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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34章 彩杖飞鞭度春牛

    天色有些阴沉,韩冈抬头看了看,看起来要下雪下雨的样子。他不知道鞭牛祭祀在天气上有没有忌讳,看起来多半是没有的样子。只是在野地里举行的祭典,没遮没挡的,下起雨雪来可是会让人很不爽。而他明天就要往东京城去,更是不希望逢着雨雪。

    大清早的时候,韩冈便来到秦州城的南门外一块被清出来的空旷场地上。周围已是人山人海,人群的中央,李师中带着秦州城内的一众文武官庄严肃立。他们的每只手中都拿根五色丝缠成的彩杖,围着一头披红挂彩的土牛。土牛边上还有泥塑的农夫和农具。

    这头用泥土塑就,与真牛一般大小的春牛,雕得甚为精致。一个俯首拉犁的动作,连肩胛处鼓起的肌肉都刻画了出来。牛尾轻摆,貌似驱赶蚊蝇,竟然活灵活现。如此雕工,让韩冈很好奇这是谁家手笔。

    在今天的仪式上,这头泥牛便是主角。

    鼓乐声中,李师中带头围着春牛转了一圈,又抽了三鞭。一个个官员依序上前,与李师中一样的举动,转一圈,抽三鞭。旁边还有两名小吏用着秦腔高声吼着劝农歌,是令韩冈叹为观止的标准的原生态唱法。

    这一套仪式,称为鞭春,又称打春,用意是祈求丰年。不但是秦州,天下南北十八路,四百军州,数千郡县,乃至皇宫大内,到了立春的这一天,官吏也好、天子也好,都要走出来,对着土牛屁股抽上三鞭子。天子还有藉田之礼,就是下田推犁,推上九下,以示劝农之义。

    韩冈还没得到官身,不够资格参加鞭牛。但他的身份,让他占据了一个好位子,站在最前面围观。韩冈的高个子让身后的观众们愤怒不已,就听见他们一个劲的在后面蹦达。

    还有许多行脚商,在人群中窜来窜去,高声叫卖着一个个泥塑的五色小春牛。小春牛巴掌大小,惟妙惟肖。最高级的小春牛甚至有个精雕细琢的小木笼子装着,笼子上还插着一列泥塑百戏人像。这样的一具春牛,往往价值四五贯之多。

    不理会身后的动静,韩冈的注意力都放在手执鞭牛彩杖的官人们身上。能看到秦州城中文武两班的几十名大小官员同时出动,一年中也没有几次机会。

    与官袍划分文武的明清两朝不同,此时参加仪式的文武官员身上所穿的服饰并没什么差别,只能通过身材体魄来分辨。韩冈一个个辨认他们的身份,其中有一多半他只听说过名字,从未见过面。直到现在才是第一次把名字与人对应起来。

    “那么多官人,怎么一个关西人都没有?”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冒出来一句。

    立刻就有好几人一起反驳:“向钤辖就是关西人!”

    得他们提醒,韩冈再仔细观察了一遍。向宝的确是关西人,但向宝之外,在场的几十名文武官中,却真的没有一个陕西出身。若是文官倒也罢了,本就是四方为官,能守乡郡的都是特例。但守边的武臣就不同了,总得有些本路出身、熟悉人情地理的成员。

    韩冈双眼从在场的武官身上一个个扫视过去,忽然发觉他们论年纪都在四十到六十岁左右——二三十岁的青年将佐官品都不高,本就是不够资格参加祭典。发现了这一点后,韩冈便释怀了。一点不奇怪,因为这个问题同样出现在关西的其他几路。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在陕西禁军中有个很明显的断层。

    关西领军的中层将校中,包括诸多城主、寨主和堡主,但凡四十到六十岁之间的,大部分都不是在关西土生土长,或者说不是根正苗红的西军出身。

    比如向宝是镇戎军人,但起家是在东京,并不被视为西军中的一员。郭逵、杨文广、张守约在关西多年,但他们也都不是陕西人。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二十多年前,李元昊起兵叛乱后,宋军在三川口、好水川以及定川寨三次会战的接连惨败,以及在其后多年间与西夏交锋中的连续失血。

