,竟然是同样的罪名。有什么罪名能比得上火烧军器库?!他和黄大瘤想的都是一般无二!

    ‘不,不可能是黄德用黄大瘤。’韩冈突然摇头。

    黄大瘤决没有这等魄力,也没有这个需要。他有理由杀自己,但绝没能力用上这等过火的手段。如果是烧一点不重要的东西来陷害,用个火折子就够了;三葫芦的油足足有四五斤,用来引火,整间军器库都要烧通了顶。也不可能是陈举想杀自己,以陈举的势力,哪里需要用一间军库为一个穷酸措大陪葬?一句话就能让韩冈死的不明不白。

    那刘三死前说的‘陈’又是什么意思?除了陈举还能是谁?

    韩冈的脑筋飞速转动,很快一点灵光闪现——如果真正的目标不是他呢?

    主使者必是陈举无疑,这点完全可以确定,他人绝没这等胆量和能力。但对付他韩冈应该只是附带,陈举的目标肯定是这座军器库。要烧库房,理由韩冈也能猜个**不离十。这样的例子,故事中、现实中,还有在他的记忆中,绝不算少。何况,近三十年来,成纪县衙不是烧过三次吗?

    纵火焚烧官衙府库,这并非什么骇人听闻的奇事。莫说胥吏放火灭罪证,据韩冈所知,几十年前就连知州放火都是有过的!

    知州放火烧去账册毁灭罪证,韩冈都知道的事,在关西也不是秘密。其主角是便是岳阳楼的建造者,范文正公【范仲淹】的好友滕宗亮滕子京。范文正的《岳阳楼记》传之千古,大大的有名。而下令建造岳阳楼的滕子京,在关西也是大大的有名。他在泾州知州的任上,耗用公使钱无数。当事情被揭发,朝中派出监察御史要检查他的公使钱帐册的时候,他也不废话,一把火把账册烧了精光。

    ‘你不是要帐册吗?诺,那堆灰就是。’

    尚幸国朝一向优待士大夫,而仁宗皇帝尤甚。做出了这等事,滕宗亮不但保住了性命,还能继续担任知州,只不过地方换成了岳州罢了。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所以能出现在历史中,也正是因为他的一把火的缘故。

    除了滕宗亮这位知州放火外,还有一桩闹得更大的。真宗朝时,八大王赵元俨——也就是民间传说中的八贤王——的侍婢韩氏因为偷了几两金器,为防败露,一把火烧了荣王府不说,火势蔓延,连带着把左藏库、朝元门、崇文院、密阁一起付之一炬。

    王府倒也罢了,但崇文院和密阁中,可是珍藏着从唐朝、五代开始,直到宋代的各色孤本珍本的书籍,以及历代诏书、奏疏等重要历史资料,可以说是皇家图书馆兼档案馆。还有左藏库,那是直属于天子的内库,里面是太祖、太宗两代的积蓄,足有数千万贯之多。可就因为几两金子,便一股脑成了灰烬。

    至于胥吏放火,那就更多了,不胜枚举。为了掩饰罪行,把证据一把火烧掉的事,在此时常见得算不上话题。宋代的建筑九成九以上都是土木结构,只要一把火,那就是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最多最多事先要找个替死鬼顶罪就成了。

    如此一想,一切都说通了。作为预定中的替死鬼,韩冈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句:“娘的,真是赶巧了。”

    想通了一切,韩冈心如电转,转眼便有了定计。返身回屋,从墙上取下一支号角——这是库房出事时才可吹响的警号——仍旧提着重弩出了门去。只是他刚出门,便止步立定不动。

    在韩冈眼前,一盏灯笼从大门处飘了过来,灯笼后面的,正是守门的库兵王五、王九。

    王五和王九本是要给放火的刘三几人望风。按照户曹刘书办的说法,纵然军器库遭焚,陈举照样能保住他们。只要把罪名推给倒霉的韩秀才,最多在狱中待上半月,而酬劳足以让他们过上两三年的快活日子。两人的心中都有些不情不愿,可陈举的话他们也不敢不听。今夜王五、王九只得依命行事,但刘三进去了半天,却再也没有动静。两人心中慌得厉害,都觉得有些不对,才打着灯笼过来查看。

    可这一看,只吓得两人魂飞魄散。灯笼和明月一起照着地上的三具尸身。刘三等人脸上残留着的惊恐,莫名的传到了王九、王五的心中。而明显是凶手的韩冈,正站在小屋门口从容的看着他们。

    韩冈高大的身材如劲松一般挺直,依然是白天时的平和淡定,但站在三具尸身旁边,如何还能是同样的神情?!

