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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43章 百里河谷田一顷

    韩冈从流内铨徐步出来,李小六立刻迎上。虽然韩冈脸色看不出与进去时有何异样,宠辱不惊的气度让他很难外露出激烈的情绪波动,但李小六心知,没有区别便是好事。

    “恭喜官人!”李小六嘻嘻笑着上前为韩冈贺喜。

    “还要再等几天。”韩冈心平气和的说着,“只是刚刚通过铨选,要拿到告身才算。”

    李小六并不清楚铨选和告身,但他会凑趣:“进士发榜到琼林宴之间,也隔了半个月呢。可谁能说没参加过琼林宴就不是进士了?”

    “就你嘴会说!”韩冈摇头轻笑。

    听见主仆二人的对话,周围投来的目光便带上了一点敌意,像刀枪一般戳了过来。韩冈不以为然,被一群守阙的闲官狠狠的瞪着,反倒有一点脚下踩人的痛快。

    带着李小六离开嫉妒汇聚成的漩涡,韩冈一边走,一边计算着自己还要在京城待上几天。

    自己通过了铨选,接下来流内铨定下韩冈的本官和差遣后,便要呈文政事堂,等政事堂审核完毕,又得移文官诰院。官诰院是制作和颁发告身的机构,并兼作审查,这一步手续没有五六天下不来。如此一算,韩冈想要拿到自己的告身,也就是证明自己官员身份的证件——虽然不会是个硬封皮的小本子,但实际的意义却是一样——至少还要等个十天半个月。

    ‘足够急脚递在京城和秦州中跑个来回再带个几百里了。’韩冈暗暗为官僚机构的效率叹气,想想自己已经出来了二十天,一日四百里的急脚递也能往秦州跑两个来回了。而自己最快也得到三月初才能启程返家,来往公文更不知跑了多少回了。韩冈眉头轻轻皱起,也不知他和王韶制定的计划到时能不能成。

    回到驿馆,却见刘仲武已经早早的回来了。他尽管沉稳,但如韩冈一般的养气功夫却是没有,嘴角唇边的笑意怎么也掩饰不住。

    “恭喜子文兄了。”韩冈笑着说道。

    刘仲武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韩冈的表情中有没有藏着铨选的结果。他陪着小心的问着:“……那官人你呢?”

    韩冈笑着点点头。而李小六帮他出头回答。提得高高的声音有着引以为荣的得意:“我家官人哪有不过的道理?!”

    “说得也是!说得也是!!”刘仲武哈哈的笑了,“以官人大才当然轻而易举。”

    韩冈坐下来,问着刘仲武,“不知今日天子有没有来看子文兄射箭?”

    “俺也以为官家会来看看!谁想到枢密院都承旨来主考。”刘仲武虽是在抱怨,但话里话外都透着喜意,“不过俺也没想那么多,只顾着射。俺用两石弓步射了十七箭,托福却都中了。又换了马,马射十箭还是都中了。再换了弩,俺先拉五石的,又拉了六石的,轻轻松松。都承旨见俺有把子牛力气,就使人拿了七石半的硬弩来。那力道,跟架在城墙上的八牛弩也差不离了。俺是用出了吃奶的气力,方才拉开。”

    能拉开七石半的硬弩,这把子气力,让韩冈为之乍舌。虽然军中一直有传闻说有人拉弩能过八石,但谁也没真的亲眼见过。而刘仲武的七石半,已是骇人听闻。韩冈往刘仲武的下三路看,这厮的腰腿气力当是不小,向宝送他的美女当是被折腾惨了。

    “……最后都承旨看着俺卖力的份上,给俺判了异等,其他十几人都不好意思在俺后面练了。”

    刘仲武一番话说的得意非凡,一贯的稳重不知去向。不过这也难怪,他得到的试射异等,比优等还要高上一级,非武艺卓异不可得,几年也不定能出一个。而授官,往往也会比正常的三班借职要提高一级,直接任三班奉职。如果不论文武之别,真要计较起来,三班奉职比韩冈的判司簿尉都要高。当然,文武之别实际上是存在的,即便是从八品的东头供奉官,西头供奉官这等小使臣中最高的两级,也不能说真比从九品的选人强出去。

