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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46章 龙泉新硎试锋芒

    从崇政殿出来,王安石疑惑丛生。

    虽然赵顼在崇政殿议事后照例将他留下来单独奏对,并说了不少好话加以安抚,但王安石很明显的感觉着年轻的皇帝有些心神不宁,这在过去,并不多见。真不知吕公著昨日究竟说了些什么,让天子变成了这副模样。

    回到政事堂后,曾布就赶了过来。就在王安石留在崇政殿中的时候,他打听到了吕公著昨日奏章的内容,一等王安石回来,就大惊失色的赶过来通报。

    困扰天子的原因找到了,而王安石也惊到了。他当真没先到,他的老朋友为了反对变法,竟然连这等两败俱伤的策略都用上了。

    要知道,也就在两年前,吕公著曾经为了王安石,在新近即位的天子面前说过不少好话,为他的进京秉政助了一臂之力。但如今,几十年的交情,却成了天边消散中的浮云,只能追忆,无法重来。

    “吕晦叔这是何苦?”王安石叹着气。这根本是损人不利己的做法,吕公著既然这么做了这么说了,他本人肯定不能再留在京城,一个月之内必然要出外。至于变法派,也免不了要吃苦头,天子心中的犹豫就是对变法最大的伤害。

    但最可怕的问题,还是他在天子的心中埋下了一条毒蛇,不但会让赵顼怀疑起群臣的忠诚,甚至天子还会因此而疏离至亲骨肉。皇权之争,毫无亲情可言,而吕公著一番言辞的最后结果,就是让天子无法再去相信自己的亲人。

    “韩稚圭不知会怎么做?会不会上章自辩?”曾布问着。

    吕惠卿走了进来,他也是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他接口道:“韩琦怎么做都错,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当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也好给天子台阶下,否则闹起来后,韩琦左右都是罪名。即便吕公著本心不是针对他的也是一样。”

    王安石不关心韩琦会怎么做,他在担心赵顼。变更法度需要天子坚定不移的支持,但吕公著的奏章,却是要让天子怀疑起变法会不会动摇他的皇位。

    “不打消天子的心头之疑,做什么都没用。”曾布叹着气。

    “官家又没有明说出来,现在跟过去也没什么不同,继续将事做下去,用不着想太多,等有了成果,吕公著的谎言不攻自破。”

    “吉甫说得甚是。”王安石最后还是放弃了去考虑这个让他头疼的问题,至少赵顼现在还没有表现出要废弃新法的苗头来,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份奏折:“看过窦舜卿的奏章没有?”

    “是一顷四十七亩的事吧?”吕惠卿点了点头,王韶的一万顷到了窦舜卿嘴里就变成了一顷,这事朝堂上都传遍了,御史们闻风而起,今天就递上去了五六封弹章。但吕惠卿对窦舜卿的说法半点不信,他家是福建大族,田产为数不少,一顷四十七亩究竟才多大,他一清二楚。

    “这窦舜卿还真敢说!”

    “说谎不碍事,圆不了谎才会是问题。”曾布冷笑着,窦舜卿敢这么信口胡言,是因为他有底气,“窦舜卿父子两代皆在军中得意,父为横班,子任贵官。论人脉,可比王韶深厚百倍。他自从军以来,就靠着一点微末之功,便一步步的跳上了正任观察使的位置。这样的升官速度,不是世家子弟,谁能做得到?”

    曾布虽然也是世家出身,几个兄弟和内弟都陆续做了官,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辛辛苦苦考进士出头的。自他祖父辈起,南丰曾家七十年来出了近二十个进士。故而他分外看不起窦舜卿这等靠着父荫,而身居高位的无能之辈。

    可曾布也很清楚,窦家两代人几十年编织起来的关系网,足让窦舜卿的荒谬谎言变成天子心目中板上钉钉的事实:

    “不论派谁去重新丈量土地,窦舜卿怕是都能跟他们拉上关系。如果他们跟窦舜卿一个声音又该怎么办?所有人众口一词的话,天子还能不信?

    还有陕西转运司那边,转运副使陈绎至今不肯在鄜延环庆推行青苗贷,而且还以供给绥德的军资粮饷难以支撑的名义,大肆在关中各州设卡抽税。如今刚过正月,道上难行,他这么做的影响还不大。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路上商旅渐多,不知会有多少人会怪罪到横山开拓之事上去。”

    曾布忧心冲冲,就跟京师里一样,关西局势最近越发的严峻,反变法派仿佛联络好的一般,就赶在年节前后一齐发难,让人措手不及。

    现在想想,秦州那边的窦舜卿是韩琦的乡里,自然跟韩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没有韩琦,没有他父亲留下的余荫,凭窦舜卿的那点芝麻粒大的军功,根本做不到现在的官职上——他在京东防备海盗,招募了三百人,斩首也不过四十余,而昨天提到的韩冈,连同王韶在私信中提到的西贼内奸余党,他的斩首数都已超过五十了!韩冈才一个从九品,可窦舜卿又是什么地位?

