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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37章 长安道左逢奇士

    这样都会被撞上,刘仲武算是认了命,不再挣扎。第二天,便老老实实的随着韩冈在长安道上并辔而行。

    从咸阳往潼关去,有两条路,一条是继续顺着渭河下行,一条则是先往南绕去京兆府。这后一条路,便比前一条要多上一天的时间。不过韩冈一开始就决定走长安去,想近距离的接触一下这座千古名城。而写在驿券上的路线,也是这么安排的。

    出了咸阳城,他们的行程便离开了渭水,而是转往东南。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都是往京兆府去的。作为数千年的古都,如今陕西路的重心,原名长安的京兆府人烟辐辏。从陕西西部的群山峻岭中出来,富庶的关中平原便出现在韩冈的眼前。

    八百里秦川大地,举目无垠,不论向哪个方向望去,都是一条平坦的天际线。官道两侧的雪原之下,良田以千万计。周、秦、汉、唐皆籍此而得天下,实实在在的帝王之基。

    走在通往京兆府的大道上,时不时的越过几家行商的驮马或是车队。商人重利轻离别,尽管还没有度过上元节,但性急点的商人们,早早的就留下妻儿看守家门,自己带着货物上路。

    “嚯!”行进中,李小六突然指着前面,惊叹了一声,“那骡子还真能驼东西。”

    韩冈远远望过去,就在前行的方向上,一座小山出现在他们眼前。被小山般的包裹压在下面是一头骡子,若不是能看到四条腿和尾巴,旁人还会以为是包裹自己在走路。

    韩冈一行很快越过骡子,从旁边疾驰而过。他只瞥了一眼,却惊见包裹的前面竟还坐着一人。既要驮着包裹,还要背着骑手,韩冈不禁可怜起这头晃晃悠悠、随时都可能倒毙在路上的老骡子,‘唉,前世不修,阴德不够,没能投个好胎啊!’

    越过骡子,并没有走多远,前路便堵了起来。韩冈对此习以为常,那是地方上的税卡,也是越过州界的标志。他一路过来,经过了不少处。不过再怎样的税卡,也查不到他这个官人头上。道路两边的积雪使得他们不便绕行,而前面的队伍又不长,韩冈和刘仲武便耐下心来等着。

    几个税吏,再加上三十来个土兵,在税卡前挨个搜检。他们的任务与后世海关的工作差不多,都是向过关的货物征税,并没收其中的违禁品。尤其是从西夏的青白盐池那里来的私盐,绝对是最主要的稽查对象,除此之外,酒、茶、矾、兵器也都是一样严禁私运,列于稽查目录中。

    税吏的稽查,无论是行人还是普通的商旅,皆是一视同仁,一个个包裹无论大小都要打开,搜检得十分细致。一个运气不好的胖商人,不合在包裹里放了十几饼团茶,便被拎了出来,东西被没收不说,还要罚上一笔钱。

    胖商人在税吏面前分辩着,一口的蜀音让人听不出他在说什么,但看他不服气的样子,这十几块团茶应是他带着自用或是送人的。数量这么少,本也不可能是要卖的货。可税吏籍此向他开具的罚单,却让这个胖子在大冬天里,头上热腾腾的直冒着汗。

    可税吏们不管。见胖子不服,领头的一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税吏,随手一指胖子蜀商,几个土兵便立刻冲了过去。三下五除二,便把胖商人和他的伴当捆成了两个麻团,就撂在路边的雪地里。而原本胖子蜀商带着的驮着绸缎的三头骡子,也被牵到一边。

    只看税吏和土兵们难掩脸上的欣喜之色,这三头骡子连同背上的财货,究竟是没收入官,还是被私分,说不定还要计较一番。至于还给商人?韩冈从没听说过胥吏军汉们的道德水准有这般高度。

    韩冈心中不解,他前面经过的几处税卡,全没有这般森严,也就是私盐和军器查得严厉一些,其他的违禁品都是一串大钱塞过去,便能挥手放行了。京兆府的税吏是吃错了药,还是没钱过年?这时间也不对啊!