    刘仲武今次在殿上演练的都是弓弩。试射殿廷,顾名思义本就是考得射箭。大宋军中最重远程兵器,向来是三十六种兵器,弓弩居首,十八般武艺,射术第一。韩冈现在只为王舜臣感到可惜,他神技一般的连珠箭术如果在殿前施展开来,就算刘仲武也得退避三舍。看到三十步外的箭垛上一眨眼的功夫就长出一朵花来,任谁都要惊掉下巴。可惜啊……

    “韩官人,今天要不要好好喝上一顿!”刘仲武过去是躲着韩冈,怕被他拉着喝酒,后来虽说认命不躲了,但也没有主动过,今天可是第一次拉着韩冈喝酒。

    “能与子文兄共叙一醉,当然是最好。只是啊……”韩冈很遗憾的说着,“我等会儿还要去张、程两位先生家报个喜信。这样吧,明天在樊楼里摆一桌好了,来了东京一趟,也得见识一下樊楼**。不然回去后一说,连樊楼都没去,谁会相信我们真的到东京了。”

    韩冈会说话,刘仲武被拒绝了,也没不高兴,反而笑了起来。点着头,“说的也是,不去樊楼,那就是白来一趟东京了。”

    韩冈午后再次去了王安石府。刚到门前,就看到一名宦官捧着一个长条盒子,领着几个从人走进王宅,不过很快他又带着盒子和从人被王安石的小儿子送了出来。瞧他的模样,这次宣诏终究还是失败了。

    看着传诏的中使骑马离开,韩冈猜测着王安石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出府理事。想来应该不用太久的时间,他看看王府前的街巷,停在这里的车马比起前几天又多了一些。随着圣旨和辞章的交替往来,朝堂政局越来越明朗,王安石的地位也越来越稳固,所以原本散去的官员,现在又重新聚在王家的府门前。宽有两丈的道路,已经被来访官员的车马堵成了一条羊肠小道。

    韩冈进了门房,里面早坐满官员,他们的心意也是跟韩冈一样,都是在等着王安石的出面。这么些人也是天天来此,几天下来,各自都混了个面熟。韩冈会结交人,在众人中人缘甚好。他进来后,座中官员便纷纷跟他打招呼。等他坐下,便一起东拉西扯海阔天空的闲扯起来。基本上,在门房里的官员都跟韩冈一样,皆是坐上一个时辰半个时辰就起身,这是变法派的官员们在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不来,等秋后算账,那就是得怨自己的腿脚不勤了。

    王安石还在称病中。理所当然的,韩冈也照样还是没能等到接见。在门房处坐了一个多时辰,表示了一下恭谨的态度,便韩冈告了罪起身离开。出来时,日已西斜,但大门口的车马不见减少,反而多了一些。

    离开王安石府,韩冈直奔小甜水巷的方向。从城西北的王安石府,横贯了大半个东京城,用了半个多时辰,方抵达张程两家的门外。

    看到韩冈,张戬和程颢连问都没问铨选的事,等韩冈说起,也不过是点点头,直视为理所当然,根本都不替韩冈担心。也难怪,毕竟新官铨选难度实在太低,即便韩冈被两位主考的令丞使坏,还是一无所觉的顺利通过,由此可见,平日里的铨选有多么简单。

    “通过铨选不代表能做好官,日后行事要记得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不负天子,不负黎民。”程颢语重心长地说着。

    韩冈恭恭敬敬的行礼:“多谢先生们的教诲。韩冈必日日铭记在心。”

    一番训诫之后,张戬让了韩冈坐下。沉声问道:“玉昆。有件想请教你一下。”

    韩冈连忙站起:“请教绝不敢当。有什么事,先生尽管问。”

    “坐,坐。”程颢笑着示意韩冈重新坐下。

    等韩冈落座。

    “也不是什么大事……”张戬便用着漫不经意的语调说着,“只想问问玉昆你,有关在古渭和渭源屯田的事情。”

    韩冈点了点头,道:“先生问对人了,此事学生正好知道。”

    “说来听听……”