    而陈绎是开封人,别的不说,惯看朝堂风色可是京师本地人特有的本事,外地人不历练个几十年却学不来。即便不论他与京师豪商、宗室之间,可能有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只看如今的朝堂动向,他也必然会主动投靠韩、文、司马一派。

    曾布能看到的,王安石自然不会看不到,但他倒能放得下,“王韶那边就先看一看再说,天子已经遣了王【和谐补丁】克臣、李若愚两人去秦州重新体量。等他们回来再做计较。”

    “李若愚?”吕惠卿眉头一皱,心道怎么选了这人,“下官记得他曾经在广西任过走马承受,而当时的广西提点刑狱兼摄帅事的……确是李师中。”

    “如果李若愚胆敢偏袒窦舜卿,一同欺君,那就再换一人去。朝堂上那么多人,总能找到与李师中、窦舜卿没关系的。”李若愚和王`克臣已经走了,不可能再追回来。王安石知道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在他们把消息传回来之前,先给赵顼做个预防,以便让赵顼同意再派一队更为公正的使臣去秦州。

    “绥德那边呢?陈绎怎么办?”曾布又问道。

    “陈绎其人好功名,无甚德行。他敢这么做,是看着朝廷风向现在是往韩、文那边吹,等到天子决意一下,他必然会倒过来。”

    “那怎么办?放着他不管?”曾布不以为然的反诘道。

    吕惠卿摇头:“还是将其调回京中,省得给绥德添乱。陈绎品行虽陋,但按狱还是有一手的。”

    ……………………

    又是一桩出乎韩冈意料之外的……意外。

    当韩冈与路明一起回到驿馆时,走出来迎接他们的第一个是堆着谦卑笑容的驿丞,第二个便是看起来一脸心浮气躁模样的王旁。

    “衙内怎么来了?”韩冈心中起疑,跳下马来。

    王旁上前道:“是家严让小弟来请韩兄!”

    “相公今日可有余暇?”

    王旁拱了拱手,算是道歉:“家严翘首以待。”

    韩冈哈哈笑了两声:“相公既然有招,又是衙内亲至,韩冈哪能不识抬举。”

    王旁的模样更显恭敬:“……如蒙韩兄不弃,还请直呼小弟表字便可。”

    韩冈微微一愣,这实在太不正常。但王旁既然这么说了,却不能不给他面子,韩冈郑重行礼道:“仲元兄。”

    王旁一还礼:“玉昆兄。”

    路明在后面看傻了眼,而驿丞也惊得张大了嘴,显然他们是因为看见参政家的衙内对一个选人低声下气的去结交,而震惊的难以名状。

    “时候已经不早,家严也该从政事堂回来了,玉昆兄还是与小弟早点走吧。”

    韩冈想了一下,抬了抬袖子,上面还有些方才在樊楼喝酒时留下的污渍,他笑道:“还请仲元兄少待,且容在下更衣。”

    说罢,便丢下王旁走进驿馆中,路明也慌里慌张的跟着走了进来,他紧追在韩冈身后问道:“韩官人,你真的只是跟王衙内下了两盘棋?”

    ‘下了两盘棋就有这等用?’韩冈冷笑,没有回答。

    ‘这怎么可能?!’

    王旁当是代表他的父亲来的。昨日明明是王安石找自家去的,但最后却让自己白坐了许久,今天让王旁亲自来,大概是有赔罪的意思在。

    这样的做法说是前倨后恭就有些酷毒了,一国参政能对从九品的选人尽到礼节,韩冈的自尊心还是被满足了不少——‘未能免俗啊。’韩冈自嘲的笑着。

    来了这么一手,韩冈对王安石顿时生起不少好感,如此地位,如此名气,王安石却没有摆出一副高傲的架子来,确实让人尊敬。

    当然,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句俗语,韩冈记得更为清楚,并没有因为受宠若惊而昏了头去。

    韩冈不知王安石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才这般殷勤。他一边换着衣服,一边心里也在来回盘算着。不管怎么说,见着王安石后就能知道缘由了。

    换好衣服,李小六正好也回来了,省了自己让路明转口,韩冈直接吩咐他去张戬家报个信,最近天天都去张戬府上,今天去不了,按理得打个招呼。

    将琐事一一交代完毕,韩冈终于从驿馆中出来,对着王旁歉然一笑:“累仲元兄久候了!”

