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宰执天下》->正文

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13章 赳赳铁骑寒贼胆

    “从秦州往甘谷城的路可不好走。”普修寺的厢房中,韩千六在灯下摇头叹气,“黄大瘤死了,李癞子服软,本以为再没事了,怎么还被摊到这桩差事。唉……”

    “谁让孩儿得罪了县尹。”韩冈也是苦笑,“自来做官都是瞒上不瞒下,都生怕事情捅到上面,妨了自家升官发财的路。但军器库一案被州里截了去,死的、办的都是成纪县中的人。县尹因此吃了不少排头,少不得一个失察之罪,当然看孩儿不顺眼。”

    “这……这……”韩千六给惊到了,已是初冬的天气,头脸上却腾地冒出豆大的冷汗直往下流。黄德用区区一个班头就害得韩家差点翻不了身。现在黄德用死了,但陈举还在,却又得罪了知县,他舌头吓得直打结:“这……这可怎生是好?!”

    “爹爹不用担心。”韩冈安慰着,“孩儿现今与吴节判交好,若有什么事情,他总会帮忙担待着。县尹如今也不过是出口闲气,不会做得太过。左右就是一趟押运,避是避不过的,先走着看罢。”

    韩冈这话是说给韩千六听的,实际上他面临的情况要危险得多。成纪知县不会要他的性命,但陈举可是要的。他在公堂上没能如愿,后续手段当是一招招的接着杀过来。而从这几天来跟吴衍的接触来看,韩冈知道,雄武军节度判官绝不会正面与陈举过不去的。

    做官的都是怕麻烦,能少一件事就是少一件事。他能为韩冈移文成纪县,是他看着韩冈顺眼,能帮就顺便帮一手,但如果帮不了,那也就摊摊手,连句抱歉都不用说的。

    不过韩冈本来就不是把希望寄托给别人的性子。他对吴衍的要求也不多,请他随便找个理由,遣几个可信之人假借去甘谷城送信的名义与韩冈他同行,算是随行护卫,应该不成问题。再多的,韩冈自信光凭自己就能解决。

    陈举的势力在内而不在外,秦州城中他根深蒂固,可出了州城,陈举能动用的手段就只剩下几个选择,要防备起来也容易了许多,就是怕陈举害他不成,转去找父母和小丫头出气。

    “别说这个了。”韩冈不想再在知县和陈举的话题上说太多,省得他走后父母和小丫头担心,他问韩千六道:“去年杨太尉修甘谷城。爹爹你也是应役的,从秦州到甘谷,哪段路平,哪段路险,应该有个数罢?”

    韩冈嘴里的杨太尉,大名唤作杨文广,是当年威震云中的杨业杨无敌的亲孙,力克契丹的杨延昭杨六郎的儿子。韩冈不论前生今世,都是对这几个名字耳熟能详。

    杨文广为将有勇有谋,不输父祖之风。如今已年近六旬,仍拼杀在对抗西夏的第一线上。他曾参加过平定侬智高的战役,当主帅狄青北返后,以邕州知州的身份镇守广西边境。在现如今的大宋诸多武臣中,杨文广算是硕果仅存的名将。

    去年修筑甘谷城的时候,杨文广是秦凤路兵马副总管——总管则惯例是由身为文臣的秦州知州、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兼任——现在他正担任泾州知州,抵抗着西夏人的进攻。

    当时为了能在西夏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处在战略要地的甘谷城——当时还叫做筚篥城——筑好,秦州的六个县几乎是全民动员。秦凤经略司一口气从秦州调集了七八万民伕参加,韩冈的大哥去了甘谷城工地夯土,而韩千六也被紧急征召起来运送粮草。

    “去年为了给甘谷城运粮,你爹俺从秦州到甘谷,再从甘谷到秦州,来回跑了整六趟。说起来,那条路真是再熟也不过了。”韩千六叹了口气,感慨万千,“那条路啊,可不好走!”