    韩冈想不通,也许其他商旅也想不通。可是有胖子蜀商做先例,后面的商旅们便没一个敢再炸刺,老老实实的接受检查。一个接着一个,最后轮到了韩冈和刘仲武这边。

    两个税吏走了过来,瘦高的一个对上刘仲武,个头矮的一个找上了韩冈。

    刘仲武高居马上,仰头看天,鼻孔瞧人。右手拍了拍他跨下这匹赤骝的脑袋,冷哼着:“看看洒家骑得什么马?”

    “什么马?”瘦高税吏也从鼻子哼着回了一句,但他定睛看过赤骝后,立刻不敢再废话多舌。大宋缺马,尤其是战马。肩高四尺二就算合格,而刘仲武的爱马少说也有四尺五以上,十足十的河西良驹。这不是普通军汉够资格骑乘的,没点身份,谁能骑上去?

    矮个税吏则来到韩冈马前,韩冈也骑在马上没动。他的眼睛没去瞧税吏,而是看着陷在雪地里胖子蜀商。原本因为紧紧勒着身体的绳子而涨得红紫的一张胖脸,现在已经泛白发青,大半条命都去了。有进气没出气的样子,动也不动弹,也没几口气了。

    韩冈缓缓地抬起手,指着胖商人,慢吞吞的说道:“让他吃过苦头就够了,莫闹出人命!大过年的,你们想让你家钱大府过不痛快不成?”

    韩冈的声音平平淡淡,口气却大,比骑着高头大马的刘仲武说话更有威严。两名税吏也是阅历颇深,都知道面前的两人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跑回去找了山羊胡子过来。

    山羊胡子一来,看着韩冈、刘仲武两人的作派,便知是有些身份,或者有个好后台,但两个人就带了一个伴当,怎么看也不是有官身的样子。而他领的命,是陕西路排在前五的人物下达的,底气十足:“对不住二位,此是公事,小人不敢疏忽。左右只是查一下包裹,二位都是有身份的,想必不至于让小人为难。”

    刘仲武不说话,转过来看着韩冈。有韩三官人在,轮不到他这个军汉出手。

    什么时候这些税吏胆子变得这么大了?

    怒意在韩冈的眉头聚起,锋锐如刀的眉眼在怒火中犀利如电,而他的声音则越发的轻和起来:“诸位尽忠职守,本官深感敬佩,明日去见了钱府君,倒要向他赞上两句。”韩冈说着,又从怀里将驿券和公文抽出来,向着税吏们亮了一下。

    看到两颗鲜红的大印,山羊胡子倒抽一口凉气。走眼了!竟然真的是官!他干咽了口吐沫,正要说话,韩冈却笑道:“本官受命入京,只带着这两样。剩下的都是些不着紧的什物,你们要查尽管查好了。公事公办嘛……好说,好说。”

    山羊胡子心中发寒,韩冈这话说的,摆明是记恨上了,他一个小小的税吏,哪经得起一个少年官人的惦记,忙赔礼道:“官人勿怪!官人勿怪!这也是奉了转运陈相公之命,不关小人的事啊……若在往日,小人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扰到各位官人啊!”

    转运陈相公?转运使不姓陈,而转运副使则名叫陈绎,山羊胡子说得应该就是他,但这又关陈绎什么事?韩冈疑惑着。

    转运司主管一路钱粮,其实是分司民政,甚至有时候还有审理案件的权利。如陕西,负责军事的经略司有缘边的秦凤、鄜延、泾原、环庆四路,加上以京兆长安为中心的永兴军路,总计五路,但转运司,却只有一路,就是陕西路。

    按照朝中规定,路份监司官,如别称漕司的转运使,宪司提点刑狱使,仓司提举常平使,每年都必须花上一半时间来巡视辖下州县,而当监司主官不在衙门中,那各司的实际事务,便是由始终留在治所的副使来处理。论权位,转运使和转运副使差得并不太多。

    只是转运副使地位虽高,但陈绎跟税卡之间还隔着州县呢,他怎么能绕过州官县官,直接插手税卡?韩冈一时之间想不通。

    山羊胡子不停的对着韩冈鞠躬道歉,为自己辩解,也不敢再坚持搜检。反正韩冈是骑着驿马,臀后有着烙印,而挂在马鞍后的包裹又是不大,也不可能私下夹带。谁知道这位年轻官人身后有什么后台,过于尽忠职守反会害了自己,抬抬手,便示意要放行。

    “不查了,那怎么行?”韩冈摇着头,正色说道:“大宋律条均在,尔等岂能轻违,纵使本官也不能大过国法去。小六,你把包裹都打开来,给几位‘官人’看一看!”