    王安石府,韩冈已经来得多了。在门房中,就坐过不少次,而在昨夜,他又在偏厅中与王旁下了两盘棋,但韩冈还是第一次见到王安石,连同他的三位核心助手一起。

    王旁与韩冈一起回到府邸,问了门子一下,父亲是否已经回来。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直接领着韩冈往后院的书房走去。王安石事先就已经说过,只要韩冈到了,不要在偏厅中等,直接把他带到书房外厅去。

    韩冈站在厅门外,王旁进去通报,王安石,以及与他正在厅中说话的三人便一起看过来。

    与传言一样,高壮如牛的王安石的确长得很黑,比面如锅底的昆仑奴好一些,但也是在琼州海滩上晒了二十年太阳的模样。他身上穿的青布常服有些发皱,又褪色发白,看来这身衣服自做好后就没有浆过,只是洗得多了。都说王安石不拘小节,倒真的是一点没错。

    而同坐在厅中的另外三名中年人,当是吕惠卿、曾布和章惇。他们都穿着公服,显然是放衙后,直接从衙门里到王安石这里来的。

    章惇是韩冈第一认出来的,他与章俞眉眼间有七八分相似,神态间风流自蕴,不会认错。

    剩下的两人中,身着朱袍,相貌俊雅的一个,应该是吕惠卿。吕惠卿才学出色,相貌气度也同样过人,曾深得欧阳修等人赏识,不过等他参与了新法,就摇身一变,成了反变法派咬牙切齿的福建子了。而他最近被天子特授五品服,以正八品太子中允的身份,穿上了只有四五品才能穿的朱红色公服朝服。章惇和曾布,还都没有这个福气。

    剩下的一个自然是曾布,相貌普通,身材瘦削,除了眼神锐利点,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可一想到他有一个叫曾巩的兄长,本人又深得王安石信重,当然也不可能是普通角色。

    “可是韩玉昆?”王安石的视线投了过来,开门见山的问道。

    韩冈跨步进门,在王安石面前行礼道:“韩冈拜见大参。”

    王安石看着行礼后站起来的韩冈,浅笑点头,不掩心中的欣赏。韩冈的外形本自不差,匪夷所思的遭遇和两段人生的经历所磨砺出来的气质,更不是等闲士子可比。

    王安石看韩冈的气质,有着读书人的温文尔雅,宠辱不惊的恬淡,看体格,又是不输武将的雄壮。文武双全四个字,看来并不是王韶帮他吹嘘。

    吕惠卿和曾布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这位秦州来的年轻人的确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出色一点。

    章惇则走了过来。在韩冈方才进门的时候,王安石、曾布和吕惠卿都是坐着的,只有章惇站了起来。论地位,论年龄,王安石几人坐着是应该的,而章惇会站起来,却是因为韩冈对他父亲的救命之恩。

    “大恩不言谢,我观玉昆也非俗子,无谓的客套话就不说了。玉昆对家严的救命之恩,章惇铭记在心,日后必有回报。”章惇说话豪爽,有点像是市井好汉拍着胸脯说自己一言九鼎的感觉。

    “见义不为,无勇也。同为羁旅,岂有不守望相助的道理。”韩冈说得谦退,并不引以为功。

    章惇很爽利的哈哈笑了两声,返身坐回座位上。

    王安石将吕惠卿和曾布向韩冈介绍过,各自行了礼后,韩冈便在王安石的示意下,在下首的空位上坐好。而引韩冈进来的王旁则从厅后小门退了出去。

    坐在最外面的韩冈,却被上首的四个人一起盯着,有点像是在参加考试,气氛比昨日结束的铨试还要严肃一点。

    王安石首先发话:“吾日前观王韶荐章,言及玉昆出身寒家,世代务农。以玉昆之见,这青苗贷对百姓利害如何?施行起来又有何弊病?”

    韩冈没想到,王安石的第一个问题不是问得河湟开边之事,而是自己对新法的看法。

    也对,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河湟开边的重要性甚至还不如鄜延路的横山拓土,又怎么可能与青苗贷相比?

    不过韩冈对此也有准备,只是顺序变动而已。别看他每天到处晃着,但拜见王安石时,可能被会问到的问题,他都有预备。凡事有备无患,韩冈过往的经验多少次提醒过他这个道理。

    “青苗贷至今未在秦州推行,韩冈不敢妄言弊病利害。”看着王安石眉头微皱,韩冈笑了一笑,又道,“但韩冈知道一事,秦州民间借贷,年利往往在一倍左右,是倍称之利。因借贷了三五贯钱,使得子孙都背上巨债的例子,数不胜数。去岁韩冈重病卧床,家无余财可以延医问药。双亲怕累及子孙,就不敢借贷分文,只把家中田地尽数卖去。如果世间借贷的利钱真能降到四成,不论这钱是官府的,还是私人的,对百姓都是好事。”