    韩冈点了点头,虽然甘谷城就在秦州州城的西北面,直线距离只有五六十里,但由于两城之间隔了一重高耸分水岭,一个在藉水河谷,一个在渭水河谷。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隧道或是穿山公路。想从秦州城运辎重去甘谷,必须先向东,沿着藉水走到陇城县【今天水市麦积区】,那里是藉水与渭水的合流处。

    藉水与渭水虽然都是东西向,不过北面的渭水更近于西北——东南走向,与由正西向正东流淌的藉水有个不大的夹角。韩冈押运的这批军资便是要在陇城县由藉水河谷拐个大弯,转到渭水河谷,再从渭水上溯,改往西北方向去。一路要经过三阳寨、夕阳镇、伏羌城、安远寨,最后才能抵达目的地甘谷城。

    “根本就是要绕个大圈子,多走上百十里地。”韩冈对秦州到甘谷的这条路,了解得就这么多,“而且渭水和藉水都不是一条直线,河道在山间曲折多变,看起来近,走起来却远得很。”

    “所以说不好走啊!山路又长又窄,又是弯弯绕绕,不过隔着一重山,竟是要走上四程路。”韩千六用手指在茶盏中占了点水,直接在桌面上画起路线图来,“从州城到陇城,这是第一程……”

    一程就是一天行程,韩冈打断韩千六的话,问道:“不过才三十里地,秦州到陇城的官道修得又好,怎地这就算是一程了?”

    韩千六笑道:“三哥儿你不知道,从陇城往三阳寨【今天水渭南镇】的第二程这小六十里地太难走了,都是在山夹缝里,没得地歇脚。所以到陇城后须先歇上一夜,第二天四更天不到就得上路,一鼓作气到临夜时才能赶到三阳寨。”

    韩冈点头受教,心知这一路陈举若有什么安排,应该先出现在第二天,如果第二天没有出现,那便会出现在第三天。“那第三程就是从三阳寨到夕阳镇【今天水新阳乡】喽?”

    “哪得那么好事?!才二十里地出头怎么歇?还是四更天上路,巳时前能在夕阳上镇歇个半刻,再急脚赶过裴峡去,大约酉时能入伏羌城【今天水甘谷县城】歇息。”

    韩冈再点头,又把裴峡两个字记在了心底。

    韩千六看着韩冈老实听教,兴致一下变得极高,更是说得口沫横飞:“伏羌城那是甘谷水【今散渡河】汇入渭水的地方,这第四程便是沿着甘谷水向北去,三十里到安远寨【今安远乡】,再三十里方才到甘谷城。杨太尉在大甘谷口修得这座城,把整个甘谷都括了进来,少说也有数千顷的上等良田。

    甘谷本是筚篥族世代所居,甘谷城刚修的时候也还叫筚篥城。不过十几年前他们给党项人逼走了,换了心波三族来占着。现在甘谷有一半的地是他们的,还有一半他们也想贪掉。听说如今正闹着呢,三哥儿你通过甘谷的时候,说不定还会碰到些麻烦。”

    对于北上甘谷的路线,韩冈大体上已经了解了差不多,现在又从有过亲身经历的韩千六印证了一番,几个可能有危险的地方他都会做好防备,如果吴衍派来的人得力,保着自己安全抵达甘谷不成问题,即便不得力,他当日就在军器库找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足以应对一些危急状况。等到安然抵达甘谷城,他有的是办法出头。

    对于情报的搜集,韩冈也许还不如秦州城中惯谈着家长里短的妇人,但对相关情报的整理、分析、推断,这些在后世就算在商业活动上也是必不可少的手段,在此时的情报活动中,依然是块因少有人涉猎而缺乏系统的空白。

    这些天来,韩冈对有关陈举的情报着力打探了不少,排除掉了一些明显夸张扭曲的信息,陈举所拥有的明面上的实力,韩冈大体上都已经有所了解。而既然看到了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那隐藏在水下的阴影也逃不过明眼人的追根究底。