    韩冈不依不饶,山羊胡子面色如土,几乎吓得要瘫倒。韩冈方才亮出来的公文、驿券,他只看清了大印,但韩冈是明明白白的官人作派,连这个记恨小人冒犯的脾气,也是跟他见过的官人们一般无二。

    俗话说宁欺九十九,不欺刚会走,像韩冈这样才二十上下便做了官的年轻人,不是才学高,早早的考上进士,便是投了个好胎,承了荫补。不论是哪种,都是动上一下,后面就有一大堆亲戚朋友跳出来,最是招惹不起。山羊胡子在衙门中多年,哪能不知?即便是转运陈相公也不愿无故得罪这样的人。他忙带着一众手下,在韩冈面前跪着请罪。

    一群税吏在韩冈马前磕头求饶,请罪声不绝于耳。刘仲武和李小六都看傻了眼,知县来了都没这么大的谱,好歹得来个知州通判还差不多。

    韩冈冷眼看着,也不说话。并不是他不肯饶人,只是因为陈举和黄大瘤的事,他对胥吏没有什么好感。现在几个税吏犯到自己,心中便忍不住升起一股子戾气。过了好半天,他心中怒气稍可,方才问道:“到底是出了何事?”

    看得出今次应是陕西转运司下了死命令,要不然哪个胥吏会为要缴给朝廷的商税,而跟官员过不去?能弄到这个油水丰厚的职位,没一个不是人精,轻易不会得罪人。

    见韩冈肯开金口,税吏们知道事情终于过去,齐齐松下一口气来。

    “还不是绥德城闹得。”山羊胡子跳将起来,牵着韩冈的马缰向前走,一边指使手下将那个胖子蜀商放掉,一边仰着头小心回话,“一年上百万的钱粮砸下去,也听不到个响。京城那边说要给钱给粮,却都是打着折扣,还要我们关中填亏空。偏偏陕西钱粮不足,转运相公没办法,只有多多收取商税了。今天是京兆府,过几天陕西路都要查得严了。转运相公明明白白说的,无论哪路神仙,不把税钱缴足,都不得放过去。天可怜见,俺们这些抽税的平常也没个好处,上缴的税钱短了少了还要挨板子,现在大过年的又被派出来吃风,家里的浑家小子都在等着回去过上元节。可有什么办法?转运相公说话,谁敢不听?小人也是没辙啊!在风地里受足了冻,看着满天满地都是白的,脑袋僵了,眼睛也昏了,不意得罪了官人。幸好官人宰相度量,不与小人计较……”

    山羊胡子倒是会说话,一句句的连珠炮比王舜臣的箭飞得还密,他这一大通抱怨,倒是翻来覆去的把苦水都倒尽了,就算韩冈心中还有怨气,也不好向他身上撒。不过韩冈也知道,这是山羊胡子欺他年轻,不知做税吏的油水何在。要是税吏真的这么苦,何不回乡种田?

    韩冈也不戳穿他,却想着陕西转运司下的这个命令。如今陕西转运副使陈绎,听说他精通刑名之术,曾平反了不少冤狱,除此之外,韩冈便对他一无所知。但既然精通刑名,理所当然的便是了通世情,直透人心。如果这样的人出手,后面自然暗藏深意。

    陈绎把抽税声势闹得这么大,但在大过年的时候,又能抽到多少商税?而且怕是没几天一片怨声会传到京城里去。这是叫穷啊!韩冈心道,陈绎这么做,很有可能是在逼着朝廷快点拨钱下来。只是他再往深里一层去想,更有可能是在借力打力,利用关中的民情舆论,去阻挠横山战略的实行。

    而区区的绥德城那一块,砸进去的钱粮竟然有百万之多,也让韩冈吃惊。看起来种谔在那里的动静并不小。也难怪李师中能气定神闲地拒绝王韶在渭源筑城的提议。陕西的预算有限,转运司不会另外支钱。王韶再有本事,也难在陕西转运司的库房里把筑城的钱粮给挖出来。

