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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35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

    惠丰楼中,韩冈本以为除了王厚之外,就只有王舜臣、赵隆等几个相熟的友人。惯例的十里相送,要到明天他启程才是时候,到时王韶、吴衍说不定都会到场,而今天,应是王厚找个借口来喝酒。

    他没有想错,王舜臣跟着来了,李信也到了,还有杨英——王韶自德安带来的乡里,也是最贴身的亲信——同样到了,连赵隆也辞过王韶,匆匆的赶来赴宴,几个相熟的同伴的确都来为韩冈饯行。

    但他又料错了,由王厚主持的饯行酒他并没喝到。刚刚走上惠丰楼的三楼,一个坐着位置最好的一桌的客人,便派了个仆役来跟韩冈打招呼。

    抬眼看去,王厚和韩冈两人都吃了一惊。虽然是韩冈很陌生的相貌,从来没有打过交道。但韩冈知道他是谁,王厚也知道他是谁。

    秦凤路走马承受——刘希奭。

    一个阉人。

    出自宫中,按规矩不得结交地方官吏,担任着走马承受之职的阉人,不知为何没有参加鞭牛后的春宴,却身在惠丰楼上,还派人过来跟韩冈打招呼。

    “可是韩玉昆?”刘希奭远远的招呼着。

    韩冈略一犹豫,便主动上前,向刘希奭行礼道:“韩冈见过刘走马。”

    刘希奭起身还了半礼,笑道:“久闻韩玉昆大名,却总是错过。今日得见,方知名下故无虚士。”

    大概以为韩冈第一次亲眼见到阉人,王厚有些紧张的注视着韩冈的神色。他知道但凡士人都不会对阉宦有任何好感,生怕韩冈在见面时有什么失礼的举动。但韩冈老实本分的行礼,让王厚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了点淡淡的的失望。

    与王厚猜想的不同,韩冈并不歧视阉人,不过少了二两肉而已。只要不是自己下面少,他并不在乎别人有没有那二两肉。韩冈也不会把历史和小说混在一起,很清楚北宋的宦官们不会葵花宝典,也不会有避邪剑法。只是想法虽然很不现实,他还是期待着能见着一位能说出‘要圣旨,来人那,咱们给他写一张’这句台词的奢遮公公来。

    可出现在韩冈面前的阉宦刘希奭,没有想象中的阴阳怪气,站在人群中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子,只是没胡子罢了。他的声音略显高亢,但下体健全的男人中,也不是没有声音尖细似女子的。如果不是明着介绍出来,韩冈也做不到在第一时间便发现他与常人不同。

    走马承受,全称是‘诸路经略安抚总管司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这么长的名头,写起来不方便,说起来更饶舌,一般都简称走马承受,或直接称为走马,就跟韩冈的经略安抚司管勾公事的简称抚勾一样。

    刘希奭拉着韩冈的手往自己的桌边走,显得亲热无比,“玉昆果真是大贤,甘谷疗养院刘某近日刚刚去过,里面诸多伤病对玉昆你可是交口称赞,感恩戴德。”

    “走马过奖了。韩冈只是适逢其会罢了。”韩冈有些纳闷着刘希奭的示好,被阉人拉着手,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只是他掩饰得极好,看不出半点异样。

    刘希奭豪爽的笑道:“适逢其会便能帮一城的将士解除后顾之忧,到了玉昆真的领下提举伤病事的差遣,路中各寨还有多少将士会畏敌如虎?日后西贼再犯秦州,总少不了玉昆的一份功劳。来来来,明天玉昆你就要上京,趁着今日尚在秦州,刘某权且以水酒一杯一助行色。”

    秦凤走马拉着韩冈在自己桌上坐下,又招呼着王厚过来。王舜臣等三人地位不够,在旁边的一桌坐了,由刘希奭的伴当招待。

    刘希奭在秦凤地位特殊,人人敬他三分,就连李师中等闲也不想得罪他,而惠丰楼又是官产,刘走马要请客,谁敢慢待?

    不移时,美酒佳肴便摆满了两张桌子,再过片刻,惠丰楼里两名头牌歌妓也走了上来——惠丰楼是秦州最大官营酒店,里面的歌妓也是教坊司中精挑细选——玉手将琵琶轻拢慢捻,便在桌边婉转而歌。虽然是最常听到的柳永词,但并非是‘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那般扫人兴的歌调,而是‘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唱着东京的元宵胜景,正好韩冈在年节时入京,即应时,又应事,取一个好意头。

    ‘他想做甚?’王厚的脸上写满了疑问,如今的秦州官场上,王韶并不受待见。而韩冈作为王韶手下第一得力的谋主,也当然是一个待遇。现在刘希奭宴请韩冈,摆明了是要帮着王韶一手。他为何在这么做?

    王厚的疑虑刘希奭看在眼中,但韩冈脸上清浅自如的笑容,却毫无半点异样。但以韩冈的才智,会看不出走马承受的宴请在秦凤官场中的意义?怕是已经看透了才是。刘希奭自此才在心底里真心诚意的叹了句:‘果然是名不虚传。’

    刘希奭的任务就是在秦凤作天子的‘耳目之寄’,实司按察之职。他负责监察秦凤文武众官,有风闻奏事之权【注1】。

    不过,并非是不论大事小事都要上报,也是有选择的。像陈家的覆灭,裴峡谷中的战斗,韩冈察举西贼奸细的功劳,都会报奏朝中。而伏羌城中韩冈与向宝家奴的冲突,便不会上报——一是因为向安事后处理的好,二是刘希奭并不觉得为了这等小事有必要得罪向宝。

    从走马承受接受的差遣来看,他们只是兼任了监视任务的一个情报搜集官,不会也不该偏向地方上任何一位官僚,更不能有派别倾向。就算到各处寨堡视察,也不允许接受寨主堡主们的宴请。

