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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24章 自有良策救万千

    王舜臣疑疑惑惑的走了。

    送了他出去,韩冈回来就着水盆中的清水洗了洗手,将为伤兵换绷带时沾在手掌上的脓血洗去。一名民伕过来,将脏水端出去倒掉,又换了一盆净水过来。不仅是使用的清水不断更换,连原本肮脏污秽的地面也都给打扫了个干净。

    “这一条绷带,要用滚水煮过才能再用。”韩冈捡起丢在地上、沾满脓血的麻布带,交给另一名民伕,又大声提醒营房内地所有人,“每一件的被褥衣物,还有换下来的绷带,都要用滚水煮过,放在阳光下晒干,才能再次使用,这是为防疫病留存在衣物上。还有营房中,也要每日清理一番,否则必生疾疫。”

    才一夜功夫,韩冈还没在伤病营中建立一言九鼎的威信,大部分伤兵们对突然跑来照顾他们的韩冈,还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能得到苦盼不来的救治,他们的确发自内心的感激。同时,韩冈所说的话,也得到了所有民伕们的响应。人人喊着‘秀才公’,无不点头应是。

    以朱中、周宁为首的来自成纪县的民伕们,现在都在伤病营中忙碌着。他们跟韩冈不同,韩冈服得是差役,有差事在身。而民伕们服得夫役,到哪里都是卖力气的。张守约有权留住民伕,却无权留住韩冈。

    为了整修这段时间被损坏的甘谷城防,张守约回来后便立刻颁下禁令,禁止所有进入城中的民伕们再离开甘谷城一步,并将整修城防的决定上报给经略司,等李师中批准后,就立刻动工。

    民伕走不得,韩冈不想走,两方一拍即合。民伕们早得韩冈指点,皆知这是难得的机会,整修城防是个苦活,饿肚挨鞭是家常便饭,而在伤病营中服侍人,虽是腌臜了一点,但总比吃皮肉之苦强。趁着动工令还没正式下达,韩冈把民伕们拉到伤病营,希图造成既成事实。不管怎么说,成纪县来的这些民伕服侍的都是受了伤的袍泽兄弟,张守约再无人情,也不会将他们调走,拉去工地卖气力。

    韩冈忙得脚不沾地,心中却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痛快,‘王韶你不是不想举荐我吗?那我就找张守约!反正都是做官,文官、武官也没什么好在意。即便张守约不荐举我为官,爷爷在军中结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善缘,看谁还能找我麻烦?’

    能利用他人的时候就要利用到底,但依赖他人却绝对不行。自己决定方向,前途要靠自己。这便是韩冈一直以来身体力行的原则!

    ……………………

    “韩冈一夜都在伤病营?”

    听着亲信的回报,齐隽心中直犯嘀咕。照理说韩冈拿到回执后就该尽快回去覆命,张守约刚刚颁下的命令,只针对民伕,而不是衙前,韩冈要想走,只要把回执在城门一亮,便能出城了。怎么跑去伤病营去磨蹭着?

    给韩冈平白捡了个大便宜,让齐隽心中不忿。他既然收了陈举的厚礼,就没打算再还出去。受人钱财,自要与人消灾。韩冈虽然已经拿到了回执,但只要他还没离城,自己就还有出手的余地。

    齐隽非是只会在衙前身上盘剥的蠢人,他拥有寻找后台的眼光,还有对库中物资不动分毫的自制力,但要让他从韩冈身上分清楚运气和坚持,齐独眼却还没有那么出色的判断力。

    所有能坚持走到甘谷城的队伍,本都可以捡到这个便宜,可最后就只有韩冈把握住了。机会随处都有,却没有不冒风险、不付出努力就能落到手上的。

    “雷简在哪里?”齐隽不打算放过韩冈,自己本是找不到出手机会,可韩冈在伤病营的愚蠢举动让齐独眼看到了机会,“伤病营是他的事。”

    齐隽的亲信犹疑不决:“雷大夫几个月都没往伤病营去了,有人帮他处置,他应该高兴都来不及……”

    齐隽嘴角动了一下,似笑非笑。纵然是看不上眼的臭骨头,可是自家碗里的就是自家碗里的,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野狗叼了去,哪条狗不会追上去、抢回来?天下事悉同此理,雷简何能例外?齐隽不信雷简能忍得下去。还有韩冈在伤病营中的所作所为,也是明摆着在指责京里来的这位雷大夫玩忽职守。

    是可忍孰不可忍?雷简如何能忍?