    这三次会战惨败,论兵力损失,加起来其实也没超过十万,但关西军中的精兵强将几乎被一扫而空,尤其是许多早早就被看好前途的年轻将校,都在三次会战中损失殆尽,使得西军元气大伤。以至于近二十年时间,多是被动挨打的局面。

    狄青、种世衡这两位西军中的佼佼者,在面对党项人的时候,也是守御的时候居多。到如今,狄青、种世衡接连故去,宿将中郭逵、杨文广硕果仅存,还得靠张守约这等老家伙去边城驻守来撑场面。

    至于刘昌祚,虽然祖籍河北真定,但自父辈起,便移居陕西为将,却是标准的西军一员。刘昌祚虽然四十出头,但还应该算在新生代这个层次,因为他是承父荫而得官,其父刘贺便战死于定川寨一役。

    不过从庆历议和后,成长起来的西军将校如今都处在当打之年,刘昌祚、王君万,再到最近据说很得向宝赏识的刘仲武,莫不是如此。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优秀将校,在关西数不胜数。王韶如要挑选参与拓边河湟的将领,可以选择的余地,便远比当年来关西救急的范仲淹、韩琦要强上了许多。

    回头再看着站在官员队列中的王韶,昨日还纵马奔驰的经略机宜,现在也是手拿彩杖,排着队亦步亦趋的挪着上前。一个个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官员,举着彩杖手舞足蹈,韩冈觉得有些无聊,即便当做娱乐节目,感觉上也不过如此。

    但参加仪式的人众,包括李师中,包括王韶,都是一本正经。农为国本,仪式上出点差错,万一当年收成不佳,可是要受到全州县的百姓怨恨。捅到朝堂上,也是一桩罪名。

    李师中已经站回了主持仪式的主位,端端正正的拢手而立,表情庄严肃穆,仿佛一具雕像,只要是在朝堂上待过两年,多半就会练出这身本事。隶属于秦凤经略司和秦州州衙的属官们,正依着次序上前鞭牛,还有好一阵才会结束。

    李师中脸上维持着庄严肃穆的神情,视线却盯上了周围人群中的一人。吸引住秦凤经略使目光的,是站在人群最前面,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

    ‘是韩冈吧?’

    虽然王韶、吴衍和张守约的荐章,李师中都细细读过,其中对韩冈的才能、德行推崇备至,但李师中还是第一次看见韩冈本人。

    的确出色!

    李师中不得不承认,韩冈的仪容气质是秦州难得一见的出众,即便是在人才济济的东京城里,也能排在前列。站在数以千计的围观百姓中,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他,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李师中忽的自嘲而笑,再怎么说韩冈都是文武双全,智计心性皆为一流的士子,若是泯然众人,反而是个笑话了。

    韩冈虽然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却一副懒怠困顿的样子,完全没有沾染到半点在周围人群中弥散的狂热或虔诚,这也是为什么李师中只一眼,就把他从千百人中认出来的原因所在。

    ——‘毕竟是张横渠的弟子。’李师中不禁感叹。

    张载虽然官位不高,资历也远逊于李师中,却是天下闻名的鸿儒,对礼制自然早已融会贯通。如今的祭春仪式与古制大不相同,还有许多媚俗的改动,难怪承袭张载之教的韩冈,会当作笑话在看,全然不放在心上。

    “难得的俊才啊……”李师中的感叹终于发出了声,引得站在他身边的几人看了过来。李师中眼神一凛,让他们立刻低头避过。

    视线重又投到韩冈的身上。韩冈所修纂的伤病营制度规程,去年腊月初被呈了上来,放到了李师中的案头上。

    李师中猜测韩冈也许是抱着‘宁厌之于繁,勿失之于简’的想法。他修纂的制度规程总计有六大项、七十余条细则,共两万多字,厚厚的一摞五六十页,如一卷书一般。那份制度规程中,从外部建筑到内部陈设,从日常饮食到伤患救护,从作息规则到安全保障,与伤病营相关的方方面面的细节都有涉猎。