    “韩三,你做了什么?!”王九纵是大叫着,也驱不散缠绕在心头的寒意。而王五执着灯笼的手,更是不断在抖着。

    韩冈冷笑不答,只把号角凑在了唇边。在两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使足了气力,将警号用力吹响。不同于内地的城市,每日城内暮鼓敲响后,秦州城的街巷上便开始宵禁。寂静的城市夜晚,一声凄厉的警号击碎了人们的睡梦,许多人纷纷从床上爬起,巡城的甲骑也收缰停步,衙门里值夜的官吏则从房中冲出,多少人竖起耳朵静静聆听,以判断警号声的来处。

    号角声一连响了三声,方才缓缓收止,只留着袅袅余音回荡在深秋的寒夜之中。

    王九不住的发抖,浑身的热量都给那几声号角吹散,几乎语不成声:“韩三,你知道你做了什么!?”

    “看不出来吗?此三人夜入军库,谋图纵火,给我……杀了!”短短的一句话,韩冈却拖得很慢,最后两字又用重音用力吐出。一支上好弦的重弩拿在手中,为他的话助阵。两名库兵只觉得浓浓杀气从韩冈处扑面而来,阴寒刺骨,如坠冰窟。

    “胡说,他们……他们……”王五‘他们’了半天,终于想起刘三进来前的说笑:“他们是来请你喝酒的!”

    韩冈一声冷笑,连驳斥都不屑:“无故夜入人家者,杀之勿论。何况无故夜入军库?!此三人入库有军令否?!有号牌否?!又身携火种和油水,不知是意欲何为?!”他笑容越发的阴冷,“只可惜了两位王兄弟,倒要为他们一起陪葬!”

    “这……这与我们何干?!”王九结结巴巴的说着。

    “刘三他们从大门进来,你二人肯定是逃不了同谋之嫌。结伙入军库,不是偷盗,便是放火。而他们人人身携火种火油,除了放火还能作甚?”

    韩冈轻轻踏前,落地无声,却如重鼓一击,吓得两人连退数步。韩冈也不看他们,自顾自的绕着刘三三人的尸身踱起步,竟还是读书人特有的方规矩步,自如的仿佛在苦吟诗句。但从他口中出来的,不是吟风赞月的诗词,而是一句句如剑如刀的质问:

    “你们想想,若是库中失火,你等库兵真能逃得过罪责?

    我肯定是一死百了,但你们呢?

    陈举再大,也大不过国法,凭他一个小小的县中押司,能保下你们俩?!

    也许他事先跟你二人说过,最多挨上几下军棍,在狱中关上两月就没事了。但他的话真的能信吗?恐怕你们只要住上一晚,恐怕就要被病死了!

    杀人灭口,陈举是做不出?!还是想不到?!”

    韩冈的句句质问如一道道滔天巨浪,不断的冲击两名库兵心中的堤防。就算在微弱的月光和灯光下,仍能很清楚看见王五和王九的脸色一点点的苍白下去。

    王五和王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成了!’两人的表情,韩冈都看在眼里。趁着两人被吓得面如土色,也不等他们回过神来想明白,他的话兜兜一转,又道:“不过呢,若刘三他们是翻墙而入,你二人也不过担个失察的罪名。而且三人现在又已授首,火也没点起来,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翻墙而入?”两名库兵被韩冈的话所吸引,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仿佛有一扇光明的大门被打开。

    不远处的大街上一阵嘈嚷,韩冈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哈,援兵已经来了!”转过头来,对两人催促道,“喂,快点想想,这三个贼子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啊……?”两人心中仍旧有些畏惧陈举的势力,想开口说,却还顾忌着。

    “到底怎么进来的!?”韩冈却不等他们,声色俱厉,步步紧逼,而外面的嘈嚷声也越来越近,就像催魂的丧钟,一声声让两名门兵胆战心惊。

    王九还犹豫着,难以决断,王五年纪轻,顾忌反而少,忙忙叫道:“是翻墙进来的……”

    只有一个人说话,韩冈并不满意,眼睛盯着王九,提高声调,重复再问:“是怎么进来的?!”

