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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

    天色阴沉了下来,正月十五的天空,泛着沉甸甸的铅灰色,灰色的天空,白色的大地,却在天地的交界处模糊起来。风也起了,不算凌冽,却足够寒冷,看起来要下雪的样子。路就在脚下延伸,韩冈一行离着千年古都也越来越近。

    路明不愧是常来常往于东京和关西之间,对道路熟悉得很。他骑在骡子上,指着南面偏东一点的方向,“再过十七八里,就能看到京兆府城了。”

    韩冈点了点头,十七八里的路程,只要一个时辰便能走完,应该能赶在城门关闭之前抵达城下。只是他低头看着骑在骡子上的路明,心中有些抱怨,若不是他的骡子脚力太差,耽搁了行程,他现在就应该住进长安城中的驿馆里去了。

    听着路明的话,韩冈一行速度便稍稍加快了一点,让路明的骡子追得有些吃力,一边走,一边不爽的叫唤着。

    只是行不过一里,他们的速度又降了下来,骡子不叫唤了,但路明叫唤了起来,“怎么啦!怎么啦!出了甚事,怎么堵起来了?”

    就在他们前面,不知为何聚着一群人。七八辆车马都停了下来,连同百来人,将通往长安的官道堵了个严严实实。官道两侧的田野中,积雪深厚超过三四尺,并不像官道上的积雪已经被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所碾平。原本因为路基的缘故,应该比周围要高上一尺的官道,现在却仿佛陷在雪地中间。只要积雪未化,前路这么一堵,想下了官道绕路前行都不可能,就跟方才的税卡一样。

    “怎么回事?!”韩冈也纳闷着,他和刘仲武驱马上前,赶开了挡在前路的人群,把他们逼到官道边。不管身后有多少抱怨,挤到了最前面。

    “狼!”路明像女人一样尖叫了起来。

    “不是大虫就好!”韩冈冷冷的说了一句。此时还没有诞生环境保护这个词汇,虎狼熊罴满山乱跑,陕西靠近秦岭的各处州县,城里没钻进过老虎的屈指可数。韩冈家的下龙湾村,基本上隔个两三年就会来只大虫做客,路上看见老虎都不奇怪,何况是狼……

    就是数目多了一点。

    官道的前方,堵住行旅的地方,令人难以置信的聚集着二三十头饿狼。在狼群的中心,是一匹被啃掉了许多皮肉的死马。马尸的大小有限,只有最壮的几头狼能挤到马前,埋头于马尸之中,一条条的血肉被撕下来,嘎吱嘎吱的嚼碎骨头的声音听着让人牙酸。剩下的饿狼都在外围不停的打着转,眼睛莹莹透着绿光,不时的,有几头想挤进内圈分一杯羹,却立刻被一爪子拍回来。

    而那匹死马脖子上,还系着缰绳,脱缰的车厢则在死马边上,被狼群围在中央。狼群之外,还有五六辆与狼群中的那辆同样形制的两轮马车,车上的人都下来了,十五六人的样子,有男有女,都在惶急的看着狼群中的马车,想上前,却又不敢,一直都在犹豫着。

    “车里有人!”刘仲武一声惊道。

    “嗯!”韩冈点了点头,他也看见了,也听见了。吃不到肉的一群饿狼就围着死马和车厢打转,总有几头不耐烦的想跳上车子。车厢门口的布帘抖个不停,而尖叫声穿过布帘的阻隔,也隐隐约约的传到了围观者们的耳中。

    冬天觅食不宜,少有大股狼群出没。平日里见到的多半是孤狼,最多也不过三五头一起出动,见到人往往远远的就跑掉了,根本不敢在人来人往的通衢大道上久留。韩冈不论是在秦州,还是在今次出行在外,都在野地里碰上过几次狼。比家养的狗要瘦弱许多,只是一眼看去,便知道它们的凶悍。

    但从来没有一次,韩冈同时看到过这么多狼。吃饭的嘴聚得越多,找到的食物便越不够分,不论是狼,还是人,其实都是一样。如眼下一次聚集起这么一大群饿狼,必然会有原因。

    “这群畜生,都是给血引来的。”刘仲武突然冒出一句,解释了韩冈的疑问。

    韩冈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雪地上有一长串血迹,血迹两侧还有一对已经模糊不清的车辙痕迹。这几十头狼肯定不是一伙,而是被血腥气从四面八方吸引过来。那支车队在狼群出现时没有及早抛下受伤的马匹,现在才会被围住。

    韩冈望着被狼群围困的车厢摇了摇头,眼下形势并不妙。车厢里的人没有及早弃车,是个最大的错误。狼的本心是怕人的,一开始的几匹孤狼绝不敢跟人斗。车中人下了车,完全可以直接向前走。有着马尸吸引狼的注意力,人根本就不会有事。但时间一点点的拖下去,饿狼到得越来越多,这时候,已经变成想走也走不了的情况了。

    而且随着血腥气飘散得越来越远,一头头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瘦狼也不断的从官道边的野地里窜上来。仅仅是韩冈在这里等的片刻时间,狼群的数量又增加了三四头。再拖下去,区区一匹死马肯定不够越来越多的饿狼食用。到时已经受到刺激的狼群,肯定会开始攻击其他的马匹和人类,那一支车队说不定全都得葬身狼腹。

    “韩官人,怎么办?”刘仲武问着韩冈的主意。虽然他是在向韩冈征求意见。但见他突然变得深沉起来的神色,韩冈心知就算自己反对,刘仲武也定会自行行动。

    路明插话提议道:“还是赶紧回头去方才经过的镇子上找救兵,只要来了一队人,包管把这些畜生都驱走。”

    为了掩饰自身的怯懦而提出的建议,并没有实际的意义。刘仲武不给路明半点面子:“真的等我们把救兵找来,人都死干净了。韩官人,你说怎么办?”他再次征询着韩冈的意见。

    “不就几十头狼吗?它们又有吃的在旁边,有什么好怕的。”如果是群没有食物的饿狼,韩冈不会去凑热闹,就算运气好没有自己陷下去,被咬伤一口都不得了。但既然有一匹死马供狼群食用,便不必去怕这群狼还有攻击自己的闲心。韩冈把绑在鞍后的包裹丢给李小六,开始检查自己的武器装备。

    刘仲武弹了一下弓弦,嗡嗡的弦鸣表明他的两石长弓的状态良好,“希望车里的是个美人,也不枉洒家一番辛苦。”他轻松的笑着说道。

    刘仲武并不是个死板的闷葫芦,其实也会说个笑话,人缘也很不错。要不然他当日启程往京城去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多兄弟来给他饯行。

    韩冈则一边整顿装束,弓箭和佩刀都是一次再次的确认是否整齐,一边还不忘给刘仲武泼了盆冷水:“决计不会是美人,多半是把老骨头!”