    韩冈皱了下眉,看起来自己到京城去,又多了个任务。

    当然!韩冈低头看了看在他马前殷勤的牵着缰绳的山羊胡子。陕西转运司会把手伸到过往的官员身上,理由应该不仅仅是为了叫穷、生事,阻挠开拓横山。另一方面,如今的文武官员也的的确确的都钻到了钱眼里去了。

    韩冈都听说过有些官员会在上京时夹带着土产商货,以求贩运之利。而在他上京前,也的确有几家商行想请他一起出发。因为王厚貌似无意的提点了一句,让韩冈对此心中警觉,拒绝了那几家商行的无事殷勤。

    东京是为国都,有百万人口,上万官僚。人多了,钱也多了,商业随之繁盛,四方财货无不汇聚至京城。将各地土产转运至京城贩卖,是一桩包赚不亏的买卖。而笑贫不笑娼的世风,使得官员也不以经商为耻。往往都分派家人、亲族去经营商事,并利用自己的官身,来躲避各州税卡。

    按照朝廷颁布的律条,地方上的商税分为驻税和过税两种。顾名思义,驻税就是商品在本地销售缴纳的税金,即是营业税,而过税经过税卡时缴纳的税金,即是关税。驻税为三厘,即百分之三,而过税则是二厘。

    这个税收额度看似很轻,但过税不是交过一次便高枕无忧,而是经过一个军州,便要交上一次——这是一般情况——有的军州,往往会多加税卡。一般来说,运程超过千里,计入税金,再把运费加上,运输成本就要超过货物原价——这还是指得是水路。陆路走上三四百里,售价就要翻倍才不会亏本。

    所有世间有种说法,叫做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超过百里,卖柴禾便赚不到钱,超过千里,卖米也就赚不到钱。运费和税金,是遏制商业发展的最大的主因。

    为了规避这两项开支,最简单的就是利用官府的运输渠道。许多官员进京时会带上地方土产,而且还借用官船来运货,便是为了把运费和税金全都省掉。

    韩冈甚为鄙视那等庸官,自家赤膊上阵,只会弄坏自己的名声。要赚钱,手段多的是啊。只要有可信的人手,一年几千贯根本不成问题。

    山羊胡子帮着韩冈牵了一段马,税卡也过去了,孝心也表现过了。韩冈不为已甚,正打算示意山羊胡子回去了事,自己和刘仲武一起继续上路。但刚刚离开的税卡处,突然又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有些尖锐的声音大叫着:“吾乃邠州贡生,尔等拦住去路,是欲何为?!”

    一口儒生的酸话让韩冈好奇的回头,只见天边飞来一座小山,正正压在税卡之前,却是方才看到的那头可怜的骡子到了。

    山羊胡子看着韩冈回头,以为他想帮着那位邠州贡生。也难怪他会这么想,自古文人相轻,但读书人却总是见不得同样的读书人受到小人欺辱。“官人,小人就去把他放过来。”

    “不搜检了?”韩冈并不知他方才回头一眼,让山羊胡子以为他想帮着邠州贡生一把,有些惊讶税吏们怎么好说话起来。

    山羊胡子以为韩冈在说反话,忙陪笑着:“官人既然要帮着邠州来的秀才,小人哪敢再搜检?”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帮他的?

    山羊胡子又看了看税卡那里,回过头,苦恼的跟韩冈叹起气来:“官人,这事有些难办呐。若是平常,俺们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去了。好歹是个贡生,说不定今次就考个进士出来。但眼下不行啊,转运相公都发了狠,他这么一座山也似的包裹,能过了一关、二关,过不了三关、四关。出不了百里,铁定的会被拦下来……”突然,他话声一顿,像是灵光一闪,“有了!官人请等等。”

    丢下一句话,蹬蹬蹬的跑了回去。山羊胡子自说自话,让韩冈有些郁闷。他不说话,只看那山羊胡子怎么做。可结果,让韩冈吃了一惊。

    山羊胡子真的会做人,他把邠州贡生拉到一边说了两句,不知说了什么,贡生顿时就不闹腾了。很快两人便一起向韩冈这边走来。而贡生的骡子,是连着包裹都被留下,可原本属于胖子蜀商的三头骡子中的一头,却改被贡生拉在手里。

    这是三一均摊啊!韩冈摇头笑叹着,三头骡子,还了胖蜀商一头,税吏们笑纳一头,贡生则换了一头。行了,除了蜀商吃亏以外,所有人都满意了!而胖子蜀商险死还生,也不敢有所怨言。

    能吏啊!当真是能吏!