    通过雷简这个大夫栽韩冈一个暗害受伤将士的罪名,只要下了狱,不愁弄不死他!

    ……………………

    当秦凤路军中有名的专治跌打损伤的游方郎中仇一闻,从安远寨被加急请到甘谷城,为几名军官治疗的时候,韩冈和他的民伕们在伤病营中忙碌着。快一天了,伤病营里堆积多年的垃圾都已运出去焚烧,该清理的秽【和谐万岁】物都打扫得一干二净。可就是这么长的一段时间,竟然没有一名有品级的武臣来探视伤兵,倒是普通的士卒和小军官们有人情得多,纷纷过来探望自己受伤的袍泽兄弟,看着韩冈他们忙碌,还会主动过来帮忙。

    “朱中,你去甲十五床,照规矩把他的伤口给缝上!”

    “喏!”朱中不习惯拒绝,韩冈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不到一天的时间,韩冈已经将伤病营中的几条通铺,以及上面的铺位都编上了号,按着甲乙丙丁,一二三四排好,就算民伕们不识字,也都能数得分明。

    朱中急急的跑到甲十五床,躺在上面的士兵是大腿上被刀砍伤,虽然受伤之后就做过急就章的包扎,但效果并不好。朱中几下拆开绷带,鲜血一下从伤口处涌了出来。经过十几二十人的磨练,又受过韩冈的指点,朱中至少学会了一点最基本的急救法。学着韩冈教给他的做法,用止血带扎紧,拿盐水清洗伤口,趁伤员被盐渍得麻木的时候,趁机用麻线缝合起来。

    “多谢朱郎中,多谢朱郎中!”看护伤兵的一人连声谢着,不停的弯腰鞠躬。

    活到四十多年,朱中还是第一次得到他人真心实意地感激,还被尊称为郎中,成就感油然而生,更加卖力的为受了伤的士兵们缝合伤口。

    虽然只是医官中最低一级的翰林袛侯,尚没有品级,雷简在甘谷城的地位依然比较超然。他既不属于文官,也不属于武官,而是个不掌实权的伎术官,平日为城主等城内大小官吏和他们的家眷治病,打算混点军功和资历,再等两年时间就可以回到东京,游走于宫廷宦门。三十出头的医官,背下了满肚子的医术典籍,但其中没有一条是让他和跌打郎中比拼谁的医术更有效。

    对于一名在战事中受了伤的副指挥使,雷简和仇一闻有着不同的治疗方案。军官不同于下面的士卒,自家在城内有宅,都是回到家里养伤,谁也不会去伤病营等死。王君万正好也到自己的副手宅里来探视,却看着雷简和仇一闻在那里争吵。

    “用金针放出淤血,再敷上老夫特制的散玉膏。三五天就能还你个能走能跳的大活人。”

    “不要看皮上的一片青,被铁简砸到背上,伤势已经深入内腑。放血有什么用?”

    “又没有咳血,呼吸也不过促了一点,脉象稳得很,伤得哪门子内腑?”

    “江湖村医也知道什么叫治病?!”

    “嘴上没毛的黄口孺子也别出来让人笑了。”

    一个是在秦州成名已久的老大夫,一个是来自东京开封的医官。他们的话,普通人也分不出谁对谁错。王君万的副手脸色蜡黄的,躺在床上看着只有一口气,副指使的妻儿则只知在一旁哭,王君万不耐烦了,一拳捶在墙上,怒道:“人都快死了,还争个什么?!”

    “胡说什么!?”仇一闻在秦凤路上资格极老,许多老军头都承他的情。倚老卖老,也不怕王君万这后生,“别看着现在这般模样,不过是重一点的皮外伤,折了的两根骨头都已经对好了,拖半个月都没事!”