    这一次王九看了看王五,一咬牙跟着两人一起喊,“……是翻墙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

    “翻墙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

    “翻墙!翻墙!”

    韩冈一步紧一步的重复逼问,就像后世的传销或是邪教,通过不断重复的问话和回答,进行条件反射式的洗脑。时间虽短,可是在紧急情况下,反而更容易让人陷进去,而难以挣脱。韩冈对这等手段熟极而流,借助形势,几句话的功夫,就让王五、王九彻底站到他这一边来。

    军器库外的横巷中已经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韩冈最后再一指三具尸身:“这几个贼子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王五和王九异口同声:“俺们两个只是看着门,绝没放一人进来。想来刘三他们定是翻墙而入,谋图不轨!该死!该死!实在是该死!”

    “说得没错!此事跟两位毫无瓜葛,纵有罪名也赖不到两位头上。”韩冈双手一拍,击节赞道。可是他转而又是一叹,“只可惜没有功劳啊……”

    韩冈这么一说,王九眼睛便是一亮。他行事老辣,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知当下该如何去做。呛啷一声,抬手拔出腰刀。一脚踩在刘三的尸身上,刀光连闪,刷刷刷的便在刘三的要害上剁了三五下。

    王五看着先是一愣,但转眼也明白过来。便学着王九的样,一刀搠进了躺在另一边的衙役肚腹,又横里一拖,划出了个大口子。

    两人的这几刀,有个名目,唤作投名状。刀子都沾了血,跟韩冈便算是一伙了,下面再想反口可就迟了。

    一切刚刚抵定,几乎就在同时,大门处轰然作响,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撞门声。听到警号赶来援救的队伍,终于抵达了德贤坊军械库的门外。

    王五、王九忙提着带血的腰刀小跑着过去,移开堵门石,打算开门放外面的人进来。韩冈追在后面,急着叫道:“且等一等!”

    两名库兵现在以韩冈马首是瞻,立即停下了手。韩冈几步走到大门后,冲着外面大声喊道:“是谁人撞门?!”

    一个粗豪沙哑的声音在外回应道:“是巡城!快开门!”

    “可有凭证?!”

    “……要个鸟凭证!快给洒家开门!”门外一怔之后,紧跟着一声虎吼,顺带着大门又不知是什么被什么东西一下重击,震得门头上的石灰扑簌簌的直往下落。

    王五和王九有些迟疑回头看着韩冈。韩冈摇了摇头,不到开的时候,他隔着门继续喊话道:“军库重地,非许勿入。无有凭证,如何能开?!”

    “给爷爷撞开!”门外的吼声更怒,当真是在命令手下开始撞门。

    王五、王九有些慌了,而韩冈仍不为所动,“不能开!”

    “等等!”另一人清亮斯文的声音适时自门外传来:“本官可不可以做个凭证?”

    王九听声连忙凑到门缝处,向外一张望,紧张的回过头来对韩冈道,“是州中的吴节判!”

    “州里的节判?”听着来人并不隶属成纪县,韩冈这下方才点头,“开门罢!”