    李师中只是随手翻了一翻,单是字数就吓了他一跳。北宋与千年之后的时代不同,千字上下的文章才是普遍情况。过了万字,就号称万言书,不是普通读书人能信手写出来的。而韩冈只花了一个多月,便是两万字之多。而韩冈在扉页中还明确说明这只是试行条例,具体的条款要在试行的过程中逐步加以修订。

    尽管这份规程看起来繁琐了一些,但每条每款都自有道理,无一条可删改。能把这些方面都考虑到,李师中只觉得韩冈根本不可能才十八岁,四十八岁的老行吏还差不多——将规程中涉及的各个方面的学问都融会贯通,而且还留有加以修改的余地,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还未有过任何实务经验的少年。

    但韩冈却年轻得过分,让人不禁怀疑起这份规程的出处究竟是不是他本人。李师中幕中的一名清客看过之后,便当即摇头道:“此一篇,必是韩冈剽夺无疑!他绝然写不出来。”

    正如写诗作赋,不可能跳出作者本人的经历,初出茅庐的韩冈如何能如积年老吏那般面面俱到?

    如果只是靠着臆想作出的诗句,便完全无法与融入真情实感的作品相比。没有亲自走过蜀道,李白也写不出《蜀道难》,不是好酒狂纵的游侠性子,《将进酒》也不会出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不是亲历大漠,如何写得出来?

    李师中的那位在王素帐下同样做过幕宾的清客,当时也对他说,“范文正【范仲淹】帅府陕西之时,曾有《渔家傲》多首。皆是以‘塞下秋来’为首句,道尽了边镇劳苦。但欧阳六一嘲其为‘穷寨主’之词,也做了首《渔家傲》,送与要入关中的王尚书,自谓是‘真元帅之事’。

    当日学生也在场,曾听着尚书家的几名家伎按曲而唱,但如今只记了‘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这一句,剩下的早忘得一干二净。而范文正的‘衡阳雁去无留意’,却遍传天下,至今犹唱。”

    李师中来秦州有半年多了,对‘白发将军征夫泪’已深有体会。而欧阳修并未在关西任官过,他的‘玉阶遥贺南山寿’不过是凑趣敷衍之词,既乏实感,又缺真情,当然无法流传。

    欧阳修再如何自吹自擂,他的这首《渔家傲》也是远远比不过范仲淹的‘塞下秋来风景异’,反倒是‘叶小未成荫’,‘笑问鸳鸯二字怎生书’这两首,由于是真情实景,却是引人之至。当然,正因为欧阳修将十四五岁的少女风情写着入骨三分,世间才有了他帷幕不修,私通侄媳的传闻。

    李师中明白他的清客为何要提到欧阳修和范仲淹的《渔家傲》,就是想说完全没有实务经验的韩冈,不可能写出洋洋两万言的伤病营制度规程来。但李师中只用一句话就问得清客哑口无言:“不知韩冈抄袭是谁人?”

    如果是一个少年写出了有悖于他生平经历的上佳词句,多半就可以确认他是剽窃,但有关军中医疗制度,历朝历代都没有先例,也没有章程可循,韩冈又是从何剽来?

