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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28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

    冬日难得的艳阳天,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就是天空有些浑浊,被北风激起的黄土灰尘遮得天际朦朦胧胧,如同蒙了一层澄心堂的透色竹纸,泛着暧昧的灰蓝。积雪也被浮灰掩盖,白雪皑皑的山头上变成了一片昏黄,四野里找不到一丝绿意。

    已是冬闲时候,乡村里的生活平静而单调。下龙湾村的村民们到了年终,逢着天气好的日子,要么聚众赌博,要么就是在晒谷场上摆下龙门阵,闲扯一番。

    韩家的三秀才,是如今村民们最好的谈资。村里的里正李癞子,原本在村民心目中,已经是个惹不得的角色;他的亲家黄大瘤有着如狼似虎般的凶狠,比李癞子还要让村民们恐惧;至于两人的后台,号称一手遮天的押司陈举,跺下脚秦州城就要抖一抖,连历任成纪县尹都要避让三分的奢遮人物,在没多少见识到下龙湾一众乡人眼里,那是天老大、皇帝老二、陈举排老三。

    但这些个狠辣角色,在刚刚病好韩家的三哥面前,却是土鸡瓦狗一般。李癞子不合为了三亩地跟韩家起了争执,惹怒了韩三秀才。他一出手便让黄大瘤死无葬身之地,再出手使得陈举家破人亡,甚至给两人都安上了个里通西贼的罪名。

    村民们虽是淳朴,却都有着农民式的精明,根本不信陈举、黄大瘤会跟西贼有何联络,都知道这是韩家的三秀才做的手脚,少不得竖起大拇指说声秀才厉害,而等到韩冈要当官的消息传来,又改成了韩三官人本事。每天都有一堆人在晒谷场上,把乱七八糟、不知从哪里来的内幕消息说得口沫横飞,好不热闹。

    不过这几日,陈举一案开审,据说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涌去了城中,采办年货的同时,顺便看个乐子。下龙湾村的村民们也没例外,倒让村中清净了不少。

    陈举的口才了得,又做了三十年胥吏,对法令规条了如指掌,不是靠着诗词歌赋得到官职的儒生可比。在前次的审案中,他几句话就让主审此案的节度推官丢了大脸,让大堂外的看客们大呼过瘾。

    但他最大的罪行就是数十万贯的家财,陈举不死,秦州城中涌上来的恶狼,谁也不能安心的分赃。谋叛的罪名,他口才再好也洗脱不去。谋叛在十恶不赦的重罪中排在第三位,仅次于谋反和谋大逆。按刑律是定案即斩,不必等待刑部和大理寺的复审,用此时的说法,唤作‘真犯死罪,决不待时。’

    平常的死囚,都是要等到秋后处决,运气好的,其间遇上皇帝大赦天下,便能逃出生天。而韩冈栽给陈举的是‘决不待时’的死罪,定罪之后,便当即拖出去处决——也即是死刑立即执行——连通过京城后台翻盘的机会都不会给他留下。

    既然陈举再无可能翻身,韩冈便没兴趣学着村民,跑去看个热闹,若是给人留下行事轻佻,不够稳重的印象,那就得不偿失了。闲暇时不是读书,便是习武。这一日,他拉着表兄李信,找来了王厚、王舜臣和赵隆,一起校验起武艺来。

    噌噌弦响,长箭在空中连成一线,仿佛珠链一般,直落三十步外的箭垛,转眼之间,箭垛上便长出了一丛野草花。由稻草扎成的箭垛有水桶桶口一般大小,但王舜臣一口气射出的十二箭,却是密密麻麻的扎在了箭垛中央只有碗口大小的一块地方。

    “如何?!”

    王舜臣得意的回头,他连续射出十二箭,连大气也没喘一下。以肉眼都跟不上的速度,用着一百二三十斤的力道,还保持着准头,王舜臣的这连珠十二箭,神乎其神,世所罕见。第一次见到这般箭术的王厚看得目瞪口呆,而早有见识的韩冈,也是一阵惊叹。

    “李广、养由基也不外如是,当是能与刘子京一教高下了!”王厚摇头叹着,放弃了上场表演的念头。他也是练过箭术,可在王舜臣的衬托下,却连个笑话都算不上。转而问韩冈:“玉昆……你要不要试试?”

