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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44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

    自王府出来,李舜举回宫缴旨。来回跑了十几趟的苦活,终于有了个还算圆满的结果,他总算可以松下一口气。

    从左掖门入宫,又穿过了两重门,回到崇政殿前。李舜举这时脚步一停,吃惊的看着御史中丞吕公著从殿中退了出来。

    御史中丞的地位不是一个小小内侍可比,李舜举连忙避到一旁,躬身行礼。吕公著则眼睛也不瞥一下,视若无睹的径直走过去。

    直起腰,李舜举回头看看走下台阶的御史中丞,心底一点疑惑升起。能让御史台的长官在入夜前赶入宫中,难道说出了什么大事不成?还是说要弹劾谁?

    想到这里李舜举便摇摇头,暗骂自己糊涂了。以如今的朝局,吕中丞要弹劾人,除了王安石还会有谁?!

    ……只是从官家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即使要牺牲对两代天子皆有殊勋的元老重臣,他也要把王安石给留下来。连韩琦都没能做到的事,吕公著恐怕更不成。如今王安石的地位,并不是御史中丞能动摇得了的。

    ‘大概是豁出去了。’李舜举猜测着。

    吕公弼、吕公著兄弟俩,一个是枢密使、一个是御史中丞,同居高位已经有半年了,朝中年前便有传言,最多一个月,两人中的一人就要出外,甚至可能是两人一起外放。既然出外已成定局,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不趁最后时机弹劾王安石,还要等到何时?!

    可惜现在都是无用功!李舜举暗暗摇头,虽然他不看好变法派的日后,但眼下,王安石的确是稳如泰山。

    得了通传,李舜举进了崇政殿,跪下叩头行礼,将王安石终于领旨的结果回禀。可他说完,却发现赵顼并无因此而露出欣慰之情。皇帝的脸色很阴沉,一如当日刚刚看到韩琦奏章时的模样。

    李舜举在赵顼身边服侍了不短的时间,所谓御药院,名义上说是管理宫中药方、药品,其实则是天子最为贴身的侍臣。赵顼露出了这样的神色,李舜举心知,多半又是哪里出了什么事。

    “李舜举。”

    “臣在。”

    叫了声名字后,赵顼陷入沉默。李舜举低头跪着,静静的等待。好半天,赵顼才又开口,“近日京师内,可有什么传闻?”

    李舜举偷眼看了看赵顼的脸色,比方才还要阴云密布,一如夏日午后即将爆发的雷霆雨暴。他心里一颤。若在平日,说些圣君明皇的马屁,再找两个市井趣闻说一说,引赵顼一笑也就过去了。但今天,怕是不会这么容易就能过关。

    赵顼想听到的传闻,李舜举明白。即便他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搅和进如今两派相争的朝局中:“多是关于王参政请郡之事。”

    “……除此之外呢?”

    “……”李舜举不知赵顼想问什么,想听什么,也就不清楚该说些什么,脑袋有些发懵。他是勾当御药院,在天子身边听候使唤,跑跑腿而已,并不管皇城司下面的探事司。京城内的流言蜚语,该问勾当皇城司的王保宁才是。

    “关于青苗法、均输法,京中有没有什么怨言?”赵顼见李舜举张口结舌,不快的追问了一句。

    “这……微臣近日虽是多出宫城,但皆是去王安石邸宣诏,并不敢在外多耽搁。”李舜举斟词酌句,力图使自己撇清一切干系,“关于青苗、均输二事,也只是稍稍听到一点议论,若说怨言却是称不上。”

    李舜举知道分寸,有一说一。又不是有资格风闻奏事的御史,怎么敢乱说话?在内侍省中,他本就是以谨言慎行而被提拔起来的。但他自幼入宫,朝堂之事了解甚深。以过往的经验,李舜举并不看好王安石和变法的结果。

    王安石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外臣姑且不论,宫里面,曹太皇、高太后可都对他没好感,宫外面,宗室们也是骂声不绝。

    世间都说王安石是开源而不节流,因为他说过天子在自己身上多花点钱没什么。但李舜举知道,王安石实际上对冗官、冗兵、冗费的三冗下手从来不软。改革荫补制度的任子法和改革军制的将兵法都在筹备中,而针对占去朝廷财计差不多一成的宗室开销,现在也因为新的宗室任官法,而缩减了许多。

    在仁宗朝,权相吕夷简为了与范仲淹相争,刻意拉拢宗室子弟,不论亲疏都封做环卫官,领着一份俸禄,使得本来就已经捉襟见肘的财计,更加入不敷出。宗室们的大饼,不论后续的哪一任宰相都不敢轻动。但王安石上台后,第一刀就斩在宗室子弟身上。他修订了宗室任官法,使得五服之外,便不再归入皇亲,不列宗谱玉牒,纯粹的外人了,当然就不用再给他们发俸禄和赏赐。

    这对朝廷和主管财计的三司来说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对于那些挨到王安石那柄名为缩减三冗的砍刀的人们,却恨得咬牙切齿。每天进宫向太皇太后和太后哭诉的宗室,从来没少过。

    只是赵顼这次第突然又问了起来,却不可能是哪家王公又跑来哭诉。天子心意已定,连韩琦韩相公的奏章也没有效果,谁来哭都没用。

    那就是吕公著说了些什么了——但李舜举想不出,吕公著还能拿出哪桩事,比起韩琦的奏章还要引起天子的愤怒……和惊惧?

    赵顼无意识的把玩着御桌上的墨玉镇纸,眼神也是漫无目标的在桌上晃着,李舜举的回话也不知听没听到。又是半天的沉默过去,他才慢慢吞吞的问着,犹豫不决的轻声细语中所吐出的词句,却是石破天惊:“有没有传言说……韩琦欲行尹霍之事?!”