    “你才是胡扯!”雷简再次跳出来反驳,“伤及内腑,不急加调理,最多四五天!”

    王君万给烦得不行,暴怒道:“那就两样都治!仇老你放血,雷大夫你用药。一个内服,一个外用,也不会干扰。人治好那就一切无话,人治不好……你们给洒家等着!”

    王君万丢下狠话走了,仇一闻和雷简便是一通忙活,一个开药方,一个施针敷药,虽然争了半天,都指责对方是庸医,但他们的治疗却颇有效验。扎了针,喝了药,骑兵指挥的副指挥使脸色便好了许多,呼吸也平稳了下来。

    “看,老夫说得没错吧?放了血就好了。”

    “那是喝了本官药的缘故!”

    仇一闻和雷简在副指使妻儿千恩万谢中出了屋,犹自争论不休。一人突然在他们身后出声,“两位要争个高下也容易,城南就是伤病营,你们将伤兵各治一半,看谁的救下的人多,高下不就分出来了?”

    两名郎中闻声回头,一见来人,仇老郎中眉头就皱了起来,“齐独眼?……你哪来的那么好心?”

    雷简也瞥着眼,就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管勾是要雷某去给你送到伤病营的衙前治病?”

    仇一闻资历老,人面广,承过他人情的军汉秦凤遍地都是、成百上千,齐隽即便有个官身,他也不会放在眼里。雷简自京中来,也不惧一个进纳官,对经常给伤病营增添死亡数字的齐独眼同样没什么好感。

    齐隽笑了笑,貌似没把两人的蔑视放在心上,“这不是合了仇老的心意?你哪次来甘谷,不是伤病营走一遭的?”

    “……那也罢,俺就去一趟看看。”对于齐隽的提议,仇一闻想了一想后,还是答应了下来,又对雷简道:“小子,要不要比试比试?”

    仇一闻也是好心,他不论到哪个城寨,看到伤兵都会收治下来,不过他是在秦凤路的五州一军到处跑,运气好碰上他的,还是不多。而能跟仇一闻分个胜负,雷简也不会怯场,唤了随侍的药童,背起药囊就走。

    伤病营离着也近,也就几步路的功夫,三人就已经站在了营地的门口。

    仇一闻惊讶的停住脚,‘才四个月不见,怎么变成了这般干净?’

    而在同时停步的雷简的心中,也是一样的想法,只不过将四个月换成了三个月。

    不同于来甘谷镀金的雷简,仇一闻可是货真价实的老军医。他走过的桥多过雷简走过的路,吃过的盐多过雷简吃过的米,而治过的人,也比雷简多出数倍。没别的,多活了一倍时间而已。在仇一闻四十多年的行医生涯中,他治疗过的伤兵数以万计,见识过的伤病营也不知多少处,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干净清爽的地方。

    偌大的伤病营中,遍地的污秽垃圾不见了,露出了被石灰界过的黄土地面;充斥在营房内腐臭味也淡了许多,应该不绝于耳的哀声听不到了,还有欢声笑语传来。

    “这是伤病营吗?!”两个医生都是怔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耳朵,“走错了罢!”

    “没走错!”齐隽在两人背后冷笑着,“雷大夫,你在甘谷已有不少时日;仇老,自甘谷立城后你也来过多次。可是看起来,还比不上人家一天的手脚啊……”

    ………………

    “这是怎么回事?!”

    随手从身边拉过一个要出门的军汉,雷简怒声质问着。他是甘谷城的医官,虽然他几个月也不会踏足一次伤病营,但营中事务还是属于他的管辖范围。可现在却没人跟他说起,这让雷简火冒三丈。究竟是谁篡夺了他的权力?!

    军汉急着要出去,用力挣了一挣,随手指了指房内,“是韩秀才来着。”

    “韩秀才?!”

    雷简丢下军汉,一步跨入营房。视线只一扫,便一眼盯住了韩冈。营房中有着上百号人,但韩冈的文翰之气让他如鹤立鸡群,决然不会认错。

    雷简几步冲到韩冈面前,不顾礼节,厉声问道:“你就是韩秀才?!”