    韩冈心中透亮,看来他和王韶的计划已经在朝中传开了,却不知御史台对此看法如何。只是不论程颢、张戬他们这些御史们现在持的是什么态度,自己在情在理都得让他们变成河湟拓边的支持者……至少不能是反对者。而现在便是得看自己的表现了。

    韩冈心如电转,嘴里的回话却没有半点磕巴:“屯田渭水上游,是王机宜的收复河湟的第一步计划。欲收河湟,便必须收服当地众蕃。而蕃人多是畏威而不怀德,为了震慑他们,就必须在古渭和渭源派驻一支官军,必要时,还得消灭一两支被西贼收买的蕃部,以便杀一儆百。但不论是驻兵还是开战,物资粮饷消耗总不会少,如果全数依靠外运,不论是朝堂还是陕西转运司,都支持不下去。所以王机宜便想着在当地自行解决部分粮饷,故而便有了在渭河中上游两岸屯田的计划。”

    张戬道:“最近王韶已经用专折将他的这份计划呈上来了。”

    韩冈点点头:“学生出来时,已经听说王机宜正在写这份奏章,大体内容也有所了解。渭源至伏羌城,两百余里河谷,宜耕荒地近万顷,而能开辟成良田的地方至少千顷之多。如果将千顷良田开垦出一半来来,出息就已经足够支撑一支两千人的军队,而屯垦这么一点田地,只需要他们一年的时间。”

    “是吗……”张戬漫声应了一句,沉默的看着韩冈一阵,突然间眼神化为刀剑,单刀直入的厉声问道:“那窦舜卿为何说秦州至渭源,宜垦荒田只体量得一顷四十七亩?!”

    韩冈眨了几下眼睛,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又想抬手去掏耳朵,只是给他忍住了。

    ‘听错了吧?……肯定听错了!这怎么可能……’他自嘲的笑了一笑,这才问道:“窦观察说得多少?”

    张戬神色冷然,吐词清晰,不带一点含糊,每一个音都缓缓的咬得很准:

    “一顷四十七亩。”

    韩冈终于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问题,但接下来,他又确信窦舜卿的脑子出了问题。

    他从来没听过如此荒唐的一件事,两百里的河谷……不,窦舜卿说的是从秦州到古渭,那就不是两百里,而是三百五十里。长达三百五十里的渭水和藉水河谷,秦凤路副都总管竟然说荒地只有一顷四十七亩!

    荒天下之大谬,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是千年之后,以十余倍于此时的人口,天水一带的荒地都不可能只有一顷四十七亩,翻上一百倍,一千倍还差不多。而在秦州人丁总计只有十二万,而蕃人人丁也不会超过三十万的熙宁三年,方圆几千平方公里的渭水中上游,竟然敢说只有一顷四十七亩宜耕荒地。这要是什么样的胆子和头脑才会说出的昏话?!

    韩冈先是大怒,继而又是摇头失声而笑,笑过一阵,才起身向张戬程颢谢罪:“是韩冈失态了,还请两位先生恕罪。”

    “无妨。”程颢一摆手,在他看来韩冈情绪的波动才能体现他话语的真伪:“玉昆你还是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两位先生,若要韩冈说,那没有别的,就是窦舜卿欺君罔上,为倾轧而不顾国事,其心可诛。一顷四十七亩地面有多大,不必韩冈再说。区区一个大相国寺,就占了十五六顷的地皮,金明池周长九里三十步,水面百余顷。难道秦州到古渭,连十个金明池的平地都找不到?!

    秦州到古渭之间的渭水和藉水总长超过三百五十里,这一点,去枢密院一查军铺里程便可知晓。三百五十里有多长?从东京往西京洛阳是三百五十里,往南京应天【今商丘】是三百里,往北京大名又是三百五十里。东南西北四京所括田地不啻千万顷。即便秦州西北都是山地,但山谷之中,河水两岸,难道不是宜耕平地?!会只有一顷四十七亩?!”