    但是人就有立场,而且走马承受与天子之间的联系并不是单向的,天子的心意有时候也会透过走马承受来传达。王韶是赵顼亲自拔擢出来,放到秦凤。支持他的行动,也是会受到天子的赞许。

    同时,建功立业的心思,刘希奭也有。所以他会找韩冈搭话——如果直接找王韶,那是结交地方官吏。但韩冈是即将上任的新人,先打个照面,顺便一起坐坐,了解一下性格为人以及才学能力,即便官司打到天子面前,都不能说他有错。

    韩冈不可能看得透刘希奭的所有盘算,但刘希奭设宴为他饯行代表的意义,以及可能引发的官场变局,总是能推断得出。这是雪中送炭啊………

    这阉人当真是帮了大忙,韩冈举杯敬向刘希奭。而韩冈这一举杯,便让王厚放下心来,‘看来对大人并不是坏事’。心情一松,原本充耳不闻的歌声,也在耳中清晰起来。

    惠丰楼的两个台柱子,都是不到二十的佳丽,自幼在教坊司中得人教导,琵琶铮铮,歌喉悠扬,端的是色艺俱全。从桌的王舜臣等人已为声色所迷,看得如痴如醉,王厚家教严谨,只偷眼看了两眼,便不敢再看。只有韩冈,他与刘希奭推杯换盏,谈笑正欢,半点也没有把两位歌妓的表演放在心上,眼神投过去也只当是山石流水,连眼皮都不带动弹一下。

    蹬蹬蹬,又是一阵楼梯响。

    “我说惠丰楼的两个台柱子去了哪里?原来是在这里给人唱曲儿。”随着一句有些做作的声音,从楼下呼啦啦的上来了七八个人。打头的是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面皮粉白,双唇鲜红,仔细看去,他脸上当真是涂脂抹粉,好生打扮了一番。

    韩冈的眼皮子终于跳了一下,刘希奭这个没下面的阉人,看起来还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子,但眼前的这位,却是不折不扣的人妖。男人涂脂抹粉不知是哪里的风俗,至少韩冈在秦凤可没见过。

    刘希奭站起身来。韩冈停了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能让秦凤走马起身相迎,来人必然是有官身的。但看来人的模样,不是正经官员,而应该是荫补。

    ‘是窦家的哪一位?’

    李师中的家庭情况,韩冈已经清楚,没有这等货色。而秦州城里,够资格荫补子孙的官员,除了李师中,就只有窦舜卿。韩冈正想着,刘希奭已经给了他答案:“原来是窦七衙内。”

    “窦解。”王厚在韩冈耳边轻声道。秦州官场内的消息,他一向打听得一清二楚,“窦舜卿的亲孙,出自长房,家中排行第七。但窦舜卿的前六个孙子都夭折了,所以算起来,他还是长房嫡孙,荫补了个正九品的右侍禁。”

    王厚说到荫补,不经意的哼了一声,声音很轻,但落在了韩冈的耳中,却不禁了然一笑。

    王厚当然不喜欢荫补这两个字,因为他不是王韶的长子。王韶可以推荐韩冈,却不能推荐自己的儿子,而王厚又不是读书的材料,正常情况下肯定是要等荫补入官。不过论荫补顺位,王厚比他的大哥王廓来得要低。自来荫补子孙,都是长子长孙居前。虽然王廓在家乡悠闲度日,而王厚却是在西北边陲风吹雨淋,但规矩就是规矩,礼法纲常不容违逆,而王厚,就只有等待另外的机会。

    一旦正式对河湟吐蕃开战,王韶军权**,必然会有一个缘边安抚使的头衔下来。到时在王韶幕中,王厚理所当然的会得到一个名为‘书写机宜文字’的职位——不是‘管勾’,是‘书写’——这是安抚使的权利,可以任命家人、仆役为书写机宜文字,也就是私人秘书。

    只要王韶本人做得好,便可以正式授官,这是王厚仅有的机会。要不然,必须等到王韶功德圆满,收复河湟后,立下的功劳足以让几个儿子一起沾光,才能获得官职荫封。

    窦解一个油头粉面的衙内,来秦州后又沉湎于酒色,不费气力却得到了正九品的官身,对荫补之事耿耿于怀的王厚当然看他不顺眼。

    刘希奭与窦解互相见过礼,又引来与韩冈、王厚相见。

    窦解则随意的向韩冈和王厚拱了拱手,便自顾自的坐了下来,一拍桌子,对两名歌妓道:“怎么不唱了?我窦七可是特地来捧场的。”

    ‘是砸场,还是捧场?’

    韩冈看了看刘希奭,秦凤走马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作为主人都还没有说话,窦解却喧宾夺主。当真以为凭着他祖父的权势,就能在秦凤路上横着走了?

    韩冈自从转生以来,在这个时代接触了很多人和事。地位高到李师中、向宝、王韶,地位低到黄大瘤、李癞子,心机都不少。年纪轻的,如王厚、王舜臣,也都有些城府,或者说都是一些聪明人。如窦解这般浅薄的纨绔子弟,韩冈还是第一次见到,‘该不会是装出来的样子吧?’韩冈总是习惯性的将人往聪明里去想。

    王厚向韩冈使了个眼色,眼神中有着几分喜色。这是好事啊,窦七可是把刘希奭强往王韶这里推。

    刘希奭脸上的不快只是一闪而过,笑意又堆了出来,招呼着韩冈和王厚重新坐下。琵琶弦动,牙板轻敲,两位歌妓又唱了起来,还是柳屯田的曲子词。

    曲乐声中,几人随意地说着话,可窦解只理会刘希奭,却对韩冈、王厚全不答理。而韩冈、王厚也不自找没趣,也只跟刘希奭说话。

    窦解上桌,方才吃的旧菜便撤了下去,惠丰楼又换了一桌菜上来。刘希奭和王厚对前面吃得一盘鲜嫩的酿豆腐赞不绝口,细嫩弹滑,洁白如玉,又没有咸苦味,口感远远超过他们过去吃过的任何一次豆腐。现在又端了上来。掌柜亲自来介绍,说是城内天宁寺的特产,过去只用在寺内素斋上,只是最近香火少了,才开始提供给惠丰楼等秦州城内地几家大酒楼。

    “这是用石膏点的,而不是卤水。”韩冈随口把底细揭穿。虽然此时还是天宁寺意欲掩藏的秘密,但后世豆腐种类花样繁多,本质上却还是盐卤豆腐和石膏豆腐两种,这点小常识他也还是有的。

    “石膏?”王厚、刘希奭一起问出声来。

    韩冈解释道:“寻常都是用卤水点豆腐,故而有股子咸苦味,如果用的是石膏,便是如现在的这一道般鲜嫩。”

    王厚摇头赞叹着:“早知玉昆博学,不意连庖肆之事亦能通晓,到底还有什么是玉昆你不知道的?”