    “小弟就不献丑了……”韩冈也摇着头。自己病好后,经过仔细调养,拉开一石三斗的战弓轻轻松松;论准头,三十步外的箭垛,也能十中七八。以他如今的气力和射术,放在禁军中的上四军里,都能算是十里挑一的人才,但王舜臣的箭术,当是万中无一。

    连珠急射,比起单箭慢射,保持准头的难度不啻十倍。如王舜臣这般,一口气射出十二箭,还能保持着始终如一的精准和力道,韩冈估计即便在拱卫天子的御龙弓箭直中,怕也寻不到能与他一较高下的神箭手。他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向王舜臣学个几招。君子六艺——礼乐诗算御射,自己做不得诗赋,也只能靠其他几项弥补一下。

    王厚、韩冈自认不如,王舜臣更加得意,扬着下巴用眼底瞧着李信。赵隆有多少本事他很清楚,就是韩冈的这位表哥有几斤几两,他倒想着探探底。

    李信不动声色,走到一边的武器架子前,取下七支投掷用的短矛。转过身,一支一支整齐的插在脚下。只是他对着的方向,并不是箭垛,而是校场另一头的树林。

    王厚偏过头,问着韩冈:“玉昆,令外兄要做什么?”

    “先家公【外祖父】掷矛之术旧年在凤翔府也是小有名气,阵上斩获不在少数,就不知传下来几成?”

    韩冈仔细看着李信的动作,他也没有见识过李信的真正实力。这些天来,他的这位二表哥都保持着军人世家的习惯,早晨起来便打熬筋骨,习练武艺。性格倒不似韩阿李那般火爆,一贯的沉默寡言,韩冈只在小时候见过他两次,记忆早就模糊了。但能在王舜臣的精彩演出之后,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当是有些成算。再看自家使得一手好擀面杖的老娘,可知外公家家学渊源着实深厚,让韩冈对自己的表哥充满信心。

    李信从脚下拔起一根短矛,轻轻掂了一掂。没精打采的一双眼睛突然瞪起,精芒四射。一声大喝,他左脚猛然跨出,右臂用力一挥,一道流光直射向树林。

    李信的个头在关西算是中等偏下,比身高仅有五尺两寸的王舜臣只高出一指,身材又没有王舜臣那般雄壮,与韩冈比起来都有些瘦弱。不过相貌普普通通、丢进人海里便再也找不着的李信,两条胳膊的气力却是惊人,短矛一掷,竟然发出劲弩离弦的尖啸声。

    第一支短矛如流光追影,脱手而出。他右手又向下一探,另一支短矛便出现在掌中。再一声怒吼,第二支短矛紧追前支短矛之后,射向树林。李信一喝一掷,只眨了几眼的时间,插在他脚前的七根短矛便消失无踪。短矛破风呼啸倏起即落,紧随着夺夺几声连响,七支短矛竟然扎在三十多步外的一株白杨上,从上到下排成了一条直线。

    “好功夫!”王厚一声大叫,王舜臣也惊得两眼瞪大,不由自主的卸下了自负的表情。

    韩冈走上前,抓着插在树上的矛身晃了晃,却动也不动一下,牢牢地钉得死紧。王厚惊奇的咦了一声,也凑上前仔细查看。坚实的白杨树干上,矛尖竟然深深的陷了四五寸下去,难怪晃之不动。王厚又惊又叹地回头看了看神色自若的李信,他灌注在矛身中的这等力道,即便是西夏最为精良的精铁瘊子甲,怕也是一矛掷过去,便能扎出前后两个对穿的洞来。

    论箭术李信应该不如王舜臣——话说回来,秦凤路上箭术能比得上王舜臣的,恐怕一个巴掌就能数得完,说不定能与有神箭之称的西路都巡检刘昌祚、也就是方才王厚所说的刘子京一较高下——但李信露得一手,却也不比王舜臣差上一星半点。

    王舜臣和李信一番试练,都是顶儿尖的一身好武艺,军中也是难得一见,就只剩下赵隆尚未出手。赵隆也不等催促,大笑着上前。拎起两个二三十斤的石锁,双手一振,石锁便呼呼的上下飞舞起来。

    沉重的石锁在赵隆身侧翻飞如蝶,交缠如梭。风声呼吼,扑面而来,势道猛恶,王厚都不禁退了半步。但他看着身边的韩冈纹丝不动,又很不好意思的站了回去。

    韩冈是被赵隆震住了。他看赵隆的身形动作,并不是随手耍弄的招式,而是一套汹涌澎湃如长河巨浪的剑舞。两具石锁加起来怕有五十斤重,但在赵隆手中直如同拈着两根绣花针。石锁卷起的道道旋风如雄狮咆哮,可赵隆硬是打出来一股长河浪涌绵绵不绝的感觉,双手上没有千百斤的气力,哪能有这般让人惊心动魄的演出。

    结束了一套滔滔长河的剑舞,赵隆将石锁轻轻放在地上,呼吸微微急促,面皮略略泛红。他抱拳笑道:“俺的箭术不行,就只有一把子牛力气,倒是献丑了。见笑!见笑!”

    “哪儿的话!?”韩冈笑道:“赵兄弟以石锁为剑,一套剑舞,让我等大开眼界。若这也算是献丑,天下又有几人的武艺能见人?”