    “官人你能看到?!”刘仲武觉得自己的视力应该在韩冈之上。他可是以眼力敏锐著称的,能将百步外的人脸相貌看得一清二楚,冬天里,能一眼看见雪地里的白毛狐狸。而日日对着油灯读书的措大,怎么可能还有双能看透车窗布帘的好眼神。

    “想都能想到!……那辆车里坐的是整个车队的主人,而且还是说一不二的性子。”韩冈抽出腰刀,查验了一番是否完好,便又收回鞘中。

    “官人你怎么知道的?”刘仲武小心翼翼的问着,难道韩冈能掐会算不成。若他真有这本事,日后还是要躲着他远点走。

    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韩冈最后拍了拍身子,发现没有任何疏失,一切都已经准备完毕,他这才指着官道两头远远围观着的人众,向刘仲武解释道:“没看到路两头围了多少人吗?若非只有车里的人才有权拿主意,车队里的人早就该出来悬赏驱狼了。但他们主人不发话,下面的仆人谁敢越俎代庖?”

    韩冈又回头向西面看了看天色,天空中的铅灰越发的黯淡了起来。他对刘仲武道:“快入夜了,再不动手可就难说了。”

    刘仲武哈哈大笑,“就等着官人里这句话!”

    一声喝斥,两人同时提弓驱马上前。隔着二十多步,把坐骑拉横过来,在马上张弓搭箭。韩冈和刘仲武的动作吸引了所有围观者的目光,而车队中的成员,也发出了低低的欢呼声。路明惊得说不出话来,韩冈亲口说过他是文官,怎么胆子这般大的?

    噌噌两声弦响,两支长箭同时激射飞出。众人正要欢呼,却见刘仲武的一箭扎进了雪地里,箭尾全没了进去,旁边正埋首于马尸肚子里的一头饿狼,连头都没有抬上一下。而韩冈的一箭则更出色,夺的一声,射到了马车的车辕上。

    “日他嘬鸟!”刘仲武摇头骂了一句,他箭术并不差,但手指都冻得发僵,使不上劲,也把握不好力道,而且在马上还难张弓,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韩冈身上。两人又射了两箭,便只看见箭矢乱飞,却一头狼也没射到。

    周围的看客这时吹起了唿哨,一起嘲笑起来。本来看着两名骑马的汉子要出来救人,他们都兴致高昂的期待着好戏,但刘仲武和韩冈的表现实在不上台面。

    “喂,走近去点啊!射个毛呐!”几个好事的小子,在那里喊着。

    被人喝着倒彩,刘仲武神色不为所动。他的性子是一贯的沉稳,要不然也得不到向宝的看重。只不过这样继续射下去,却也是浪费箭矢,他和韩冈身上带的箭都不多,转眼便会射光。他停手收弓,抽出一对铁简,回头向韩冈征询意见。

    韩冈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也收起弓。将腰刀一拔,向前一指,刘仲武便冲了出去。马高狼矮,用铁简其实砸不到狼,但拿在手上气势便是不同。蹄声响如重鼓,一连串的敲了过去。一人一马在狼群中横冲直撞,拦路的几头恶狼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下便被高俊的赤骝给撞飞。几只倒霉的狼呜呜的在空中哀鸣,砰的一声落到地上后,也不敢再回头,直接躲到一边舔【和谐补丁】起伤口来。

    韩冈紧跟在刘仲武的后面,被赤骝带起的积雪,溅了他满身满脸。只是他看着赤骝的勇猛,不禁暗叹,经过严格调教后的战马毕竟不同,不像他骑的驿马,在狼群前犹犹豫豫,若不是他狠抽了几鞭子,又有赤骝在前冲锋,怎么也不敢往狼群里冲。

    刘仲武一下冲散了狼群的围困,出现在车边,一声大喝:“还不快点出来!”

    一个胖乎乎的老头子随即从车里钻出来,穿的衣服像个官人模样。刘仲武暗叫一声晦气,抬手用力把老头拉上马。老头刚被扯上马,原本被他的身子挡在后面的车厢里,便露出了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

    白发红颜,便是一树梨花压海棠最好写照,不知苏轼嘲笑张先的这首诗,现在写了没有。韩冈紧跟在刘仲武的后面,自叹运气甚好,摊到了个美人。

    “得罪了!”冲到马车边,韩冈伸出胳膊,抓住美人的纤纤玉手,用力一扯,温香软玉便抱满怀中。左手搂着美娇【和谐万岁】娘,双腿一夹马腹,便要跟着刘仲武冲出狼群的包围。

    刘仲武把老头横压在马鞍前,仿佛一个放倒的米袋,几只被挑起凶性的恶狼,围着刘仲武打转。个个张牙舞爪,都试图冲上来咬上几口。只是刘仲武的马好,不费吹灰之力便重新起步加速,眨眨眼的功夫,便向前冲到了另一边的路口。

    怀中的美人紧紧地抱着韩冈,丰盈的身体弹软如绵,若在平常,韩冈肯定巴不得能被抱得久一点,但身处群狼之中,却恨不得早点解脱才好。他吃亏在驿马胆怯无用,用力抖着缰绳,但驿马原地转了两圈,硬是不肯动弹。一头狼见到机会,张开大嘴,跳起来便咬。带着口水的泛黄利齿直冲着韩冈的脚过来。

    韩冈挥起腰刀向下一砸,刀身没用上力,但刀尖还是在狼鼻子上拖了一道血口子。伤口虽是不大,但鼻子也算是犬科动物的要害。那头狼落在地上,转着圈子惨叫,血水顺着毛流到了地上。周围的饿狼嗅到血腥气,变得更加骚动,除了仍埋头于马尸中的几头,其他二十条饿狼都眼冒绿光的一下子都围了过来。

    见鬼!韩冈苦笑,这下走不了了。也顾不得怜香惜玉,把怀里美人重新推回车厢里去。自家则一挥腰刀,作势逼开群狼,带着弓和箭,也从马上跳到了车厢前面。在车厢门口站定,翻手用刀背在害他陷在狼群中的驿马屁股上狠狠砍了一刀,驿马一声惨嘶,连跳了几下,反倒冲了出去。

    “这畜生!”韩冈骂了一句。

    不过下马后,他的情况却变好了。驿马跳出狼群,反倒把一多半的饿狼给引走,马和狼直冲着一群看客过去。卷堂大散,狼奔豕突,哭爹喊娘,看客们的狼狈看得韩冈心花怒放。他用力将腰刀往车厢的木板上一插,拉弓搭箭,并不射出去,却大喝一声:“刘仲武,射后面的!李小六,把马带好!”

    刘仲武已经把救出来的老头丢在地上,老头的仆役方才没派上半点用场,这时却赶过来献殷勤。老家伙保养的甚好,头发虽然全白,却是红光满面,透着富贵气的肥肉把皱纹冲淡了不少。

    刘仲武也下了地。方才怕狼反冲过来,他和韩冈都不敢下马。但此时韩冈已经吸引了群狼的注意力,韩冈的坐骑又把其中的一半带到了车马的对面,刘仲武便可以安心的站在地上,一支一支瞄准了将箭射出。

    “中!”