    韩冈一番话理直气壮,说得合情合理,语气更是斩钉截铁。张戬程颢都露出了深思的神色。韩冈也不停下来喘口气,此时他气势正盛,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

    “所谓由微见著,见一叶落而知天下已秋。萁子见纣王用玉著而知殷之将亡。窦舜卿欺君罔上以至如此猖狂,他今日能妄言三百里河谷只有荒地一顷四十七亩,他日未尝不能伪造军籍,贪污军饷,甚至讳败为胜,欺瞒朝堂。两位先生皆是御史,难道不该奏明天子,穷治窦舜卿欺君之罪,斩其首以正纲纪?!”

    最后一句,韩冈狠狠暴出。以一介从九品的身份,对高高在上的窦舜卿喊打喊杀,程颢无奈的摇摇头,而张戬却没有呵斥他的无礼,沉吟了半晌,他又道:“……按窦舜卿所言,一顷四十七亩只是荒地数目。若是有主的,即便是蕃人,也不能计算在内。而王韶的万顷也是说的无主荒地。”

    韩冈笑了:“天祺先生有所不知。远的不说,单是开封府,寸土寸金,但没有开垦的田地,难道就找不出一两顷来。韩冈西来,在黄河滩边,河堤之后,可是看到了不少长满衰草的荒地。天下四百州两千县,哪一州哪一县的宜垦荒地没有个千百顷?

    再说秦州荒田,窦舜卿的解释更是可笑。体量荒地,并不是蕃人说哪里是他的,便把地算到他头上。总得是世代居住、开垦、放牧的地面才能算。打秦州主意的蕃人从来不少,总不能随便一个部族出来说秦州城是他家的,就把秦州城给他们吧?

    甘谷城所在的甘谷不过六十里长,就有田四五千顷,里面虽有上万蕃人定居,他们也闹了多次,但最后也不过给了他们一半田而已。秦州地面广大,十倍于内地军州,但人烟稀少,不及江南一县。地大人少,可能没有荒地?”

    韩冈一阵话就像疾风暴雨,把窦舜卿的奏章戳得到处是洞。稍稍喘了一口气,他有些疲惫的说着:“虽然说了这么多,韩冈却是不敢相信,天下竟然会有如此明目张胆欺君罔上之人。非是韩冈有胆怀疑两位先生,实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不知天祺先生、伯淳先生,能否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为韩冈说上一说。”

    张戬和程颢交换个眼神,各自点了点头,程颢开口,便详细的向韩冈说明这一桩荒谬绝伦的公案来。

    事情其实很简单。王韶的奏章是半个月前,也就是韩冈刚刚离开长安,走上潼关古道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天子的案头。赵顼见奏折上说得有情有理,心道有了万顷屯田之地,困扰他多时的河湟拓边的粮饷问题,便可以得到部分解决。

    欣喜之下,赵官家便立刻下诏让秦凤路确认,以便能及早施行。但十天后,也就是今天,秦凤路发来的回复却说,王韶所言万顷宜耕荒地并不存在,经过经略司窦舜卿窦副总管的一番考察测量,发现所谓的荒地,只有一顷四十七亩!

    如此一来,王韶便犯了欺君之罪,得到了攻击王安石的新武器的一众臣僚欣喜如狂。中书门下和枢密院同时下令彻查王韶之罪,御史中丞吕公著也明确说要去写弹章,而御史台的其他御史也不可能放过王韶。张戬和程颢则想到韩冈正好是王韶所荐,又从秦州来,便想从他嘴里再问个清楚。

    韩冈皱着眉,双手十指交叠拢在身前:“这事就更是奇怪了。天子下旨确认王机宜奏折所言是否属实,十天后就收到了回复。以急脚递的速度,从秦州到京城要四天或五天,从京城到秦州也是一样。来回一次要八天到十天。即便按八天算,留给窦观察体量荒田的时间就只有两天。

    两天时间,窦观察便量完了秦州到古渭的三百五十里河道,而且还精确到一顷四十七亩。这是荒地啊,不是田地,没有田籍可查,只能一寸寸的亲自去量,而且秦州又没有为蕃人建过五等丁产簿,他怎么确定地皮是谁家的?