    看过王舜臣、赵隆和李信的试手,王厚也是喜不自胜。三人的武艺都是一等一的出众,为他生平所仅见。

    王舜臣和赵隆已被王韶调到经略司中奔走,王舜臣因功升做三班差使,赵隆也委了殿侍,虽然两人还未有品级,但距流内品官也没多远了,只要稍立功勋,很快就能把他们抬举上去。现在又添了一个李信,而且还是韩冈表兄,更是亲近。日后父亲王韶兵发河湟,有这三名虎将在侧,再加上韩冈的智计谋略,当是又添了几分成算!

    一番演武之后,韩冈领着一众友人回家休息。不再是几个月前的村口草庐,而是一座前后两进的宅院,这是韩家的老宅。韩冈受了举荐,王韶、吴衍和张守约三名举主知他家中境况贫寒,便各自赠银以助行色。韩冈并不客气,很洒脱的收了,只道了声谢,丝毫没有感激涕零的样子。他的这种不为财帛所动的态度,反而让王韶三人更加看重。拿着收到的银钱,韩冈将家宅赎回,时隔半年之后,韩家重又搬回了熟悉的地方。

    进了家门,几人进去拜见过韩冈的父母——韩冈、王厚交情非同一般,有通家之好,王舜臣、赵隆也是一样,韩阿李也不须回避他们——围坐在韩冈的厢房内,韩云娘上过茶后,端了盘果子零嘴,也退了出去。

    “玉昆,你这家中还是少人服侍啊……”王厚打量着有些年头的旧屋,造的还算坚固,就是显得太寒酸,“令尊令堂身前不能没人,一个小养娘怎么照顾得来?你都是官人了,还是再收几个仆役婢女跟前使唤才是。难道这些日子没人来投效?”

    “有!”韩冈点点头,他现在跟范进中举没两样,多少人听说他要做官了,赶上来送钱送物,还有的就是自己卖身为奴,想投到韩家里听候使唤。“不过小弟都给拒了。”投身官家为奴的,多是乡里的破落户,这样的人来投效,求得就是仗着身后大树的树荫作威作福。韩冈怕还没做官,就被一群恶仆毁了自己的名声。

    韩冈此举坐实了他视钱财如粪土的名声,但王厚觉得他做得过火了点,“玉昆,崖岸自高并非德行,和光同尘才是正理。送上门的田地都不要,本都是你自家的东西……”

    “都典卖出去了,怎么还会是我家的东西?”

    王厚说的是李癞子的事。下龙湾村的里正运气的确很糟。前面靠着陈举提携,好不容易用了过半家产从黄德用案中脱了罪,现在又被卷入了陈举一案。尽管与陈举关系疏远,但只要有点牵连,便少不得被州衙里派出来的衙役敲打,李癞子家仅剩的一点家财又流水般的用了出去。

    河湾菜田本是韩家之物,消息灵通的衙役没一个人敢打主意。李癞子上门想把菜田还回来,求得韩冈高抬贵手,开口说句好话。只是韩冈没肯要:“何况因那几亩田地死了多少人?土里都透着血,如此不祥之物,拿回来也会贻害家人,小弟也不想要了。”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藉水河湾边的区区三亩菜田。黄大瘤死不瞑目,而陈举很快就要千刀万剐。如果再加上末星部的近千帐的蕃民,因着三亩菜田,血流成河,人头滚滚落地。仿佛一个浸透了血腥的黑色笑话。

    “……说的也是,那块地的确不吉利。这世上有钱哪里买不到好地?等李癞子完蛋,就看哪个蠢货会盘下来!”

    “赶尽杀绝的事小弟做不出来,还请处道你帮忙在州衙里说一声,放李癞子一马吧……”

    王厚惊起:“玉昆!李癞子虽非罪魁,却是祸首。一切事都是因他而起,你竟然还要饶过他?!东郭先生可做不得!”

    “小弟已与家严家慈商议过了,都是乡中邻里,并非陈举之流,没必要把他往绝路上赶。”韩冈神色间温文淳厚,标准的秉持仁恕之道的正人君子模样。

    这些日子,李癞子天天求上门来,好话陪了不少,头也磕了许多。

    韩千六对那块田地感情很深,又是老好人一个,便想收下地,让儿子帮李癞子说句话。但韩阿李心中怨气不解,根本不肯答应,地宁可不要,人绝不能饶,她骂着韩千六:“看你那点眼界!李癞子害得俺家差点家破人亡。如果没三哥儿在外面拼命,全家都死绝了,李癞子会到坟头上哭一声吗?!过去典给他的地,就放在他家那里,俺也不要他送回来。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俺们拿着大钱去赎,不占他一文钱便宜!”