    弓弦响过,从刘仲武的弓上飞出的长箭,将一只瘦狼射了个对穿,箭矢上的余势不减,把穿在箭上的猎物在雪地上兹兹得带出老远。方才热过身,刘仲武的箭技终于回到该有的水平,两石出头的重弓虽比不上号称神箭的秦凤西路都巡检刘昌祚所用,但也是军中顶儿尖的水平。

    “中!”

    又是一箭射出,嗷的一声叫,另一头狼也被惯足力道的利箭带得飞起。

    “中!”

    “中!”

    “中!”

    “中!”

    刘仲武一喝一箭,喝声声震四野。弓弦声一声紧追一声,一头头饿狼被他的重箭射穿、带起。方才丢掉的脸面,被他现在出众的表现所挽回了。转眼之间,围在韩冈附近的饿狼便又少了一半。

    而韩冈手执弓箭,不动如山。他并不是不会射,他前段时间从王舜臣那里学过几手箭术,连珠射也能一口气射出四箭,尽管准头还不够,但近距离的射击如狼这般大小的目标,也不至于失手到哪里去。

    但韩冈无意表现自己的勇武,他将弓箭半张,一对锋利如刀的眼神与面前的几头狼对瞪着,这是他所知道的,遇上野兽时行之有效的应对方法。而他面前的几头饿狼,喉中狺狺作声,龇牙咧嘴的尽是威吓,一时却也不敢上前。

    两方对峙着,刘仲武便很顺利的从后面清理起狼群。看着饿狼数目越来越少,韩冈的精神有一多半移到刘仲武身上,是怕他‘不小心’一箭射到自己身上。

    温暖的触感这次从背后传来,丰盈又充满弹性。不知是不是因为胆怯,车中的那位美人从后贴上韩冈的身体。前面是群狼环伺,后面则是佳人相拥,韩冈一时间,却有落入冰火九重天的感觉。

    “中!”

    刘仲武奋力再射出一箭,穿透了一头饿狼的腰杆。嗷嗷的惨叫声中,狼群终于被驱散,纷纷逃离官道,奔向周围的雪原。韩冈一见,连忙一把拉着车中的美人,带着她离开车厢。狼群只是暂时离开,只要死马还没有被啃完,它们肯定还会再回来。

    刘仲武拎着弓迎过来,“韩官人,没事吧?”

    韩冈放开拉着美女的手,对刘仲武笑道:“子文兄的射术果然出色,看来到了殿前,必然稳占鳌头。”

    “承蒙官人吉言。”刘仲武方才好好的表现了一番,兴头正高,虽然看起来还是沉静稳重的模样,但飞扬的双眉,微翘的唇角,完全掩不住他心里的兴奋,“不过还是不如官人好胆量,站在狼群之前,脸色也不变一下。难怪不到二十,就能当上官人。”

    韩冈和刘仲武两个人互相吹捧着,哈哈哈的说着废话。被韩冈救出的女子尚站在旁边,话声入耳,不由得惊讶的瞪大了一双美目。本以为是路过的寻常武夫,但没想到竟然是一位官员和一个要去殿前演武的准官员。

    “老夫章俞,多谢两位英雄的救命之恩……”被救出来的老头看到危险过去,被着名家丁搀扶过来道谢。那女子连忙离开韩冈,乖巧的走到章俞身边。扶着他的身子,又附在耳旁不知说了些什么。章俞脸色便是一变。

    “原来是两位官人,”章俞的神色郑重了几分,“老朽出行不顺,险陷狼口。多亏两位恩公拔刀相助,方脱此厄。救命之恩,不可不报。权请二位恩公且受老朽一礼,再论其余。”

    章俞匆匆的经过了一番打理,已经不同于方才的狼狈,看起来很有一番气度,不似普通的乡绅。虽是垂垂老矣,又有些虚胖,但自端正的眉目中,依然可以看得出他年轻时必然是个风流郎君。而他的言辞,也是文人的声口。只是章俞的口音,让韩冈觉得很陌生,应该并非西北一带出身。

    “是福建人。”路明不知何时挤到了韩冈的身后,低声的说道。而在他身后,李小六正牵着几匹马,韩冈的驿马也被他捉回来拽着。那匹马胆小如鼠,可被十几匹狼追着跑了一圈,却连块皮都没破。

    ‘福建人怎么跑到了陕西,听这章俞的说话,好像也不是来此任职的官员。’疑惑一闪即逝,韩冈很放弃了猜测,反正跟他无关。他上前扶起章俞:“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既然老员外无恙,韩某还要赶路,就不作陪了,还请勿怪。”

    章俞一愣,看着韩冈扯着刘仲武要上马离开的样子不似作伪,连忙叫道:“两位恩公且慢一步,还请留下姓名。小儿亦在京中为官,两位恩公若至京师,老朽也可让小儿一酬救命之德!”

    “施恩望报岂是君子所为,老员外有心了,却是不必!韩某告辞!”韩冈拱了拱手,十分洒脱的一跃上马。哈哈笑着,带着犹有些发懵的刘仲武三人,转眼便去得远了。

    章俞望着韩冈渐渐小去的背影,悠然神往,为韩冈的洒脱和豪爽深深的感叹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此子大有古人之风啊。”回头一看百无一用的仆人们,气便不打一处来,大骂道:“还愣着作甚?追上去啊!人家是要入京的,正好一路去!快!快啊!”

    “为什么?”刘仲武很奇怪韩冈的举动,骑在马上,靠过来问着韩冈,“我们救了他的命啊,难道当不起他的谢?”

    寒风刮着脸,直往衣服里灌,天色越发的阴沉起来,星星点点的雪屑如飞絮在空中飘荡,真的要下雪了。

    将速度放低,韩冈侧着头,对着刘仲武喊道:“时间不早了,还是早点进城去,何必再耽搁?谢礼什么都是假的,早点上京,挣到官身才是真的。”

    刘仲武皱着眉头,心中有些不快。章俞看起来便是个有身份的,听他最后还说有个儿子在京师做官,虽不至大小,好歹也是个官。能结好章俞,也不枉自己一番辛苦。但韩冈强拉着自己骑马离开,现在也不好回去了。可惜啊,可惜了一个好机会。刘仲武的神色变得冷峻起来:‘莫不是怕自己结交了有用的助力,真的得到官身不成?’