    除非他真的是孙思邈的私淑弟子!——可在李师中翻看过的史书中,孙思邈好像也从来没有这方面的著述和言论。

    如果此份规程的确是韩冈自出机杼,再加上他一言灭尽土豪满门的手腕,韩冈的才智已足以让李师中感到心惊胆战。他仅有的缺点,也就是差一个进士出身,又早早的出仕,性子太过急切了一些。

    李师中现在很后悔,早知道韩冈才干如此,他根本就不会同意让他来【和谐万岁】经略司任职,危险的苗子只该早点拔除。可如今天子已下特旨,想再改口就没那么容易。

    远远望着风姿秀挺的韩冈,李师中心中火烧火燎的一阵烦躁。自从王韶把韩冈招致门下后,小动作也当真是越来越多,让他不胜其扰。而且同时举荐韩冈的还有吴衍和张守约,这让本来已经孤立无援的王韶,等于一下又多了两个得力的臂助。

    ‘至少得把他从王韶身边弄走!如果有机会,栽他一个赃罪那就更好……’

    韩冈忽然间一阵毛骨悚然,方才他转身间无意中对上的眼神阴冷潮湿,让他只觉得有一条冰冷腻滑的毒蛇,在背后蜿蜒盘旋。他貌似不经意的四面张望,但那道眼神却再也没有出现,唯一能确定的,方才盯着自己的是聚集在春牛旁的秦州官员们。

    韩冈向那里望去。李师中四平八稳的站定,只是眼皮半耷拉着,大概是在等着鞭牛仪式结束。紧跟在李师中身后的秦凤路兵马副总管却正好往他这里看来。

    韩冈略略低头,避过那道审视的目光。

    秦凤兵马副总管窦舜卿是个新面孔,就赶在腊月中,他受命来秦州上任,据说是为了顶替了颟邗无用的前任。可窦舜卿须眉花白,腰杆也微驼,看起来比张守约还要老上许多,也完全没有张守约身上百战功成的气势。乍看上去像个文官,而且是庸庸碌碌的文官。

    正如窦舜卿的外表,韩冈也没听说新来的窦副总管有什么出众的战绩。好像就在京东【大体是山东】打过海盗,还有就是在荆湖北路【今湖北】剿过叛乱的蛮瑶。

    韩冈祖籍京东,自他祖父那一辈才因故迁来关西,听到窦舜卿为老家剿灭贼寇的事迹,倒有几分亲切感。但如今的海盗,其实就跟前日死在韩冈手上的过山风差不多,一伙也就十几人、几十人的样子。若是剿灭海盗都能算是战功,那他韩冈手上的战绩,便已经不比窦副总管在京东差了。

    窦舜卿是承继父荫而得官,其父好像升到了横班,是朝中总计不超过三十人的高层将领之一。而窦舜卿本人,甚至比他父亲还要官运亨通,竟是以殿前都虞侯、邕州观察使的身份,来领秦凤路马步军副总管一职!

    驻扎在开封府界的十万京营禁军,分属两司三衙统领。两司是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而侍卫亲军司又分为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这两司与殿前司便合称三衙。其中殿前都虞侯便是殿前司排名第三的统兵官,仅次于殿前都指、副都指挥使,统领着京城内外拱卫天子的班直侍卫,以及捧日、天武等上位禁军。

    不过放到窦舜卿这里,殿前都虞侯就不是实领的差遣,而是与向宝‘带御器械’的加衔一样,是一个荣誉性的头衔。比起天子身边的宿卫,殿前司统兵官当然要远远高出一大截。向宝能让前任副总管形同虚设,但在窦舜卿面前却根本抬不起头来。

    在关西,名位能与窦舜卿相抗衡的武臣,也就只有宣徽南院使、静难军节度留后、判延州兼鄜延经略使——郭逵一人。

    而观察使一职,同样是武臣中屈指可数的官位,世称为贵官,仅次于节度使和节度留后,排在武臣等级的第三级,其下是防御使,团练使和刺史。

    通常这等贵官,不仅是给武将,更多是封给宗室或是外戚,偶尔也有文臣得以加衔。濮王的第十三子赵曙,也就是英宗皇帝,被仁宗过继来为皇子前,便是个团练使,人称十三团练,比窦舜卿的观察使还低两级。