    而韩冈比他老子还好说话,却是不要地,人也要放过去。他劝着父母:“李癞子也害不了人了。一条死狗,何必穷追猛打,传出去对孩儿的名声也不好。”

    宽恕是强者的权力,如果韩冈在被人步步紧逼、性命攸关的时候,说什么仁恕,那是完全是个笑话,陈举、刘显、李癞子之辈,多半会哈哈大笑一阵,把他当成白痴。但现在韩冈居高临下,放过李癞子一马,便是气量如海的宽容。

    对于一个儒生来说,名声是最重要的,睚眦必报这个词从来不是对个人品德的好修饰。世所言‘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过人的度量和不拘于旧怨的洒脱,对提高自己在世人眼中的评价很有好处。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比起向宝这只在阴暗处敛耳伏躯的大虫来,李癞子根本连屁都不是,没有任何害人的能力。既然留着他一条命,对自己毫无伤害、无伤大雅,还能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宽容和大度,又何乐而不为?相反地,如果李癞子还拥有能伤人毒牙利爪,韩冈绝对会把他连皮带骨一起拆散掉的。

    韩冈籍此说服了父母,但他不想用这个理由来说服王厚。个人形象的树立有着很深的技巧,在甘谷城中,韩冈已经表现出了过人的德行,现在他更需要要塑造的是自己的才智和谋略。

    “陈举有一个儿子脱逃在外,黄大瘤也有两个儿子,他们现在都不知所踪。虽然我不担心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但家中父母小弟怎么能安心得下?总不能请王兄弟或是赵兄弟两个日夜来守着吧?外兄也是要大用的,不可能守在家中不动。自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看着陈家余孽被一网打尽,我怎么也不能安心。”

    “这跟李癞子有什么关系?”赵隆茫然的问着,而王舜臣露出了深思的神情。

    王厚替韩冈解释:“李癞子是黄德用的姻亲,又因为黄、陈两案倾家荡产,如果不饶他,他说不定会狗急跳墙……玉昆,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王舜臣觉得难以置信:“陈缉那几个贼逃囚的胆子应该没这么大吧?打三哥的主意,这是杀官造反啊……”

    “早就是死罪了,就算杀官造反,还能在砍下首级之后,再弄活过来砍上第二次?他们没什么好怕的,一定会来!”韩冈很肯定。

    还要多谢李信,他的这位二表哥从凤翔府护送着韩家父母会秦州,在路上便发现了有人鬼鬼祟祟的在后跟踪。不过他只埋在心底,没有说出来。一直到了与韩冈见面后,才说给了韩冈一人听。而黄大瘤两个儿子的相貌特征,韩冈又怎么会不了解?黄家兄弟既然跟踪着从凤翔府回来,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不用想也知道。

    “若不是为了对付陈家余孽,我何必买回旧宅?田园生活虽好,但为官之后,必然要将家搬到城中。为何多此一举?还不是为了要引出陈举余党。城中人多,说不准哪里就会捅出一把匕首,防都没处防。但下龙湾村里就不一样了,乡里乡亲没有不熟悉的,生面孔根本进不了村,要想打探我家的消息,只能靠着村里的人……除了李癞子,陈缉又能依靠谁?”

    韩冈的声音沉稳中充满自信,十分的有说服力。王厚信了八成,王舜臣和赵隆则根本不会去怀疑韩冈的判断。至于李信,始终都是一种表情,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韩三官人……韩三官人……”从后门处,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唤门声。

    李信过去开了门,带进来的是李癞子才十三岁的小儿子李小六。一进厢房,就跪下来给在座的几人磕了头,起来后道:“俺爹有急事要俺带话给官人:陈举的二儿子陈缉,如今已经收买了一伙强人——头领唤作过山风的便是——说是总共有一百多贼人,要向官人报杀父毁家之仇,时间就是今夜。现在逆贼黄二带着一名喽罗守在小人家里,俺爹脱身不得,所以让小人来急报官人。”

    李癞子的幺子年岁虽小,却口齿伶俐,在场的几人都听清楚了。王舜臣、赵隆投向韩冈的眼神中有着三分惊讶七分崇拜,王厚也是惊诧莫名,韩冈的预言才出口就得到印证,哪能不让他们震惊。

    “一百多?”李信第一次开口,只有短短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把锉刀。

    韩冈摇头,秦州道上哪可能有这等人数的强盗团伙,光靠打劫为生可养不活这么多人:“四五十人都不可能。魏武帝下赤壁,还号称八十万呢。一百多……哼,秦州的哪伙强贼有这个数目?!最多二十人,再多,早就给剿了。”

    “玉昆……贼人数目先摆一边!”自相识以来,王厚不知多少次从韩冈身上收获到惊讶,从为人,到眼光,再到能力,但以今天的庙算为最,他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你唤愚兄和王、赵两位过来演武,难道是事先就已经算到了陈缉今夜会来?!”