    “就是这个道理!”章惇立刻接话,却是在作哏一般的帮着韩冈,“可恨韩琦之辈,却道青苗贷祸害百姓。”

    吕惠卿也道:“还有御史李常,他前日紧跟在韩琦之后,上书说地方上有官员推行青苗贷时,不贷本金而要百姓直接缴纳利息,但问他究竟是哪里的官吏这么做,他却说不出来。继而又说,天子一造宫室耗钱数百万,一宴之费耗钱数十万,为此才要推行青苗法来与民争利。”

    “这就是胡说八道了。”王安石说着,微带怒意,赵顼于他有知遇之恩,而他又的确把兼济天下的希望和期许放在了赵顼身上,分外看不过眼御史往他身上泼脏水,“官家虽是统御亿万生民的天子,但自登基后,只有为太后和太皇太后修过宫室,从来没有为自己享乐而耗费公帑。”

    “何止是李常,司马十二不也是与韩稚圭之辈一般声口?都说地方州县中有抑配青苗贷之事,还说以县官督责之威,蚕食下户。”吕惠卿狠狠说着,儒雅的脸上带着极深的愤怒。

    曾布亦是愤愤不平难以自抑:“青苗法中本有规条,愿借则借,不愿借的也不强迫。若真有犯禁,有一桩查处一桩,天下各路都派人出去督察了。司马君实却还拿此事攻击青苗法。”

    说起新法被攻击之事,在座的几人都有一肚子苦水,就像一个被接起引线的火药桶,蹭着点边就爆了,吕惠卿、曾布都是一般。

    听得几名变法派的核心人物,像普通人叹着东家刻薄,工钱不高一样的一通抱怨,韩冈能体会到,最近这段时间,反变法派给他们造成的压力有多大。他笑道:“《刑统》禁人为奸盗,可世间奸盗之事从来不绝。按着司马内翰的想法,这是《刑统》的问题,还是把《刑统》废掉了事。”

    厅中先是一静,然后一阵哄堂大笑便爆发出来。章惇性格豪爽,毫不介意的肆意大笑,曾布和吕惠卿比章惇稍稍收敛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点,就连王安石也是低头抿了口茶水,免得自己失态露出来。

    “都道自石参政【注1】故去之后,如今朝中好谑的只有刘贡父和苏子瞻,想不到玉昆刻薄起来也如此锋锐。”章惇放纵的笑过之后,很快就正经起来,对心情收放自如,也是身居高位的必要条件之一,“只是司马十二可是会说话,拿玉昆之言驳他都没用。前日吉甫不就是为此跟他争起来了吗。”

    “不知司马内翰是如何说的?”韩冈很好奇司马光的理由,《资治通鉴》可是帝王学的教材,能编纂出如此巨著,司马光的辩论能力绝对不差。

    吕惠卿冷笑着:“司马十二是这么说的,‘愚民知取债之利,不知还债之害,非独县官不强,富民亦不强。’”

    ——愚民只知借债的好处,不知还债的坏处,县官不强迫他们借贷,但过去富民也没强迫他们借啊。

    韩冈听着愣了一下,然后直摇头。看司马光这话说的,因为是愚民嘛,所以只看到眼前借贷的好处,却不顾后果。对于这些乡愚,就让他们跟富民去借钱好了,官府不该掺和。

    这个结论是怎么从论据推出来的?完全不成逻辑啊!

    韩冈低声叹息,司马光也许才智高绝,人或许也不坏,但屁股歪了那就没办法了。屁股决定立场,司马光的立场当然与变法派站不到一起去。

    他说道:“家师曾言,庶民虽愚,关乎自己利益之时,却会变得聪明起来。此是人之常情,司马内翰说的实在没道理。”

    “司马十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吕惠卿说得毫不客气。

    注1:即石中立。有名的性格诙谐。当员外郎时,与同僚去御苑参观狮子,同僚听说狮子一日要吃五斤羊肉,便抱怨说做官的连狮子都不如,石中立道:我等员外郎,安敢比园内狮。任参知政事时,有人劝他已居两府,莫要再诙谐戏人,他拿出敇书,道,敇命‘可本官参知政事,余如故’。是天子命我什么都不要变。

    司马光的才智天下谁人不知?在仁宗立嗣之事上,司马光只写了几份奏章、说了两次话,就让仁宗最终点头。而在司马光之前,包拯、韩琦、欧阳修他们不知苦口婆心的催了多少次,都是无功而返。以这等眼光和才智,他又怎会看不出青苗贷的好处来?

