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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39章 太一宫深斜阳落

    在京兆府度过了不眠的上元之夜,次日章俞的来访,虽然并没有时间加以深谈,但已足以让章俞将韩冈和刘仲武两人的名字铭记在心。别而后遇,韩冈的这一番做作,给人留下印象其实更为深刻,章俞的态度也便更为殷勤。

    章俞邀请韩冈他们一起同去京师,只是由于行程的速度实在差得太远,两边还是无法同行。章俞又要赠钱赠物,但反应过来的刘仲武不待韩冈提点,也是自觉自愿的推拒所有的赠礼,这让章俞更加敬重。到最后,章俞几乎是强逼着韩冈和刘仲武答应,到了京城后一定要到他家中坐上一坐,方才殷殷而别。

    “多谢韩官人。”回想起韩冈昨天说过的的话,刘仲武才深切的体会到韩冈的先见之明。他的道谢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虚假。

    韩冈呵呵的笑了笑,很亲近的拍拍刘仲武的肩膀,“无妨,勿须在意。”

    别过章俞,又被种家叔侄送出城门,韩冈一行继续启程。接下来一路,便是无惊无险,经过三百里潼关道,很顺利的抵达西京河南府,也就是洛阳。大宋西京,历史不逊长安,比起长安又更为繁华,甚至还有宫殿楼宇,不过韩冈他们也无暇游历。在驿馆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又由洛阳出发。四名骑手在中原大地的广阔平原上疾驰,数日之后,韩冈一行,终于来到了开封不远处的八角镇【今开封八店村】上。

    离着京城只剩三十里地,但此时天色已晚,日头已经压在地平线上。即便现在以最快速度从八角镇往开封城去,也来不及赶在城门关闭前抵达城下。无如奈何,韩冈他们也只能在八角镇住上一夜,等明日再进城。

    八角镇内并没有驿馆,韩冈一行便随便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脚店住下——世间的习俗,通过官府准许可以自行酿酒的酒楼,称为正店,而普通的小客栈,则称为脚店。京城中有七十二正店,而八角镇,就只有脚店了。

    入店要了房舍,刘仲武便一头钻进马厩里照料他的爱马——一匹好马价值千金,刘仲武走了狗屎运才弄到的这匹河西良驹生了病,他简直比死了老子娘还要伤心。韩冈将行装安顿下来,过来找他,就见着刘仲武哭丧着脸,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药膏,要往赤骝的蹄子上抹。

    刘仲武的赤骝在路上跑得太久,一千七八百里路,四只蹄子的蹄壳都磨掉了许多。前两天就已经有些跑不动了,在后面拖着,害得韩冈他们每天都是将将好才赶到驿馆中。

    北宋还没有发明马蹄铁——至少韩冈还没有见过,赤骝的四条腿下面也没有安装——长距离的行动对战马四蹄蹄壳损耗很大,而在南方湿热的地方之所以难以养马,也是因为湿气容易伤了马蹄。

    而韩冈知道什么是马蹄铁,也清楚大致的用法和形制,以大宋工匠的平均水准,按照要求打造几个急就章的蹄铁,钉上去也许不容易,但烙上马掌去却不难。如果韩冈前两天就告诉过刘仲武,在一路过来的铁匠铺中,连夜打上几对,说不定今天就不会来不及赶到京师,但他自始至终没有向刘仲武透露半个字。

    就像马鞍和硬质马镫对骑兵的意义一样,马蹄铁也是能大大增强骑兵的战斗力。在还没有出现马镫、马鞍的汉代,手持重弩的汉军,可以以一当五的击败匈奴骑兵。而在群雄纷争的汉末,汉人照样能把北方的乌桓骑兵追着打。可到了出现了金属马镫的南北朝以后,北方游牧民族与南方汉人之间的战力对比渐渐颠倒过来。

    当然,韩冈不会因为这个原因便放弃推广马蹄铁的使用。这样很愚蠢。已是公元十一世纪,西方应该已经出现了马蹄铁。如此有用的装具,迟早都会在东方流传起来。要想战胜敌人,不是将新武器深深掩埋,而是继续创造出更有威力的武器。

    韩冈的想法只是不想让马蹄铁提前泄露出去,等他正式得受官职,开始辅佐王韶用兵于河湟。那时再放出来,由此挣到的军功,可比刘仲武的一点惊叹有力的得多。

    韩冈在马厩外面看了看刘仲武悲痛欲绝的样子,心中也微觉歉然,觉得这时候还是不进去找他的为好。转回店中,路明走了过来:“韩官人,现在天色尚明,不如去逛一下镇中的西太一宫。虽然那里没有什么古物,但宫中的几株老梅还是值得一观。”