    陈家的田产遍布秦凤路的五州一军,其能动用的人力,至少在秦凤是个惊人的数字。而秦州城中的几家市口优良的出售吐蕃特产的商铺,以及面向蕃部的大型商号,证明陈举必要时还能动用蕃人的力量。与京中的联系,在各处城寨中的人脉,通过对陈举摆在明处的实力的解析,他所能动用的手段韩冈可以做到心中有数,现在他唯一担心的,就是父母和韩云娘的安危。

    “爹爹!”灯火在韩冈脸上投下的阴影中满载着忧心,连一贯锐利的双眉也变得纠结起来,“孩儿这一去,陈举必然有花招要使。孩儿倒不惧他的龌龊手段,就是担心你和娘会有什么不测。舅舅如今在凤翔军中,陈举手再长也伸不到那里,不如你和娘带着云娘去投舅舅一阵子,等孩儿把这里的事处理好,你们再回来。”

    “三哥儿你孤身一人对付陈举,可有多少把握?”

    韩冈展颜笑道:“爹,你也看到黄大瘤的下场了。陈举势力虽大,在孩儿眼里也并非无懈可击。只要没有后顾之忧,孩儿有的是手段应对。”

    “好!”韩千六没多考虑就点头答应了下来,李癞子和黄大瘤的结局,给了他很大的信心,也知道自己留在秦州只会给儿子添乱,“俺回去跟你娘说一声,去你舅舅那里避一避。”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而书房中仍燃着幽幽烛火。陈举犹未入眠,正与刘显隔案对坐。桌上摆着的两盏尤冒着滚滚热气的紫苏和气饮,清淡悠然的香药味随着蒸汽弥散在书房中。宋人喜饮茶,更喜欢名为饮子的药汤。陈举便最喜的便是在入夜后,喝上一盏浓浓的紫苏饮,视天候的变化增减汤中的辅料,用以滋补养身,近五十的年纪,还能有着一头黑发,也都是日常调养得宜之故。

    “都安排好了?”陈举郑重其事的问着刘显,慈眉善目的一张脸透着阴狠。上一次他这般谨慎计划,是六年前要对付一个进士出身的主簿,再上一次,则是十一年前的成纪知县,如今他要害的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措大,但陈举的表情,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却比对上两个进士还要紧张三分。

    “押司放心!今次让薛廿八和董超跟着韩三去。他们两个都是武艺高强,又对押司你忠心耿耿。一路两百里,总能找到机会料理了他。”说罢,刘显谦卑的看着陈举,“不知押司意下如何?”

    陈举举着碗喝了一口滚热的紫苏饮,挑起眼问道:“没了?”

    刘显楞了一下,小声问道:“……难道押司觉得薛廿八和董超两人对付不了韩三?”

    “对付韩三?”陈举带着疑问的口气慢慢说着。脸色猛然突变,甩手用力一砸,哐当一声,紫苏饮在空中泼洒开,天青色的薄胎瓷碗在地上碎成了千百片,刘显从椅上被吓得跳了起来。

    “你还敢小瞧韩冈?!”陈举眉头缠绕一股子戾气,指着刘显的鼻子厉声骂道:“看看你前面支的招,那猴崽子上当了没有?!他比鬼都精!两人顶个屁用,他能让王五、王九帮他杀刘三,难道就不能收服薛廿八和董超?!”

    刘显被骂得抬不起头来。今天白天让陈举跟韩冈示好,就是他这个狗腿军师出的主意。只要韩冈敢为自己申诉,少不了被打上十几记杀威棒。以刚病愈的那个痨病鬼的身子骨,三五棒也就死了。能把韩冈打死在县衙中,日后谁还敢捋陈押司的虎须?没想到韩冈却一口应承了下来,什么伎俩都没用了,总不能这样还打,韩措大也是有后台的。

    陈举骂了半天才停,厌憎看着百无一用的户曹书办,也不指望他的主意了,道:“末星部那里派人去知会一声,让他们动手。韩冈这一队才三十多人,末星部应该能对付得了。”

    刘显有些迟疑:“拦道劫路……末星部怕是不敢动官中的财货!”