    李舜举差点惊得都要跳起来,一颗心脏先是骤然一停,继而就像重鼓咚咚咚的在胸腔中用力捶响,清晰的传进耳朵里。冷汗也是刹那间冒了出来,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平日还算灵活的舌头僵住了,声音带着颤:“尹……尹霍?!”

    尹霍就是伊尹和霍光。伊尹是商初贤相,因即位为王的商汤嫡孙太甲昏庸暴虐,便把他放逐到桐宫三年,待其悔改后,才又迎回;霍光是汉武帝任命的辅政大臣,亦曾废立天子。两人都是权臣中的权臣,虽然在历史上,他们的名声都很好。可是,有哪个皇帝会希望自己的朝堂中有伊尹、霍光这样的臣子?

    ‘这是要让韩琦灭门吗?!……吕公著方才该不会说得就是这事吧?’李舜举心惊胆颤,吕公著之父吕夷简早年与韩琦算是政敌,但也没闹到要让人家破人亡的地步,不过是吵吵嘴,拿着弹章互相丢着,怎么会在这时候……

    ‘不!’李舜举突然间灵光一闪。一点传闻动不了韩琦,三朝元老的韩琦从来没少被骂过事君不恭,心怀悖逆。富弼也被人说过欲行尹霍之事。两人不都是平平安安的做着他们的元老重臣?应该还是为了王安石和新法吧?

    李舜举心中揣测着,一时忘了回话。他的沉默让赵顼不耐烦起来,声音陡然拔高:“李舜举!!”

    勾当御药院、入内内侍省都知被吼得浑身又是一颤,心道回去肯定要在御药房中找些惊风散、平气药什么的吃上几斤,小命都快吓没了。他忙高声回道,“此事必是无稽之谈,微臣委实没有听说。韩相公事君以忠,为三朝元老,陛下切不可以对传闻信以为真!”

    “你也没听说啊……”赵顼像是放松了一点,只是神色依然阴郁。

    就在刚才,他下诏慰留王安石,并命政事堂和三司条例司逐条批驳韩琦的奏章后,御史中丞吕公著便赶入宫中,上奏道:韩琦三朝元老,朝中军中皆是威信甚著。如今其不满新法,奏章又被批驳,难免有尹霍之事。京中近日亦有传闻,恳请天子下旨穷究。

    表面上看起来这是吕公著在尽自己风闻奏事的权力。可想深一层呢?以韩琦的身份,这种传闻跟本撼动不了他,而且也听得多了。但却是在引导赵顼去思考传闻出现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百姓心中有怨,才有了这样的期盼——目的依然直指王安石。

    吕公著是在危言耸听,这一点,赵顼知道。但他却还是因此而忧心忡忡,不是因为担心变法是否祸国殃民,而是担心起自己的皇位来。

    太皇太后、太后都不支持变法,两个弟弟又都住在宫中,前朝宰辅也是众口齐声的反对,万一他们真有个心思,他还能坐在崇政殿里吗?

    在御榻上坐得久了,虽然日夜辛劳,但这掌控天下的权力的滋味一旦尝过,便没人肯再放下。赵顼也不可能例外。

    因为这件事,他连王韶的万顷荒田变成了窦舜卿口中的一顷四十七亩都没心思去计较了。若是自己被废了,天下千万顷良田都不再是他的了,西北边境上的万顷荒田又算得了什么?

    一名小黄门这时进殿通报:“官家,王安石在外求见,言说入宫谢恩!”

    “快请他进……”赵顼犹豫了一下,改口道:“就说朕已安歇了。让他明日照常上朝便是。”

    再一次被留了饭,张戬和程颢的热情让韩冈心中感到很温暖。今次能通过铨试,也是靠着他们的提点和教导,并没有因为韩冈是王韶所荐,而冷漠上半分。

    几天下来,韩冈几乎像世交子侄辈一般被张、程二人关心着。张戬和程颢甚至把韩冈介绍给自己的家眷——这在古代,是极亲近的表现。两人的儿女都只有十岁上下,但诗书传家的出色教育,让几个小孩子的学问已不比普通乡儒稍差,礼节上更是过人。

    在饭桌上,张戬和程颢不再提及有关一顷四十七亩的话题,说过了便说过了,答应了也答应了,纠结于此事不是他们的性格,而是转到了韩冈今次铨试的考题,以及刘易、程禹这两名在考试过程中使坏的令丞身上。

    听了韩冈对今次考题的复述,张戬和程颢同时皱起眉头。“这题不算难吧?”张戬奇怪的问道。

    “若真的要与玉昆为难,不会出这么简单的题目。”程颢也跟张戬一个想法。

    “可学生听陈判铨话中之意,却是在暗指刘、程两位令丞的确是盘算着与学生为难。”韩冈不认为自己会看错听错,这是他的优势所在。

    张戬又回想了一下韩冈方才说的题目,又与程颢对视了一眼,一齐摇头道:“太简单。”

    韩冈也觉得纳闷,可他转而一想,面前两人皆是饱学之士,程颢更是有着宗师水平,对于经义考题的难度把握不住也不奇怪,这跟正常的初中数学题让数学系的博士生来评价难度是一个道理。不过这么想来,韩冈突然发觉自己的经义水准好像也变得不错的样子,自己不是也没发觉被人刁难了吗?还以为刘易、程禹故意把题目往简单里出。

    张戬和程颢还在讨论着,也不知怎么的,他们从铨试的考试难度太低的这个问题上,开始怀疑起明经科的考题难度来。不过张戬是进士出身,程颢也是进士出身,纵然他们的经学水平远高于诗赋,但他们考得还是进士科,对明经科的考题并不了解。

    张戬道:“过几日找一下近来几科的明经考题,看看出得究竟是什么题目。”

    “是应该找一下。”程颢表示同意:“若是考题太过简单,朝廷的抡才大典也就失了选拔贤才的作用。”

    “最好找九经科的,若是五经,三传,这些科目就太容易了。”

    “若是九经科都不成,下面的各科就更不用提。”