    路明腆着脸靠过来:“刘兄,其实韩官人做得不差。这章俞并不是什么好路数。离着远点也是好的。”

    路明说完便闭起了嘴,卖起了关子,等着刘仲武追问。可刘仲武从来都看不起路明,又亲眼看着他一个劲的巴结韩冈,哪会信他的话,根本问都不问。而另一边的韩冈,更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天色已经不早,他可不想因为听着八卦,而在京兆府城外过夜。城中有驿馆,有饭菜,还有上元夜的灯会。只要路明还在,八卦随时都能听到,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不过韩冈看透了刘仲武心中的不痛快,他这么做,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引起刘仲武的不满。他突然没头没脑的说道:“子文兄,到了明天你就会谢我的。”

    在刘仲武的一头雾水中,韩冈抖了一下缰绳,当先冲出。如果他没料错,刘仲武明天肯定会感激自己。即便自己猜错了,方才没头没脑的一句,还有其他的解释可以敷衍过去。为了拉拢这位向宝也看好的人才,韩冈把突发事件都利用了起来,虽然成功几率不低,但脑中不断转着算计人的主意,着实有些累人。

    ……………………

    入夜时分,小雪细如棉,从天空中洋洋而落,京兆府的城墙,也终于地平线下升起。

    京兆府不愧是关中的中心,尽管远远比不上隋唐时代的‘百千家似图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长安,可已经远远超过秦州城的繁荣。距着城池还有四五里的样子,官道两边,便是一间间的店铺。离着道路稍远点的地方,民居鳞次栉比。

    隋唐时的长安,是当时世界排名第一的巨城,规划、人口、商业,与城市有关的各个方面,无不是独占鳌头。只是经过了数百年的沧桑巨变,长安历经战火硝烟,吐蕃人在其中三进三出,终于在朱温的一场大火中,化为瓦砾。而北宋的京兆府,便是建筑在这样的一座城池上。

    时值上元,城墙上的灯火,如灿烂的银河,比之韩冈当日在甘谷城下看到的那一条尤要绚烂上千百倍。一朵朵烟花不时的自城头升上天空,在夜空中绽放。无数灯火汇聚,将低沉的云层映成了红色,自韩冈来到这个时代,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色。

    毕竟是上元之夜。

    人如潮涌,为了观灯,往往都是一大家子同时出游,小孩子手上提着各色的小灯笼,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父母兄姊则跟在身后。韩冈一行入城之后,便在人潮中艰难跋涉。周围人头涌涌,幸亏有了路明这匹识途老马,才没有在人海中迷失方向。

    上元节是一年中的大日子,甚至可以说是北宋的狂欢之夜。元旦正日,人们都是在家中与家人团员。立春则是与农事息息相关的祭典。而上元节,便是以居住于城池内外的市民——此时称之为坊廓户——为主力的节庆。东京城要放灯五日,而寻常军州,也要放灯三天。

    一座座由彩灯组成的灯山、灯棚矗立在街市中,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这些都是城中各家行会、富户豪商所制,互相之间还要较量个高下。

    雪停了,可风未停。积在屋顶和树枝上的雪粉,随风而起。稀疏而又轻柔的雪意,并不会打扰到人们的兴致。灯光在雪雾中散射,空气中都闪着柔柔的黄光,宛如梦幻一般。

    走在流光溢彩的街巷中,韩冈突然想起一事,都是急着进城,他倒忘了一件事。长安不是秦州,平日里并没有宵禁,而在上元之夜,更是夜间也不闭城门,他本不用赶得这么辛苦。不过这样也好,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晚上,现在板着脸的刘仲武心情就能变好。

    刘仲武这时候却好像忘记了心中的不快,饶有兴致的看着周围的花灯街市,原本板着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秦州地处边境,平时便便不如京兆府繁华,节庆时更是远不如京兆府热闹,他也不禁看得入迷。

    不同于刘仲武,还有已经看花了眼的李小六和路明。韩冈眼望四周,却有一股茕茕孓立的淡漠涌上心头。

    喧闹的街市,欢腾的人群,孩子们天真的笑容,无不在述说着此地的和平幸福。虽然有苦役,虽然有交不完的税,但毕竟是听不到战火硝烟的和平之地。

    大宋立国百年,尽管时有动荡,边境更是没少过战乱,但国家内部还是保持着大体的和平。对生活在熙宁年间的内地百姓们来说,也许很平凡,可在晚唐、五代的数百年间,却是难得一见的幸福时光。

    只不过,在五六十年后……也许是四五十年后,眼前的太平年景,就会因为两个蠢皇帝和几个奸臣,而在来自北方的铁蹄下,被踩得粉碎。

    第一次……穿越以来的第一次,韩冈思考着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记得前些日子闲暇时读得《李太白文集》,诗句读过便罢,但其中的一段序文却让韩冈铭记甚深: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逆旅……韩冈觉得这个词实在很好,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在时光中逆流而上的旅客。只是他不再是过客,而是已经定居下来。

    他能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

    是更为富足,更为安定的生活?还是——对了,他的老师有一句话——为万世开太平呢!?

    应该能做到罢!否则到这里走一趟,又是何苦?

    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但这场雪并不算大,风则变得更弱,雪片就如柳絮杨花,飘飘荡荡的从铅色的天空中落下。

    韩冈抬眼远望,举目茫茫,视野只及十数丈之远。可今早在驿站里看得黄历,却是明明白白的写着宜出行。

    宜出行吗?韩冈哈哈大笑,真是好黄历。

    笑声里,他用力一抖缰绳。马身一动,在漫天的雪花中,向着驿站行去。

    ……………………

    京兆府的驿馆,远远胜过韩冈这几天来【和谐和谐】经过的诸多驿站。不但编制上有一名官员直接主管,在建筑更是楼台园囿皆备,单是门厅就仿佛一座酒楼,或者说就是一座三层高的酒楼,只不过接待的是来往陕西的官员罢了。

    正是节庆之时,厅中的桌子已经被占了大半。韩冈这样的还没拿到告身的从九品,在厅中诸多官人中,一点也不起眼。验过驿券,韩冈在偏院弄到了三间厢房,放下行李,留下李小六看守,同着刘仲武、路明又回到大厅中。

    照着低品官员的待遇标准,在驿馆中充当小二的驿卒为韩冈三人端来了一桌子的酒菜。韩冈尝了一下,酒菜皆是上品,不愧是京兆府。就是他们坐得位置不算好,三楼他还不够资格,而二楼的靠窗,能看到灯火的座位,一个个都早早的被人占了,只能找了个近着楼梯口的角落坐下。

    韩冈的邻桌贴着窗子,坐了三人。身侧靠着窗的两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一个才二十出头,都是武人模样,身材健壮。单是坐着,便像是两山对峙。剩下的一个打横相陪,显示地位最低。他面朝外,背对着韩冈他们,只看他的背影,也是一个体格雄壮的汉子,却穿了儒生的装束。

    韩冈只瞥了他们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与着刘仲武和路明一起拿起筷子、填着肚子。

    刘仲武心情不好,虽然乍眼看上去只是脸色比平时冷一点,但他从坐到桌边便没有说过一句话,只顾闷头吃喝。而韩冈正在想着事情,一时也忘了缓和几句。

    韩刘两人都不说话,桌上的气氛便僵住了。路明左看看右看看,呵呵干笑了两声,还是提起了方才的话题:“还记得方才的那位章老员外?”