    再过十天省试便要开始了,而路明却貌似全然不放在心上,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路明连佛脚都不肯抱一下,连复习都不作,真当自己是章惇那种想考进士就能考进士的奢遮人物了?韩冈暗自摇着头,对路明考中进士的机会又看低了几分。

    既然路明本人都不在意即将开始的考试,韩冈也没有替他担心的道理。左右无事,他便留了李小六在房中看守行李,会同路明一起,往他所说的西太一宫而去。

    镇外不远处的西苏村头便是西太一宫,于此相对的还有一座中太一宫,位于开封城中东南隅。为熙宁初年修建,最近刚刚落成,祭告时还死了一个三司副使,说是吃胙肉吃出了毛病,七窍流血而死——韩冈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三年未至京师的路明能知道这么多。

    两座太一宫,其实就是祭祀东皇太一的神祠。太一又名太乙、泰一,史记有云:‘天神贵者太一’,是为天帝别名。屈原所著的楚辞《九歌》中也有《东皇太一》一篇,在中国的神仙谱系中排位很高。只是供奉太一的香火并不旺盛,还不如一般灶神,城隍,更不如如今世所流行的二郎神、紫姑神等莫名奇妙冒出来的神灵。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大略便是如此。

    尽管香火不盛,可太一宫毕竟是在祠部司中列名的道观,比韩冈老家的李广庙要大得多。但是在宫内洒扫庭院的火工道人就有十几个,由一个领着朝廷俸禄的庙祝管理。而韩冈从王厚和路明这里都听说过,朝廷中还有一类名为提举宫观的官职,专门用来安置贬斥或是求退的官员,类似于官场中的养老院,后世政协一类的地方。

    这座宫观既然是隶属于官,当然也讲究着门面,殿宇重重,也有大小十几栋之多。主殿高达四五丈,单是露在外面的几根立柱就比两人合抱还粗。

    “西太一宫这主殿虽然不大,装饰又乏华彩,可却是当年预都料亲自监造,坚实无比。当日主殿架梁,预都料亲自把大梁放正,他从殿上下来,直说除非火焚地震,否则此殿千年不坏!几十年来,此殿数遇雷击,却当真一点事也没有。”

    路明介绍起来,言辞引人入胜,像个标准的的地陪导游。不过他口中说的预都料,韩冈则是一头雾水,便向他询问。

    路明解释道:“就是都料匠预浩,国朝以来木工第一人,号为当时鲁班。如今有三卷《木经》通行于世,天下木工皆以其为法度。”他指着东面的开封城,“开封城里的开宝寺塔便是预都料所亲造,塔初成时,倾于西北而望之不正。朝中欲问罪,预浩则道:‘京师平地无山,而多西北风,吹之不百年,当正。’”

    “预浩?”韩冈念着路明提到的姓名,莫名的有些耳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若传言是真的,还真是不得了的名匠。他听得有趣,便问着:“那开宝寺塔现在呢?正了没有?”

    “如今七八十年过去了,当真是正了。”路明手指上下比划着,“直直向上,一点也不偏。预都料言之如神,所以啊如今京师里面却多了一层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不知再过七八十年,开宝寺塔会不会向东南面倒!”

    韩冈听得哈哈一笑,路明这包袱抖得当真有趣。

    路明陪着韩冈笑了一阵,继续道:“预都料只有一女,据说已得其亲传,技艺不输乃父。有传言说《木经》三卷,其实是出自她手。”

    韩冈脚步顿了一下,他终于记起在哪里听说过预浩这个名字。这不是他上学时出现在课本中里的那位预浩吗?节选自沈括的《梦溪笔谈》中《梵天寺木塔》一篇古文,当时自己还是背了下来的。想不到预浩不但在吴越国修过塔,在开封府也一样修过塔。能名传千古,能力当然不差。

    谈笑间,两人走进主殿中。东皇太一的神像高居殿中,装饰得金碧辉煌。只是一张富态的圆脸下留着三缕胡须,这相貌却与韩冈见过的其他神像,如同一个模子映出来。

    站在香案前,两人各自上前敬了一炷香,便跪下来行礼。瘦瘦高高的庙祝站在一旁,等着两人的随礼。

    “东皇大帝在上,信男路明拜于驾前……”路明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而韩冈虽也跪了一跪,却是在四处张望。的确如路明方才所说,殿内没有什么装饰,至于建筑结构,韩冈毫无了解,也看不出预都料的手段究竟是如何精妙。

    递过一串香火钱,转头看着在香案前虔诚叩拜,连磕了十几个响头的路明,韩冈等他站起身后,便问道:“太一天帝难道兼着文曲星君的职司?路兄拜得如此虔心?”