    贡生随着山羊胡子走了过来,韩冈依礼下马相迎。

    那贡生差不多有四五十岁的样子,长得有些干瘦,胡子不知是根本没长,还是为了装年轻而刮了去,脸上干干净净,可这样一来,千丘万壑般的皱纹却也暴露了出来。看上去,比刘希奭还像个阉人。

    他身上套了件罩风的袍子,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清洗,黑得发亮,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在韩冈身前躬身行礼,谦卑的说着:“后学晚生路明,草字明德,邠州人氏,见过官人。”

    看着比自己年长至少一倍的中年,在自己面前自称后学晚生,虽然是世间的惯例,韩冈的心理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韩冈心中有些奇怪,“省试是在二月中,如今正月已经过去了一半。路兄现在才入京,不怕赶不上举试?”

    地方上的解试在去年八月就结束了,一般的情况下,得中贡生的士子都会选择在九月、十月的时候入京赶考。他们都要在东京住上三四个月,直到次年二月中的礼部试和三月初的殿试为止。这一方面是要习惯京城的水土,省得在考试时弄坏身子,另一方面也可以结交四方士子,增广见闻,并切磋学问。

    而路明直到现在才入京,将考试时间卡得将将好,若不是看到他举止透着酸气,韩冈定会将路明视为伪造证据的骗子。

    路明扬起脖子,自傲的说着:“晚生腹中才学尽有,今次入京就是要做进士的。岂会如那般庸人,进个京城便心惊胆战?”

    这货还真是敢说,真有才学也不至于蹉跎到四五十岁。韩冈有心想探探他的底,便问道:“以路兄才学,邠州的解试当是轻而易举。”

    路明哈哈笑道,“晚生去考,岂有不过的道理,过往哪次不是易如反掌?”

    路明如此一答,韩冈心中就有数了。为了确认,他又试探的问了一句:“京中风土异于秦川,若是抵京后不休养一阵,怕是会水土不服。路兄就不担心有何意外?”

    “晚生京城去得多了,岂会水土不服!?”

    路明这两句话终于透了底,‘原来是个免解贡生。’

    所谓免解贡生,是指经过了多次解试合格,进京后却屡考不中的士子,让他们可以不必再参加地方上的解试,而直接进京参加科举。其实这与特奏名进士是一个条件,不过是为了安抚那些不肯放弃考取正牌进士的士子,省得他们一怒投往敌国——主要还是西夏。

    因为陕西各州的解试远远比东南各路要容易许多,连续考中的贡生多不胜数,特奏名也好,免解贡生也好,主要都是陕西人。这两样制度本也是朝廷拿出块骨头来安抚陕西士子人心的。

    “路兄连续数科皆得发解入贡,才学那定是好的。但入京一次,家财可是耗用不小。”

    “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区区阿堵物何足挂齿?”

    “若这些税吏也能如路兄这般便好了!”

    被韩冈一提,路明一下愤怒起来,“晚生本想着能运点土产进京,好贴补一下盘缠。谁想到突然之间税卡就变得那么严。‘王何必曰利’,这分明就是与民争利啊!”

    路明的愤怒,韩冈为之失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路明,从骨头里透出着穷酸破落。大宋不同明清,考上举子,也不能被称为老爷,除非能得中进士,不然便是一辈子的措大。

    路明的坚持,韩冈则难以理解。他一次次重复的去京城考试,还要靠着贩运来支持。这样盲目的行动,最终什么回报都不会有。韩冈对如此无谋的行为实在难以理解。

    屡考不中,实在不行可以去考特奏名,那难度比起进士试要低得多。只要考上了,便能补授文学、助教一类的学职,领着朝廷俸禄足以养家糊口。总比要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要强得多。

    别过山羊胡子,韩冈一行终于再次启程,只是三人变成四人,多了个路明出来。

    韩冈和刘仲武都是驭马而行,连李小六也有匹马骑着,而路明骑的仅仅是头骡子。虽然原本的那头老骡子已经在税卡上被换了一匹健壮的大青骡,但骡子背着大捆的货物,又加上了路明的重量,走起路来仍是呼哧呼哧的一步三晃。

    韩冈看了半天,心中不忍——对象当然不是路明——便说道:“路兄若是不嫌韩冈冒昧,不如就跟在下同行,等到了驿站,也可换乘了马匹,如此行程上也能快上一点。”

    路明一听,当即滚下骡子,哭拜在地上:“官人大恩大德,路明粉身难报。父母生我,官人救我,官人就是路明的再生父母!”