    韩冈笑而不答,事实就是最好的答案。

    夜色正明,一轮半月挂于树梢之上。群星璀璨,北辰在北方群岭山巅上闪耀,而最为明亮的天狼星,则高悬于天顶处。自古天狼主征伐,每逢秋冬,当天狼星出现于天穹正中,便是北方边疆号角战鼓齐齐响起的时候。在天狼的注视下,千百年来,汉家儿郎与北方游牧民族之间有过多少征战杀伐。在今夜寒风中,天狼高悬,平静的小村内外都充满了杀机。

    冬夜冰寒,呼出的白气转眼便凝在了唇须上。潜伏在下龙湾村村外的树林中已超过了两个时辰,锐利如刀的夜风穿过林间,带起鬼哭狼嚎一般的啸叫。陈缉虽然用皮裘丝棉将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耳朵和鼻子还是冻得生疼。手脚发木变僵,都已经感觉不到上下二十根指头的存在。

    黄家老大在陈缉的身后瑟瑟发抖,冻出的清水鼻涕都黏在上唇的胡须上,白花花的一片。他没有陈缉那么好的装备,穿着的羊皮袄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显得太过单薄。他抱着膀子,用力跺着脚,踩着地上的树枝噼里啪啦响着。

    陈缉冻得没气力去训斥黄家老大,但一声冷哼在他身侧响起,带着不快和怒意。黄大闻声悚然而立,不敢再动弹一下,树林中重又恢复了寂静。

    陈缉的身侧,是一个中等个头的干瘦汉子,四十多岁的年纪,有着一张愁眉苦脸、满是皱纹的老脸,半驮着背,显得有些老迈。但他在穿过树林的猎猎寒风中,竟纹丝不动,仿佛感觉不到半点寒意。方才他一声冷哼,便让黄大老老实实的静声肃立,这是过山风在秦凤道上横行无忌几十年的积威。

    在外侧,陈缉招来的帮手,还有过山风的麾下喽罗,高高低低近三十人,都在等待着最后的命令。

    “过头领。已经两更天了。”陈缉焦急的催促着中年汉子,却不敢用更强硬的口吻。

    没人知道过山风的真实姓名,就连他手下的了喽罗据说也不清楚。陈缉也只知道他身前这名黑瘦干枯、长得很不起眼的汉子,身后跟着上百条冤魂。落草二十多年来,官府几次三番要清剿,都无功而返。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

    过山风望着半里外的村庄,看不到半点灯火,夜色下,仅是一团模糊的黑影,的确没有防备的样子。“张兄弟,你仇人的家宅不会弄错吧?可别带错了路。”

    “绝不会错!”陈缉给了肯定的答复,去联络李癞子的两人已经回来了一个,并把好消息带了回来。就是李癞子太胆小,死活不肯出门,不得不让他女婿黄二盯着他。

    “那好,张兄弟,我们走吧!”过山风收起了小心谨慎,带着手下杀向夜色中的下龙湾。

    陈缉点了点头,跟着过山风一齐起步。他不敢让自己的身份泄漏,遂化名姓张,连目标韩冈的底细也是糊弄了一番过去。凡事都讲究个‘势’字。树倒猢狲散,陈家完蛋了,没了陈家的势力做后盾,他也不过是个绘影海捕的逃囚。真的暴露了身份,过山风难道还没有黑吃黑的胆子?过山风这个绰号,得的不是没有来由。

    ……………………

    “李癞子家的两个贼人,刚刚走了一个,就剩一个了,李二哥正在盯着他。”二更天的时候,王舜臣赶回来报信。他和李信方才受命护送着李癞子的幺子回家,韩冈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曾经的仇人,王舜臣和李信送人回家是幌子,真正的任务是确认消息的真伪。

    “王兄弟,你再去李癞子家,知会二哥把那个贼人杀了。李癞子既然投了我,我便要保着他的命,别让人伤了他。”王舜臣匆匆的又走了,下龙湾村并不大,李癞子的新家离着韩家又不远,来来去去都很方便。

    韩冈和王厚站在门外,虽然风很冷,但即将到来的战斗让两个年轻人热血沸腾。韩冈压低声音,在战斗开始前,他不想惊动父母:“看来贼人很快就要到了!这些贼子必须一网打尽,否则日后卷土重来,又是麻烦的事。”

    王厚没有任何上阵的经验,他看着指挥若定的韩冈,有着一丝羡慕,“玉昆……可有良策?”

    “良策算不上,不过是引进来关门打狗。”

    秦州的村子都是有边墙的,下龙湾也不例外。虽然不算牢固,也不高峻,仅有六尺出头,身手好一点的轻轻松松就能翻过去。可村中有许多房舍是以边墙为家中茅房或院落的墙壁。这就决定了贼人想要逃出村,就只有几条大路可选,不然就必须先冲入人家,才能逃出去。

    ‘一旦他们这么做,就会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

    王舜臣、赵隆和李信三人,万人敌也许还称不上,但都是以一当百的高手。不过实际战斗和演武不同,敌人水平也不差,夜中厮杀,说不准就会出些意外。韩冈哪能舍得,当然得为他们多拉些帮手,“这里是关西,关西男儿岂会甘受贼寇摆布?只要有人挺身而出,便能号召起全村老少群起而攻!”即便不能指望村民动手,也可以利用他们分散贼人的注意力。

    ……………………

    陈缉和过山风一伙没有任何阻碍的潜入了村中,都是做惯了盗贼,穿过被打开的村寨围墙大门,连看门狗都没有惊动。顺着打听明白的道路,摸向韩家的宅院。一切顺利的超乎想象,正当陈缉以为胜利在即,马上就能手刃仇雠的时候,一声大吼,划破了冬夜的宁静,也打碎了他的幻想。

    “有贼入村!各家谨守门户!”