    明经科不同于进士科,依照考试所用经书范围,细分为五经、三传等好几个科目。三传是指春秋三传——《左氏》、《公羊》、《谷梁》,考题不会超出三本书的范围。五经则是指《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这五本儒家经典,考试范围自然就在其中。除此之外的开元礼、三礼、三史也皆是如此。而在这些科目中,以九经的考试范围最广,包括以上所有的各科要考的经典,自然难度也就最高。

    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越说越兴奋的两位师长,韩冈开始为下一科的明经科贡生们担心了。有两位鸿儒御史盯着,而且都是有资格成为主考官来主持明经科举试,明经贡生将要面对的考试怕是前所未有的难度。要是听到日后的明经比进士还难考,落榜的考生跑去叩阙喊冤的消息,韩冈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对了!玉昆,”张戬比程颢早一步从对明经科考题的讨论中回过神来,毕竟这里不是讨论事情的书房。想起还有客人在,他补救似的问着韩冈,“最后一道断案,你方才说过判的是阿云案吧?”

    韩冈点点头:“正是。”

    “登州的?”张戬又追问了一句。

    “的确是出自登州。”

    听韩冈如此说,张戬和程颢的脸色有了些变化,一齐问道:“玉昆你是怎么判的?是流刑?还是绞刑?”

    韩冈不知张、程二人对阿云案的看法,但想来应该不会跟王安石一条路——也许为人温和的程颢有些难说,但以张戬的性子,和他对纲常的维护,他肯定是支持大理寺的判断,判阿云绞刑。

    韩冈与王韶王厚讨论阿云案时,是从司法程序上,来阐述自己的观点——阿云与韦高是丧期为聘,未婚夫妇的关系是非法的,不当以此为前提来决狱。

    但在儒门弟子程颢和张载前面,他不好这么说,因为此番言论已经近于法家了,而是最好要表现出自己的儒学水平。同时自己早早的看过有关阿云案的朝报,这件事形同作弊,韩冈也不想承认。心思一转,便不理法律条文,只往儒家大义上领:

    “圣人之言,皆是以仁为本。阿云未伤人命,罪不至死,故而学生判的是流刑。”

    “以仁为本?”

    韩冈为之解说:“仁为本心,礼为纲常法纪,而中庸为行事之道。仁、礼、中,这三个字,是学生近来读书的一点体会。”

    “仁、礼、中?”张戬轻声念着,韩冈的观点并不出奇,可单独把仁礼中三个字提出来的说法,却也不多。

    “圣人之说本心是仁,一部《论语》,涉及仁之一字几达百处。而礼之一事,夫子说得更多。仁和礼是名教之根本,也是圣人在兹念兹的两个字。”

    “那‘中’呢?”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乃行事之法,临事不偏、执两用中,此为中庸之道。”

    虽然韩冈说得很简洁,甚至有些偏驳,但中庸的思想向来被程颢所看重,韩冈能看到这一点,并着重提出来,程颢听着有些欣慰,不禁点头微笑,不枉他这些时日的一番教诲。

    韩冈的底子程颢看得很清楚,张载的这位弟子才智过人,善于为人处世,治事上亦有长才,但学问上却有所不及,对经义只是囫囵吞枣,并没有深入的钻研。无有大道守本心,程颢便担心这韩冈的才智会用到歪处去,故而他才不避嫌疑的悉心教导,希望让韩冈日后不会走偏了路。

    韩冈的论断不算严谨,而且太过简单,圣人之道,岂是三个字就能概括的?但韩冈在求学中,能有所思、有所感、有所发,在程颢看来,已是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情。韩冈的心性虽难以继承张载或自己的衣钵道统,但若他能秉持‘仁礼中’这三条行动处事,却已不失为一君子。

    韩冈见程颢点头而笑,心中亦是一喜。这代表他对儒学理论简单直接的归纳得到了儒学宗师的认同。

    所谓‘我注六经’,将经典往繁琐里解释,一个‘若曰稽古’,就能扯出十几万字的注释,这是汉儒唐儒的习惯。而抛弃这些琐碎的注疏,而直接取用儒家经典的原文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以‘我’为主,而不是以‘经’为主,即‘六经注我’,这是宋儒的做法。

    在此时,重新注释以《论语》为首的儒家诸经并不稀奇。泰山先生孙复便倡导舍传而求经,著《春秋尊王发微》,弃《左氏》等春秋三传于不顾;安定先生胡瑗,著《论语说》,徂徕先生石介有《易解》,公是先生刘敞有《七经小传》《春秋权衡》,亦是别出机杼,不惑传注。气学张载、理学二程,他们也莫不如此,皆是对儒家诸经有着不同于汉唐注疏、属于自己的见解。

    韩冈也是一样,虽然他如今对九经的各部主要注疏,都能深悉大意,说个**不离十。可他对这些扣着经典文字,一字一句加以注释,比经书繁琐了千百倍的注疏,却没有多高的评价。

    韩冈一直认为,要想传播思想,理论是越简单越好。所以他就把儒学根本归纳成简单的三个字——仁、礼、中,而直截了当放弃了对经文的注释。只观大略,不暇细务,以这八个字为自己辩解,韩冈自认站在儒学大家面前也不会露怯。

    “以冈之愚见,儒者之行不外乎守仁心,尊礼法,执中道。仁为礼本,以阿云案论,若韦高被杀,阿云自当斩,若韦高重伤不起,也是当处以绞刑,但韦高不过是轻伤,为些许微伤害一命,却有违仁恕之道。弟子观阿云之罪,杖遣过轻,杀之过重。杀人偿命,伤人服刑,所以学生便判了流三千里编管。”

    仁为礼本,如果按照韩冈的想法,后世所谓吃人的礼教,便是只有礼而无仁,走入了邪道,并不是真正的儒家。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样的违反仁道的说法,便是对儒学最无耻的扭曲。