    “那他们今年冬天就给我冻着。一滴酒、一匹布、一两棉花都别想从我这里买到!”陈举赚钱可不仅仅靠着鱼肉乡里,他家的商号暗地里掌控了好几家蕃部的交易权,这才是他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几万贯的主因。他冷哼了一声:“前年他们能做下,今年难道就不能做了?”

    “知道了!”刘显低声应下。秦州的蕃部多有靠劫道来赚外快的,虽然很少有部族敢动官货,但商旅被劫的不在少数,末星部也不例外。但官货和私货有时不一定能分得清,就像末星部,他们前年就误劫了军资,惹起了好大一通乱子来,是因为没有留下活口才逃过了追查。只是没能逃过陈举的眼睛,成了他捏在手中的把柄。

    陈举屈指叩了叩桌子,凶厉之色在眼中闪过,光是一个末星部他并不觉得有多保险,兔子还有蹬鹰的时候,狮子搏兔也不是十拿九稳:“再送封信去甘谷,跟管库的齐独眼说一声。万一末星部缩了卵,我们还有后手。”

    一般来说,押运粮秣军资中最让衙前们头疼的,不是艰险曲折的道路,而是抵达目的地后,接收点验押运物资的监库官吏。如果说从秦州到甘谷在崇山峻岭中穿梭的四日行程,有如潼关之险、蜀道之难,那甘谷城的监理库帐的管勾官齐独眼就如黄泉前的鬼门关一般。

    多少衙前押运了粮秣军资抵达甘谷之后,都要在齐独眼手中被血淋淋的剥上一层皮去,如果老老实实交钱免灾,那也就罢了,若是推三阻四,少不得要吃几顿杀威棒。陈举跟齐独眼交情匪浅,狼狈为奸的事情没有少做过,请他出手对付韩冈,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齐独眼太贪了,不大出血根本使唤不动他。”刘显替陈举心疼着钱钞,齐独眼之贪,名震秦凤,若不是他买来的后台牢靠,早就被弹劾下去,要请他出手,不是百来贯就能打发的。“可今次又不是一定要他出手,末星部的那一关韩冈根本过不去,只是为防不测才要劳动到他。”

    “这笔钱省不得,宁可到最后成了画蛇添足,也不能让韩冈逃出生天去!”

    如今的局势,陈举不会吝惜家产,虽然他能把韩冈弄去押运军资,但他的身家、他的弱点已经暴露的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始作俑者的韩冈死了,表面上跟自己毫无瓜葛的死了,才能让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猛兽们,收回他们的贪婪目光。

    韩冈必须死!

    ……………………

    两天后,熙宁二年十月廿八,天上铅云密布,空中寒风凛冽,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眼见着就要落下,无论从天气还是黄历来说,都是不宜出行的时候。但韩冈却没有按照历书自由行动的权力。

    从县衙拿到通关文书,再查收了押运的银绢酒水和载货的车辆,韩冈跟赶来送行的韩千六依依道别。而韩冈的母亲韩阿李,已经带着小丫头在城外等着,等韩千六送走了儿子后,就一起去投靠韩冈在凤翔府做都头的舅舅,过了年后再回来。

    韩冈的外公过去也是个都头,好水川一战,宋将任福及其麾下全军覆没后,他曾被紧急调往笼竿城驻守。与被同时征发到笼竿城的韩冈祖父结识,最后将女儿许配给韩千六做媳妇。有韩冈的舅舅这位两代在军中的老军头保护,至少安全上不用担心。

    目送韩千六离城,韩冈开始了自己衙前生涯的第二项差事。

    随行的有三十七名赶着骡车的民伕,他们都是乡里的三等和四等户,服的是夫役,与韩冈服的衙前役类型不同,但同样的辛苦和危险。除此之外,还有两名跟韩冈一起来押运军资的长行——军中的普通士兵都唤作长行——一个姓薛,族中排行二十八,人称薛廿八,一个大名唤作董超,都是常年在县衙中跑腿的角色。不过以韩冈看来,这两名军汉都是从骨子里透着阴狠凶戾的人物,绝不是好相与的。