    随着韩冈一声吼,村中的几十条看门狗各自狂吠起来,一盏盏灯亮了,人声动荡,从村中的各家各户传出。

    陈缉脸色剧变,难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经历丰富的过山风仍保持着镇定,在他二十多年劫掠生涯中,失了风的经历从来不少:“快!冲过去,砍了人就走!”

    一人这时从路口岔道上转了出来,矮小却宽厚的身影堵在前方。月光没能照出他的面容,神情都隐藏在黑暗中,只能看见一支搭在长弓上的箭头,闪烁着月色清辉。

    “此路不通。”略显低沉的声音,有着沉甸甸的压迫感。

    过山风哈哈大笑,恶声道:“就凭你一张弓,也敢堵着爷爷的路?!”

    跟着过山风的都是落草几年乃至十几年的悍匪,劫掠地方都已记不清多少回多少次,杀起人来如杀鸡屠狗一般毫不在意。陇城县的几任知县都在他们身上吃过苦头,还重伤过一个县尉,死伤了不少衙役土兵,何况区区一人?!

    只有十多步的距离,箭术再好,又能射到几个?村里道路众多,在狭窄的村道上,弓箭根本施展不开。所以过山风今夜率人入村,都是人手两把长短兵,根本没带着累赘碍事的长弓箭囊。

    “杀了他!”过山风一声令下,一群喽罗应声上前。都是习惯厮杀的老手,前冲时身形放低,左手护住面门,持刀的右手挡在心口,就算手臂上中个一两箭,也死了不了人。

    嗡的一声响,弓弦动了,但这弦声却长得过分,余音不绝于耳。陈缉听在耳中,觉着有些恍惚,这是一箭?很快他便知道了——不是一箭,是七箭!

    急速颤动的弓弦仿佛变成的虚幻,连绵不绝的嗡嗡弦鸣中,一支支长箭激射而出。十几步的距离不过冲到一半,最前面的七个喽罗便全数栽倒,各自捂着小腹在地上惨叫翻滚。射不到头,射不到胸,能射的要害就只剩下小腹了。王舜臣减少了连珠箭的数目,却让准头翻倍的提高,七箭无一落空,让跟在后面的贼寇不敢再上前。

    “你是何人?”过山风又惊又怒。这等高手秦凤路中也没几人,怎么会平地里冒出来?

    “王舜臣!”一声尖叫从过山风身后传来。王舜臣的连珠箭术早有盛名,陈缉不认识王舜臣的人,却听说过他的箭。韩冈身边的神箭手还会有谁?只有王舜臣!

    “是陈缉吧?……”王舜臣悠悠然问着,双手一动,又是一支长箭出现在弓臂上。一轮速射,王舜臣的手臂也有些酸麻,暂时还射不出第二轮,但方才他造成的杀伤,让眼前的敌人不敢轻举妄动。

    “中!!!”

    狂野的吼叫卷起一阵烈风,两具石锁从王舜臣两侧呼啸而过,飞向拥在一起的贼人。两名悍匪躲避不及,被正正撞在了胸口。惊心动魄的骨骼碎裂声中,两团血雾喷薄而出,两个人一起嗖的倒飞出去。肋骨成了碎片,胸口完全瘪了下去,还在空中的时候,心肺都被震碎的他们就已经成了尸体。连着撞倒了身后的几名同伴,砰砰两声落在地上,不再动弹。

    赵隆高壮如熊的身影自黑暗中浮现,出现在王舜臣的身边。甩出两具石锁后,拿在他手上的是两支亮晶晶的六棱熟铜简。酒盏粗细,比普通的铁简重上一倍还多,被紧紧地攥在手中。赵隆轻轻转了转手腕,便是一阵凶恶的破风声。

    眼前只有两人,而手下还有近二十个,该怎么办?

    陈缉一瞬间作出了决定——逃!

    他转身便逃!

    赵隆和王舜臣都是在秦州城出了名的猛人。但不是亲眼看见,陈缉怎么也想不到,两人的武技竟然可怕这样的地步。才一接阵,辛辛苦苦找来的帮手瞬间就给他们杀了三分之一去,那可是横行秦州十几年的过山风的手下啊!有这样的两人守在韩冈身边,何谈报仇雪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陈缉当机立断,而他的手下在黄家老大的带领下,紧追身后,一阵狼奔豕突。陈缉跑了两步,突然横里闪进一条巷道中。幸亏躲避得快,他刚刚闪身,一道流光就擦着他的耳尖飞过。尖啸声刺痛了陈缉的耳膜,而身后一声接一声的凄厉惨叫,让他根本不敢回顾。

    竟然还有一人!