    儒家的根本是什么?是仁。礼仅仅是纲常,是外在的规条。后世吃人的礼教,只顾维系礼法,完全背离了儒家仁的本心,这样根本不能算是儒了,而是彻头彻尾的邪教。就算给孔子多少封号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程颢认同韩冈秉持仁心的判决,不妄杀一人,比什么都重要。而张戬则有所不满,“律贵诛心,韦高虽未见杀,但阿云确有杀心。韦高虽是轻伤,阿云杀人未遂的罪名却不能宽贷。”

    “先生说的是!”韩冈低头受教,并不与张戬争论。张戬愣了一下,随即便摇头失笑。若仅是杀人未遂,苦主轻伤,凶手也只会是流配而已。阿云会被大理寺判绞刑,则是因为她和韦高的关系。前面韩冈对此根本不提,想来也是不承认阿云和韦高丧期纳聘的未婚夫妻关系。

    不过张戬也不想争了,还在吃饭呢,为一桩已经有定论的案件争论根本毫无意义。

    因为这一番议论,这顿饭吃了不短的时间。饭后,韩冈自张戬家告辞出来。正巧听着更鼓咚咚咚响了几下,敲了初更二刻的点。按后世的算法,应是过了九点的样子。若是在秦州,不论是城里城外,此时早就是一片黑了,看着星月光,听着野猫叫,除了更夫和巡城,再无一点人气。但在不夜的东京城,现在才是刚刚开始热闹的时候。

    甜水巷一带是开封城东的闹市区,别的不说,单是小甜水巷的近百妓馆,每天夜中都能招来数千名寻芳之客。更别提附近林立的酒楼、店铺。

    街市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人如潮涌,声如鼎沸。悠悠乐声自小甜水巷中飘出,丝竹如缕,不绝于耳。转头向巷内看了一看,就见着一盏盏灯笼高挂,门头下,人影憧憧。就在这一瞥之间,就不断有人擦身而过,急急的走进巷中。

    不少嫖客们都是租了马赶过来的,而初更时分,总是来的人多,去的人少,这让韩冈租马变得方便了许多。

    骑在马上,有一搭没一搭与租马人说着闲话,一边看着周围热闹非凡的街市。吃饭的,逛街的,做小买卖的,满眼皆是人群。

    即便这些天来天天晚上都能看到,但每一次看到东京丰富多彩的夜生活,韩冈心中总忍不住一阵感慨。即便是千年之后,夜色能比得上东京城的,也不过是一些一线的大城市,或是普通城市市中心最为繁华的几条街道。

    抬起头。天顶上,已经看厌了的天狼星还在闪烁着,只是被周围的灯火压得若隐若现。而其他的星辰,自然比天狼星还不如,完全消失无踪。

    天文地理都是连在一起说的,依照此时的理论,天上星辰的分野都对应着地上的九州。想学习天文,必须了解地理。可韩冈地理学的水平极为出色,但天文学却是连星星的名字都说不清。

    这主要还是韩冈受到后世的影响太深了,看到天狼星就想到大犬座,看到边上的猎户座,却想不起来那颗红色的亮星究竟是参宿二还是参宿四。仅仅是隐约记得,猎户座中央三颗星组成的腰带,被称为福禄寿三星而已。

    若是能把中国的星图传到西方,用三垣二十八宿取代古希腊四十八星座就好了。韩冈抬头望着被灯火遮掩住的无尽苍穹,这样想着。

    低下头来,韩冈又回到现实中。自己的官身已经确定,但王韶那边又出了问题,他现在要面对的是两千里外的秦凤经略和兵马副总管。

    不过这事倒不难!

    窦舜卿、李师中是疯了,韩冈现在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对于秦凤经略司对河湟战略下的绊子,韩冈虽早有所料,但也没想到理由会如此荒谬。窦舜卿的做法实在太不聪明。三百里河道上只丈量出一顷四十七亩的荒地,这不是疯了不是?!

    王韶口中的万顷荒田其实只有一顷,李师中的无耻和窦舜卿的愚蠢所编就的谎言,危言耸听,骇人听闻,欺君欺到这份上,王韶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但这样的谎言根本骗不过明眼人,其实很容易戳穿,韩冈乐得看他们发疯。

    可韩冈也明白,谎言重复千遍也许成不了真理,但重复个三五遍就能给人洗脑了,关键是看谁在说。他这可是经验之谈,无论前世今生,皆是有过。若是赵顼身边的人异口同声都这么说,就别想大宋天子能洞烛千里,明察秋毫。一旦赵顼真的信了,王韶决没有好下场,自己也要跟着倒霉。

    不过只要赵顼耳边的大合唱中有了一点杂音,那就完全不同了。王韶是赵顼亲自提拔起来的,他的《平戎策》也是先递到赵顼面前,赵顼看好此策,才交给王安石的。赵顼本身,也是期待着王韶能够成功。

    从人性来讲,皇帝不可能喜欢听到有人说开拓河湟这项战略的坏话。人总是听到自己想听的,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如果在一面倒的攻击王韶的声音中,有一个不同的声音出现,那么赵顼就会犹豫,便不会立刻作出决断,肯定会再派亲信去秦州确认。

    这样一来王韶便有了缓冲的时间,对于窦舜卿和李师中的谎言,他就可以从容的上章自辩。身为天子耳目,秦凤走马承受刘希奭必然被征询意见,不出意外应该也会为王韶说句话。一旦两方打起嘴仗,就不是短时间内便能吵出个结果。一旦拖到王安石出来视事,此番风波必然迎刃而解。

    所以就要看程颢和张戬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超越派系之争,为王韶争取一下时间。韩冈轻轻敲着马鞍,指尖弹在皮革上,发出哒哒的声响。租马人识趣的住了嘴,知道租他马的小官人正在想事情。轻抖马缰,走到前面去领路。

    韩冈对程颢和张戬的人品还算放心。以他这些天来对两人性格的了解,相信他们不会昧着良心去附和窦舜卿的说法。即便他们不会支持王韶,但秉着公心、执中而论却没有问题,而王韶也只需要朝廷派人去秦州公正的测量田地,让事实可以说话。