    青苗法是李参在陕西首创,施行有年,得到的评价也很高,所以王安石才会现在地方试行,现在又准备推行全国。而司马光却硬是说他在陕西看到的青苗法‘只见其害,不见其利。’

    司马光之心,吕惠卿心知。

    吕惠卿都定了调子,在王安石和他的助手们面前,韩冈也不介意拍拍司马光的脸:“若是借一还一,破产者几希。正是世间借贷多为倍称之利,下户方有破产之厄。如今青苗贷只要不强迫人借贷,百姓哪里还会有怨言?而富民要想贷钱生息,便不得不把利息降到与青苗贷同样的利率。百姓因此就有多了选择,不论公家、私家,让他们自选便是。此不是人情两便?

    常言道货比三家,此事不必教,即便是妇人也是一清二楚。过去只有富民的高利贷,贫民无可奈何,只能受其所欺。若是官府和富民都有借贷,百姓便多了个选择,他们自会去选一个对自己有利的。青苗贷推行过程中有问题是必然的,天下有什么诏令会完美无缺的施行,但青苗贷的带来的好处却更大,司马内翰反对青苗贷,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太偏驳!”

    章惇双手一拍,哈哈笑道:“货比三家这句说的好。韩、文诸公尽道青苗贷与民争利,他们的眼界,却连妇人都比不上。”

    曾布道:“殊不知他们是不是装出来的!?”

    章惇不屑的笑了一声:“文、吕、马之辈自然是装的,但有一些人,却是真糊涂。”

    “司马君实从不糊涂,除了兵事,他比谁都聪明。”王安石是司马光的老友,他对司马光的了解当然比在座的说有人都要深。

    “说起兵事,不是听说司马内翰要做枢密副使了吗?”韩冈突然问了一句。

    曾布道:“司马君实辞掉了。加上前天的一次,枢密副使一职,他已经辞让了三次。”

    章惇嘲笑着:“司马十二不敢做的。他过去在麟州闹得那些事,他自己最清楚。累得庞颖公左迁青州,没有颖公保他,他少不了要降上几级。”

    韩冈前几天就听说天子有意让司马光担任枢密副使,归入执政之列。但他同时也听说了,司马光在兵事上完全没有一点可供夸耀的功劳,反而有丢盔弃甲的败绩。

    章惇所说的庞颖公指的是仁宗朝名相庞籍——他在后世一样有名,韩冈了解到庞籍的事迹后,很奇怪为什么到了后世他就成了奸佞。庞籍既没有做贵妃的女儿,本人也不是太师,只有个太子太保的名头,死后追封司空和侍中,除了御下甚严,官声并不差——庞籍的儿子和司马光是连襟。嘉佑二年,庞籍为并州知州,主管河东北部边防军务。为了方便起见,庞藉便将司马光带去并州,做了通判。

    庞籍兼管河东防务,因为自己年纪大了,无力去巡视地方,便让司马代他巡边。当司马光走到麟州的时候,接受当地知州、通判的提议,向庞籍建议在边境靠西夏一侧修建两座军堡。但最后的结果就是筑堡军全家覆没,将领郭恩战死。

    战后论罪,庞籍把司马光建议筑堡的文书隐藏,自己担下了罪名。而后看到庞籍被削去节度使的职位,司马光心中不安,上书坦陈自己的错误,最终却并没收到处罚。因此事,司马光事庞籍如父,同时也接受教训,不愿再论兵事,反对任何扩张军队和战争的决策。赵顼让司马光为枢密副使,也算是讽刺了。

    “不过不论司马十二做着什么官,他总是有资格去议论变法的。而新法……尤其是青苗法,在施行中,总是免不了会有些问题,而成了司马十二之辈攻击的目标。”吕惠卿问着韩冈,神色严肃得像是一位考官:“不知玉昆有什么想法?”

    韩冈摇摇头,精神却是暗中一振,这个问题他同样早有准备。当即答道:“想法倒是没有,朝廷大事不是在下这等偏鄙小臣能议论的。不过……朝堂上的大事不论怎么定,究竟是用的什么策略,到最后,总得下发到地方,发到州里、县里甚至乡里,发到在下这样的从九品选人手中,让我们,还有更下面的胥吏去做事。”

    曾布思忖了一下,问道:“……玉昆是想说司马君实,当然还有韩、文诸人,会鼓动州县里的小官和胥吏,抵制新法?”