    ‘夜里睡觉要小心了,要不干脆先下手为强。’韩冈心里盘算着,到底哪一种策略更安稳一些。他心中已是喊打喊杀,视线中也不免带上了一点杀意,如刀一般在两人的脸上划着,反倒将薛廿八和董超看得浑身不自在,最后忍无可忍,狠狠的瞪了回来。

    ‘还是杀了吧!’经过了那一夜,韩冈早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只要觉得有必要,杀杀人放放火也没什么不敢做的。而他也不缺暗地里害人的手段,摸了摸藏在怀中的一个小包,不得不说,军器库真是个好地方,什么东西都有。

    缴送甘谷的军资已经如数捆扎上骡车,银绢和酒水都不是占地方的东西,这些个骡车运载的数量,足以让驻扎在甘谷城里的三四千名官兵快活的过到腊月中。三十七名民伕俯首帖耳的站在车子旁边。韩冈一头头牲畜、一辆辆车子亲自检查过,确认骡子是否健康,车子上的东西是否都扎得足够结实。吴衍答应派来的人到现在还没到,韩冈费尽脑汁的想要再拖一些时间。

    “韩秀才,该上路了。”董超不耐烦的催促着韩冈,薛廿八在旁拿着水火棍乓乓的捣着地面,也是等不及的样子。他们知道韩冈是在磨时间,等下去说不定事情会有什么变局。

    可韩冈是一行的头领,要上路,须得等待他的命令,韩冈不肯动,他们还能架着他走?——在城中,还做不得这等事。当然,若是路上军资有所折损,罪名也是韩冈担着,得照数描赔。衙前役最苦的地方其实就在这里,因此而破家荡产的数不胜数。

    ‘上你娘的路!’韩冈心中暗骂,没好气的回头看了两人一眼:“磨刀不误砍柴功,你们急什么?”

    等一切检验完毕,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韩冈抬头看了看天色,天上的阴云越发的厚重起来,再不走,怕是到了半路上就要冒雪前进了。

    “韩秀才,这下该走了罢。”

    韩冈慢慢的拖时间,董超、薛廿八和一众民伕早就不耐烦的坐下来等着。见韩冈终于将最后一辆车检查好,两人站起身又一次催促着。

    “天光甚好,也不用太着急。”韩冈睁着眼睛,说着瞎话。

    “好个屁!韩措大你是鸟书看多了,眼珠子发昏……”董超跳起就张口开骂。

    韩冈瞥眼过去,眼神锋锐如刀:“我说天光好,那就是天光好。军令在我,莫道韩某不敢杀你,以正军令!”

    “杀你娘!别以为你杀了刘三,爷爷就怕你……”董超捋起袖子,就想给韩冈点颜色看看。韩冈是够狠,杀了黄大瘤和刘三的手段,他们这些市井中的无赖想都想不出来,但他董超也不是孬种。市井中常年打混的,讲究的就是狠字,嘴不能软,气不能短,不然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只是他刚上前,胳膊肘便给扯住了。回头一看,薛廿八正拼命朝他使眼色。董超脸色数变,最后重重哼了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还是退了回去。薛廿八对韩冈笑了一笑,也跟着退回去坐下。

    韩冈见董超和薛廿八缩了头去,心中凛然,能忍一时之气,可见他们肯定有什么算计在后面要施展。不过他顺带激怒两人的目的也达到了,等吴衍派来的人到了,出了城后,他自有手段对付他们。只是韩冈心中还是有些焦急,如果吴衍派来的人不到,那自己就只能孤身面对董超、薛廿八二人。虽然暗中已有自保手段,但手上只剩一两张底牌可打,让他总是有些难以安心。

    韩冈低下头,正想将车子、骡子反过来再检查一遍,磨一磨时间,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重重的从身后压了过来,声势急如奔雷。急回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骑兵正直奔辎重队而来。

    “好了。”韩冈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他们所处的巷子并非要道,不是发送军资的日子便少有人走,这名骑兵明显的是冲着车队来的。他直起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仰头看天,天色依然晦暗:“差不多该上路了。天色看起来不太好啊!”