    “不愧是韩玉昆。”刘希奭随手又敬了韩冈一杯酒。

    “若是说起种菜施粪,抚勾应该也是一样熟悉。”可能是韩冈得了两人的赞,让窦解心里不痛快。他的话里带着刺,却透着浅薄。连刘希奭都听着不舒服,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更别提王厚,差点要拍案而起。邻桌也是一阵响声,却是李信和杨英两人一个拉着一个,硬是把双眼怒火熊熊的王舜臣和赵隆压在交椅上。

    韩冈没有理会窦解,笑着说:“也不是韩某博通,而是恰巧知道天宁寺每月都要买上一批石膏……”

    “看来韩官人的确不是博通,而是包打听啊……”窦解歪着嘴笑着,说话越发的刻薄。

    王厚和刘希奭都不禁皱起眉头,窦舜卿的这个孙子怎么这般说话?连做人都不会,真不知窦家的家教是怎么教的?窦舜卿一贯的喜文厌武,曾经有传言说他想将自己的武官身份改成文官,只看他连孙子都训不好,转了文官也是丢脸。

    凡事总想图个嘴上便宜,喜欢打压别人来抬高自己,这样的浅薄小人韩冈倒见得多了。如今韩冈地位不同了,在走马承受面前与窦七衙内争起闲气,反而会毁了自己辛苦打造的形象。

    但给人欺上门来也不合他的脾气,韩冈偏头看了看王厚,又对刘希奭笑道:“处道兄应该是清楚的,如今医治骨伤,总少不了一味石膏。在下很快就要提举路中伤病事宜,在情在理都得要打听一下秦州各种药材的行情……”

    韩冈没说下去,但王厚和刘希奭却已经听明白了。韩冈因为要打听药材的行情,从而得知了天宁寺在争购石膏,又从中推断出天宁寺做豆腐的诀窍。这一层层的推理,便体现出了韩冈的头脑明锐,闻一知十。

    “这些年来,天宁寺每隔三月就要进个四五十斤石膏,若说是有人热毒缠身,非用石膏这等大寒之物不可,也不至于一用十几年,当成饭在吃。”

    韩冈的解释倒是合情合理,刘希奭暗暗点头,又暗自给了他一个心细如发的评价。

    自从被推荐入官以来,韩冈以尚未授官为由,对路中各处伤病营不闻不问,连他亲自起名的甘谷疗养院也没再涉足半步。刘希奭本以为韩冈是那种得了官后便无心政事的一类人,但从他暗中打听药材行情的一事来看,韩冈对他自己要负责的事务还是很上心的,也难怪王韶那般看重他。

    “见微知著,王、张、吴三位果然有眼光。玉昆当真是大才。”刘希奭举杯又向韩冈敬了一杯酒。

    “哪里,走马过奖了。”韩冈回敬刘希奭,王厚也端起杯子凑个热闹,不经意间,窦解已经被晾在了一边。

    对窦解这样的人来说,无视便是最大的侮辱。偏激的性子,根本容不得人小觑半点。一个灌园小儿,一个阉人,还有一个幸进之徒的儿子,竟然都当他不存在,在那里自说自话。窦解的心中顿时浸透了屈辱,熊熊怒火燃起。

    而韩冈还在跟刘希奭谈笑着,毫无拘束,根本看不出是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王厚对此并不惊讶,只要与韩冈打过交道,只要与他没有仇怨,都是很容易便跟他亲近起来,他本人不也是这样的?

    刘希奭与韩冈有说有笑,觥筹交错,不是官场上的应酬,也不是一开始别有用心的刻意结交,刘希奭是真的觉得与韩冈喝酒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甚至不知不觉中,话题转移到河湟拓边上之后,刘希奭也浑忘了要避忌一点。

    与君子交,不觉自醉。

    韩冈前世毕竟有过长达十六年的正规的学习经历,虽然所学到的知识,与如今世间流传的学问有所冲突,无法有效运用。但学习方法却能贯彻古今,将之运用到儒家学术的攻读上来,同样无往而不利。科学知识故且不论,十六年正规化的教育培养出来的逻辑思考能力,就已经让刻苦钻研的他立于不败之地。

    其实就算没有留在身体里的记忆,只要有充分的时间用来学习和交流,他照样能在面对这个时代的饱学之士时,丝毫不露半点怯意——这是韩冈的自信。

    而且从精神年龄上说,韩冈比他的外在要年长得多,早早有了稳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性格、为人都已经成形,又是冷静现实的性子,几乎不会为身外之事所干扰。同时他还有有足够的社会经验,与人交往起来得心应手。

    北宋与千年后的时代,社会、风俗、人情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人性依旧,使得韩冈混迹在北宋的社会中依然如鱼得水。

    这就是韩冈的优势所在。也是依仗着自己的经验,韩冈正小心的准备着从窦解这里探一下窦舜卿的老底。

    “……再过一年半载,等王机宜在古渭和渭源将根基打好,到那时,立功的时候便到了。”韩冈抬眼像是在对刘希奭说话,但眼角却是在关注着窦解的神色。

    不出意料,窦解冷笑一声:“富相公、文相公这些元老重臣,没一个喜欢妄起干戈。”

    “别忘了韩相公。”韩冈第一次接过窦解的话头,出言反驳,“相三帝、扶二主,富、文可比得上?!他可是支持拓边河湟的!”