    “这也算是一个原因。”韩冈随口答过,通过抓住话题,来影响谈话的方向,是他的长项,可不会让曾布牵着鼻子走,“我等小臣和胥吏一向苦得很,俸禄微薄,要做的事却很多,做不好还要受上官训斥,甚至责罚。也就在前几天,在下还在驿馆中,见到了一个从鲁山县来到待铨选人。他在鲁山县【今河南鲁山】下面的三鸦镇做了两年管勾镇内烟火兼捉捕盗贼事,也就是监镇。

    两年来他日子过得很是清苦,在下看他的衣服,都是打着补丁的。还听他念了一首在三鸦镇时做的诗,‘两年憔悴在三鸦,无钱无米怎养家,一日两餐准是藕,看看口里绽莲花。’。”

    韩冈说完,而在座的几人都陷入了沉思。韩冈说这些自然有用意,王安石也好,吕惠卿、曾布、章惇也好,不会以为韩冈只是随口说个笑话。不过韩冈的用意也不难猜,以他们的才智也不过是转眼中事。

    吕惠卿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也是哈哈一阵笑:“玉昆倒是说得好,不知濂溪吃得口中绽莲花的时候,作不作得出他的那首《爱莲说》。”

    拿着周敦颐开了个玩笑,吕惠卿接着又道:“说起来,我过去在真州做推官时,曾经自苏州转迁来的监酒税的选人,他也是作诗感叹,‘苏州九百一千羊,俸薄如何敢买尝,每日鱼虾充两膳,肚皮今作小池塘’。”

    章惇也明白了,他也道:“说起哭穷诗,我也听说过一首,是三班院的闲官所作,‘三班奉职实堪悲,卑贱孤寒即可知。七百俸钱何日富,半斤羊肉几时肥?’”

    吕惠卿摇摇头,这首诗他也听过,很有些年代了。“那是哪年的老黄历了,还是真宗朝做的诗。如今的三班奉职的俸禄可不差。”

    “岂止不差,不是有说‘三班吃香,群牧……’”曾布突然住口,因为下一句话,可是要嘲讽到王安石头上。

    “‘群牧吃粪’是吧?”王安石笑着帮曾布将下一句补上,并不以为意。虽然他是做过群牧判官,但吃粪的事他却从来不掺和。

    三班院是相对于流内铨的武官铨选衙门,管的是低品武臣,如刘仲武就是归三班院管。正如流内铨内外不论何时,总是有着几百名没摊到差遣的闲散选人一样。三班院中,也总是有着两三百没差遣的大小使臣。三班院另外,就是圣寿之日,参加饭僧进香的典礼。等典礼完毕后,剩下的香钱都会散给这些穷苦守阙的闲官们,聚在一起吃喝一顿。

    而群牧监掌管着天下马场,虽然每年养不出几匹合格的战马——作为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曾布曾经看过群牧司的帐册,去年一年,全国各牧监出栏马匹总计一千六百四十匹,其中能做为战马的为二百六十四匹,剩余的则只能放在驿站里跑腿用。但靠着兜售马粪,群牧司却是从来不少赚钱。粪钱积攒下来的小金库,就是给群牧司的官员吃吃喝喝用的。

    所以世间便有了笑话——三班吃香,群牧吃粪。虽然一个清高,一个腌臜,但饮风餐露的寒蝉,怎比得上滚着粪球的羌螂舒坦?

    说了半天笑话,话题也是绕来绕去,完全扯不上正题,其实在座的每一个人却都是心底透亮,吕惠卿、曾布、章惇哪一个不是心有八窍,九曲回肠的人物;王安石性格虽拗,可更是才智高绝,哪能看不透韩冈弯弯绕绕的一番话下面,到底想说什么。只是他们不肯明着说出来罢了。

    ——韩冈是在要求给低层官员加俸禄!

    给公务员加工资,这是一包包着糖的毒药。本来朝廷就是因为三冗而是财计年年亏空,最多的时候甚至达到一千五百万贯,这其中,有官员的一份功劳——冗官!而且是很大一份功劳,单是发给文武两班,总计两万余人的官员队伍的俸禄,差不多占去了朝堂财计的两成还多!但朝堂根本不需那么多官!

    现在再提高低层官员的俸禄——如果按韩冈话中的意思,必要时,还要给吏员发俸禄——由此造成的巨额支出,青苗贷赚到的,均输法省下的,还有农田水利法新开辟的,这么些财政收入怕是都得填进那个新挖的窟窿里去【注1】。

    给低层官吏添支俸禄要花的钱实在很惊人,可并非没有好处。高薪养廉的效果,也许有,也许没有,除了王安石外,吕惠卿他们并不是很在意。但对朝堂政争,却是益处多多,显而易见。

    一旦听说王安石要给天下卑官胥吏加发俸禄,反变法派到时会怎么说?