    以窦舜卿如今的官位品级,已经达到在国史中留下一份传记的资格。一般来说,官阶升到窦舜卿、郭逵这般地步,名位便已做到了顶,天下武臣中也不过三五人的地步。就该喝着热茶,晒着太阳,等待致仕了。

    前任的那位让人印象模糊的秦凤兵马副总管,已算得上老迈无用,而窦舜卿的年纪比他还大上一点。郭逵是在陕西、河北都留下累累功勋的宿将,所以当开拓横山的战略需要一个稳妥的后方时,他便被赵顼钦点去镇守延州。

    可窦舜卿的才具世间并无传说,只是他的籍贯是相州,与两朝顾命的元老大臣韩琦是乡里乡亲,他能得升高位,多得韩琦助力。而韩琦如今是反变法一派的主心骨,纵然离开了京城回到相州,他的阴影依然盘踞在变法一派的头顶上。

    王韶就很担心窦舜卿来秦州后,会与韩琦一呼一应,使得拓边之计沦为空谈。韩冈现在远远的盯着窦舜卿,他已经忘记了追查眼神的主人,而推算着新来的副都总管会给秦州官场带来什么样的变局。

    “玉昆!”

    “嗯?”耳边一声唤,把韩冈从思绪中惊醒,王厚带着王舜臣不知何时挤到了他的身边。被抢去位置的几人嘴里嘟嘟囔囔还在抱怨着,但帮王厚推开人群的王舜臣只一瞪眼,他们便如落水狗一样抖了几下,乖乖的让了开去。

    “昨天回来,大人为了上报硕托、隆博两部的事,便连夜去翻经略司架阁库【注1】里的故纸堆,想找出过去处理蕃部相争的堂扎,好对着写奏章。最后想找的没找到,却找到了一个更有用的……玉昆你猜,大人找到了什么?”王厚很是兴奋,鞭牛已经快轮到了王韶,他也不去看,对着韩冈扯出一大段来。

    “没头没脑的,我怎么可能猜得到……”韩冈声音突然一顿,将视线投到排在官员队列中的王韶脸上。虽然他装得若无其事,但已经很熟悉王韶的韩冈,还是能看出明显的透着喜色。

    “是与古渭有关?还是抓到经略相公的把柄?”韩冈猜测着。王韶不是沉不住气的人,能让他兴奋如此,定然是有助于拓边计划的重要情报。而王韶翻的又是政事堂下发的公文——这称为堂扎——还与蕃部事务无关,那需要猜测的范围就很小了。

    时至今日,王厚已经不会再吃惊于韩冈头脑的敏锐,很干脆的点头:“两个都是。是半年多前政事堂发回来的堂扎,里面附了李经略的奏疏。李经略在奏疏中说秦州渭水两岸有无主闲田万顷,可供屯垦……”

    半年多前,那不是李师中刚到秦州上任的时候?!从他的奏疏中看,很明显是要向朝廷申请屯田渭源、古渭,这根本是在为王韶的计划背书。韩冈惊道:“经略相公原本是支持机宜的?”

    “李经略刚来的时候,本就是支持大人的,连向钤辖都没二话——哪人不喜欢功劳?只不过等大人兼了管勾蕃部之职,又有了专折之权后,便一夜风头转向。”

    “难怪!”韩冈叹了一句。管勾蕃部原是向宝兼任;而专折之权,意味着王韶在必要时,可以绕过经略司而直接向天子递上奏章。一个被夺了权,一个无缘分功,当然不会再支持王韶,明里暗里的反对,也是理所当然。

    “也难怪当初机宜要在渭源筑城时,李经略不明加反对,而是叹着没钱没粮,说是要挪用军资粮饷来资助机宜的计划!”