    “谁说的?!”窦解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事,“韩相公怎么可能支持王韶!?他可是骂了也不知多少次了。”

    ‘蠢材!’韩冈眼中藏着嘲笑。

    窦解的脾气性格,韩冈一眼便看个透底。自高自大,心胸比针尖还小,又乏城府,浅薄无知。这样的人总以为是众人的中心,最受不得轻视。把握到窦解的性格,设个陷阱让他自己跳进去,也不需费多少力气。窦解这么轻易便上了当,让韩冈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窦解脸色也变了,说了不该说的话,话一出口就已经后悔。

    刘希奭面沉如水,双眼透出的寒意能把人冻结。他当然明白,赵顼把窦舜卿派来秦凤,不是为了给王韶拆台。可从窦解的话中,窦舜卿的偏向已经展露无遗,而且谁是幕后,也已经清楚明了。秦凤走马头痛欲裂,这件事他是上报好,还是不上报的好。

    窦解脸色阵青阵白,让王厚看了很解气。而韩冈却站起身,对刘希奭行礼道:“今日一会,多承走马盛情。只是天色不早,明日韩冈便要启程,还是先告辞了。”

    刘希奭愣了一下,又苦笑着点头:“也罢……就到这里吧。”

    好好一场饯行宴给个厌物搅和得不欢而散,刘希奭送他们出来时,也只能苦笑着说等日后有机会再聚。只是这可能性不大了——韩冈自京中回来后,就是正式的秦州官员,走马承受碍于身份,便不可能再邀他一起小聚。自然,韩冈和王厚并不会在意刘希奭的宴请,只要秦凤走马在心底里给窦舜卿记上一笔账那也就够了。

    别过刘希奭,韩冈、王厚、王舜臣等几人自惠丰楼一起往普修寺走去。还在年节中,又刚刚结束了春牛祭典,城中的大街小巷热闹非凡。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绝于耳,穿着新衣的孩童在路边笑闹着,而走亲访友的人们更是络绎不绝。

    王厚左顾右盼,呵呵笑道:“都在扎彩灯了,再过几日便是上元。届时城中照例的放灯三日,只可惜玉昆你今年是看不到了。”

    韩冈轻巧的避过一个差点撞上自己的小孩子,也笑道:“算下行程,上元的那一天,小弟恰好能赶到京兆府。长安的上元灯会,只会在秦州之上,不会在秦州之下,我可不会羡慕你们。”

    “要是玉昆你能在上元夜赶到东京才叫好!”王厚放声说着,“天下上元放灯皆三日,唯有京城五日。从元月十四到十八,城中夜夜光焰冲霄,星光皆隐。御街之上溢彩流光,星汉银河如坠城中。那样的景色,天下四百军州,数千城池,也只有人口百万的东京城中才得一见!”

    王厚沉醉于记忆之中,韩冈听着也是心向往之。百万人口的世界第一大城,虽然跟人口膨胀的后世没法儿比,但在韩冈心中,却自有一番魅力。

    “那不是刘仲武吗?”转过一条街,赵隆突然叫了起来。

    王厚、韩冈一起望去。只见赵隆手指之处,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军官被七八名军汉簇拥着,正往街旁的一家酒楼中走去。

    “他就是刘仲武啊……”

    刘仲武因为受到向宝的青眼,在秦州已经有了点小名气。被一路都钤辖关注提拔的新进,总是会受到多方的关注。

    王厚一直目送着刘仲武走进酒楼中,这才转头对韩冈道:“刘仲武今次也要到东京去,与玉昆你一样都是明天启程。”

    “向宝荐了他任官?!”

    “不是!”王厚摇头,“刘仲武不是直接为官,他的功绩还不够。如果军功够多的话,就可以像甘谷城的王君万那样连转三官,一跃入了流品,做了一名从九品的三班借职。但刘仲武不够资格,他是去京中三班院参加试射殿廷。”

    试射殿廷,顾名思义就是在天子面前考试射术。只要考绩优异,也可录名为品官。不用王厚解释,韩冈也清楚这条武官晋升流品的捷径,无他,王舜臣和赵隆过去没少在他耳边念叨。

    韩冈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不是直接荐官,但向宝为刘仲武争来的机会已经够难得了。王兄弟没捞到的机会,这刘仲武却是平白无功的便到了手。”

    “如此恩遇,刘仲武只要不是生性凉薄之辈,对向宝肯定是感激涕零……何况还向宝还送了一个美人给刘仲武,在家为他缝衣做饭!”王厚冲王舜臣几人扬了扬下巴,“哪个不羡慕他的运气?”

    王韶如今提拔的四个亲卫,都有将他们外放去领兵的计划。其中以王舜臣的职衔最高,再升一级就能转入流内官,只是年纪差了一点,要等上两年才能实际外任。杨英是王韶乡里,以殿侍的职衔担任弓箭手指挥使,其实是白领这一份俸禄,并不实际带兵,寻常便护持在王韶左右。

    而赵隆和李信,两人在秦凤都是数得着的好武艺,轻而易举便能压制着手下的骄兵悍将。赵隆的相貌身材极有威慑力,王韶平常喜欢把他带着身边,但放出去带兵一样没问题;李信则为人寡言,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便可以高枕无忧,是那种可以安心的把后方和粮道交给他的典型军官。

    不过计划是计划,四人如今都还在王韶手下听命,要等到外放领兵,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而刘仲武却眼看着就要达成目标了,只要他在殿前演武时有点好表现,一个流内官身便唾手可得。