    韩冈听得寒毛根根倒竖,如此奇人当真难得一见。他赶紧跳下马,将路明扶起来,“使不得,使不得,韩某哪里当得起!”

    路明又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方才起身,抬着袖子擦着脸上不知何时挤出来的泪痕。

    路明绘声绘色的表演,韩冈心中暗赞。他其实本对这位免解贡生没有什么好感,只是看到一名儒生路遇坎坷,顺手帮上一把,也是情理之事。既然是惠而不费之举,帮一下又无妨。但现在看来,路明当真是个妙人。而且在韩冈想来,他既然是免解举人。自然有过多次前往东京应举的经验。人头熟,道路熟,有他做伴,也可算是个向导。

    一行重新上路,往着京兆府赶去。

    一路上,路明拉着韩冈谈诗说词,费尽心力的想表现一番。只是这水平基本上是在陕西路贡生们的平均水准之下,韩冈听着有些不耐,但犹装出饶有兴致地样子。

    而当韩冈把话题转往军事水利方向的时候,路明又大吹胡吹了一通瞎话,连一边的刘仲武都听得摇头。很快,路明自知肚里无货,便又把话题转回到诗词歌赋。过了一阵,不知怎么的又扯到了历年进士科举时的应试考题上去了。

    “晚生第一次入京,还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一科,有参大政的王介甫【王安石】,有做翰林的王禹玉【王珪】。都是跟晚生极好的。晚生尚记得王介甫的那句‘孺子其朋’,好好的一篇文章,就给这四个字毁了。从考场出来时,相熟的几人互相一说,都是叹息王介甫用错了词,连王介甫自己都摇头。最后也没错,一个状元就这么飞掉了。”

    胡扯!韩冈半点不信路明会是身临其事。

    王安石的‘孺子其朋’,是写在殿试时的考卷上。因为这是周公旦教训周成王的话——小子啊,朋党害政,尤宜禁绝(少子慎其朋党)【注1】——而看考卷的人是仁宗皇帝,他都做了几十年的皇帝了,那可能喜欢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拿着周公的话把自己当晚辈般教训?虽然不会黜落,但还是从第一降到了第四。

    这是殿试的考题,而路明若是能进殿试,就不可能落榜。殿试定高下,省试定去留,能进殿试,进士是当定了,只是要再考一次决定名次高低罢了。路明哪有这个机会,他应该只是跟自已一样,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晚生最遗憾的还是嘉佑二年那一科。当时是欧阳永叔主考,出的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孔子国【即孔安国】的注疏,晚生也是背过的,但在考场上一时间没有想起来。‘刑疑附轻,赏疑从重,忠厚之至’,偏偏在下把‘疑’字给漏了。”

    ‘这哪里叫亏?考官出的题眼都没发现,明明白白的陷阱还踩进去,’韩冈在肚子里面腹诽着。‘疑’这个字是欧阳修故意漏的,出题人就是通过这种手段来测试考生对经典的熟悉程度。但孔安国给《尚书》作的注解记不得,但原文总该背下来吧?‘罪疑唯轻,功疑唯重’不一样都有个‘疑’字!

    ‘罪疑唯轻,功疑唯重’是出自《尚书?大禹谟》里的一句,后面还有一句‘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体现了中国古代司法的仁厚宽和,跟后世通行的疑罪从无道理其实是共通的,就算是他也是滚瓜烂熟。孔安国的注疏不过是化用《尚书》中的文字,最关键的‘疑’字并没有改动,怎么能漏掉?