    如果韩琦、司马光等人继续反对,好吧,全天下的低层官吏便一股脑儿的都会被他们得罪干净,变法派肯定会兴高采烈、加油添醋的为韩琦、司马光宣扬。

    不反对,那陆续增加的巨额支出,就越发的让天子不敢轻易动摇各项以填补亏空为目的新法的施行,王安石的地位由此可以稳固。

    当然,韩琦等人还有推波助澜这个选择。王安石说给每名监镇、县尉这样的选人月俸加上一贯,那韩琦可以喊‘加三贯’,文彦博说‘你看他们这么辛苦应该加五贯’,司马光说不定会喊个‘应该加十贯才对’。这等操蛋的做法的确可以让变法派偷不着鸡蚀把米,但那时,天子又会怎样看待搅乱朝纲的反变法派?

    对吕惠卿他们来说,这一招实在是妙不可言,因为只有变法,才有足够的财力支持添支俸禄这个政策。而反对变法,就没钱拿来收买人心,只能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话说回来,这事以王安石等人的才智不是想不到,等到财政状况好转,他们说不定就会想到并提出来。可现在王安石的口袋里空空如也,当然只会想着如何挣钱,省钱,而不是花钱,赵顼起用王安石,也是为了弥补财政亏空。

    韩冈心中有些小得意,这是英国人在香港做过的事,让后接手的政府有苦说不出,韩冈只是随手拿过来使用。明明白白的阳谋,就算司马光、文彦博他们能看破,也化解不了。

    当然,他既然给王安石支了这一招,就等于确定了自己的政治派别。但对韩冈来说,投靠哪一边根本不是问题!他本就没有选边的资格,举主王韶的依靠是王安石,河湟拓边所需要的朝堂支持也只有从变法派这里得来。

    即便他是张载的学生,同时又承张戬、程颢之教,但在反变法派里依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算是张戬,程颢二人,身为可上谏君王,下弹重臣的御史,在反变法派中的地位,也不过是马前卒而已,根本无法与王安石相提并论。

    人总是趋利的,韩冈只会选择符合自己利益的一边,即便不看好王安石和变法的结果,但韩冈个人而言,变法派却是如今最好及唯一的选择。

    曾布最后还是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因为这一招实在太妙了。近日他被吕公著、司马光还有陈升之的各种小手段弄得一肚子恼火,却无处发泄。现在韩冈给他们支了一招,只是坐在这里想一想,就觉得一口怨气终于出了大半。

    他笑着对韩冈道:“到底是韩玉昆,这一招确是有才。”

    韩冈不接口,笑而不语,有些话说明白就没意思了,含而不露才是正确的应对。

    吕惠卿却在盯着韩冈。他觉得韩冈提出的策略,就跟他的眉眼一般锐利……而且老辣。不像是个年轻人。但韩冈没有明说,一切只是他们自己的推演,也有可能韩冈根本没有想那么深,只是不好意思为……

    吕惠卿忽而失笑,这个想法的可能性反而更低,洋洋两万言的《伤病营管理暂行条例》可是摆在过他的案头上,心思缜密,面面俱到,这是他当时就给韩冈的评价。现在说他想不到这么深,那就是在说自己没有识人眼光了。

    后生可畏啊!吕惠卿感叹着。韩冈今年才十九,就已经如此出色,日后若能考个进士出来,前途不可限量。

    为低层官吏添支俸禄,事关重大,牵连到朝堂的方方面面,不是短时间就能决定。即便决定了,也不可能一步到位,而是会逐步增长。放在现在,就仅仅是个可以考虑的提议而已。

    但这个在预计中,必然能行之有效的提议,成功的影响了书房中的气氛,让在座的五人,心情都变得很轻松。

    王安石拿起茶盏,啜了一口,冷掉的茶水口感发涩,但他喝得很是舒畅。王安石一向想得多,吃饭都是心不在焉,只会吃面前的一盘菜。喝茶往往也是茶杯摆在面前,一天都不会记得要喝。也只是现在心情放松,才会记得要喝水。放下茶盏,他笑问着韩冈,“玉昆见识过人,难得一见。如今中书检正五房之中,也是缺着玉昆这样的人才。不知玉昆是否有心到京中来?”

    韩冈心中一惊,想不到表现太好也有问题。他摇摇头,如果自家有一个进士出身,或许可以有另外一个选择,但他是王韶为了河湟开边才推荐的官员,他的去处只有秦州,“相公的夸赞,韩冈愧不敢当。在下才疏学浅,又未有实务经验,中书里的事务不是在下能做得来的。何苦饮水思源,王机宜的恩德,韩冈始终铭记在心,不敢须臾或忘。”

    韩冈的回答,王安石心中早已有数,也只是问问而已。韩冈虽然年轻,却是豪侠的性子,王韶对他有恩,他自然不会因为一点好处而背叛。

    王安石沉吟了一下,又道:“天子对河湟之事一直放在心上,王子纯的《平戎策》也是天子先看到的。玉昆你自秦州来,对河湟如今局势自然了如指掌,可有意入朝向天子述说一二?”