    更可怪的,是此时天气尚未回暖,连汴京道上的积雪都没有半点融化的迹象,何况西北高寒之地。今年冬天,秦州一带没少下雪。尤其是渭水自伏羌城以上,几场暴雪之后,积雪最厚处达三尺许。人难行,马也难行,原本两天的路,少说也要五六天才能走完。学生出来前便亲眼见到李经略为此散了常平仓的钱谷,相信秦州雪灾之事已经上报给政事堂。依然是一查便知。

    这样的天气,各家蕃部哪家不是杜门不出?究竟是谁家向窦观察报备,确定自家的领地位置?若窦观察真的是用了两天就走完三百五十里雪路,丈量完所有的荒地,同时联络上与路的百十家蕃部,这手段,区区秦凤路副总管可安不下他,枢密使都有资格做吧?”

    韩冈又是一番夹枪带棒、语带讥讽的长篇大论,程颢和张戬听着苦笑摇头,他们不怀疑韩冈之言的真实性,因为韩冈说得完全在理,并且给出了可以查明的证据。

    如果不是像韩冈这样直接当事人来说明,他们这些御史坐在几千里外的京城,怎么可能知道地方上真实的情况?都是当地官员怎么奏报,他们就只能信着,最多心里存疑而已。即便地方两家纷争,也无从作出评判。要么去翻旧档,要么就是选择自己认为可信的一方,而不可能追查事实。无他,距离太远,事实难明。

    其实天子也是一般受欺。别看赵顼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但实际上他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群臣想给他看的、想给他听的。就算他从宫中派出去一队队的宦官充当走马承受,但实际上,已经融入官僚队伍的内侍们,根本动摇不了早已成型的现实。

    不论下面的臣子分为一派,还是两派,甚至多派,他们上奏的文字少不得都是偏向自己一方的。而要从扭曲的文字中寻找真相,即便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名臣也是勉强,何况自幼就住在东京城中的年轻皇帝?这并不是他所能做到。

    程颢、张戬做了多少年大臣了,当然知道这一点。古来昏君,有几个是真心毁掉自己国家的?即便是商纣、隋炀,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衰败下去,还能开心的玩乐。还不都是言路闭塞,奸臣充斥周围的缘故!

    “不知此事李经略是如何说?”韩冈这时方问起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若是没有发现李师中早前所写的奏章,王韶也不会一张口就是一万顷。而一旦李师中因前事不敢发言,窦舜卿的攻击却也并不足为虑,“窦观察查出来的一顷四十七亩,跟去年李经略说过的一万顷完全相悖,李经略难道支持窦观察的说法?”

    “李师中自称他当时是初至秦州,为王韶所诓骗。”

    韩冈忽而冷笑:“……李经略才智高绝,欺人时常有之,被人欺却从来没有听说。”

    窦舜卿的事已经让韩冈的火气发泄得差不多了,不会为李师中推卸责任这点小事生气。他明白李师中理所当然的要推卸责任,还要为前事找借口。他只是想不到李师中会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即便他的说法为朝堂采信,也少不得一个失察之罪。只是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就看朝堂上有没有人保他。

    ……但李师中毕竟都是侍制级的高官了。

    韩冈对北宋官制渐渐了解,清楚越是高品的清贵官员,越是受到优待。升到侍制,乘用的马鞍上已经可以缝上时称‘金线狨’的金丝猴皮,号为‘狨座’。这等天子近臣,即便降罪,过不了几日就会回复原官,这是仁宗朝留下来的规矩。仁宗皇帝庙号为‘仁’,就是因为他对臣子还有服侍在身边的宫人太好了的缘故,至于百姓嘛,在他统治天下的四十二年里,人丁增长不到一倍,赋税则涨了三倍,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了。

    李师中即便被治了罪,也不用担心后路,窦舜卿其实也是一般,而王韶不同,他地位太低,只要一步错,便万劫不复,必须要为此辨出个真相来。韩冈与王韶是利益共同体,既然身在东京,没有不为他说话的道理。王安石必须立刻去见,而眼前的两名监察御史,也同样要派上用场:

    “两位先生,韩冈不过一个判司簿尉,指证一路副都总管并不够资格。但窦舜卿实是罪在不赦,还请两位先生报于天子,由朝中及早挑选正直大臣,充作特使,去秦州当地查验明白。若王机宜妄言,自当入罪。若窦舜卿欺君,也当一体治罪。”