    “在下正是韩冈!”韩冈退了半步,拱了拱手,“不知兄台何人?”

    只看雷简身后背着药囊的小僮,他的身份便呼之欲出,韩冈却是故意相问。

    雷简没回答韩冈的问题,反而更进一步逼问:“你来伤病营是奉了谁的命?!”

    “救人何须上命?”韩冈干脆利落的回道:“韩某行事只求心安,与他人何干?”

    雷简心中莫名火起,狠声道:“军中自有规条,不是你想作什么就做什么?”

    韩冈还未作答,一旁的伤兵和他们的亲友不干了,他们都认识雷简,对这位明明闲得很,却从来不为他们治病的医官没有半点好感。

    “雷官人,你不救俺们,也别拦着不让别人救啊!”

    “昨夜秀才公为俺们忙了一宿未睡,也不见官人你来看一眼。自俺们躺到这里,就没见过你一面。现在来了,不是来治病,却是跟秀才公过不去。”

    “救人你不干,人救你不让,你是不是要逼死俺们才甘心?!”

    为十几名赤佬围着周围,雷简脸色发白。军汉中脾气好的不多,被他们围起,不是吃点皮肉之苦就能了事。

    “闹什么?!”韩冈突然发火,为雷简解围,“雷官人不是来给你们诊治了吗……”

    韩冈一怒,围上来的军汉纷纷退了下去。雷简惊魂不定,气焰顿时息了许多。

    齐隽在后面看着情形不对,他没料到才一夜带半日的工夫,韩冈就已经在伤病营中竖立这么高的威望。不得不亲自上阵:“韩冈,虽然你妄称秀才,可医术不是读过几本书就能学来的。庸医杀人,你乱出手医治,想要害死多少甘谷城的军卒?”

    仇一闻一直站在后面看热闹,雷简吃些亏,他倒是看着开心。齐隽虽然是在找韩冈麻烦,但他说的也没错,人命岂可儿戏,如果韩冈肚中有货自会反驳,若是只会将营房打扫得干净点,仇一闻乐得让这个高个子的年轻后生受点教训。

    老家伙站在后面,左看看,右看看。干干净净的营房,他看得很是喜欢。想着是不是等韩冈吃点苦头后,跟张守约说一声把他捞出来,不经意间却瞥到了一名伤兵身上。

    老郎中顿时瞪大了眼,他一步冲上去,抓着那名伤兵的胳膊,惊问道:“这是谁做的?!”

    伤病营中认识仇一闻的不少,他一露面,伤兵们几乎要欢呼起来。而他现在一惊一乍,众人便一起向那名伤兵看过去。伤兵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全身上下有四处伤,其中最重的是胸前一刀,差点将他开膛破肚,除此之外,还有右大腿被一支长箭洞穿。现在两处伤口都被处理过,包扎得妥妥贴贴。至于他右胳膊骨折,就根本算不上什么,韩冈让人将他的断骨对上,再用夹板固定。一切按照后世的规程,只是找不到石膏,也没法将所有手续全部做完。

    仇一闻将上了夹板的胳膊看了又看。在秦凤路,用夹板固定骨折伤处,这算是他的独门技法,除了他的几个徒弟外,少有人知道这一手。不过当仇一闻再看看充作夹板的木头,就摇起了头,‘只学到皮毛,没学到实在!’

    韩冈自是对正骨之术一窍不通,朱中只会做点针线活,但周宁不但开过蒙读过书,还学过一点跌打技术。他帮着把骨折的伤员骨头正位,再按照韩冈的意思,用木夹板两面固定绑好。

    雷简也把视线投到了伤兵的胳膊上,当下也叫了起来:“怎么用木头?骨折伤该用杉木皮裹上!”视线又投向韩冈,摆明了是要找不痛快。

    但为韩冈解围的是仇一闻,他从鼻子里嗤笑出声来,“杉木皮顶个屁用!骨折就得用柳木夹缚住。柳木易生发,插在地上就能活,木性正适合催发愈骨。”