    “真是可惜啊!”路明仰天长叹,有着需要捶胸顿足般的痛苦,“要不然一时之误,晚生便能够跟苏子瞻、曾子固【曾巩】一科出来了。那一科,欧阳永叔任主考,厌于当时太学体的钩章棘句,改崇古风,文章只以浑醇为上。浮薄之风一扫而空,拔擢了多少人才。苏子瞻,苏子由,曾子固,吕吉甫都是一时英杰。”

    嘉佑二年的那一科进士,的确称得上是群星荟萃,韩冈也知道。苏氏兄弟不说,单是同为唐宋八大家的曾巩,他一家四兄弟,连同两个妹夫同时中了进士,这是大宋立国百多年里的独一份。除此之外,他的老师张载,他的举主王韶,二程之一的程颢,都是嘉佑二年的进士。另外,据说如今辅佐王安石订立变法条例、被反变法派骂成大奸大恶的吕惠卿,也是在嘉佑二年考中进士。

    “嘉佑二年何其多才!”路明说得兴起,他肚子的墨水还不如韩冈,但考试考多了,肚子里难免存着一堆见闻,“当年晚生入京应试,同科举子中,以苏子瞻、苏子由兄弟二人文名最盛,其下曾氏四子及其姻亲二王,不让两人专美御前。福建章子厚、章子平叔侄也是名声远布。还有新近深得王相公所喜的吕吉甫,最后是章子平首冠蓬山。

    不过众子之中,唯张子厚【张载】、程伯淳【程颢】得道学三昧,亦有传人在侧。张子厚还设了虎皮椅开讲《易》,文相公都过来捧场。但子厚的两个表侄也来与辩经。一夜之后,子厚就撤坐辍讲,自愧不如二程。”

    路明说得口沫横飞,而韩冈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先生通晓大道,烂熟经典,只是口舌之辩并非所长。‘吾道自足,不假他求’,天地至道上,先生何曾认输过?”

    程颢、程颐的确捣过张载的场子,虽然美其名曰辩经。张载第一次去考进士时,已是三十有八,早已名满关中,弟子环伺,他弟弟张戬都已经考上进士好几年了。当时殿试刚刚结束,张载榜上有名,而琼林苑的闻喜宴还没开始,趁这个空闲,文彦博帮张载设虎皮椅与兴国寺中,宣讲易经要旨。而程颢、程颐与他一夜相谈之后,张载便撤去虎皮椅,向人说,易学之道,吾不如二程,可向他们请教,二程由此在京中名声大振。

    可张载并不是认输,他当时便说了‘吾道自足,不假他求’,不论是佛老之道,还是二程传承自周敦颐的道学,张载都不认为是真正的道。他有自己的世界观,自己的‘道’,不会因为在易学上辩论失败而动摇分毫——能当众承认自己的不足,便足以体现出张载的自信。

    路明脸上的笑容不变,接口道:“没错,以天地大道论,横渠远比程正夫说得更明白。程颐连进士都没考上,怎么能跟横渠先生相比。”

    韩冈为之乍舌。这位免解贡生的舌头真是会转弯,知道自己是张载的弟子,便不再用张子厚来称呼,而是尊称为横渠和横渠先生,变得够快的。

    只是他讨好的言辞实在太过恶心,韩冈都被噎住了,干咳了几声,自行转过话题,“路兄多次前往东京,在当地相熟的朋友应是不少才是。”

    “说起来,晚生当年也的确在京城结交不少好友。”路明答非所问,“王介甫相公面前,晚生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与如今在在秦州做官的王子纯【王韶】也是要好得很。他几次写信请晚生去秦州做事,说要荐晚生为官,信中还说‘明德不出,奈苍生何’。可晚生总是想着考个正经出身,便去信多次推辞。”

    韩冈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抿着嘴,不知该恼还是该笑,这一位当真是极品啊,拉着虎皮做大旗,这是标准的江湖声口,君不见后世的一些骗子公司,总是在办公室里,挂起一些与名人的合影纪念。

    不过古代信息不通,一般人的耳目都很闭塞,像路明这样信口胡诌,照样能骗到一群人。而韩冈自己,也是有着深切体会和经验的。只是路明用王韶的名头来给自己垫脚,还是让韩冈好气又复好笑。

    可路明并不懂看人脸色,兀自说的兴高采烈。他历经多次科举,关于进士科的话题在肚子里能搜到千八百来,熟悉的各科人物更是多不胜数,说上三天三夜也不带重复。

    见到韩冈被路明缠住,刘仲武也松了一口气。再看着韩冈脸上时不时闪过的不耐烦的神情,心中大乐,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儿,‘你韩三也有今天!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让俺吃尽了苦头,风水轮回转,也该轮到你韩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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