    张戬和程颢心中本有些犹豫,现在中枢两府的宰执们都盯上了王韶,尤其是枢密院中的两位,皆想通过王韶去撼动他背后尚在称病中的王安石。这时逆势而动,非是智者所为,何况无论是从政见上,还是从故旧情分上,他们都没有理由为王安石说话。但如果只是让朝中派出使臣,却没有问题。这本是情理中事!两人都不希望天子和朝堂被地方欺瞒:

    “当是要再派人的!”程颢点点头。

    ……………………

    朝臣尽数退去的崇政殿中,赵顼狠狠地丢下一份奏章,紧接着又砸下来另一份。年轻的皇帝为臣子的欺骗而感到愤怒。

    “王韶!窦舜卿!”他拍案怒吼。

    在群臣面前赵顼要保持着天子的风仪,一直在强忍着怒意。一直等到快到傍晚,商议朝政的外臣尽数退去,繁琐的政务全数处理完毕,赵顼才不用再克制自己——从这一点看来,赵顼算是很尽职的皇帝。

    两份截然不同的奏章摆在面前,赵顼不知道哪一份是真是假,但他很清楚,两个人中间必然有一个骗了他。

    臣子既然敢说谎,就等于在说他好欺骗。这让赵顼难以忍受。不论是王韶,还是窦舜卿,他将两人放到各自的位置上时,都是考虑再考虑,生怕因为一点疏忽,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正事还没做,两人便斗了起来。李师中自身不正,前后奏报天差地别,却也做不了公正的评判。

    从心底里说,赵顼想相信王韶,但他不能冒险,不敢冒险。一个错误的诏令,说不定就会造成一场惨痛得失败,使得边地战局十几年都补救不过来。

    可宰执们的声音一面倒的支持窦舜卿,又使赵顼感到惊疑。他有理由怀疑枢密使文彦博、吕公弼,以及御史中丞吕公著三人的用心。万一王韶说得是实话呢?不相信他,可就要失去了一个开疆拓土的机会了。

    权衡到最后,赵顼不自觉的又想起王安石。那位称病请辞的参知政事,在过去,总能给他以指点。刘备和诸葛亮是贤君名臣典范,而赵顼也一直都把王安石当成自己的诸葛丞相。

    当初,王安石刚刚入朝,曾与赵顼谈起历朝历代的天子,王安石问赵顼最慕谁人?赵顼说是唐太宗。王安石则说,唐太宗何足论,当以尧舜为目标。

    虽然王安石现在赌气回家,称病不朝。但赵顼的朝堂上,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又哪一个比得上王安石?

    赵顼想做中兴之君,想踏平西北二虏,想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这样的愿望,这样的想法,没有哪个老臣支持他。只有王安石说可以,说没问题,说一定可以做到。

    只要变革法度,只要能坚持下去。

    天下和老臣,哪个更重要?

    这一瞬间,赵顼完全抛弃了韩琦。不值得为了他,而让大宋的革新大业停下脚步,畏缩不前。朝堂需要的是王安石,不是韩琦。

    赵顼唤来李舜举,递给他一份亲手写的诏书:“你再去王安石府上一趟,让王卿家快点回来。他不是气韩琦的奏章吗?朕会把奏章发回中书门下,任他一条条的批驳,刊在堂报上也没问题!让他快点回来!”

    ……………………

    “臣遵旨!”

    声音入耳,李舜举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来王安石府邸了,而对着躺在病榻上的王安石宣诏更是不知累计了多少次。李舜举当发现自己用十根手指都数不完来王府次数的时候,也不准备脱掉靴子加上脚趾去计算了。

    ‘都已经逼着官家道歉,真不知道王大参还要赌气道什么时候?’李舜举叹着气,就想收拾东西走人。

    等等!李舜举动作突然停顿,方才王安石说了什么?

    遵旨?!

    他抬眼看着前面王安石的病榻,却见王安石的次子王旁走过来,说道:“近日多劳都知,家父今日病势稍可,已经能起身了。”

    李舜举在宫中待了许久,精于察言观色,更是会听话。听出王旁是在赶人,王安石要起床更衣了。虽然这让李舜举的自尊心有点小小的受伤,但只要王安石肯奉召,省得他一跑再跑,难道还有别的奢求吗?