    陈缉肝胆俱寒,听着身后接连不断的惨叫声,不知名的那人厮杀起来,竟然不比王舜臣和赵隆稍差。韩冈一个刚当上官的措大,哪儿来的那么多高手听他驱使?!身边跟着这些个与护翼天子的班直侍卫,都不相上下的好汉,韩冈所在下龙湾就跟龙潭虎穴一般,早知如此,他陈缉怎么会自投死路!

    陈缉心中大恨,情报上的失误,让他只能像条狗一样的夹尾而逃!

    陈缉逃了,陈缉的手下也逃了,可过山风还犹豫在上前拼命和逃跑的两难选择间。

    铮铮弦鸣,又是两箭从后面的黑暗处射了出来。过山风吐气开声,腰刀用力一荡,格开了箭矢。身子却猛地一震,一支突如其来的长箭已经穿进了他的腰间。过山风一声怒吼,腰刀甩手砸向王舜臣和赵隆,自己捂着创口,转向另外一条路,向村口逃去。

    “是谁的箭?”王厚垂手执弓,扭头问着韩冈。过山风中箭,而箭矢是他们两人同时射出,王厚没看清那一箭是谁的功劳。

    韩冈叹了口气:“是王兄弟的。”他和王厚射出的两箭都被过山风格飞了,命中的一箭,是王舜臣射出来的。比起王舜臣,他和王厚的箭术还是差得太远。

    ‘王舜臣?!’王厚心中暗惊,他根本就没看到王舜臣动过手臂!

    头领跑了,残存的贼寇跟着一起逃窜。韩冈又是一声大喝:“快追!莫要让几个小贼逃了!”

    各家院门被打开,几个胆大的村人拿着家用的猎弓和长矛探出头来。贼人在哪?区区几个小贼,关西汉子可不会放在心上。

    ……………………

    猎物低着头拼命的奔逃,猎手紧紧追在身后,这是陈缉最喜欢的狩猎运动。每到秋冬,他都会带着养在庄上的几条罗江犬,去山里狩猎,兔子,麂子还有山鸡,运气好时,还能撞上了冬眠的熊窝,扒下熊皮做件大衣。而更让他兴奋的游戏,是用得罪陈家的活人扮演的猎物,提着两条腿的猎物首级,让陈缉有着百战功成的成就感。

    但今夜是陈缉第一次扮演着猎物的角色,惊慌失措得仿佛一只被十几条猎狗一起追逐的兔子。他终于体会到被追逐着的猎物心中那股绝望,完全没有希望和前路的深沉黑暗。

    追逐声越来越响,陈缉奔逃中回头一望,身后火炬熊熊,几十道闪耀的火头映得雪地一片红光。自己孤伶伶跑在一片雪白的土地上,带出来的十几个手下,还有过山风一伙,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黄家老大紧紧跟在身后。

    怎么会这样?!

    李癞子也是今天午后才得到消息,韩冈怎么会事先找来王舜臣和赵隆?难道他能掐会算不成?陈缉一边跑,一边胡思乱想。

    对了!他只要能逃到村子东北的树林中就安全了,夜里不会有人敢追入林中!等到了白天,他早就能远走高飞。日后再聚集人手,来报今日之仇……

    一声暴喝声震四野,若有若无的尖啸滑入耳内。陈缉还沉浸在日后复仇的幻想,没反应过来,一声死前的嘶喊声便在身后响起。他胆战心惊的侧头回望,一直紧跟着自己的黄大已扑到在地,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生息。背上一根短矛如战旗般骄傲的竖着,凛凛的向四周散发着杀气。

    比凛冽的夜风还要冷上千百倍的冰寒从脚心直通头顶,把陈缉的五脏六腑一齐冻结。差一点的弓都射不到的距离上,用手抛出的标枪竟然能一击毙敌,这是何等的神技!

    逃!逃!逃!

    陈缉不敢再回头,用力迈开已无知觉的双腿,拼命的向前方逃去。他已经无法再去考虑逃路的方向,恐惧完全控制了他的心脏。心底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逃!

    乾坤一掷,便将近五十步外地逃敌扎死在地上,跟着从村中杀出来的乡民一阵惊呼赞叹,但李信依然面无表情。他看着陈缉独自奔逃的背影,没有再追上前。

    一阵狂风掠起,扎在李信头上的英雄巾在风中狂飞乱舞。赵隆骑着他那匹老马从李信身边一冲而过。马颈之下,一团黑影摇晃着,一股浓烈的腥气散入风中。李信动了动鼻子,这是他熟悉的味道——是被熟铜简敲碎了天灵盖后流出的脑浆,再混着血水的味道。

    ‘是过山风?’