    “真真是好狗命!”王舜臣对刘仲武的运气又羡又妒。说起来,如果没有刘仲武,王舜臣应该有很大的机会获得去京城的名额——只要李师中和向宝届时不反对的话。

    “王兄弟的军功其实已经够了,只是争不过向宝支持的刘仲武。几十个首级在身上,还换不来一次御前演射的机会,真是吃了大亏!”韩冈摇头又叹着气,他深为王舜臣感到遗憾。

    说起军功,其实王舜臣很吃亏,韩冈更吃亏。在裴峡谷,斩首三十余级,在下龙湾村,又斩获过山风以下二十多个首级,两人都是亲历其事。寻常县尉捕盗得五人,已经可以加官一级,而军功斩首有个三五十级,足以让一名小卒得入流品,鱼跃龙门。如果上头有人,靠着五六十级的斩首,甚至完全可以吹出一个败敌数千的大胜来。

    但韩冈刚刚因为前一次的斩首功以及在甘谷城的功绩,而受到荐举,后一战的军功并没有被录入下来。刚过了年,韩冈才十九,能入流品已是难得,进用太速反而不利日后——李师中便是这般说的。同样,虽然看起来有二十八、三十八,但实际上才十八岁的王舜臣,也是因为年龄的关系,而与从九品的流内官无缘。

    所以最后的那点在下龙湾村里的功劳,便分给了赵隆和李信二人。王厚虽然适逢其会,但他也没有从赵隆和李信那里争功的意思。

    “也不必羡慕刘仲武,以四位兄弟之勇武,又能耽误几年时间?说不定再过一年半载,就是几位官人了。”王厚出言安慰着有些丧气的王舜臣四人。

    韩冈也道:“处道说得没错,以几位兄弟之才,只要有机会,何愁不能一跃龙门?……”他再一笑,“而在王机宜身边,机会又怎么会少?”

    “说的也是!”王舜臣的兴致又高了起来,他走过路边的摊子,丁零当啷的丢下一把钱,捧了十几个橘子回来,分给韩冈他们一人两个。

    王厚和韩冈要维持形象,把两个橘子收在袖中,而赵隆、李信他们,都是剥了皮,直接丢进嘴里。几人一边吃,一边走。

    王舜臣吃着一嘴的汁水,顺着胡须向下流,含糊不清的说着,“三哥也是本事,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去查得药材市价。”

    调查个鬼,韩冈当然没有去调查,但他前面把事情说得圆得很,没人会怀疑。不去问过石膏的行情,谁能看透天宁寺的豆腐是用的什么材料?

    王厚也是摇头,指着街边的一家药铺:“这样的铺子秦州有二三十家,要是一家家药铺去问,我可吃不消。”

    韩冈笑了笑,想避过这个话题。只顺着王厚的手指方向,却正见那间药铺中的伙计把一个抱着小孩的女子轰了出来。那伙计还插着腰,在台阶上骂着:“没钱还想抓药?!又不是开善堂的!没了钱赚,要俺们喝西北风去?”

    那女子虽然头发都被推搡散了,遮去了容貌,但抱着孩子的背影看上去却是楚楚可怜,让人义愤填膺。见这么一对母子受欺,好事的王舜臣当即上前几步,揪住药铺伙计作势要打。

    “别下重手!”韩冈淡然的说了一句,上前将那女子扶起,“小娘子可安好?”

    被韩冈抓着手臂,严素心身子一颤,心中顿时又羞又恼。哪有这般无礼的?!方才想赊贴药而被轰出药铺,已经是不幸,想不到竟然还碰上了个调戏女子的泼皮。

    世风严谨,男女大防虽然没有明清那么恐怖,但随意接触良家女子的身子也并不合适。王厚在旁边咳了一声,权作提醒。而韩冈扶起严素心后,便放开手,退了一步。动作自如,神色也是自然得紧。

    严素心小心的抬起头,只见韩冈的双眼清澈深邃,神色也不带一丝淫邪,并不是趁机占便宜的浮华少年。而且这张面容,虽从没有正面相见,却早已深深的刻在心底。

    “多谢官人!”严素心抱着招儿向韩冈行礼道谢,声音中有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官人?韩冈眼眉微动,又仔细看了严素心一眼,看起来她好像认识自己的样子。自家穿的是文士的襕衫,平常百姓看到自己,多半会道一声秀才,而官人,如果不是酒楼或脚店里的小二和掌柜,就只有知道自己身份的人才会这样称呼。

    王舜臣这时退了回来,他并没动手,而是放手让药铺伙计躲进店中。赵隆奇怪的问着:“怎么不打?”

    “三哥都说不能下重手,那还怎么打?!俺下手何时轻过?”王舜臣反问,他探头去看着严素心怀里的招儿,看轮廓应是个一个相貌很清秀的小女娃子,但她的头面上长着稀稀拉拉的水疱,而被扯开了半边衣襟,露在外面的上臂更是密密麻麻的一片浆疱。

    “痘疮!”王舜臣一声惊叫,赵隆和李信当即倒退了几步,远远的避开。北宋的痘疮,其实就是天花。这个时代,从皇室到民间,婴幼儿死亡率都是高达五成,其主要罪魁便是名为痘疮的天花。赵隆和李信都没得过天花,自是有多远就躲多远。

    “痘疮?……是水痘啦!”王厚上前查验了一下,他小时就得过天花,运气好撑了过去,耳鬓、额角等不显眼的地方,还有当时留下的疤痕。眼前的小孩子身上的浆疱,并不是天花的样子。他抬头问着专家的意见,“玉昆,你怎么看?”

    “不是痘疮。”韩冈这个身体没得过天花,更不知道水痘和天花的区别,但药铺里的专业人士轰人出来时并没有避讳,想来也不是会要人命的烈性传染病。

    严素心低下头看着招儿已经满是水疱的小脸,“是水痘,郎中都开了药方,就是没钱抓药。”

    韩冈掏了一下怀中,钱袋里只剩下百十文,他问着王厚,“处道,还有钱没有……”

    王厚向外掏着钱,“玉昆你倒是一片仁心。”

    韩冈正色道:“当初若救我的孙道长少了一份仁心,小弟早已是一堆白骨了。”

    “说的也是,也算是件阴德吧。”王厚把一串铜钱递给韩冈,韩冈装进自己的钱袋,转手一起交给严素心,又问着:“还够不够?”