    董超朝韩冈这边吐了口痰。心道又不是你韩家养得狗,你说走就走,说留就留。他坐在地上就是不动弹。薛廿八则看出了来人气势汹汹的,势头有些不对。他跳起身,绕过韩冈,对来人喝问道:“是什么人?!”

    “是你爷爷!”那名骑手远远的一声大吼回来,不但耳朵尖,看起来脾气也不甚好。

    吼声很耳熟,身形也眼熟,韩冈只觉得其人的身份在脑海中呼之欲出,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来人转眼间便越来越近,倒是董超先认出了他的身份,也惊得一下蹦起,叫道:“王舜臣,怎么会是你?你来这里作甚?!”

    被董超唤做王舜臣的骑手也不多话,等几步冲到近前,他一勒马缰,手腕顺势一摆,马鞭刷的一声抽了下来。一条血痕顿时出现在董超的脸上:“爷爷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跳下马,王舜臣对韩冈直接了当道:“你们是去甘谷城的罢。洒家奉命要送密信去甘谷,跟你们正好顺路。算是你们运气,有洒家保着你们一起走。”

    “多谢殿直!”韩冈忙着点头,他不知王舜臣官位为何,但往高里说却是不会有错。韩冈一边说着,直盯着王舜臣看,只觉得面熟,却还是没能认出来。

    董超用手捂着脸,指缝间都往外冒出血来。却一声也不叫痛。他算是个市井好汉,一个泼皮光棍,被陈举抬举了升入了县衙。圈养了许久,但泼皮破落户的脾气还没有改变。方才被韩冈逼退,已是怨愤,现在又挨了一鞭子,他更是心中发恨。冲着王舜臣一阵大叫:“王舜臣!你骑马,俺们走路,你跟俺们又不是一路的!”

    “大道朝天,爷爷爱横走就横走,爱竖走就竖走,端看爷爷的兴致。难道爷爷走路还要向陈举那厮报备不成?!”

    这腔调也是似曾相识。又看了王舜臣几眼,韩冈突然恍然,他不正是自家死中求活的那一夜,跟着吴衍一起来援救、隔门怒吼的巡城队官嘛!

    吴节判说话算话。前天韩冈请他帮自己安排了个随行的护卫,他果然将人派来,还是有胆色的强手。

    ‘原来就是他啊……’

    在宋代,唤作尧臣、舜臣的特别多,一抓一把。就像后世共和国开国时,起名叫解放、向阳的一样。这是思慕上古贤君所起的名讳。

    王舜臣的名号普通,但相貌却极有特色。他脸很大,几乎比常人大一倍,手也很长,虽不比刘备,垂下来离膝盖也不远。宽厚如石板的身躯上,长着一张有些丑陋的脸。再加上留了一嘴乱丛丛的络腮胡子,眼睛圆圆,一瞪起来,几乎与传说中的张飞有五分相像。

    只是王舜臣善用的不是丈八蛇矛,而是弓和铁简。

    就在王舜臣的马鞍后侧左右,各挎了一只弓袋,里面装的角弓尺寸并不算大,可制作之精良,是韩冈生平所仅见。而在马鞍前侧,则是挂了两支四棱铁简,上面泛着油光,显是保养得很好。弓和简,便是王舜臣的主要装备,在宋军中,也是属于制式武器。

    王舜臣身量不高,大约五尺二三的模样,双腿还是罗圈腿,两脚贴紧时,他的双腿仍然并不直。但这是常年骑马的特征。王舜臣双臂长而有力,从身体条件来看,他的弓术绝然不差。

    “王舜臣!别以为身后有了节度判官就能保着你。出了差错,你担待不起!”

    有董超为鉴,薛廿八不敢放些狠话,只能从利害方面入手,但王舜臣可不吃这一套,立刻反咬一口:“你两个鸟男女在这闹个甚,不知道甘谷城正等着这批酒水吗,还拖个鸟?!莫道洒家不敢杀你两个鸟货,军法立来可不是作摆设的!”