    刘仲武闷着头不搭话,韩冈则放下筷子,抬眼问道:“他怎么了?”

    路明靠前了一点,压低声音,“方才当着面没记起来,但后来走时听到他说有个儿子在京中任官,那就不会错了。”

    看路明故作神秘的表情,韩冈念头只一转,心中便是雪亮:“难道他的儿子官位很高不成?”

    路明微微一笑:“官人可是猜错了,官位高的不是他儿子,而是他的族兄!”

    “谁?”刘仲武终于停住了筷子,抬起头来,开口问着。

    路明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对韩冈道:“韩官人肯定知道。”

    韩冈眨了眨眼睛,心底透亮,这是路明在帮忙缓和气氛。

    ‘果然还是有点用处。’韩冈想着。而他所知道的出身福建的章姓高官只有一人,“莫不是章文简章郇公?”

    郇国公章得象,是仁宗朝的宰相,谥号文简,死了都二十年了,但除他之外,韩冈也记不起还有那个福建的章姓高官。

    路明点头:“正是章文简!”

    “他死了有二十年了吧?”韩冈问着,“他的高官厚禄怎么可能留到现在。”人走茶凉。章得象死了二十年,就算是亲儿子,怕也是在家祭时才记得供碗黄米饭。

    路明皱着眉头心算了一阵,最后点头道:“章文简过世是在庆历八年,到今年是二十三年了。”

    刘仲武听了,又低下头去,专心致志地吃菜。

    韩冈瞥了他一眼,笑意藏在心中,问道:“既然章俞是章文简的族弟,那他就是嘉佑二年丁酉科状元章子平的族叔祖喽?”

    “自然!”路明话一出口,刘仲武的筷子便变慢了。状元郎啊,天下第一的状元郎,日后要做翰林、宰相的状元郎,竟然是已经死掉的章得象的子侄。

    这世界真小。韩冈暗地里想着,而口中则继续问道:“同族虽然算是戚里,但一表三千里,而这同族也不一定多亲近。章老员外貌似并没有官位在身,不然也不会提到他的儿子。不知他的儿子又是谁人?”

    “章!惇!”路明一字一顿,“章惇章子厚,名气大得很呐。嘉佑二年,他与章子平一起应考。到头来,侄儿中了状元,自己则只中了进士。他觉得丢脸,便弃了敇书,重新在下一科又考了个进士出来。”

    路明的声音中,有着愤怒、嫉妒还有淡淡的羡慕,韩冈听得很清楚。对一个久考不中的免解举人来说,如章惇这般想考进士就能考上进士的才子,自然是羡慕嫉妒的对象……

    ‘不,不是嫉妒!’韩冈玩味看着路明的神色变幻,‘是憎恨!就是憎恨!……数十年不第积累下来的怨气不浅啊……’

    “你们可知这章惇是什么样的人?”路明说着,他的神色又变了。脸上的恨意收起,转而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韩冈觉得难以形容,只觉得有些像是王舜臣去了惠民桥后的第二天,与赵隆、杨英一起讨论功架、深浅时,才会露出来的那种神情。

    “什么样的人?”刘仲武顺着话头问着。

    “出了名的有才无德的人!”路明言辞无忌,说的口沫横飞,“章惇其人无德无行。当年他到京师求学,借助在章郇公家里。没几天,便偷了章郇公的小妾。被人发现后,他从郇公宅邸里翻墙出来,又误踩伤了一老妪,闹出了一笔大官司。这位章子厚,才学尽有,就是德行与其父一般无二。”

    韩冈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眉头,不知为什么,他突然间心里有些不舒服。

    路明说到这里嘴干了,也不继续说下去,拿起酒杯,自己给自己倒酒。

    刘仲武其实对路明说的八卦很有兴趣,可是脸皮挂不下来,不好追问。转头看看韩冈,却是在拿着筷子一根根的拈着碟子里的豆芽。犹豫了半天,他终于奈不下性子,自己追问着:“章老员外到底做了什么?”

    “他偷了他岳母!”路明笑得淫【新年好】荡无比,“章惇其实就是章俞和他岳母生的孽种,据说生下来本是要溺死的,只不过运气好逃了一命。后来送给章夫人去养,也不知这算是儿子呢,还是兄弟!”

    韩冈的筷子也停了,这等事真不知怎么传出来的……阴私八卦果然都是最容易传播。

    “无德无耻,这几个字便是为章子厚他父子贴身打造,量体裁衣。”路明正在兴头上,原本压得很低的声音一下大了许多。

    “明德兄,请慎言!”韩冈见路明越说越过火,立刻喝了一声,心头的不快也越来越重,同时也担心着,他正等着的人这时候会突然走进来。

    只是韩冈的话出口迟了一步。邻桌的那位背着身坐的汉子突然间狠狠的一拍桌子,叮铃桄榔的碗碟响声中,他跳将起来,转过身,大步跨前,蒲扇般的大手一伸,将满脸兴奋的路明一把揪起。

    这是个大约二十上下的年轻人,高大雄壮的身材,却透着文翰之气,同时拥有的文秀和英武两种特质,在他身上融合得极好。只是年轻人的斯文秀气已被熊熊怒火取代,只见头一低,压着比他矮半个头的路明,眼对着眼,鼻子贴着鼻子,恶狠狠质问道:“你敢说横渠先生无德无耻?!”

    ‘原来如此!’

    韩冈顿时恍然。难怪路明一提到章子厚,自己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原来是跟他老师的姓、字同音!不过张载表字子厚,是出自于‘厚德载物’一词,而章惇表字子厚,便是单纯的惇厚【惇是敦的异体字】而已,正如章状元衡,他字子平,也是取了平衡的意思。

    此时人的名字,都是有着联系。刘仲武的子文,是文武兼备之意;路明的明德,出自于论语中的‘明明德’;而韩冈他本人,名字则是取自‘玉出昆冈’一句。

    路明冷不丁被揪了起来,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一对闪烁着杀机、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便出现在眼前两寸。一双大手,如铁钳般将路明的衣领扯紧,把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

    ‘这是怎么了?横渠先生?谁说他了!’路明缺氧的头脑转动不灵,话也说不出来。极近的距离上,盯上来的一对眼睛,恐怖处堪比虎狼。吓得他浑身无力,身子软软的向下坠去。

    刘仲武这时站起身,不过听着这汉子是为横渠先生出头,便没出手帮路明一把,而是将视线转到韩冈身上。

    韩冈也站了起来:“这位兄台,我这位同伴虽然口无遮拦,但说得绝不是横渠先生,是另外一人,姓同音而异形,立早之章,而非弓长之章。否则在下也不会容许他……他说下去……”韩冈的声音突然慢了下来。外罩儒士襕衫,却有着一副武将的骨架,相貌英挺中带着斯文的英俊青年,让他觉得很眼熟。他盯着年轻人仔细看了半天,有些迟疑地问道:“可是种彝叔?”