    看着韩冈温文尔雅的微笑,严素心抿着嘴,不想让自己哭出来。她哽咽着低下身去道谢,但抬起头时,韩冈已经带着人走远了。

    王厚走在韩冈身边,沉默了一阵突然说道:“玉昆,方才你做得岔了,不该扶她的。你虽是好心,可街上人多眼杂,传出去对玉昆你的名声不好。”

    韩冈哈哈笑着,浑不在意:“方才本有,心中却无。如今虽无,心中却有。处道,你着相了!”

    王厚愣了,想了一想,便摇头自嘲而笑:“愚兄的确是着相了。……不过玉昆你在普修寺里倒真是住得久了,说话也越来越有禅味。”

    韩冈停步抬头,看着普修寺的匾额,“除了香火塑像,这庙里,哪还有半分禅意?”

    ……………………

    寺中的住持和尚道安,这时正陪着几人说话。看着韩冈等人进来,便急忙站起。

    他们都是不够资格出席韩冈的饯行宴,而特地在普修寺中等候韩冈。王五、王九,还有周宁,在周宁身边,又站着一个让韩冈看着眼熟的黑瘦青年。

    当初的德贤坊军器库中的两名库兵——王五和王九,在陈举一党被清理之后,已经改在成纪县衙中做事——这是韩冈的安排。

    陈举在成纪县只手遮天,县中的衙役胥吏都在他的指挥之下,他一倒台,几十个在县衙中奔走的吏员,没有一个不受到牵连。及时找到新后台的,留任原职,而有些牵扯过深又找不到后台,便落职回家。空缺出来的职位,给多方瓜分干净,韩冈也趁机塞了几人进去。王五、王九便是其中的两人,其中年长的王九还是个班头。

    韩冈籍此向外界证明:“跟过我的,我都不会忘记。”

    德贤坊军器库一案,王九和王五在历次审问中咬定牙关,帮着韩冈把罪名坐实在黄德用身上。不管怎么说,刘三尸身的要害处,都有他们留下的刀伤,秦州和成纪县的仵作可分不清死前伤和死后伤的差别。王五、王九一想到投名状都交了,哪里还能有改口的胆子。

    不过这样一来,韩冈便欠下他们的一笔人情。理所当然的,韩冈帮着他们洗清了一切罪名,还在成纪县中安排了两个有油水的位置——虽然是衙前,却是在衙门中长期服役的长名衙前,比起韩冈当时服的衙前役是天壤之别。

    “你们是玉昆保下来。在衙门中好生做事,等玉昆回来,如果愿意的话,就让你们跟着他去办事。”王厚教训着两位王衙前,看着他们唯唯诺诺。

    另一边,韩冈又与陪他从秦州一直走到甘谷城的民伕中的一员——周宁搭起话来。

    看到周宁,韩冈便想起他在甘谷城创立的甘谷疗养院,以及在疗养院中做事的一众成纪县民伕。甘谷城的防御体系早已整修完毕,韩冈当日带去甘谷城的民伕,已经跟被留在甘谷修城的那一批人一起被放了回来。

    只是领头的朱中却是被征召入军中,成了一位军医,负责外科——这是韩冈临走时的意见。有了这重身份,想来朱中应该很快就能娶上媳妇了。

    至于周宁,则是因为韩冈看在他能写会算的条件上,把他安排到了户曹书办的位置上,这是刘显原本的职位,如今刘显已经成了刀下之鬼,周宁名正言顺的夺下了户曹书办的位置,油水自然丰厚。才几日功夫,周宁身上的穿戴已然不同。

    周宁先向韩冈道过喜,祝他一路平安,这才把身边的黑瘦青年拖了出来。向韩冈道:“小人的这位族兄,一样姓周,单名一个‘凤’字。”

    韩冈看着眼熟,听得耳熟,再一细问周宁。才知道他的这位姓周名凤的族兄弟,正是当日被韩冈顶了德贤坊军器库差事的那一位,而后韩冈又在被派了去甘谷押运军资的那一天,在县衙里见了他,听陈举说他的老子上了吊,让周凤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单丁户,自此便免了衙前苦役。

    “只是小人的这位族兄,因为从军器库中调离得太巧,被怀疑是陈举一党。前些日又牵连到官司中,剩下的一点家财也都全没了。现在想寻口饭吃,还请官人成全。”周宁在韩冈面前说着好话。

    而木讷的周凤则上前一步,跪倒在韩冈面前:“小人周凤多谢韩官人救命之恩!”

    说罢便砰砰砰的连磕了三个响头。这三个响头他下了狠劲,头抬起来是,脑门上已是一片鲜红。

    韩冈神色微动,的确,周凤可算是被他救了性命。若不是韩冈横空出世,让刘显将管库的职司从周凤的手上夺了去,他少不得要在火海中化为焦尸,还得落个罪名,老子和家产一样保不住。陈举的盘算,如今也不是秘密,周凤又是当事人,知道这件事的内情并不出奇。

    韩冈抬手示意周凤站起,“你与我都受过衙前之苦,也算是同病相怜,举手之劳,帮一下也无妨。王九……”

    王九会意的上前一步,低头抱拳:“请官人吩咐。”

    “你看看县衙里什么地方还有阙,给周凤一个位置。”

    “官人放心,小人明白!”王九低头应是。

    周凤则连连磕头:“多谢韩官人!多谢韩官人!”

    “起来吧!”韩冈端坐着,双眼犀利如电,他经历得多了,便越来越有人上人的气势,“别的我就不提醒了。只望你能以己心体他心,当初受过的苦,不要再害到别人身上……否则我决不饶你!”