    “见庙拜上一拜,求个心安,也不指望真的能管用。”路明也许是不想跟韩冈讨论这个话题,带着韩冈往偏院走,又道,“真要说起香火旺盛,入京贡生都去上香礼拜的,却是城南的二圣庙。”

    “二圣庙?”韩冈只听过二郎神,被仁宗封做灵应侯的灌口二郎在蜀地很有些名气,而二圣他可是从没听说过,“不知供得是哪二圣?”

    “子路,子夏。”

    “子路?子夏?”韩冈听着一愣,“是圣人门下七十二贤人中的子路和子夏?”

    “正是子路、子夏两位贤人。”

    “他们不在文庙里供着,怎么分出来立庙?春秋时还没科举吧?连九品中正都不知在哪里,两位贤人怎么保佑贡生中进士?”韩冈想不明白,疑问一连串的问出来。

    “谁说不是!”路明好像已经忘记了方才自己在东皇太一前叩的十几个响头,摇着脑袋说得痛心疾首,“身为圣教弟子,却拜那些土石木偶!‘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圣人之教全都忘了个干净。土石无知,岂能干系抡才大典?”

    这位应该是没少拜过二圣庙,也没少捐香火钱,但每次都不灵验,一肚子气便发作在子路和子夏身上。几日下来,韩冈已经看透了路明的脾性,但戳穿了便没意思了。

    他也笑着道:“若说起拜神求个心安,秦州也是一般。韩某乡居左近便是汉将军李广之庙。只要是进山行猎的猎户,有事无事都会拜一下飞将军。飞将神射,石头都能射进去。可出行远游,却决不能拜他。”

    “为何?”

    韩冈笑了,出行不拜李广的理由的确很有趣:“防着迷路失道啊。”

    “迷路失道?”路明的头上转着问号,满是疑惑的样子。

    “想想李广,他一辈子迷了多少次路!但凡只要他能识路,又怎会‘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啊……啊!”路明啊了几声,突的一脸恍然,哈哈大笑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妙!妙!真妙!实在有趣啊!”

    ‘真的想明白了?’路明干笑的样子,韩冈看在眼里。暗地里摇头,看来路贡生今科又是没指望了。别的倒也罢了,怎么连《史记》都没记下来?!考试时,要写文章绝少不了引用经史。路明自己一个劲说可惜的嘉佑二年那一科,欧阳修出的题目不也是从中国最早的史书——《国语》——中节录下来的?

    “京城之外,还有个梓潼庙!”大概觉得尴尬,路明转又说起贡生拜神求进士的话题,“庙就在利州路上,自金州出蜀的道路边。据说也是极灵验,蜀地出来的贡生没有一个不拜的,听说苏子瞻、苏子由也拜过。想不到以苏子瞻之豁达,也不能免俗。”

    韩冈忽然发现,虽然路明无甚才学,而且又喜欢胡吹大言,但肚子确实有货。四方传闻,朝野典故,比王厚都门清。看来他这三十年来,在东京常来常往,又是混迹在士子之中,读书的时间多半用在包打听上了。

    出了主殿,转过廊道,路明带着韩冈去看那几株据说是唐初名相褚遂良种下的老梅。只是梅院中早早的便给人占了下,七八个年岁不一的士子,正坐于雪上梅下,烤着火盆,喝着热酒。正在热火朝天的吟诗作对,行着酒令。韩冈看看那些士子,又瞥了路明一眼,想不到这里也有不把即将开始的省试放在心上的人物。

    好风雅的儒生大冷天的坐在屋外聚会喝酒,除了吟诗作对、兼做扯淡,也不会有其他正事。韩冈并没兴趣上前凑个热闹,便顺着廊道继续徐步向前。庭院中的士子对庭院旁、廊道中,来来往往的游人习以为常,韩冈和路明的经过并没有打断他们的谈话。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举杯喝了一杯酒后,操着南方口音,突然问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王大参这首新诗不知各位听过没有?”