    吱呀一声,德贤坊军器库的大门刚刚移开门闩,打开一条缝,便被人从外猛然一下用脚踹开。躲避不及的王五被撞成了滚地葫芦,一队士兵随即一拥而入,各持刀枪,将三人团团围住。

    “是谁夜吹警号?”一名身穿公服的中年文官跨过门槛,问着韩冈三人,听声音,正是刚刚说过话的吴节判。

    宋代的重要州府,大抵都有三个名号——州名、郡名以及节度军额。比如秦州,州名为秦,郡名为天水,节度军额则是雄武军。州名是属于地方行政区划用名,最为常用。郡名则是古名,大率是爵封之用,比如天水郡公、天水郡君等。而节度军额,则是承继自晚唐五代,节度使自太祖杯酒释兵权后已无实际意义,只是高品武臣的官名,但节度使司的幕僚官们,依然是节度州中执掌政务重要的官员。

    吴衍便是隶属于秦州的雄武军节度判官,与成纪县两不相干,不过占了个近字,故而当先赶了过来。作为节度判官,有执掌州中兵事的资格。

    如今西夏人主力正攻打秦州隔邻、属于泾原路的原州,而偏师则在攻击甘谷城,虽然只是按照惯例一年一度的打秋风。但今年年初的时候,秦州刚刚被十万西夏军全力攻打,几个寨堡被攻破,厮杀得极为惨烈,原任秦州知州因此罢职——韩冈的两位兄长也是死于此役——故而今次也无人敢疏忽。秦州知州、秦凤路经略李师中已遣一军前往扼守秦凤、泾原之间要道的笼竿城【今隆德县】,以便能够直接支援泾原路,而自己又去了秦州转运枢纽的陇城县【今天水市麦积区】,去检查当地的城防和粮道安全。

    李师中不在城内,本是知州副手的通判又刚刚调任,所以吴衍便代掌其职,主管兵事。吴衍做事兢兢业业,也知道如今知州不在,权力三分,实是一点差错都出不得的。每日晚间他跟节度推官和录事参军三人,再加上司户、司理两参军一起,轮流在州衙中值守。

    今夜正好是吴衍值夜,当听到警号响起,便立刻出了州衙带着一队巡城甲骑急急赶来。半路上,他心中一直都是忐忑不安,胡思乱想着,只担心军器库出了大事。可当他进了军器库大门,却见也没有什么反常,心中却是微有怒意,只想找出吹响警号之人好好敲打一番。

    韩冈不知吴衍所想,正要上前禀报。这时,已经冲到院子深处进行搜查的士兵,突然在后面大叫道,“节判!这里有人死了!”

    吴衍循声望去,借助火炬之光,他终于看到了在三十步外的庭院地上,正躺着三具尸身。急急改口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这次甚至不用韩冈出头,王九丢下手中的带血的长刀,上前将串通好的谎言极有条理禀报给吴衍,“启禀节判,今夜有三名贼子,谋图不轨,翻墙偷入军库。幸亏韩三秀才警觉,他们才没得逞!……”

    韩冈低下头,将表情隐在灯火不及的阴暗处,暗自窃笑。千年的时光,进步的不仅仅是自然科学,同时还有社会科学……就不知恶性洗脑算是自然科学呢,还是社会科学?

    王九提到了韩冈的名字,吴衍从他那里了解到事情的大概经过后,当即开口问道:“韩三秀才何在!?”问是如此在问,但他的视线已经落到了韩冈的身上。身材虽是高大得像个武人,但身着士子才穿的襕衫,眉宇间又有着浓浓书卷气,读书人的相貌和气度,跟普通士兵截然不同,没什么人会错认。

    韩冈上前,作揖行礼:“启禀节判。韩冈在此!”

    韩冈走到近前,借着火光,吴衍更仔细的上下看了两眼。眼前的年轻人,看起来骨架很大,却有些病弱态的瘦削,眉眼稍嫌锐利,可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确是秀才作派,让他心生好感:“你是何人?现任何职?”

    “启禀节判,学生韩冈,今忝为成纪监库。”

    “你是个读书人?”吴衍明知故问。

    韩冈恭声回道:“学生的确读过几年书。”

    吴衍皱眉:“既是读书人,怎么接了如此贱职,岂不是有辱斯文?!”

    韩冈叹道:“县中有招,乃是衙前之役。家严已近半百,为人子者怎能让老父操此苦事。”

    吴衍点了点头,看着韩冈的目光也柔和了一点,百善孝为先,孝子通常都是与忠臣并立。韩冈出头应役,让老父得闲,的确是孝顺:“倒是有孝心的!方才吹警号者可是你?”

    “正是学生。”

    “你再将今夜之事原原本本的说给本官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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