    “官人放心,小人决计不敢。”周凤点头哈腰的应承下来。

    ……………………

    次日清晨。

    天空东侧有了点微光,而西半边的天空却还是一片墨蓝。凌晨的寒意如刀似剑,宽阔的道路上,只有寥寥数人。

    韩冈从下龙湾村出来,父母和韩云娘的眼泪和嘱咐还沉甸甸的压在心头。王厚、王舜臣等十几人,就已经守在了南门处等候。

    韩冈远远的向王厚他们拱手道:“韩冈累各位久候了。”

    王厚也远远的在门洞下行礼,带着众人迎了过来。但走到了近前,所有人视线却齐刷刷的望向韩冈的身后。他们指着紧跟着韩冈的一名十二三岁的小童,惊问道:“这是谁?”

    韩冈道:“今次上京,身边没个得力的伴当实在不方便,所以带了这个小子。你们应该都见过的,是李家的小六。当初来报信的那一位。”

    没人能想得到,韩冈带在身边的伴当,竟然是李癞子的小儿子。王厚对他有点印象,正是前日在下龙湾村中守株待兔时,赶来通风报信的那个小子。韩冈能将陈家余孽一网打尽,李癞子的倒戈一击不无功劳。为了酬谢这份功绩,韩冈便收了李家的小六在身边坐了个伴当,连嫁给黄家做媳妇的李八娘,也平平安安的回到了娘家。

    王厚上下打量了李小六一阵,皱眉摇头,“玉昆。如今道路不平,贼人众多,还是再多带个老成干练的的伴当上路才是。”

    “三哥,还是找个可靠点的帮手。要是实在不行,俺跟你去。”王舜臣也劝着韩冈,“如今路上可不太平。”

    “处道你们都放心,”韩冈豪爽的拍了拍挂在马背上的一弓一刀,“有弓刀在此,韩某还怕那些剪径小贼不成?”

    韩冈说得豪气干云,而实际上他也不认为路上会碰上什么贼子。陈家余孽已经荡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书生仗剑游学天下,他三年前就已经孤身做过,如今就算身边带个累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他走得都是直通京城的官道,按后世的分类算是国道,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没哪家贼人会这般不开眼。

    住的是驿站,走得是通衢,要是这样还能碰上贼人,韩冈可以去买彩票了——虽然这时代没有彩票。

    拗不过韩冈,王厚他们也只能作罢。跟着韩冈一起,几人一起往东门走去。南门是接人,东门才是送人。王厚边走边说:“大人和吴节判今天都要来,酒菜也提前派人在十里铺那里备下,就等着玉昆你上场了。”

    “又要劳动机宜和节判两位了。不知到时还有什么吩咐。”

    “吴节判那里愚兄不知道,大人却是要有一封私信想托玉昆你带给王相公。”

    韩冈听着一震,说是带信,实际上这是面会王安石的机会,一个从九品的选人想见到宰执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是王韶特意为他安排的?他看了看王厚,脸上果然有些笑意。“当是要多谢机宜苦心!”

    “说起来,吴节判怕是也要有些信件托玉昆你带去京城。”

    “这是当然的。”韩冈点点头,北宋又没有邮局,驿传系统又不送私人信件,要想送信给远方的亲友,只有转托给相熟的友人。

    韩冈一行抵达东门时,王韶和吴衍还没到,却见到了另外一拨送行的队伍,正是刘仲武。这位得了向宝青眼的年轻军官,被一群人簇拥着,依依而别。向宝没有出来送行,但他还是派了一个亲信。两拨人马都挤在城门内外,靠得很近,但互相之间连个招呼都不打,完全视而不见。

    “要不要跟他一路走?互相也好说个话。”王厚开着玩笑,声音大了点,刘仲武好像听到了,头动了一下,又立刻转了回去。

    韩冈洒然笑着:“我是无所谓,但他怕是不干。不闻向钤辖气量有多大,跟我走在一起,回来后,刘仲武有的是小鞋穿。你看,果然先走了!”

    刘仲武走得貌似急了点,仿佛在逃跑,送他出行的大队朋友中有十几个跟着他一起上路,他们都是跟刘仲武关系特别好的亲友,按习俗都是送个五六里,七八里,九十里才会回转。而韩冈这边,王厚也在十里铺那儿准备好了酒席。

    黯然**者,唯别而已矣。古时交通不便,一别之后,再见便难知时日。但这对韩冈并不适用,现在在场的都是年轻人,春秋正盛,而且韩冈只是去京城打个转,很快就要回来。也没有十里相送的惆怅,而是预祝韩冈一路顺风的欢快。

    一片喝道声从城中远远的传到了城门口,韩冈一众循声望去,只见旗牌之后,王韶与吴衍并辔同行,正往城门这里过来,而行在他们身边的,竟然是秦凤路走马承受刘希奭。

    ‘想不到他也来了!’

    ……………………

    秦凤经略使的书桌,已经被一幅八尺长、四尺宽的熟宣所占满。用明矾蜡过的上等宣造,衬在幽沉黯哑的漆工桌面上。纸面中的楼台亭阁、花石人物,为工笔素描,各个鲜明无比,惟妙惟肖。

    李师中一身青布道服,发髻上只插了根木簪,单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乡儒。他站在桌前,手执兔毫笔,盯着画面聚精会神。书房中的火炭烧得并不旺,但李师中的额头上却细细密密的尽是汗水。一旁磨墨添水的书童,屏声静气,墨块研磨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一幅《菊酒忘归图》,李师中从动笔开始,到如今已经超过了三个月。一遍稿,二遍描,刚开始的一个月虽然事忙,却很快的画完了大半。但自从……自从……好吧,李师中承认,自从韩冈这个名字传入耳中,乱七八糟的事便一桩接着一桩。在自己还没有觉察到的时候,本已经被他打压了近一年的王韶,竟然在收了韩冈为门生之后,转守为攻,不但连络起张守约和吴衍,甚至还在年节前直奔古渭,自己哪有心情再画下去……

    不需通报,姚飞径直走进李师中的书房,先横了磨墨的书童一眼,示意他离开,而后低声向秦凤经略禀报他刚刚得到的消息。

    亲信门客的声音入耳,李师中低头仍看着画卷,头也没有抬上一下。片刻之后,方将画笔饱蘸了浓墨,在画卷上添了几笔,寥寥数笔,又是一名憨态可掬的醉客跃然纸上。放下手中兔毫,他才回头笑道:“韩冈今天上路,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不说这个了,翔卿,你来看看,这画还有哪里须改的?”