    他的声音很大,熟悉的诗句传了过来,韩冈一下便竖起了耳朵……

    “王大参的新诗?当然听过。”接话的同样年轻,就是黑瘦了一点,也是南方口音,不过是福建一带的腔调,与前一人明显不是同乡。

    韩冈与他一起将后两句吟了出来,“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韩冈的声音很低,并没有惊动到院中的士子们,只听着他们在说:“新年新气象,王大参这首诗明明白白是在说变法。均输法、青苗法、农田利害条约,王大参弄了这些还不知足,今年朝中怕是又有大动作了。”

    京城不像秦州,把高官都叫做相公。皇城脚下,对名位的称呼是件很严谨的事情。王安石还是参知政事,不是宰相,参知政事的简称大参,自然说的就是王安石。

    流传千古的诗句,就在身边近处完成,韩冈走进历史的感觉忽然间又深了一层。原来王安石的元日是在这个情况下做的。

    新桃换旧符……新法易旧法……难怪。看起来王安石是在用此诗来表决心呢。

    “大动作?王大参该不会是又要提变诗赋为经义策问吧?”

    “怎么可能,都这时候了,还来省试改经义。城中数千贡生,到时候登闻击鼓,叩阙上书,谁做不出来?”

    韩冈脚步不停,十来丈长的廊道转眼走尽,从侧门进了偏殿。隔着偏殿侧门,韩冈驻足停步,只听着院中那个大嗓门的士子又在说着:“王大参做得好诗,却偏偏跟诗赋过不去。若不是苏子瞻,今科进士都要改明经了!”

    “自隋唐至圣朝,都几百年了,哪一次进士科不是用的诗赋?王相公自己都是靠着诗赋出来的,却过河拆桥,改什么经义策问!”

    “苏子瞻说得好,‘自政事言之,则诗赋策论均为无用矣’。皆是‘以空言取天下之士’,用诗赋和经义策问又有什么区别?”

    “若是出身陕西的司马君实提议倒也罢了,谁能想到会是江西人!”

    几人操着南腔北调,一阵七嘴八舌。今科进士科举试,王安石欲变诗赋为经义策论,不过让苏轼给谏阻了,这是去年的事。韩冈从王厚那里听过,多少知道一点内情。不过他并不认为王安石会就此偃旗息鼓,去年的建议应该只是试探,王安石上表的时间,地方上的解试都要开始了,即便通过,当制敇传抵整个国家,通过解试的贡生早就选拔出来了——解试的考题只会是诗赋。既然拔贡用的是诗赋,那省试还能用别的吗?

    王安石的提议必然是试探,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会反对此事——也就一个苏子瞻。司马光都是同意的,王安石要想将提案通过,又有什么难度?试探而已!

    就像后世的高考改革,从来不会跟在读的高中学生为难,都是提前个三年,变在即将入学的高中新生头上。否则哪家的家长和学生不会闹?王安石真要改变科举制度,只会在下一科推行。

    “还抱怨个什么?今次照样还是诗赋。都已经定了王内翰知贡举,当日领了命便入贡院锁院了。还能再变不成?!”

    内翰,就是两制官中的内制——翰林学士。制,乃是为天子草诏的意思。两制,分别是内制翰林学士,外制中书舍人,都是有资格为天子起草诏令的官员。翰林学士是天子近臣,所以是内制,而中书舍人,隶属中书省,所以是外制。故而翰林学士通称内翰。

    据韩冈所知,如今的翰林学士中,姓王的只有一位,便是与王安石同年登科的王珪王禹玉。

    “既然是王禹玉知贡举,不用说,当是以富丽堂皇为上。考场中当是要注意一点了。”

    “至宝丹嘛……”另一人笑道。

    王珪的诗文金匮满眼,所以世人称为至宝丹,这一点,韩冈也是听过说的。揣摩考官的心思,从中分析考题的范围,看来只要是考试,都是一个模样,时代的差异也没造成多大的区别。

    只听那位福建举人又说道:“今年上元夜,王禹玉被招入宫应制诗文,可是收了嫔妃们多少笔润,满袖子的都装满了宫钗出来。”

    言者羡慕,听者神往。如此恩荣,哪个士子不想是自己得到。

    另一人则提醒道:“不要只看知贡举。同知贡举的吕中丞,苏掌诰还有孙直院可没一个喜欢金玉满堂的诗赋。”

    韩冈今次又不参加科举,对考官的性格也不感兴趣。知贡举的王珪,他从王厚那里听说过,同知贡举的吕中丞,就是他老师的举主吕公著。但苏掌诰、孙直院,都是姓氏加个官位简称,却让韩冈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对朝堂了解得还是太少了。