    听着韩冈解释,说得并不是张横渠,情知是误会,种建中便已经讪讪的放下手来。却又听见他说出自己的表字,立刻闻声转头。他瞅着韩冈,也觉得眼熟,在张载门下经常见的,就是名字一时间叫不出来。他的嘴张张合合,半天后才一脸惊喜的叫道:“真是难得!当真久违了!”

    种建中话里的尴尬,韩冈哪能听不出来,当即为之失笑:“彝叔你真的记得我的名字吗?”

    种建中哈哈哈的干笑了几声,他要是能记得就不会那么尴尬了,直言道:“不瞒兄台……委实不记得了。”

    韩冈微笑着自我介绍:“姓韩名冈,草字玉昆的便是。”

    种建中眼睛一亮,以手加额,得韩冈提醒,他终于想了起来:“啊,是去年年初射柳时,得了第三的。”

    “不如彝叔独占鳌头。”韩冈微笑而答。

    韩冈洒脱直率的谈吐让种建中大生好感。如关西快刀般挺秀的双眉,配上一对渊深难测的眸子,浅淡的笑容中浸透着的自信,则让种建中心下纳罕,如此人物在身边两年,自家怎会没留在心上?正想着,身边突然多了一人,却是方才同坐在桌边的自家叔伯兄弟种朴。

    “十七哥?怎么了?”种建中奇怪的问道。

    “在下种朴,见过韩兄。”有着同一个祖父,种朴的相貌与种建中很几分相似,只是少了些斯文,而黝黑的皮肤也让他多了点狂野,他在韩冈面前行礼:“王大前些日子来信,里面说了不少关于韩兄的事情,没口子的称赞。种朴本是不信,但现在一见,却果然并无一句虚言。”

    种建中问着:“王大可是一直跟在十七哥你身边的那个王舜臣?”

    种朴点了点头,看着韩冈。

    韩冈抱拳回礼:“王兄弟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又一同历经艰险,乃是刎颈之交。他的信中既然言及在下,也免不了夸赞过头了一点。”

    “哪有的事!玉昆太自谦了。”种建中很亲热拍着韩冈到肩膀,重复着,“玉昆你实在太自谦了!”

    种建中看看与韩冈一桌的同伴,路明仍惊魂未定,种建中过去拱拱手,“兄台,方才对不住了。”又冲刘仲武一抱拳,打了个招呼。回头来对韩冈道:“玉昆,先生已入京师,我们同门兄弟各自星散,如今是难得一见。难得相见啊……不如拼作一桌坐着谈吧。”

    “那是最好!”韩冈很干脆的点头。唤来驿卒,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重新上了酒菜,六个人便坐在了一起。

    种建中向韩冈介绍着与他一起的中年人:“这是小弟四伯,正任着庆州东路监押,如今缘边无事,便告了假出来。”

    种建中的四伯与种建中和种朴都有着几分相似,就是气势更加沉稳,韩冈行了一礼:“韩冈见过种监押。”

    种四则拱手相回,吐出两个字:“种詠。”其人惜字如金,看起来种詠比起李信还要沉默寡言。

    种建中心中有些奇怪,韩冈行的礼节比他四伯种詠要更重一点,这是也许因为韩冈与自己是同学,但说话却不是晚辈见长辈的口吻,而且韩冈还在驿馆里占一张桌子。难道他已经得了官身?!种建中压下心中惊异,试探的问着:“不知玉昆今次来京兆府,所为何事?”

    韩冈直言道:“从秦州来的,准备进京去。”

    “赶考?”种朴话刚出口便摇摇头,“这时候赶考早迟了。”

    韩冈瞥了路明一眼。“是去流内铨应个卯。”他淡然说着,“新近受了秦凤路的王机宜荐举,在经略司中奔走。”

    如自己猜测中的一样,韩冈竟然已经得到了官职,种建中惊讶之余,也为韩冈感到高兴。他斟了满酒,向韩冈敬道:“玉昆,恭喜你得荐入官,实在是羡煞我等!”

    韩冈举起杯:“不敢当,小弟只是先走一步。以彝叔之才,得官是易如反掌。日后必能后来居上,名位当远在小弟之上。”

    两人对饮了一杯,一同坐下。韩冈问道:“彝叔你呢,来京兆府又是何事?”

    “刚从南山老宅回来。今年是先祖父二十五年忌辰,家父和几个叔伯都从外地回来了,昨天才刚刚散掉。”

    “那前些日子,缘边几路的名将岂不是少了一半?”韩冈半开玩笑的恭维了一句。

    “玉昆说笑了。”种建中和种朴哈哈大笑,连有些严肃的种詠,也免不了脸上带起了一丝笑意。

    种世衡儿子生得多,自身立得功劳也多,他的八个儿子都受了荫补,分散在陕西各地为官。

    如今在关西,种家将威名赫赫。最响亮的,便是夺占绥德,如今正在前线参与横山战略的种谔种五郎。而鄜延种家如今的家主,老大种诂少年时不肯为官,把荫封都推给了兄弟,宁可学着叔祖隐君种放的样儿,隐居在终南山中,时称小隐君,后来因为一桩种家的恨事,不得不出山,如今是原州知州。而老二种诊,此时则是环州知州。

    绥德是边塞,原州是边塞,环州也是边塞。种谔在鄜延、种诂在泾原、种诊在环庆,种家兄弟中名气最大的三人都是在对抗西夏的最前线上奋战,故而时称三种。

    种詠的功绩名气皆差了一等,但也是庆州东路监押,还是濒临前沿。至于其他三个种家兄弟,也一样是领兵在外。鄜延种家,在关西将门中,算是稳坐在头把交椅上,远远压倒曲、姚、田等其他将门世家。

    “不过绥德那里最近走得开吗?”韩冈问着,“不是听说最近西贼在那里又有什么大动作了?”

    种建中眯起眼睛,笑道:“玉昆你这是代秦凤路的王机宜问的?”

    “河湟那边的事连彝叔你都知道了?”