    李信猜测着。能让赵隆紧紧拴在身边的,只有陈缉和过山风两人的首级,黄家兄弟都不够资格。何况黄家老大躺在前面,而黄家老二又是在李癞子家被他解决的。黄二本是李家的女婿,却给老丈人卖给了韩冈,李信方才一枪扎死他的时候,黄二眼中都是茫然不解。

    雪夜奔马,其实再危险不过。隐藏在雪地下的坑洞,就是一个个陷阱。漫无止境的雪原上,不知隐藏了多少杀机。一不小心,便会折断马蹄,顺便摔断骑手的脖子。但赵隆全不在意,他胯下的那匹老马仿佛有着透视雪地之下的魔力,在奔驰中时不时的跳起又落下,避开一个个隐蔽陷阱。

    马背颠簸得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可骑在马上的赵隆,就只用双腿夹着马腹,便稳稳的钉在马鞍上。他双手紧握铜简,双眼如鹰隼般锐利,毫不犹豫地追逐着陈缉的身影。

    越追越近……

    越追越近……

    陈缉还在不停的跑着,身上的每一分气力都送到双腿,沉重的皮裘外套被他一件件丢弃,没了这些御寒的衣物,他就算能逃进树林,寒风会代替追兵,让他一样逃不过死亡的追袭。只是陈缉已经考虑不了任何事情,头脑中的只剩一个逃。

    但赵隆已追到了身边,他无意把功劳丢给上天。雄壮的身子踩着马镫站起,摇摇晃晃,仿佛一头熊与老马在表演马戏。摇摇晃晃的身子没有影响赵隆的动作,他瞄准陈缉的肩膀,用力挥下了铜简……

    韩冈站在家门口,他的父母惊醒后又被他劝入家中,由韩云娘陪着,依然有些坐卧不宁。王舜臣守在韩冈身侧,几十个被惊起的村民聚在左右,立了功劳的李癞子在韩冈面前点头哈腰,谦卑的笑着。而家门前的道路上,整整齐齐摆着十几具尸体,王厚蹲着那里点验着数目。

    大局已定。

    不费吹灰之力。

    比预计的更为顺利。

    李信回来了,带回了黄大尸体。赵隆也回来了,他的鞍前横架着半死不活的陈缉。

    “恭喜玉昆!”王厚站起来向韩冈拱手称贺,“贼首皆已擒斩。陈缉、黄家兄弟都在此处,陈举的余党全都完了。再加上过山风这个添头,都是玉昆你运筹帷幄之功啊!”

    “岂是我一人之功。”韩冈笑着谦虚,“没有众家兄弟奋命,我也不过是个纸上谈兵的措大罢了。”

    “玉昆莫自谦。若无你提前找了我们几个过来,又哪有今夜的痛快!?”

    韩冈淡淡一笑,又谦虚了几句,但王厚说的并没有错,正确的情报决定了战局的成败,这的确是他的功劳。

    虽然韩冈猜不到陈缉行动的准确时间,但陈家老四这几天就要从凤翔府押来,他不信陈缉会放着亲兄弟不救。又想杀自己,又想救兄弟,那么时间安排就要大费思量。考虑到两件事的难易程度,比起可能造成大量人员损失的劫囚,还是把更容易的诛杀仇人放在前面更合适。

    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因素,秦州是西北边境,而凤翔府在秦州的东面。先杀韩冈,再去劫囚,可以顺势向东,逃亡内地。但先去劫囚,再杀韩冈,即便成功,当所有通往内地的道路都被封锁,到时往哪里逃?西北的蕃部?那是找死。向南去蜀中?冬天翻越积雪的秦岭更是找死。难道还能留在秦州?

    韩冈相信陈举的儿子不是蠢人,当能算到这一步。所以陈缉如果要动手,也只会在这两天。一方早有准备,一方却是自说自话,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有着现在这样的结局,又有什么好惊奇?

    从近两个月前的飞将庙中一场闹剧开始,一连串的风波终于有了了局,最后的一点余波在这里已经平息,韩冈仰望天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白色的气息带着积压在心底的一切不安和忧虑,在夜空散去……

    五日后,陈举谋叛之案定罪。主犯陈举凌迟于市,其二子陈缉、陈络并斩,妻女悉没于官,从犯刘显以下或斩或绞或流,无一人得脱。一日之间,菜市口上,处决竟达十一人之多。刑求之多,株连之广,秦州五十年来,以此案为最。

    当日,李师中亲自监刑,王韶列坐,秦州城中的大小官员几乎都到齐了。刑台周围人山人海,如同社日一般热闹。

    随着李师中一声令下,儿孙尽数被擒,失去了所有希望的陈举,如条死狗一般被拖到了架子上,顿时掀起了一阵声浪。

    可导演了这一切的韩冈,却安坐在普救寺的厢房中,喧腾透窗而来,却也压不住琅琅书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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