    但他也并不着急,已经有了官身,在官场上待久了,自然逐渐的会知道。

    转过身,向偏殿内里走去,庭院中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路明也跟了上来,他其实还想再听着,但韩冈走了,他也自知不便单独留下。虽然本身从不承认,但他心中实则对进士已然绝望,要不然也不会领着韩冈东逛西游,就只在太一像磕个头求个心安。

    韩冈走在偏殿中,迎面过来一人。其人修长挺拔,相貌亦是出奇的英俊,风流倜傥,举世无俦。韩冈近来见过的人中,王厚算得上是英俊了,王君万比王厚还强上数分,但与此人一比,可都比下去了。那人与韩冈擦肩而过,见韩冈看着他,便微笑着轻轻点头,又很自然的走了过去。

    “真是难得的风流人物!”韩冈赞了一句。

    “韩官人亦自不输他。”路明拍着马屁。

    韩冈摇摇头,笑道:“自家事自己清楚。”

    英俊青年从韩冈进偏殿的小门出去,走上廊道,坐在院中赏梅观雪饮酒赋诗的几个士子一下鼓噪起来。

    大嗓门当先响起:“蔡元长,你来迟了!”

    “在下看到赵正夫你留下的口信,可半点没耽搁。”

    “我说的没错吧,元长他最喜游宴,听到消息就会来的。”福建口音也跟着说道。

    “强抒仲,就你话多。”

    “怎么不见元度?”

    “七舍弟在房中读书,不肯出来。”

    “是上次回去吐怕了吧?”

    “说真的,你们两兄弟的脾性差得太多。元度是怕见人,怕赴宴,喝了酒水茶水回去就要吐,而你蔡元长听着要开宴,就巴巴的赶来。也不看再过几日便要入贡院了。”

    “上官彦衡,这话是也坐在这里的你说的?!”

    韩冈并不知道,与他擦身而过的是千古留名的蔡京,日后的蔡太师。他此时在西太一宫中的偏殿转着圈,视线在墙壁上流连。不出意料,偏殿中有着跟李广庙一样的题诗白壁,用石灰粉刷得雪白,都是让来此游玩的骚人墨客留下墨宝所用。不过西太一宫与李广庙有别的地方,是这几片墙上不仅墨迹斑斓,诗词数以千计,将整面墙的下半部都遮了去,还有好几处被一块块青纱给笼罩上,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

    路明看见韩冈盯着一幅幅青纱,笑着解释道:“能被青纱罩上的诗词,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便是由高官显宦写下。以青纱笼之,以表尊崇之意。”他环视着殿中的四面墙,突又感叹起时光的流逝,“比起前次来时,好像被罩起的又多了许多。”

    “原来如此!”韩冈点点头,走上前去,揭开离他最近的一块青纱。随即便‘咦’了一声,立定不动。

    青纱之后,既非五言七言的绝句律诗,亦非可容传唱的长短句,而是两首少见的六言。字如斜风细雨,虽然不合近体,但自有一番神韵藏于其中。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月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

    扬州三十六陂的名气可大得很,韩冈都听说过。再看看偏殿外的鱼池,池畔枯柳、池中残荷,若在夏日来此一游,必有江南风景再现眼前。难怪此诗的作者由此心生感慨。他追忆起江南风景如信手拈来,想必在江南的时间肯定不短。

    白乐天有多首《忆江南》,韩冈也是耳熟能详。他只觉得眼前的这首‘白首想见江南’,词句朴实,别无华饰,但诗情诗感,却并不逊于白居易的‘风景旧曾谙’。作者对江南风情的追忆沉凝在字里行间。让他一读之下,不胜心向往之。

    ‘难怪能用青纱罩上,这等水准,无论唐宋都是顶尖的。’

    韩冈啧啧赞了半天,又吟起旁边的另一首,同样的六言绝句,同样的字体,当时出自同样的一人,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

    吟念之声在殿中回响,一股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悲凉顿时涌上心头,韩冈即便再不知诗,但最基本的好坏还能作出评判。诗言情,两首六言,各二十四字。前一首感慨远游离乡,后一首悲叹旧日难再。漂泊在外多年的垂老文官的形象,便在心中鲜活起来。

    韩冈摇头感慨,不愧是开封,可比李广庙里满眼的连‘到此一游’都不如的诗词强得太多了。等到他会秦州,找几个小工,弄点石灰过去,好好把李广庙的内壁刷上一遍,那等污眼的东西,还是不要留得好。

    “啊!”路明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了?”心神被叫声从两首绝妙好词中惊出,韩冈转头很不高兴的问着。

    却看见路明的手指着诗词最后的题款如筛糠般抖着,神色都如被雷劈过一般。

    “临川王……”韩冈顺着过去一看,也差点失声叫起,但马上醒觉,声音又立刻低了下去,“……临川王安石!”