    “同在陕西,横山要打,河湟那里也要打,怎么会不知道?”种建中笑着解释道,“小弟最近在五伯帐下学着做事,也算是历练一下。”笑声一收,脸色也微沉了下来,“就是最近清闲了许多。”

    “是因为郭宣徽?”郭逵与种谔的恩怨,在关西从来不是秘密,或者说官场上的纠葛,永远也不可能是秘密。前面种建中只提王韶,却不提李师中,摆明了对秦凤官场同样也了解甚深。

    “还是叫他郭太尉吧。”种朴不爽的心情比种建中还要明显。种十九只是种谔的侄儿,而种十七可是种谔的亲儿子。

    韩冈听着生疑,按民间习惯,高级将领都能尊称一下太尉。但在官场上,便不会如此。

    “难道郭仲通又升官了?”问出口的是路明,他并不像韩冈那般说起话来都要思前想后,想问便直接问起来。

    种朴看了路明一眼,又看看刘昌祚,方才光顾着跟韩冈说话,却忘了问候一下他的同伴。他起身道了声不是:“方才失礼了。还没问过二位的高姓大名。”

    刘仲武和路明连忙起身。鄜延种家威震关西,两人都不敢怠慢。通了名,互相敬了几杯酒,一番纷扰后又重新坐了下来。路明又提起方才的话题:“郭仲通是不是又升了官?”

    郭仲通就是郭逵的表字,他做过陕西宣抚,做过枢密院同签书,做过宣徽南院使,还有个检校太保的衔头,在大宋百万军中,算是头一号的人物。再升官,还能升到哪里?

    “升做检校太尉!所以现在是郭太尉了!”种朴悻悻然的说着,检校官十九阶,都是给高官的荣誉加衔,而检校太尉是第二阶,上面只剩检校太师一职,比起检校太保要高两阶,标准的加官晋爵,“天子甚至颁下手诏,‘渊谋秘略,悉中事机。有臣如此,朕无西顾之忧矣。’”

    天子下手诏嘉奖,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誉。韩冈问道:“是因为看透了西贼打算用塞门、安远二废寨交换绥德的阴谋?”

    “还有隐了诏书,没有让绥德城被火给烧了。”种建中很直爽,不会因为不喜郭逵,而不提郭逵在绥德之事上的功劳。

    种谔奉密旨兴兵夺取绥德,惹怒了执掌兵事的枢密院。种谔本人被贬斥随州,而传递密旨的高遵裕也被左迁。枢密使文彦博甚至在朝野中大造舆论,以绥德地理位置不利防守为由,蛊惑赵顼下诏焚毁绥德。这一切,都是因为天子密旨侵犯了枢密院的职权,文彦博无法攻击天子,便只能打压种谔。烧了绥德城,种谔便是劳而无功,天子赵顼则是小小的丢了把脸,吃过教训后,想必不会他不会再绕过枢密院,而给前方将领颁下密旨。

    但郭逵此时正好调任鄜延,诏书到了他这边,便传递不下去了。郭逵将诏书藏起,反而上书力谏绝不可放弃绥德城。比起枢密院中如文彦博这样最擅勾心斗角的文臣,宿将郭逵对绥德的评价当然更为有力,赵顼追回诏书,绥德城便也因此留在宋人之手。

    韩冈叹着:“加官晋爵,又得天子手诏,郭太尉当真是炙手可热。”

    “如此下去,五弟在鄜延恐怕再无立足之地。”种詠则忧心冲冲的说着。

    而停了一阵,种建中心情却变好了不少,笑着说道:“玉昆,别幸灾乐祸。郭仲通可不止升个太尉,本官也改地方了。”

    改地方了?韩冈听着便愣了一下。

    郭逵是正任的静难军节度留后,标准的正四品,本官再上一级,就只剩从二品的节度使一阶【注1】。但节度使一般是退职的宰相,或是亲近的宗室、外戚才能获得的位置。武将一般得等到死后追赠或是致仕加赏才会又机会染指。要不然,就要立下让世人无话可说的战功,譬如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的狄青那般,而郭逵还不够资格。

    就像州县有望紧上中下之分,节度军额也有高下之别。比如北宋几十个节度军额中,最高位的是归德军,过去的宋州,如今的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当然,这个军额绝不会给人,因为这是太祖赵匡胤曾经的位置,而大宋国号也是来自于此,应天府之名同样来自于此。

    而郭逵的静难军是邠州,就是路明的老家,并不是重要的节度军额。为了酬奖郭逵的功劳,将他的静难军节度留后移到位置更高的节度军额也是应该的。

    只是看着种建中的表情,韩冈心中有了点不好的感觉:“该不会是雄武军吧?”

    种建中哈哈赞道:“玉昆果然才智过人。”

    这个‘果然’可不好。韩冈脸色虽没什么变化,脑仁子却疼了起来。想不到郭逵竟然要擢迁雄武军节度留后。

    秦州的军额便是雄武军,像韩冈的举主吴衍,就是雄武军节度判官。虽然本官与实职差遣无关——王韶的本官是太子中允,但赵顼连个儿子还没有呢。吴衍的本官是大理寺丞,而他也不在大理寺上班——郭逵应该不会来秦州。

    照理说是如此,可有个万一呢?万一郭逵转任雄武军节度留后是朝中给出的一个信号,那就让人头疼了。

    郭逵有雄心,有才能,有威望,有地位,更有经验。但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喜欢大权独揽。在鄜延,种谔被他挤兑。若是他到了秦州,王韶还有站的地方吗?要知道王韶与李师中、向宝两人合不来,便是因为权力之争。郭逵在关西在军中的威望远在李师中和向宝之上。他来秦州任职,开拓河湟的战略应该还会继续下去,但在那之前,王韶肯定会先被踢到一边。

    韩冈和种建中对视一眼,一齐苦笑,谁都别说谁了,一个郭逵就让两家头疼得都要裂开来,运都倒在一个人身上。

    “对了,”说到绥德城,韩冈便想起今天在路上遇见的山羊胡子,以及从这位老税吏口中所听到的消息,“不知几位听没听说过,转运司陈副使下令陕西全境税卡加强税检,即便拥有官身,也不得私带商货过关。”

    种詠和种建中听后顿时陷入深思,陈绎的做法反常得让他们难以置信,而种朴却没有考虑太多,直接摇头道:“不可能吧,那要得罪多少人?陈副使什么时候有这个胆子了?”

    “说是因为提供给绥德城的钱粮不足,必须要加强征收。”韩冈将陈绎的理由平平实实的说出口,等着种家三人的反应。

    砰的一声响,种朴当先拍案而起,双目圆瞪,怒发冲冠。他厉声叫道:“他竟敢这么说?!”

    “竟有此事?!”种詠也一样吃惊,再次重复追问着,“可是确有其事?!”

    “小侄区区一个从九品,编排转运副使作甚!?”韩冈反问道。他是秦州官员,鄜延路的问题根本与他无关,陈绎的小动作也扰不到秦凤去,他相信这一点种詠能想得明白。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路明阴阴的在旁插了一句,尽力表现自己的存在。

    种建中狠狠地一锤桌子,“这是驱虎吞狼之计!”