    吃脑补脑,吃心补心。古代医学都是有许多想当然的成分在。仇一闻的想法正是依照这个道理,因为柳树能扦插成活,只需将一段柳枝插入泥地中,不用多久,就能长出一棵小树来。看到柳树的这种特性,便认定其有再生催愈的功效【注1】。

    韩冈将之用心记下,而雷简则不屑一顾。在他看来仇一闻用的只是江湖小术,靠着运气才治好的人,论起医道,当以医书为本:“骨折而未破皮,当敷以药物,用杉木皮夹缚。”

    韩冈皱起眉,一副吃惊的样子:“骨折怎么能用杉木皮来固定?!”

    “不用杉木皮用什么?”雷简反问道,“用杉木皮夹缚可是《理伤续断方》【注2】上白纸黑字写着的。”

    “尽信书不如无书!”韩冈声音激昂:“杉木皮绵软无力,如何能用?谁的骨头软得跟树皮一样?柳木愈骨才是正理,想骨伤好得快,必须用坚实如骨的柳木板夹着!”他又叹了口气,“只是这次第,哪里去找柳树去,只能随便找些木板来先夹着。”

    其实骨折固定用什么板子都可以,但韩冈深悉借力打力,顺水推舟的道理。那名江湖老郎中比起雷医官看起来要靠谱得多,也不似雷简那般仇视自己,当然要顺着老郎中的话说下去。天知道,韩冈还是第一次听说柳木愈骨这回事。

    不过光附和别人还不够,还得表现出自己的才能来。而该怎么说韩冈很清楚,老郎中经验丰富,但理论上则差一点,只要往中医学里的五行相和上凑,就足以把他镇住。这也多亏了韩冈前生曾经做过的一份与医药有关的工作:“只是光用柳木夹板还是不够的。上了柳木夹板后,还得再用土敷起、扎紧,以作固定之用。人秉五行之气而生,治疗骨伤,必须要木性、土性相和,才能见功效。”

    韩冈向周围一圈聚精会神的听众问道:“谁见过柳枝插在水里就能生根长叶?须得插进土里才是罢?”

    众人大点其头,纷纷称是。草木不得土石如何得生?雷简无法反驳,仇一闻捻着花白的胡须沉思不语,韩冈说得浅显,人人能懂。但道理自在其中,让人无从驳起。

    “土性松软,用来固定伤处,怕是不会太牢。”仇一闻突然说道,在他看来,韩冈的理论并非没有破绽。军营中,跌打损伤都是最为常见的伤患。很多仅是普通的骨折,只因为正骨后护理不当,导致骨骼生长错位,变成了终身的残疾。就算是岐黄老手的仇一闻,也改变不了如此现状。

    韩冈瞥了仇老军医一眼,道:“我说得土,不是地上的泥土,而是石膏。”

    金木水火土这五行,只是大的分类,下面还有细分。金银铜铁锡五金,属金类。杨柳榆槐松,是木类。如石膏这等无法冶炼等矿物,都是算在土类中。石膏此时与后世不同,很少作为建筑材料使用,平常人们用的只有石灰。石膏的用处,反倒是在药材上多一点。石膏性寒,有解热毒、清热病的功效。

    所以雷简诘问道:“石膏大寒之物,用于骨伤,有何根据?”

    “石膏是外用,并非内服。而且欲用石膏治骨伤,必须先将其煅烧后化为粉末,去其寒性。再用水调和成泥状,糊于已经用柳木绑扎好的伤处,最后用麻布扎紧。煅烧过的石膏遇水便凝,坚实如石,根本不怕骨头再次错位。柳木板、石膏粉还有清水,分属木土水,也就是说,要想将骨伤养好,须得同时有水、土、木滋养。”

    韩冈辩才无碍,雷简和仇一闻已是无话可说,反倒是越想越有道理。医官讲究的是药性,药理。而跌打郎中则是治好就行,对两边所用的措辞并不一样,韩冈都是对症下药。而仇、雷两人,也确实被他唬得一愣一愣,虽说不上崇拜,但投向韩冈的视线却都有了几分敬意。