    说起来,反变法派虽然对均输、青苗都是众口一词的反对。但实际上王安石的反对者们却是分作两类,一类是利益之争,一类则是理念之争,并不能混而一谈。

    利益之争,来自于身家利益被侵害的阶层,主要是拥有大量产业的士大夫、宗室还有京中豪商。青苗贷伤了他们放贷的收入,又影响到他们兼并土地,均输法让京城豪商——主要是各家行会的行首——无法再通过垄断入京商路来谋利,所以他们对青苗法和均输法皆深恶痛绝。

    而理念之争,就是那些真心认为与民争利是不对的儒生们。他们认为与民争利有失朝廷体面,青苗贷应该贷,可不该收取利息,至少也得少收利息。这类人人数不多,但各个都有甚有名望。张戬和程颢都是其中一分子,甚至包括张载也是这般想的。

    对于此,韩冈并不惊讶。张载是儒学宗师,又精通兵事,天文地理并有涉猎,但不代表他精于财计和治国。当年张载和众弟子们还正儿八经的讨论要如何恢复周时的井田制,以抑制如今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韩冈的前身当时也在场,还听得眉飞色舞。而程颢程颐虽然与张载学派有别,观点相异,但也是一般的把周制顶礼膜拜,同样想着要恢复井田。

    韩冈几乎想笑,居然是井田制!

    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代了.虽然复古制、从周礼,是每一个真正的儒门子弟毕生的心愿——所谓‘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但时代毕竟不同了,上古时一里之地九百亩,是如‘井’字一般分割土地,按照公田有无,平均分给八户或九户人家。而以如今的形势,哪里有那么多地皮再划分给平民充作井田,能做到清查隐田,平均赋税已经很不错了。

    两个派别虽然反对变法的理由不同,但针对的目标却是一样,故而同气连枝,一起唱响反变法的大合唱。如张戬、程颢这般的理想主义者,看不透潜藏在暗流下的利益纷争,只知道为了自己的理念而冲杀在前。像他们这样的人物,往往名望甚高,又为人甚正,没人会怀疑他们是为自己的利益争斗,很容易就相信了他们的话。而利益阶层则是乘势而为,站在后面掀起冲击变法的一**巨浪。

    对韩冈来说,利益之争是没法调和的,他不可能指望文彦博、吕公弼他们会为王安石所赞赏的河湟拓边说好话,因为这件事不可能给他们任何利益,反而会让王安石的地位更加稳固。相反地,张戬、程颢却能用道理加以说服。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韩冈轻笑了起来,这个道理,圣人说得还真没错。

    没在路上耽搁,韩冈和李小六主仆二人很快就回到驿馆。

    刚进门,驿丞迎了上来,一阵点头哈腰,堆成一朵花的讨好笑容:“韩官人回来啦?可吃过了没有?要不要小人吩咐厨房一声?”

    韩冈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一位城南驿中的主事,几天来对自己虽然是恭谨没错,但从无今夜这般卑躬屈膝。前面他从流内铨回来,正式得了官身,也不见他有何异样。而看看周围,坐在厅中的一众官人们投过来的眼神,也是又羡又妒。

    “可有人来访?”韩冈只想到这个理由。

    驿丞点点头,递过两张名帖,“一个是王大参的,一个则是一位章老员外亲自送来的。”

    王大参?!韩冈心中一动,接过名帖一看,头一张的书款果然是王安石。参知政事的名帖拿在手中,也难怪城南驿的驿丞一脸的恭敬,左右赔着小心。

    另一张则是章俞,看来他的那支慢吞吞的车队终于到了东京。进京的官员多是住在城南驿,章俞能找过来也是理所当然。

    “我的那两个同伴呢?”韩冈问着,虽然他已经可以确定刘仲武和路明的去向。

    果不其然,驿丞回道:“刘官人和路学究,方才被章老员外一股脑儿请了去。章老员外还留下话,请官人回来后,往状元楼去,他已备下薄酒数杯,正翘首以待。而王大参也使人留了话,请官人今晚去他府中一叙。”

    想不到自己一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韩冈自嘲的笑笑,低头看着手上的两份名帖。今晚要去哪里并不用想,虽然章俞儿子章惇的名声,韩冈在东京的这些天已经听了不少,可王安石的亲信比起王安石本人来,还是差了太多了。

    王安石称病期间,为了表明自己强硬的态度,杜门不出,完全不见外客,据说连吕惠卿、曾布这几个得力助手也不例外。王安石现在请自己过去,肯定是已经接下了诏书,准备复出理事了。

    这是好事啊,韩冈暗暗欣喜。有王安石出来支持,至少王韶那里的压力可以减小不少。

    韩冈回房很快的换了身衣服,放好了章俞的名帖。同时把王安石的名帖收在袖中,准备到王府上时退回去——参知政事的名帖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收下,地位不够,拿到手上就要退回。如韩冈这样的从九品选人,根本不够资格拿,照礼节肯定是要退还的。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出了驿馆,韩冈当先遣了李小六去状元楼,对盛情相邀的章俞说上一声抱歉。这小子生性伶俐,状元楼又离城南驿不远,韩冈也不怕他走丢。看着李小六走远,韩冈转身在街口找了一名租马人:“去左军第一厢的太平坊。”

    租马人看到韩冈,当即陪上笑脸:“官人是去王大参的府上吧?”

    “你怎么知道的?”韩冈微感惊讶,内城的太平坊是达官显贵们的聚居地,有好几十户人家,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去找王安石?京城出租车司机的头脑聪明到这等地步?