    “是啊,当时还以为他不想惹怒王相公。现在一看,原来是这么回事!”王厚的心情很好,王韶无意中揭破了李师中的底细,成了推动计划的最佳助力。

    只要王韶用同样的言辞将渭源、古渭的屯田之利奏报上去,难道李师中还能覆口否认不成?如果他反口,王韶便更有理由向天子申诉李师中对开拓河湟的干扰。而‘奏报反复’这个罪名,也足以让李师中滚蛋。

    “对了,为什么这事没早发现?”韩冈心中起疑,若是早点发现此事,王韶早前根本不会陷入进退不得的窘境。

    王厚尴尬的笑了起来,这当然是王韶自己问题,“当时大人正带着愚兄在各城寨探风,一个月也会不到秦州一两次,没有想起要去翻看堂扎和朝报。”

    韩冈眉峰微皱。孙子都说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来自千年后的韩冈,更明白信息有多么重要。情报就在身边,但不去研读,就跟没有一样。朝报、堂扎都是蕴含着大量情报,怎么能因为忙碌,而忘记翻看?!这的确是王韶的疏忽。

    “对了,玉昆……你是不是要抢春牛?”王厚岔开话题,左顾右盼一番,忽然问道。

    韩冈点了点头,这才是为什么他一大清早就往城外跑的原因。以他的性格,才不会无故凑这种无聊的热闹,“家严是叮嘱过小弟,要带上一块春泥回去。”

    “那就难怪了!”王厚点着头,又道:“愚兄便不凑这个热闹了。玉昆你待会儿要小心一点,别被踩着了。不然明天可上不了马!”

    “别被踩着了?”韩冈喃喃的重复了一句,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狂热的人山人海,猛的一阵寒颤,忙扯着又要挤出人群的王厚和王舜臣,笑道:“有王兄弟在,还轮得到小弟出手?”

    强留下了王舜臣,韩冈和王厚往人群外挤去。踩踏致死的新闻,韩冈前世没有少听说过,万一出了意外,当真是死不瞑目。而王舜臣的重心低,底盘稳,身手够好,长相又是凶恶非常,即便在蜂拥的人群中,也不用担心他会有任何危险。

    当最后一名官员抽过鞭子,转身而回,锣鼓声便喧天而起。李师中领着官员,向后退出了近百步。他们这一退,场中的气氛顿时紧绷起来,千百人蓄势待发。

    锣鼓敲响了一个变奏,人群中央,一颗绣球带着条红绸往向空中腾起,就像点燃了烟花的引线,哗的一片狂躁声响,震动全场。如山崩海啸,如巨浪狂潮,千里长堤被洪水击垮,人流山呼海应,奔涌而上。

    韩冈看得暗自心惊,若他还在疯狂的人群中,说不准就会被推倒踩死,难怪王厚要他小心一点。看着他们疯狂的程度,甚至不逊于后世那些追捧韩星的歌迷们。如行军蚁掠过雨林,又如蝗虫途经田野,更似洪水扫过大地,眨眼的功夫,与真牛一般大小的春牛便不见踪影。

    韩冈满腹抱怨,他的前身当真是钻在书堆里拔不出来的书蠹虫,有关抢春牛的记忆,竟然一点都没有。要不是王厚提醒了一句,没有半点心理准备的自己,别说抢春牛,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无数只手从破碎的春牛身上一把把的往怀里揣着泥土。没能抢到的后来者,直接便将主意打道了已经揣着春泥往回走的幸运儿身上,因此而厮打起来的不在少数。

    一块土,承载着百姓们对丰收的渴望,也难怪他们如此疯狂。韩冈叹了口气,他老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弄一块土回去,据说对养蚕很有好处,还能治病。不过,他今次要让父母失望了。王舜臣身高太矮,他的身影早在人群一拥而上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看他这样子,保住自己也许不难,想要弄回春泥怕是没可能了。

    不过韩冈今次却猜错了。

    “三哥,你真是好带契!日他娘的,没想到疯成这样!”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的王舜臣,浑身狼狈不堪,在韩冈面前大声的抱怨着。他上下的衣衫都已经破破烂烂,蓬头乱发,连帽子都不见了踪影。

    韩冈赔着笑,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了。但只见王舜臣往袖中一掏,竟然摸出来海碗大小的一块春泥来。

    王厚大笑出声:“好你个王舜臣,竟然藏得这么大的一块出来。亏你本事!”