    李舜举留下诏书,识趣的告辞:“请转告大参,官家正在崇政殿翘首以待,勿令官家久候。”

    “都知放心,家父既然痊愈,当然会尽早入宫谢恩。”

    王厚送了李舜举出门,等他回来时,王安石也起来了,刚刚换了一身朝服,头戴长脚幞头,身着紫袍,腰缠御仙花带,带上系着金鱼袋。他称病多日,气色反而好了不少,一副体壮如牛的模样。

    天子终于肯服软,又让李舜举传口诏,允许他将韩琦的奏章带去中书,逐条批驳,并用堂报通传天下。天子都做到这一步了,一切目的都已达成,也没必要再继续躺在病榻上装病了。

    “大人,你现在要入宫?”王旁追在一边问道,现在已经是申时了,天色已经沉了下来。再过一个多时辰,宫城、皇城就要落锁,现在入宫,时间太赶了,“何必赶在今日?”

    “为父是去请罪。当然越早越好!”王安石的脾气虽然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甚至敢于不给皇帝面子,乃是号为拗相公的任务。但他久历宦海,政治头脑还是有的。有来有往才是礼,天子让步了,自己也得有所回报,不能一傲到底。

    “把吕吉甫、曾子宣和章子厚一起请来。等为父回来,有事找他们商议。”王安石向外走着,又嘱咐了一句,王旁点头应是。

    吕惠卿、曾布、章惇三人都是变法派的主将,王安石的得力助手。他们掌管三司条例司和中书检正公事,这两个机构和职位,都是为了让官品和资历不高的变法派成员能掌控朝廷的财权和政务,而特意量身定制。设立时间还不到两年。依靠两个新机构,变法派在实质上控制了主管天下财计的三司,并能暗中左右着政事堂。

    只是王安石称病这么多日子,为防议论,并没有见过吕惠卿、曾布还有章惇这些得力助手,等于断绝了与朝堂的联系——这是此时不成文的潜规则,你可以称病,虽然谁都知道是装的,但没有人会挑明了说出来。不过毫无顾忌的肆意会客,那就是不打自招,欺君的罪名便定了。即便赵顼不治罪,心里肯定芥蒂更深。

    另一方面,王安石由于不能去政事堂理事,对地方上的局势也失去了控制,甚至不清楚发展到什么地步。青苗法、均输法和农田利害条约的最新推行情况,他也必须重新掌握。

    还有边境上的战局,无论是横山还是秦州,两地的最新变化,王安石也都懵然不知,也就刚刚收到的一封私信,让他心中才稍稍有了一点谱。

    政治、经济、军事,仅仅是参知政事的王安石,对大宋政局的影响是全方位的。而他称病不朝所带来的后果,也是全方位的,对此王安石也很清楚。但他相信,只要博得了天子的支持,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赵顼最终的选择,使变法派没有了后顾之忧。连最老资格、立有异勋的元老大臣韩琦都被天子放弃了,还有谁能阻止变法的进行?

    “对了,还有这个。”王安石翻手拿出一张名帖,“你遣人去城南驿,让他明天过来。”

    王旁低头看着名帖,上面的名字十分的陌生:“韩冈?”

    王安石点点头。夹在名帖中的王韶私信,他已经看过了。近万字的信笺中,除了述说秦州局势,以及新的计划之外,都是对韩冈的夸赞。这让本已经因为举荐之事,而关注起韩冈的王安石更加好奇,越发的想亲眼见上韩冈一面。看看被王韶如此夸赞的年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孩儿知道了。”

    “等等……”王安石叫住了正要出去的儿子,“还是让他今晚过来。”

    王安石是个急性子,不喜欢拖事。另一方面是吕惠卿对秦州发来中书门下,由韩冈编写的伤病营管理暂行条例赞不绝口,直叹是难得的治才,当时他便说要见一见韩冈。今晚王安石有许多近日耽搁下来的事情要与几位助手商讨,其中当然也少不了关于河湟之事,正好叫韩冈过来了解一下,用不着拖到明天了。

    王旁愣了一下,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还是点头应了,自去唤人去城南驿请韩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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