    租马人则笑道:“小的就在城南驿边上做买卖,虽然没运气让官人照顾到生意,还是听到了不少关于官人的消息。”

    “原来如此。”韩冈点了点头,自感好笑,凡事说破就一点不出奇了。他跳上马,便挥鞭向王安石府赶去。

    ……………………

    兴冲冲地入宫谢恩,却被赵顼拒之门外,王安石此时的心情当然好不了。但他并无空闲发怒,赵顼会做如此转变,理由不问可知——御史中丞吕公著午后赶着入宫奏事并不是个秘密。但他到底跟赵顼说了什么话,却让人颇费思量。

    吕公著入宫后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天子心情变得这么快?聚在王安石书房中的吕惠卿、曾布、章惇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想着同一个问题。

    吕惠卿想了一阵,便不去再猜测,放弃似的自嘲的哼了一声。他虽然还是有些在意,不过并不是如曾布那样紧锁眉头的忧心。富国强兵的规划才开始,天子离不开王安石,这一点吕惠卿看得很清楚。而且他的举主如今也只能见招拆招,不可能再称病逼着皇帝表态。

    章惇也是很快就放弃了去想那两个让人头痛的问题。皇城里面从来都是有谣言没秘密,明天就能知道的事,何必赶在今晚苦思冥想?

    只有曾布眉头紧皱。王安石刚刚称过病,用离职来要挟天子,这一招短时间内不可能再用,到了明天,也只能照常上朝理事。但他被拒之于宫门外的模样,怕是已经传遍了东京,曾布不难想象,明天去中书,政事堂中的几位宰执,会是什么样的眼神。

    “别想那么多!说说最近有什么事?”

    王安石敲了敲桌案,把三名助手的注意力集中过来。他不是那种能在短时间内转换心情,变得气定神闲的人。但执拗的脾气,却让王安石越受压迫便会越发的强硬。坚定的意志和自信,是每一个政治家和改革者都必须的性格,王安石也是从不缺乏这两点。

    王安石相问,章惇先开口:“三司条例司是众矢之的,在参政称病的这些天里,陈旸叔【陈升之】多次上奏要废去三司条例司。同时还反对设立中书条例司,但言两司无故事、无先例,以撤去为宜。”

    曾布一声冷笑:“若不是当初陈旸叔一力支持参政和新法,又怎会让他先登上相位。想不到他当了宰相,反过身来就变了一张脸。”

    章惇也笑了一下,笑容中夹着讽刺:“得鱼而忘荃。陈相公可谓是荃相。”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荃就是竹笼,用竹笼捕鱼,捕到鱼后却忘了竹笼的功劳。章惇引用出自《庄子》的这句话,就是在讽刺陈升之过河拆桥,王安石听得也是一笑,心道,这章子厚还是口舌不饶人。

    “三司条例司是众矢之的,日后也免不了受到最多的攻击。青苗贷和农田利害条约皆是与农有关,可不可以将两事归入司农寺?”吕惠卿提议道,又笑着加了一句,“陈旸叔总不能说把司农寺也撤去吧?”

    “……吉甫这个建议很好。”王安石考虑了一下,便点头赞许,“六部九寺如今都是空有名头,却无实职。所有的事务,全都给中书门下管了。但只要名头在,重新运作起来也没人能说二话。就这么办……”王安石突然笑了笑,“只要我还在这个位子上!”

    变法派的四名核心人物就这么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讨论着,王安石闭门不出,耽误下来的政事实在不少。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灯油已经添过了两次。

    王安石继续问着章惇关于三司条例司的事情,曾布则是专心致志的凑过去听着。吕惠卿比章惇还要了解三司条例司,也没心思听他说。坐了许久,他也累了,直了下腰,松松已经僵硬的腰骨,不经意间,却见到王安石家的一个老家人在书房外探头探脑。

    吕惠卿看着暗叹,王安石御下太宽,哪有这么不懂规矩的。回头看看听得聚精会神地王安石,吕惠卿招招手,把王家的老家人唤过来轻声问道:“有什么事?”

    老仆知道吕惠卿在王安石心中的地位,也不瞒他,回道:“相公找的韩官人来了,三郎正在偏厅陪着他。”

    “韩官人……是韩冈?”说起‘韩’姓,吕惠卿第一个想起的是韩琦,接下来是韩绛、韩维、韩缜三兄弟。但会被王安石赶在夜中找来,又只够资格被王旁陪的,最近就只有一个从秦州来的韩冈。

    老仆点了点头:“的确是叫这个名字。”

    “让他再等一等。”吕惠卿吩咐道。秦州之事虽然重要,但也重要不过皇城内外的争斗。比起韩琦、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这些老奸巨猾的对手,能报出一顷四十七亩这个数字的窦舜卿,实在蠢得可爱了。王韶若是连他也斗不过,还是干脆收拾行装回乡去养老好了。

    听到王家老仆转述的话,韩冈便坐下来静心等着。王安石府的偏厅空荡荡的,还有不知从何处来的诡异风声呼呼作响,火盆和油灯发出来的光跳得厉害,幸好身边有人作陪,才不显得鬼气森森。

    韩冈与王旁隔着一张几案,同坐在一张长榻上。王家的下人端了茶水进来,韩冈看了他一眼,却发现还是方才的老仆。难得王家就没其他仆役了?想想方才进来的时候,韩冈也的确发现王安石府的宅院不小,但府中人气不足,许多地方都没有打理,看起来有些破败。

    若是王韶那样离家在外为官的八品官倒也罢了,王安石这样的一国参政竟然只养了几个家仆,这简朴实在是难得一见,比之有名的包青天,世称的阎罗包老,也差不多。

    韩冈一向尊敬清正廉洁的官员。王安石不尚奢华,不纳妾室,不好钱财,再加上他本身的才学,每一条都让韩冈肃然起敬。但这不代表他乐于与清官打交道。

    但凡清官,都是些极度自信的人物,把自己的信念和原则视比天高,而强求他人与他一般遵守,说难听点,就是所谓的偏执狂。律己严,待人也一样严,韩冈了解到的包拯便是这样的人物,后世传说的海瑞也是一般,而王安石又是有名的执拗,所以他心中免不了有些忐忑,与王旁寒暄起来,就有了些顾忌。