    韩冈也惊了一下,赞着:“王兄弟当真本事!”

    “这算什么?”王舜臣拍着胸脯,放声大笑,“俺在千军万马里都能杀个七进七出,何况抢个春牛?把冲锋陷阵的事交给俺,保管放一百个心!”

    王舜臣的官位虽卑,尚未入流品,但已经可以带上一个指挥的兵力。王韶已经透露要让他先去甘谷城领兵,积攒下一点军功,等河湟开边的战争正式开始,便能及时派上用场。王舜臣现在也尽做着统领大军,践踏敌阵的美梦。

    春牛抢尽,祭春仪式也到了终点,锣止鼓歇,人群遂纷纷散去,只留下了一地鸡毛,一片狼藉。而在春祭仪式结束后,府衙里还有惯例的宴席。

    一队在仪式举行时充作仪卫的骑兵,护送着地位最高的李师中和窦舜卿回城,剩下的官员也是三五成群,交情好的走在一起,往南门走去。只有王韶几乎是孤零零的站着,唯独吴衍陪在旁边,看他们的样子,明显的已经被秦州官场给排斥了出去。

    当然,其中有多少是畏惧李师中的威势,有多少是真心反感王韶,其实并不难判断。在官场上,表面上言谈甚欢、情谊非常,背地里捅刀子才是常态。没有利益之争,很少会有人把事情做得这般绝——而与王韶利益相冲的,惟有王韶在经略司中的几个顶头上司,除了李师中、向宝,便是刚来的窦舜卿了,连张守约都乐见王韶功成。

    王厚看着自己老子如今的人缘,也不禁苦笑。王韶要升古渭为军,就是在跟李师中摊牌,州中官吏选边站也是理所当然。从眼下的局面看,王韶与李师中的第一阵算是惨败。

    “多亏了玉昆你的计策啊……”

    “计策?”韩冈一向很在乎自己的形象问题。他并不愿意给人留下满肚子阴谋诡计的印象,这对他日后的发展全无好处。韩冈很明白王韶对自己有些看法,他并不想加深留给王韶的心机深沉的印象,“别说得跟阴谋诡计一般。真要说谋略的话,也是阳谋,不是阴谋!”

    “阳谋?”王厚没听过这个生僻的词汇。与阴谋相对的谋略,就叫做阳谋吗?

    “不是在暗地里谋算他人的诡计,而是以煌煌之师临堂堂之阵,光明正大的策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来也没问题的策略,便是阳谋。即便明着告诉李师中,我们要上书朝中,他又有什么办法?正如下棋,落子在明处,但照样能分出胜负。陷其于两难之地,逼对手不得不应子,这便是阳谋的使用之法。”

    “阳谋?”王厚再次念着这个陌生的词汇,韩冈的解释使他有了一丝明悟。比起阴谋诡计,韩冈所提议的计策,的确光明正大。但也是一样咄咄逼人,让李师中无法应手。再回想起韩冈于军器库对付黄大瘤,于押运之路上对付陈举,于伏羌城对付向宝家奴,还有……利用伤病营对付自己的老子,每一件事都看不到任何阴谋的痕迹,而是坦坦荡荡的行事,这样的作派无人能挑出破绽来,却也照样一桩桩的遂了韩冈的心思。

    不愧是韩玉昆!王厚只觉得他今天第一次真正看到了一名士子心中的风光霁月。韩冈的心智才情,还有人品,都让王厚敬佩万分。

    有助力如此,王厚也不再担心他父亲在事业上的能否成功。当初下的一点本钱,如今已经收获到了累累硕果。

    王厚扯着韩冈的袖子,“玉昆,你明天就要去东京了,愚兄已在惠丰楼为你订下了一桌饯行酒。今天我们兄弟一定要好好的喝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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