    他骂着,马鞭再一挥,在空中噼啪作响,落到两名押运的长行身上,抽得他们满地乱滚。王舜臣在秦州凶名早著,也不怕两人敢还手。一顿鞭子,让董超,薛廿八趴在地上直哼哼,衣衫破烂,脸上手上多处血痕。不过王舜臣没下重手,并未伤到两人的筋骨,至少在秦州城中,他还不能把两人给废掉。

    王舜臣将马鞭收起,猛然回过头来。拧着眉盯着韩冈,一双环眼精芒如电,浑身上下杀气腾腾,恶狠狠的道:“你就是杀了刘三那几个鸟货的韩三秀才?!”

    “在下正是!”韩冈微笑着点头行礼,吴衍派来的这位可真是妙人,说下手就下手,又满嘴跑鸟。但这脾气,韩冈倒是喜欢。

    没能吓住韩冈,王舜臣并不意外,手上都攥着三条人命了,哪还会被人瞪瞪眼便给吓到?韩冈在军器库中的杀伐果断,他是有点佩服的,“你这秀才倒是好胆略,陈举将了三人翻墙害你,却没成想被射死了一对半。三条人命,他陈举巴掌再大也遮瞒不过去。别看现在县里结案,等经略相公回来,照样能把案翻过来整死他。”

    韩冈故作不解:“殿直何有此言,黄德用和刘三等人明明是夏贼在城中的奸细,又与陈押司何干?”

    王舜臣啐了一口,“你们这些措大,就是阴在肚子里,明明白白的事还死咬着不肯松口。也算你做得好事。那陈举仗着自家势力大,身后又有人,从不把我们这些军汉放在眼里,都是呼来喝去。若是在荒郊野地里给洒家碰上,直剥了皮,囫囵丢进藉水里去喂王八。”

    骂了几句,见韩冈也不附和,王舜臣自己便停了嘴,又对韩冈道:“韩秀才,俺只是个没品级的军将,离殿直什么的,还有五六级。别这么叫俺!洒家听不惯!”

    韩冈低头逊谢。这王舜臣脾气粗豪,但却知道分寸,看起来心思也算细密,吴衍倒是好带契,给他找来一个够管用的保镖。这样一来,韩冈安然抵达甘谷城的信心又多了一点。

    王舜臣既然到了,也不用再拖延时间。韩冈一声令下,大队当即启程,连薛廿八和董霸也被王舜臣一人一脚踢起来收拾了伤口,恨恨的跟上队伍。

    在城门处验了关防,一行人径直出了东门,迤逦向东。三十多辆骡车一架接着一架,在官道上排出一列长队,而王舜臣骑着马,就跟在车队的外围。

    跟着骡车快步前行,韩冈突然心有所感,猛回头,只见城头上,一个不算高大的身影正挺立在寒风中。

    韩冈的瞳孔一下缩紧:“陈举!”

    “真是陈押司!”一行人议论纷纷。

    “他来做什么?”

    “没看到这次是谁领队吗?韩三秀才啊,杀了刘三,逼死了黄大瘤的那个。陈押司能不来?”

    听着队伍中的低声议论,韩冈淡然一笑,陈举来了又能如何?!

    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想凑近了看看陈举现在脸上的表情。怕是陈举自己也没想过,在韩冈身边,会突然多了一个保镖,而且还是脾气够坏,但又不乏聪明的王舜臣!

    朔风渐渐猛烈起来,韩冈外袍里面穿的羊皮背心是用双层皮子对缝而起,带毛的一面给缝在了里面。背心是对襟开,带盘扣,形制有别于此时的服饰。是用了韩冈的建议,韩阿李裁剪,韩云娘又用了两天时间一针一针的赶制出来的。今天早上,由韩千六赶着送到韩冈他手中。穿起这一件背心,不但身子暖和,连心里也暖洋洋的。

    盘踞在韩冈心中数日的阴云,已因王舜臣的到来而烟消云散,心情变得很轻松,直如阳光灿烂。天顶虽是阴云密布,但前路却一片光明。

上一页 《宰执天下》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