    竟然是王安石的诗作!一国执政的大作,就这么写在墙壁上,被一张碧纱帐护着!

    韩冈再回头仔细看着两首诗的字迹,方才没注意,但现在一看,的确是王安石的手笔。王安石性子急,所以字体都是如斜风细雨一般,而画押签名,最后的‘石’字也是随手一划,乍看上去像是个‘歹’字。韩冈在王韶那里看过了几封王安石的私信,王厚还对王安石签名画押的字体说过几个笑话,他对此印象很深。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一说起王安石,耳中便充斥着变法变法变法,让他全然忘了,人家可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啊!

    韩冈又回过来将两首诗读了一遍,两遍,三遍,赞叹声便不绝于口。

    不愧是唐宋八大家中的一员。唐宋八大家中,韩愈的地位最为特殊,在文学上,他是古文运动的先驱者。而在儒学上,他是宋学诸多流派的发轫。唐时佛道昌盛,儒学没落,而韩愈横空出世,重振儒门,广大圣教。韩冈在张载门下,同学之间但凡提到韩愈,多以韩子称之。

    而王安石不比韩愈稍差,论文采,但看着两首诗就够了,何况还有‘春风又绿江南岸’和‘唯有暗香来’,论地位,比起终官吏部侍郎的韩愈,王安石此时的地位可要高得多。至于同入八大家之列的三苏、曾巩,此时远远不如王安石,只是盛有文名,这样的人,大宋开国一百多年,从来没少过。也就如今在外任官的欧阳修能跟王安石比一比。

    就在墙边,横着的几张桌案上都放着笔墨。这是为了在宫祠中游逛的骚人墨客兴致起来时,能提笔就写而准备的。王安石的诗作旁,一面墙上周围尽是与他相和的六言,其中多是次韵,也就是与王安石的两首诗用着同一个韵脚。韩冈一扫而过,却没一个能入眼的。写诗是真情流露,但和诗就是凑趣了,和诗写得比原诗好的,真的很少见。

    韩冈看着看着,突然有了点恶作剧的心理,他记忆中正有一首可以用一用。自己从来都不擅长诗赋,即便想剽窃,肚里也寻不到多少货,而且若是剽窃的诗词太好,反而会暴露——穷人乍富,任谁都会怀疑钱的来历——但也有的诗作,虽无华彩,朴实平易,但因为是有感而发,反而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那样的诗词,即便自己写出来也不会惹人议论。

    韩冈走到桌边,往石砚台中倒了点水,拈起墨块慢慢的磨了起来。路明站在旁边看着。他年轻时也是自负才学,兴致起时便提笔写诗,还自以为出色,费了大量时间辛辛苦苦的修改编纂起来。只是到了如今,早没了那等心情。

    磨好了,韩冈拿起笔,在砚台中饱蘸了浓墨,站在白壁前。初次题壁,韩冈的心中却没有半点怯意,写的并不是自己的东西,丢脸也不怕,而且以他要写的诗句,也不至于会丢脸。抬起笔,运了运气,他便在雪白的墙上挥毫泼墨起来。

    “枯藤老树昏鸦?”

    首句入眼,路明便是一奇,怎么不是次韵和诗?

    韩冈提笔换行,第二句随手写就,“小桥流水人家。”

    路明轻轻点了点头,两句连起来一读,便有了点味道。

    韩冈手笔不停,“古道西风瘦马……”

    三句一出,尽管只是九个词连缀,可深秋残冬的苍凉之感已油然而起,万物凋零的西北秋冬被刻画的入木三分。路明静静的等着韩冈的最后一句。王安石的‘白首想见江南’,前三句说景,最后一句才是全诗诗眼所在,韩冈虽然不是用的其诗之韵,但诗句的结构却是一模一样,最后一句当是提振全诗的关键。

    韩冈一气呵成,六个字又出现在墙上,“断肠人在天涯!”