    齐隽也傻了眼,一真一假的两只眼睛同样的呆滞,他怎么也想不到韩冈竟然还会医术——好吧,其实这他有所预计,但比雷简、仇一闻还强,那就完完全全出乎他的意料。这下子该拿韩冈怎么办?看韩冈在伤病营中的威风,想暗地里下手都是没用,说不定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韩秀才果然医术高明,佩服,佩服!”听着韩冈说得鞭辟入里,仇一闻并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可韩冈却摇头道:“韩某没有学过医术,望闻问切,在下一窍不通,下针开方,在下也是一点不懂。韩某方才所说的,不过是拾人牙慧,转述而已,不敢居功。”

    “转述的是谁人之言?”雷简和仇一闻同时追问道。韩冈所转述的道理发前人所未发,医术当是了得。

    “一个游方道士……那是今年五月的事了,韩某正在渭州游学于子厚【张载字子厚】先生门下。”韩冈微微扬起头,目光迷离,似是在回忆,但实际上却是在飞快地编织谎言,“刚过端午的时候,子厚先生受朝中吕学士【即时任翰林学士的吕公著】推荐,要入朝任官,韩某本欲随行,不曾想却接到家中的书信。”

    听到这里,众人对韩冈肃然起敬,而齐隽几乎要破口大骂,韩冈竟是受到了翰林学士吕公著推荐的张载的弟子,赫赫有名的横渠先生的亲传!难怪陈举送来的厚礼那般的沉重,人家的身份贵重啊!该死的陈举,竟然要让他陷韩冈于死地,若是真做出来,横渠先生岂肯干休?韩冈的同学们岂肯干休?

    ‘你不仁,也莫怪我不义。’齐隽前面还认为是韩冈行了大运,捡了便宜,现在想来,行了运的也许是他自己。

    齐隽对陈举恨不得寝皮食肉,想着该如何报复。这边,韩冈仍在叙述着自己的神奇遭遇,

    “你们也知道,四月正是西贼入寇秦州的时候——”他笑了一笑,笑容显得有些惨淡。

    “那信里……”周宁问着,韩冈的家事内情,民伕中都有所传言,能猜到信中大概说得是什么。

    “信中说得便是韩某两位兄长皆没于王事,要我赶回家去奔丧。”韩冈长长得的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冒雨往家赶,没想到因此受了风寒,到了半路便病倒在路边的山神庙里。”

    “秀才真是好命,逆旅得病,稍有不慎,就是一条人命。”仇一闻对道路边的小庙都很熟悉,知道里面常常会有些半路得病,死在庙中的旅客。

    “是啊,的确命好。韩某当时独自躺在山神庙中,身下连个草窠子也没有。山神庙还漏雨,人就泡在水里。躺了半日,已是人事不知,命悬一线。”韩冈说起故事来,七情上面,只看他的表情,却如真的一般,“没想到正巧一个道士进来。”

    “那道人一丸药就让韩某发了汗,转眼病就退了一多半去。”韩冈深情的缅怀起并不存在的人物,“他照料了韩某两日,期间谈了不少有关医术话题,也包括骨折的事。当他走得时候,还让韩某再躺一天,否则还会再病起。他的嘱咐,韩某虽信却无法遵守,毕竟奔丧事急。只觉得有了点气力,就又强撑着往家中赶去。不想病势复发,进门就倒了,差点儿就没命了。直直在床上躺到了一个多月前才能下地……”

    “这个道士究竟是什么人?姓甚名谁?”雷简急问道。

    韩冈气定神闲的为自己圆谎,“那道士当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名讳倒没说,只知道姓孙!”

    王君万为寻找雷简和仇一闻,踏入了伤病营,正正听到韩冈的最后一句。站在人群背后,王殿侍插言问道:“谁姓孙?”