    姚飞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李师中认为自己掩藏的很好,但他早已看出来,对那位才二十出头的士子,秦凤经略暗地里实则颇为忌惮。要不然,他也不会在韩冈进京的这一天,心情突然变得好起来。看来自己是要坏了李经略的好心情了:“禀侍制【注1】,刘希奭也去送行了。”

    李师中脸色顿时一沉,本来轻松写意的脸上一下阴云密布,可停了一下,他转而又满不在乎的笑了起来,“走马承受又如何?不就是通着天嘛!想想种谔,他夺绥德是得了天子的密旨,依旨而行。文宽夫【文彦博】还不是逼着官家,把种谔贬到了随州待了两年,连传递密旨的高遵裕也被踢到了乾州做都监,最近才迁到西京去。”

    真要斗起来,李师中半点不惧刘希奭。刘希奭背后的皇帝虽是天下至尊,但也并不是不可违逆,只要分出个是非对错,皇帝也不能随意而行,“朝中有君子在,有诤臣在,即便天子也做不得快意事,何况区区一个走马承受!”

    “相公!还请慎言!”作为李师中的亲信幕宾,姚飞其实很头疼他所辅佐的秦凤经略安抚使的一张嘴。许多话心里明白就行了,说出来作甚?!不过若不是李师中心情激荡,也不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话来。

    李师中长于政事,兼通兵事,历任地方都能留下不错的成绩。姚飞几十年来辅佐过多名高官,大小官员见过成百上千,这么多人中,李师中的手腕算是一等一的,绝对是能力出众的官员。

    只是李师中十五岁便敢上书议论朝政,入仕后,从没歇过他的一张嘴。在天子驾前,在宰辅面前,自吹自擂的情况多不胜数。李师中在朝野中留下的印象就是个好放大言的能臣。

    姚飞每每为李师中叹息,就因为他爱乱说话,经常与当朝宰臣相龃龉,往往因为言辞而被黜落。若非如此,资历足够,功绩足够,年纪也到了的李师中,怎么会始终与宰执无缘?他升到侍从已经快二十年了,经略使也做过了几任,就差最后一步始终跨不过去!

    “就怕韩冈去见了王大参,有他为王韶奔走连络,不知会在秦州搅起多大风雨。”

    “王安石?”李师中不快的冷哼一声,“他能做什么?外臣中,韩稚圭【韩琦】反变法,富彦国【富弼】反变法,文宽夫【文彦博】一样反变法。宫里面,太皇太后、太后,哪个支持变法?王安石如今祸乱朝纲,闹得天下沸腾,坐不住他的位子的。我老早就说过,王安石一对眸子黑少白多,甚似王敦,迟早乱天下。”

    “相公说的是!”姚飞清楚李师中很早以前便与王安石打过交道,只是两人甚不相和。确切的说,是李师中看王安石不顺眼。以至于早在两人刚刚入仕的时候,李师中便说过王安石迟早会乱天下。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二十年前,包拯担任参知政事的消息流传开来,世间多有人言,‘朝廷自此多事矣’——包拯自身甚正,所以也要求他的同僚们与他一样端正,所谓严于律己,严于待人,做御史时,一份份弹章谏章,让朝堂同列苦不堪言,连仁宗皇帝都被喷过一脸口水——这样的人升任大参,当然让人担心他会闹得朝中鸡飞狗跳。不过李师中则说,“包公何能为,今鄞县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乱天下,必斯人也。”

    其实类似的话,在朝野中不甚枚举。不说别的,富弼、文彦博哪个没被这样骂过,而相三帝、立二主的韩琦,被人弹劾说他有悖逆之心的奏章叠起来能跟他一样高。都是图个嘴皮子痛快,一千条也不一定有一条能对上,只是李师中恰巧说中了而已。

    “可韩冈毕竟是官家亲下特旨授予差遣的,他的名字,官家总会留个印象。”

    李师中依然不在意的样子:“官家记着又如何,昭陵【仁宗】不知道我的名字?厚陵【英宗,注2】不记得李师中这三个字?如今的官家会不清楚秦州知州、秦凤经略是谁?!皇帝心里记着人多呢!虞舜放四凶,你说虞舜记不记得四凶【注3】的名号?!”

    李师中的声音不自觉的变得有些尖利,姚飞看得出他失态了。

    本来无出身的文官,在二十五岁之前非特旨不得任实职的新条令,是在李师中后悔没有反对王韶三人的荐书时,突然递到面前的。当日李师中心情便好了不少,他面前的这张画有四分之一是在那一天晚上赶出来的。可到了第二天,政事堂和审官院批准韩冈为官的回复便送到了李师中的案头,里面还夹了赵顼的特旨。那一天,秦州州衙里奔走的胥吏便为韩冈吃了大苦,竟有十二个人挨了杖责。

    “行了,我都知道了。”李师中最后平平淡淡的说了一句,代表他打算结束这次并不愉快的对话。

    姚飞很识趣,告辞了就准备离开。李师中突然叫了一声:“翔卿,等一下!”

    姚飞回过身来:“不知经略有何吩咐?”

    李师中犹豫了一下,问道:“架阁中的……”

    李师中欲言又止,姚飞却心领神会,立刻回道:“机宜前次的奏章王韶已经看过了。”

    秦凤经略脸色稍霁,点点头,带上了一丝微冷的笑意,“看过就好!”

    他低下头,心神重新沉浸在画卷之中。姚飞走出门去,望空摇头叹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的计策用着也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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