    墙壁上从右到左,竖排着写了四句。全诗写毕,韩冈退后一步,提着笔,纵览全诗。王安石的诗,韵自难相和。但韩冈模仿着同样的结构,将马致远的《天净沙》删了一句,如果不看平仄、韵脚,可以算是配合得上。

    “韩官人果然大才!”路明读了两遍,便凑上来赞着,“实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韩冈苦笑摇头,他眼不瞎,又老于人情世故,看得出路明的称赞言不由衷。的确,被篡改后的诗句,连韩冈自己读起来都感觉别扭,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读得一点都不顺畅。

    而与周围的和诗比起来,韩冈写下的这一首,如果不去考虑平仄,勉强算得上是可以入眼,但绝不算出奇。比起原诗号称一曲压故元百年的高度,可以说是生生被糟蹋了。

    韩冈看了半天,叹了口气,终于看出了问题所在。他为了和着王安石两首六言诗的格律,将原作删了一句,却把一篇千古名词给毁掉了。马致远的原诗一唱三叹,动人心魄,韵味悠长。但韩冈删去了一句后,却让这首小令的节奏感乱了套。

    王安石的‘三十六陂春水’一句吟来,语调宛转,韵味十足,而且说的是一个景色,带起最后一句‘白首想见江南’正为合适。而‘古道西风瘦马’,一句咏三物,跳跃感太强,后面又紧跟着‘断肠人在天涯’,少了一点缓冲,读起来当然不顺畅。要想改正,中间便必须再铺垫上一句。

    韩冈摇头自嘲:‘终究不是写诗的材料。’

    煅词炼句果然是大学问,难怪贾岛在推敲之间踌躇许久,也难怪欧阳修最近给韩琦写的《昼锦堂记》订最后一遍修改,只是在前两句中各添了一个‘而’字——将‘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改成了‘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一字之别,宰相的雍容气度便在两句中透了出来。

    沾了沾墨水,再度提起笔,韩冈在第三句后面又一气添了四字,退到路明身边,直笑道:“如此方好……”

    “夕阳西下?”路明喃喃念着。

    韩冈转头笑道:“本是想写在长安道上得遇明德兄之事,但在下诗才不足,不妄添四字便读不顺口。只是就不是六言了,世间也没这格律。”

    路明却只听到前一句,对韩冈后面几句已经听不见了,他读着,看着,身子颤得厉害,难道这首诗里写的是他?!

    “断肠人在天涯……断肠人在天涯……”路明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泪流满面,如陷疯魔。四十年读书,三十载试举,到头来一切辛苦却都是一场空。他每每在人前自吹自擂,但实际上是什么样的情况,他自个儿如何不明白。

    “不考了……”路明低低一声叹,忽地又爆发般的吼出来,“不考了!”

    “不考了?”韩冈楞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考什么?!再去丢人现眼不成?”路明一副大解脱的笑容,“以官人之才,尚且不敢去考进士,路明才气不及官人万一,却还抱着奢望,考过一次两次还不够,一直考了三十年。梦也该醒了,梦也该醒了啊!”

    他对韩冈一揖到地,“多谢官人当头棒喝,助路明得脱噩梦。”

    古有观棋明理,有临水悟道,想不到今日得见读诗觉醒。路明为科举沉迷了几十年,竟然被一首诗点醒。韩冈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要说‘浪子回头,善哉善哉’吗?

    路明直起腰,也不多说,返身便往外走,原本有点猥琐的身影,现在看来却变得高大了许多。

    韩冈回头看了看墙上的原版《天净沙》,照规矩是要题款的,但他拿起笔,想了一想之后,却又摇了摇头将笔放了下来。

    还是算了!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他自从来到这个时代,挣扎,争斗,最后挣到一个官身,一切靠的都是自己的本事。自家毫无诗才,靠着剽窃得来的名声却也没什么意义,还要为此提心吊胆,防着被人戳穿——这又是何必?

    此诗是好,于己却是多余。

    韩冈转过身,也大步走出了殿中,并不回顾。

    片刻之后,一群人从旁门涌进偏殿。

    大嗓门发出的声音在殿中回响:“蔡元长,你都到了西太一宫了,王大参的两首六言竟然没看?!”

    “不是急着进来吗?”蔡京为自己辩解,“何况早记熟了。”

    “如此佳作,如何不亲眼看一看正品?!”大嗓门带着人,在殿中一绕,便站在了韩冈方才站着的位置,“喏,就在这里!……咦,谁把纱帐拿下来了?”