    不同于他父亲那张著名的黑脸,王旁长得并不黑,反而是皮肤白皙,而且看上去少了点血色,大概身体不太好,有些瘦弱。相对于王韶家的二郎,王安石家的二公子乍看起来并不讨人喜欢,显得很阴沉,没有少年人的神采。而且论名气,王旁也远远比不上他那位早慧的兄长。

    王雱的獐旁是鹿,鹿旁是獐的轶事,与司马光砸缸,还有文彦博树洞捞球,同样是韩冈在童年时就听过的历史故事,在此时也是广为流传。而且韩冈还从王厚那里听说过,王雱十三岁时,听到一名老兵提及河湟之事,当即便说‘此可抚而有也。使西夏得之,则吾敌强而边患博矣。’论见识,王雱也是一等一的,他的弟弟肯定比不了。

    说了一阵久仰大名天气真好之类的套话,王旁喝了两口茶,问道:“听韩兄口音来自关西,不知是哪一路州县?”

    韩冈一听,心中生疑,‘怎么王安石一点公事都不与儿子讨论?’同时顺口答着:“在下来自秦州。蒙相公青眼,得任秦凤经略司勾当公事。今次入京,便是往流内铨递家状的。”

    “秦凤?是熙河?!王韶?!”王旁声音冷不丁的尖锐了起来。

    韩冈觉得王旁的口气有些不对,再想起王雱少年时便倡导熙河之役,心中便有了点猜测。他故意笑着:“还要多谢尊兄。若无尊兄首倡开拓熙河,此事也难得到相公的支持。”

    不出所料,韩冈就看着王旁的脸色一路阴沉下去。韩冈暗地里为之叹息,有个太过出色的兄长,做弟弟的也免不了辛苦。

    “家兄旧日也不过随口一说,早就忘了。家严用事,皆自有主张,亲族从不得预。不论是支持开拓河湟,还是提拔韩兄,都是家严自己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韩冈都要多谢相公的支持和提拔,才能一展胸中抱负。”

    “也是韩兄才华卓异,家严才会另眼相看。”

    王旁冷淡的说着客套话,韩冈开始后悔方才的试探,多说了两句话就把王旁得罪了,现在他说话都是冷冰冰的,与自己交换着没有诚意的恭维。这样的气氛,化解起来难度不小,让韩冈说起话来感觉很累。吃力的与王旁继续说着没意义的废话,却一眼瞥到了摆在坐榻一角的一个带脚棋盘,就放在手边,显然是经常使用。

    韩冈顿时有了主意,刻意把视线逗留在王旁身后的地方。王旁心有所觉,回头一看,却见是自己常用的棋盘。大概同样是因为跟韩冈说话太累,王旁回头看到棋盘后,立刻如释重负,提议与韩冈手谈一局。

    “不知韩兄会不会下棋?”

    围棋韩冈当然会下,不过就是个半吊子,无论前世今生。而且宋代的围棋规则与千年之后差别很大,韩冈也只是凭着前身的记忆,以及后来跟王厚等人下过的几局,粗略的了解到一点。王旁如己愿提议下棋,韩冈当然不会拒绝,心想干脆趁机输个几盘,缓和一下跟王旁的关系也好。

    这么想着,韩冈便拱了拱手:“在下棋艺疏浅,还望王兄手下留情。”

    “哪里,在下的棋艺也不高。”王旁谦虚着,让人撤去了榻上的茶几,又亲自把棋盘和两个装棋的木盒子搬过来。

    棋盘和棋盒都有些破旧,面子上有不少划痕,看起来颇有点年头了。放好棋盘,打开盖子,里面的棋子是陶瓷烧制而成,底部露胎,只有上半部才有釉面。虽然有些陈旧,甚至一眼看过去,发现有好几颗都崩了口子,但材质优良,摸上去温润光滑,应该出自于定州或磁州的名窑。

    坐到棋盘边,王旁神色便是一变,庄重肃穆,全神贯注,精气神简直是换了一个人。王旁能主动提议下棋,水平当然不会差,但看他现在的模样,韩冈便是心中微微一惊,莫不是碰上了个国手吧?

    韩冈过去跟王厚下过几盘,但王厚的棋艺差劲得可笑,先是乘着韩冈规则不熟赢了两局,接下来,便一路败下去,毫无还手之力。跟韩冈下不赢,王厚又转过去找王舜臣他们下。

    谁知道王舜臣和赵隆虽然连棋盘十九路都数不全,但李信却是高手,跟王厚赌了一子十文的彩头,一局就从王厚那里赢了四百个大钱。李信赢了钱不敢要,王厚倒是赌品甚好,老老实实的把赌帐给清了,还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让他老子知道。不过自此之后,就不敢跟李信再赌棋。

    韩冈也跟自家表兄下过,每次都是在中盘就输得一塌糊涂,从没有拖进官子过。现在看着王旁的模样,比起李信下棋时还要更有高手风范,韩冈此时已经不是想着输个几盘,缓和一下关系了。而是要争取表现好一点,不至于输得太惨,免得丢人现眼。

    韩冈远来是客,便执白先行。两人在棋盘的四个星位各自放下两子,这四个子称为座子,在开局前就放下,也是此时围棋的规则之一。

    从棋盒中拈起一枚,韩冈右手落下,啪的一声响,一颗白子就摆在了棋盘上。王旁摆子相应,方寸之间的战场上,顿时燃起了战火。

    韩冈喜欢下快棋,很少长考,没想到王旁同样爱下快棋。在棋盘上两人落子如飞,只听得啪啪的放下棋子的声音。几步下来,韩冈就发现王旁也不比自己强到哪里,都是半桶水的水平。韩冈的棋风一直以攻为主,全凭蛮力,这也是半桶水的通病,而王旁竟然也是一样,在棋盘上,两人杀得难解难分,一时间甚至找不到一块完整的棋形。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到了收官的盘终。

    宋时围棋规则并没有‘目’这个说法,只算地盘,占了多少实地,就算多少。空也好,子也好,一股脑儿都算进去,只是不计眼位。最后两人一算,韩冈在盘面上差了王旁一个子,但韩冈的棋型分作四块,比王旁琐碎的六块棋要少上两块。照规则王旁得还回两颗子,这叫还棋头。如此一算,韩冈反而赢了一子。

    “承让!”韩冈拱手笑道。

    王旁与韩冈一般的烂水平,正好旗鼓相当。厮杀得痛快无比,下得兴致高昂,即便输了也不计较。他等不及的叫着:“再来!”