    没有人回答他,雷简、仇一闻还有齐隽都直愣愣的看着韩冈,说不出半句话来。

    ……………………

    半日后,韩冈已经站在了甘谷城衙的后厅里。他只用了‘孙道人’三个字,就让韩冈这个名字直接传到了秦凤路兵马都监兼甘谷城主的耳中。

    须发花白的张守约正坐在厅堂内,王君万和一众官吏罗列其左右。

    “你就是遇仙的韩冈?”甘谷城主开门见山的问道。

    “遇仙?”在秦凤路都监面前,韩冈双唇微张,神色茫然,“这是从何说起?”

    张守约眼睛一转,如屋外凛冽北风一般冰冷的视线就落到了王君万的身上。王君万惊问韩冈:“韩冈,你不是说过遇到了前朝的名医圣手孙真人【孙思邈】吗?怎么又改口了!?”

    “韩某几曾说过?!”韩冈也是又惊又怒的模样,“我只是说过,当初救了在下一条性命的道士姓孙,如此而已。这与药王孙真人又有何干?孙真人生在唐初,距今几百年,如今岂会在世?韩某圣教弟子,不语怪力乱神!”

    当早前韩冈将编的谎话中,救了自己一命的道士说成是姓孙的时候,他就已经对随之而来的传言有了心理准备,这也是他希望发生的情况之一——药王孙思邈孙真人在关中名声赫赫,几百年来,有关他的传说数不胜数,至今未绝——而结果也如韩冈所预料,甘谷城主张守约因为韩冈在伤病营的表现,更因为遇仙的传言,而将他招到了面前。

    “你!”王君万踏前一步,怒意难遏。

    “好了,吵什么!”张守约一喝斥退王君万,又转对韩冈道:“听说韩秀才你并不懂医术,这样也能救人?”

    “在下在伤病营中用的是治术,而非医术。不闻群牧监要知养马放牧,也不闻司农寺须会种地耕田。何须懂医术?又非致命伤,能活到现在,如何不能活到未来。只需精心照料,又有几人会枉死?如今伤病营中,多少人已在康复中,正是明证。”

    王君万不火了,性急的问着:“不知韩秀才你有多少把握,把俺的儿郎们都救回来?俺这里还有十几个亲近兄弟在家养着。”

    “韩某不敢保证个个都能痊愈,但能确定,绝对要比过去少枉死许多。照顾病患,不是施针下药,重要的是用心!”韩冈有绝对的自信。他的信心同样来自于伤兵救护,不是别人,正是后世的传奇护士南丁格尔。

    十九世纪的战场上,伤兵的死亡率并没有因为科学进步而下降,始终都保持在三成到五成的水平上,不是因为医药,而是因为用心与否。当英法俄土在克里米亚开战,南丁格尔带着护士队来到战地医院,没有高超的医术,没有神奇的药物,只凭着精心的护理,提灯女神就让伤兵在战地医院的死亡率降到了个位数。这是仁心带来的奇迹,也是韩冈打算复制到甘谷城伤病营的前景。

    这不是王君万期待的答案,但能有这个回答,他已经很满意了。回过身,他代替韩冈向张守约请求道,“都监,不如就让韩秀才领了伤病营吧!雷大夫和仇郎中都听他的。”

    “韩冈,若老夫将伤病营……不,将甘谷城内所有的伤病都交给你,你能不能照料得过来?”

    “不闻万人敌是真的要上阵砍上一万人,韩某要照料人,也不必每一个都亲自动手!”

    韩冈的回答有些狂妄,厅中的一应官吏都听着不快,但张守约并不以为忤,有才气的年轻人若无一点傲气,那就反而奇怪了。而且韩冈还是不顾危险、连夜赶入甘谷城的唯一一支队伍,这份人情张守约也是记着的。

    “那就这样罢!”张守约最后拍板,“将城东南的那座营地空出来,把所有的伤病都转过去。齐隽,韩秀才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嗯……钱和兵器例外!”

    “诺。”齐隽毫不犹豫地应声答诺,现在韩冈才是他需要结纳的人物。至于陈举……他是谁?

    “韩冈,甘谷城中的伤病都交给你了,望你勤勤谨谨,毋负众军之望。”

    “都监放心,学生明白!”韩冈谦卑的躬下腰,低下去的脸上却是大愿得逞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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