    “大概是方才在殿里的两人。”蔡京说着,方才擦肩而过的高大少年,给他的印象挺深。尤其是一对有些锋锐的眉眼,犀利得仿佛能看透人心,不似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应该拥有。

    “好像留了和诗啊。”赵子正举着墨迹未干的毛笔,敲了敲还留着残墨的砚台。‘浪费笔墨!’他暗自摇头。王安石两首六言的和诗不少,但无一条能入人眼。说起来自家也是想和上两首,可用了一个晚上,一句合眼当都没憋出。王珪的富贵诗好学,顺耳的金玉之词往上堆就是了,图个亮眼顺耳。但王介甫的诗作,却是平淡中见真趣,没几十年的积累,怎么也学不来的。

    “在这里!”大嗓门指着韩冈留下的手迹,几行字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写出不久,他看过去,只看了两眼便大惊叫起,“……这是谁人所写?!!”

    强抒仲也一把扯住蔡京的袖子,“元长,你看到是谁人写的?!”

    蔡京也被这首新诗惊住,正默默念着,便被扯住袖口,他很不耐烦的甩开,“强抒仲,别闹!”

    上官彦衡则高声读了出来:“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读完,他啧啧嘴,像是在赞叹,却又摇起头,“不是诗,是曲子词,只是这个格律的小令从来没听过啊……”

    “这‘夕阳西下’是后添的。”蔡京指着韩冈后添的一句,从墙上诗文的排列结构上,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

    “画龙点睛不外如是。”强抒仲感叹着,“四字一加。韵味悠长,就像是腌渍过的橄榄,越嚼越有味道。”

    “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大嗓门对着‘夕阳西下’这四个字赞不绝口,“这四字是天外飞来,无可挑剔!”

    “这究竟是谁人之作!?”一众士子大声叫道。此诗没有题名书款,但水平摆在这里,在场的一众士子,都是今科的贡生。蔡京蔡元长,大嗓门的赵挺之赵正夫,还有上官均上官彦衡,以及强浚明强抒仲和强渊明强隐季两兄弟,皆是一时俊才,自负才高之辈。在如今东京城中的数千举人中,多少有些名气。对他人来说,进士一第难如登天,而在他们几个看来,却如探囊取物一般。但他们现在看了这墙上新添的不合格律的新曲小令,却无不惊叹,自愧不如。

    “是不是就是方才元长看到的两人?他们应该刚出去吧?”强渊明自己说着便冲出殿,左右看看,除了一个拿着扫帚的火工道人,并没有第二人,才转回过来问着蔡京道:“蔡元长!你不是看到了人吗?究竟是什么模样?”

    “也不一定是他们!”蔡京摇头。他总觉得擦肩而过的两人都不是能写出这首小令的形象,一个太年轻,一个太猥琐,皆是不像。他去找来了在殿外庭院扫地的火工道人,还有宫里的庙祝,问道:“方才这偏殿有几人出来过?”

    火工道人和庙祝对视了一眼,便拱手回道:“回秀才的话,就只有两个。”

    蔡京愣了一下,难道猜错了,他确认着:“是不是一个二十上下的高个子,还有一个五十左右、面白无须的老儒士?”

    “对!对!就是他们!”火工道人忙点头叫道,“今天午后,除了几位秀才外,就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两个人?究竟哪个写的?’赵挺之皱眉想着。他心中有些不痛快,如此绝品,放在王安石的两首六言旁边都不遑多让,怎么能不书款呢?若是自家写出来的,肯定会夹在名帖里到处递人啊,凭着这一首,宰相府都是能进的。

    “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强浚明问出了口。

    “还用问吗?!”蔡京声音大得惊人,“‘断肠人在天涯!’刚成冠礼的后生晚辈写得出来吗?!”

    众人一起摇头,这当然不可能!这首小令词义浅显,而蕴意颇深,不是久历江湖,身心疲惫的垂垂老者,怎么可能写得出如此文字?!

    “他们可说是哪里人?”上官均问着火工道人。

    火工道人摇头表示不知,而庙祝道:“方才听声音像是关西那边的。”

    蔡京眯起眼推测着,他很喜欢这样动脑筋的活动:“五十上下,又是陕西口音……不是特奏名,便是免解贡生。这样的人不难找,每科加起来也就百来个。等考完一问便知。”

    赵挺之、上官均、强氏兄弟和其他几人听后都是沉吟思忖了一下,很快便一齐点头,“元长说得正有道理!到了开考后,定然能知晓。”

    蔡京回头又看了一眼墙上的诗句,笑道:“不过此等佳句,不须等到开考,怕是三五日内便能遍传东京。到时候,王大参说不定也要找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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