    陈绎的用意,不但种建中想得通透,连种詠和种朴都看得明白。不外乎煽动人心来干扰绥德。即便他的命令最终被阻止,也可以名正言顺的不为绥德城提供足够的钱粮。

    种建中又愤愤不平的继续说道:“难怪陈绎下令不得在环州、庆州这些缘边军州发放青苗贷,还说要留常平仓物,准备缓急支用,原来是为了演得更像一点。”

    “王相公岂能容得了他?!”路明立刻问道。

    韩冈为他解惑:“陈绎正是为了堵王相公的嘴才这么做的。”

    陈绎越是用常平仓为借口不肯散财散物,越是用钱粮不足为理由停止发放青苗贷,便越是显得他加强征税的正确性,也更理直气壮地去卡绥德城的脖子。

    而且他用绥德虚耗钱粮为借口,停止发放青苗贷,又要留用本该用于青苗贷放贷业务的常平仓储备,等于是用王安石的左手打他的右手——颁布青苗法的是王安石,倡导绥德战略的也是王安石——也许可以让王安石找不到任何处办他的借口。

    陈绎算是把世情人心算到了极点,不愧是长于刑名的官员。若是在提点刑狱衙门,他的表现肯定要比转运司要强。韩冈很佩服陈绎,而王安石就不一定了,任何计策都有个适用的范围,若是以力破之,直接办了陈绎,那是什么谋算都没有用。

    空气凝重,几人默默地坐着,气氛沉凝的仿佛是在为人守灵。种家叔侄三人都是紧皱眉头,韩冈和路明都挤出同样的表情陪着他们,也就刘仲武,看起来显得很轻松。

    “算了……算了……不提这些烦心事了。”种建中照空甩了甩手,似是要将束缚着自己,使得自己难以施展的绊索全数扫开。要想对付陈绎,除非朝堂上有人出手,凭着他们几个,什么办法也没有。“对了!玉昆,你猜小弟今天还碰到了谁?”

    “没头没脑,我怎么可能知道。”韩冈看着就他和种建中在说话,其他几人都在便听便喝,便拿起酒壶站起来,给每人都倒了一杯。

    “是游景叔!”

    “你遇到游景叔了?”韩冈放下酒壶,坐了下来。种建中的话,让他有些遗憾自己走得慢了些。

    游师雄游景叔算是韩冈和种建中的师兄了,在张载的诸多弟子中,游师雄的才能也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以经义大道论,横渠门下,以蓝田吕氏兄弟——吕大临、吕大钧、吕大忠——三人为最,而以兵事论,则是以游师雄为首。

    种建中年纪尚幼,但将门子弟在兵学上的才能也不容小觑。至于韩冈,留给众同学的印象,却是箭术还不错,但刻苦过了头的书呆子一个。谁想到他如今已经被荐为官身,现在正要入京递上家状?

    不过游师雄并不只是长于兵事,文学一样出色,早早的便考上了进士,是治平二年的龙飞榜出身【注1】,让张载的一众弟子甚为羡慕。而在张载的弟子中,蓝田吕氏兄弟里的吕大忠、吕大钧皆是进士及第。吕大忠中进士比张载还早,吕大钧则与张载同科,即便这样,他们依然敬张载如师长。

    游师雄如今在,名望在外,张载的弟子们当然都是佩服不已。尤其是种建中和韩冈这样偏向兵事的弟子,更是如此。

    “上次听说游景叔时,他应是在仪州任司户参军,现在到了京兆,是调还是升?”

    “什么升、调?”种建中摇了摇头,“他是武功人【今陕西武功县】。今次是到转运司述职,顺便返乡省亲的。”

    “人走了没有?”韩冈急着追问。

    对于如游师雄这般才能地位皆高的师兄,韩冈自然很有兴趣结交一番。后世讲究四大铁,此时也讲究着同乡、同年、同门,与同为横渠弟子的同门兄弟拉好关系,自己的根基也便会更加稳固。

    “今天清早便回仪州了,就在道边匆匆说了几句。”种建中有些遗憾,游师雄进士中得早,跟他和韩冈这样的小师弟只有几面之缘,没能深交,今次巧遇,却又是一叙而别,“说起来,游景叔已历三考,磨勘也过了,大概明年便要转任。若是调出关西,再见可就难了。”

    种詠一起叹了口气,他年纪即长,亦久历世情,对此感触更深。此时便是如此,见面难,再见更难。道左一别,再听闻时,也许已是阴阳重隔。

    韩冈却是笑着,洒然道:“何必做小儿女态!酒在杯中,人在眼前。与其长叹,不如醉饮!”

    “说得好!”种朴拍手笑道。

    韩冈几句,豪爽无比,正合种朴脾气。他站起来举杯邀约,众人便轰然和应,一番痛饮,宾主尽欢。

    种建中与韩冈同学两年,关系只是平平。但今夜偶遇,一番相谈,只觉得与韩冈意气相投,人物风采为生平仅见。酒后席散,种建中和种朴便硬拉着韩冈去秉烛夜谈。

    直至次日清晨,谈天说地了一夜的韩冈,方被种建中兄弟俩给送了出来。韩冈的才学见识皆是一流,纵然无法像当日对王厚那般借势纵论,使人五体投地,但已经足以让种家二子深感敬服。

    回到自己院中,三间厢房的房门都是大开着,无论刘仲武还是路明皆不在房中。李小六这时已经起来,韩冈走进房门,吩咐一声,他便端来了梳洗用具。

    拿着滚热的手巾擦着脸,韩冈顺手指了指隔邻,问道:“刘官人和路学究呢?”

    李小六回道:“刘官人一大早去马厩照看他的马去了,好像蹄子磨得厉害。路学究则牵着他的骡子出去了,不知是要做什么。”

    韩冈随口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路明的骡子本是昨日那位倒运的胖蜀商的,还附带着一驼价值不菲的货物,路明从邠州带来的土产别看多,却卖不上价,邠州的名产只有一个——就是田家泥人,一对能值十贯有余。除此之外,并没值钱的东西。要不然,路明的那头老骡子的背上,货物也不会堆成一座山。

    而从蜀商那里弄来的货物,只看包裹外形,就能确定是蜀地特产的绸缎。蜀锦贵重,即便是最便宜的绢罗,也至少值得三四十贯。只是如今关西税卡森严,韩冈又答应带他一起上京,骡子不可能跟得上驿马的速度,干脆全卖出去换成盘缠。对于路明的想法,韩冈很清楚。

    刘仲武的马蹄子,韩冈则没兴趣。他心中只在奇怪一件事,他预计中应该到的人,怎么还没消息?

    韩冈正想着,这时房门被敲响,李小六过去打开门,一名驿卒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双手递上一张名帖,道:“外面有个老员外要求见两位韩、刘两位官人。”

    韩冈接过名帖,便微微一笑,喃喃念了一句:“终于来了。”抬头对李小六道,“快去把刘官人请来。”

    李小六应了声便要出去,转身前顺势瞥了一下名帖封面,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一排小字,其中字体较大的四字,便是——

    浦城章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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