    两人换了先后手,这次由王旁先落子。方才韩冈饶了先,却只赢了一子,轮到王旁先手,他便是信心十足。一番酣战,这次倒真是让王旁赢了韩冈三子。

    一胜一败,连下两局之后,王旁兴致尤高,他很久没有这么痛快的下过了。找的棋友几乎都是因为王安石的关系,对局时都让着他。这样赢了王旁都觉得没趣。只能闲暇时跟自家妹妹下几手。现在碰到跟自家水平相当、棋风相似、又肯全力厮杀的韩冈,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但韩冈却不想下了,他过来又不是来下棋的。听着外面的更鼓,都要往三更走了,王安石那里还没个消息,想来今天是见不到了。韩冈不打算傻乎乎的等下去,那样反而会降低自己在王安石那里的评价。

    “难得下得这般痛快,真想再多下几盘。”韩冈笑着站起身,“只是时候已经不早,在下得告辞了。”

    王旁惊讶的陪着站起:“韩兄不是来见家严的吗?怎么现在就要走?!”

    “现下已近三更。相公今日刚刚病愈复归,明日又要早朝,韩冈再不晓事,也知不能耽搁相公休息。左右在下最近还要留在京中一段时日,好等官诰下来。等过几日相公有闲,使人往城南驿传话,韩冈必会再来求见……哦,对了,”韩冈从袖中抽出王安石的名帖,“相公的名帖韩冈实在担不起。”

    韩冈作风强势,而王旁虽然是执政的亲子,但生活在光芒四射的父兄长辈的阴影下,他的性格中其实有些软弱。被韩冈先声夺人,王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却糊里糊涂的送了韩冈离开。

    而王安石这边才刚刚说完,吕、曾、章三人分别把自己衙门中最近的一些要事向王安石做了汇报,又商议了一下接下来的对策。等到一切抵定,吕惠卿才道:“参政,韩冈方才到了,由仲正陪着,要不要见他?”

    “韩冈?!”王安石还没说话,章惇却先一步问道,“是哪里人氏?”

    “是秦州来的。由王韶所荐,河湟的事都得向他问个清楚。”

    吕惠卿说着顺带看了章惇一眼,却见他面有讶色。吕惠卿有些奇怪,这章子厚不是会大惊小怪的脾气,过去他跟苏轼一起游山,走到一座独木桥边,苏轼胆小不敢过,而章惇却大摇大摆的走过去,还在山壁上题了名。怎么听个名字就这么吃惊?

    “他的表字是不是玉昆?”章惇继续追问。

    “当然,玉出昆冈嘛。”

    王安石也看出章惇的神色有些不对,“子厚,你认识韩冈?”

    “是家严认识。”章惇收起惊讶,回复了从容淡定,正容道:“家严昨日刚刚自关中访友而回,听他说起了韩冈。前日家严在官道上不幸碰上了狼群,车子被上百条狼围在中央,几乎性命不保。若不是韩冈和另一位唤作刘仲武,准备试射殿廷的军汉,一起杀退了群狼,家严怕是要葬身狼腹,这是救命之恩。”

    “竟有此事?!”王、吕、曾闻言均吃了一惊。

    章惇道:“我听到此事时也是不敢相信。可毕竟是家严亲身经历,不会有假。”

    曾布在政事堂奔走,自是知道韩冈这个人,他对章惇道:“看王韶的荐章,里面说韩冈在押送军资时,曾领着三十余民伕,击败数百埋伏于道左的蕃贼,斩首三十一级,缴获军械近百。还说他当时亲手格杀了两名蕃贼内应,勇武是不用说的。当初我也是有些难以置信,但韩冈既然能在群狼中救出尊翁,那就是板上钉钉了,不会有假了。”

    王安石道:“韩冈据称文武全才,王韶的信中将之比为张乖崖。”

    吕惠卿点点头,“王子纯【王韶】说的不错。韩冈亲笔撰写的一部伤病营管理条例,我正好看过。两万余字的条例,六大项,七十余条,条理分明,事理详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治才在他这个年纪无人能及……他可不仅仅是武勇。”

    “韩冈的德行也不差……”章惇感叹道,“他救完人后,上马就走,也不留下姓名。若不是家严紧赶慢赶,一直追到驿站,怕是连他身份都不会知道。后来送得谢礼他也是一分不要。家严回来后就一直在说,此子大有古人之风。”

    几人把有关韩冈的信息合在一起,一个文武双全,品德高致的青年俊杰的形象便出现在眼前。王安石一拍桌案,为自己的怠慢后悔,“如此英才如何让其枯坐偏厅,来人,快把韩冈请过来!”

    可片刻后,却是王旁走了进来,道韩玉昆已经走了。

    “怎么就让他走了?!”王安石有些生气。

    王旁讷讷的低声回答:“他说是大人明日还要早朝,不敢再打扰。等大人何时有闲,他会再来拜访。”

    章惇笑道:“想不到这韩玉昆还是有点脾气的!”

    若是没有方才的那段议论,几人说不定会因此而对韩冈心生反感,但现在一看,却真觉得韩冈的确是才高气壮,所以才能来去无碍。

    “无妨,三哥儿你明日亲去城南驿,把韩玉昆好生的请来。为父也有许多话要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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