    韩冈出了这么大力,立场坚定的站在自己这边,又谦逊如此,手上一时也没有什么可以奖励他的。王安石便想着让韩冈越次面圣,也好在天子心头留下名字,在崇政殿偏殿的屏风上留下名字。

    韩冈心惊肉跳,头摇得更厉害,坚辞道:“无有寸功,如何可以面见天子?下官又不过一个从九品选人,卑官朝觐天子,也不合礼制。此事万万不可!”

    开什么玩笑,让他出主意没问题,让他冲杀到前面去,这是让他做炮灰啊!回秦州挣军功才是真的。朝中有王安石支持,李师中、窦舜卿之辈不足为虑,辅佐好王韶,收复河湟边塞,这军功,当是太宗朝收复北汉以来第一功。王韶日后说不定能升到枢密使,而自己也有了青云直上的根基。

    “也罢,那就下次好了。”见韩冈辞意甚坚,王安石也便不再坚持,心中则更加看高了韩冈几分。

    此事一了,话题便不再局限于朝政,而是很随意的闲聊起来,众人谈笑风生。

    看着辞锋往往一针见血,却又不失诙谐的韩冈,吕惠卿突然发现,不经意间,韩冈已经是跟他们几乎平等的在交谈,在说笑,在评论如今朝局。这与一开始打算考验一下韩冈的初衷,完全不一样了。

    局面的改变,大概就是从韩冈说的那个笑话开始,而因方才他的计策,而成为定局。但除了自己,好像谁也没有发现这一点。

    吕惠卿心中暗暗赞叹,能在潜移默化中引导气氛,确立自己的地位,韩玉昆的心思的确不简单——如果并非刻意,而是自然而然做出来的,那就更不简单——吕惠卿看出来了,但他乐见其成,因为韩冈的才能得到他的认同。

    在参与变法事业之前,吕惠卿在士林中得到的评价是‘学有操术,才剧器博’,‘为当今士大夫之高选’,这些话是欧阳修、沈遘、韩绛、曾公亮所说。但到了变法开始之后,由于吕惠卿是变法派王安石之下的第一号干将,直接掌管制置三司条例司,变成了人们口中的奸佞。

    评价急转直下,但这么短的时间,吕惠卿却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未来也许不知,至少现在,他还是‘才剧器博’的吕吉甫。对于他来说,地位的高低不算什么,豪杰居陋巷,蠹虫据高位,这样的情况太多了。才智、才学,才是他所看重的,这也是真正的士大夫们共同的认识。

    书房外厅中的谈笑从紧闭的门缝中传了出来,王旁站在书房外厅的侧门前,心情阴郁,已经忘了自己来此的原因。

    昨天尚与自己难较高下的对手,现在已经成了父亲书房中的座上宾,而且和吕惠卿、曾布、章惇这些被父亲赞不绝口的俊杰才士,毫无畏色的谈笑着。

    因为身边有着父亲和长兄这样人物,王旁心中一直有着隐隐的自卑,而且父兄来往的友人,无一不是才气纵横,也让王旁自惭形秽。而愿意跟他结交的,却都是因为他父亲的权势而来。

    可韩冈不同,他虽然是父亲请来,但昨日却被晾在了偏厅。与他势均力敌的下了两盘棋后,王旁便觉得多了一个能平等相处的朋友。可谁知,韩冈竟然毫不逊色于他过去见过的那些父亲和兄长的朋友,以卑官之身,却能在父亲面前言笑自如……

    “二哥!”

    王旁闻声猛然一惊,从失落中被惊醒,回头看去却见是自家的妹妹王旖【注1】。

    十七岁的王旖,继承了母亲那一边的容貌,修长高挑的身材,又有着江南水乡女子的柔美。只是她的举动却一点不像大家闺秀,让开王旁,凑到门缝前眯着眼就想向里面看去。

    王旁连忙拦住她,“二姐儿,别闹!”

    “里面的是爹爹这两天常提起的韩玉昆?”王旖眼中闪着好奇的目光,“他真的亲手杀了那么多人?!”

    “看不出来……”王旁突然醒觉,“二姐儿你到这里作甚?!”

    “还说!”王旖气哼哼的说着,“二哥你不是来叫爹爹他们吃饭的吗?娘娘看你去了就没消息,才让我来找的。”她又望望堵在门前不动的王旁,不高兴冲他哼了一声:“话带到了,我先回后院了,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完呢。二哥你也让爹爹他们快点去吃饭,别耽搁了。”

    王旖说罢,就踏着轻快的步子往后院去了。王旁看着性子太过活泼的妹妹,不禁叹了口气。回过头来,伸手敲响了厅门。

    一番话说得投机,韩冈被王安石留下吃饭,吕惠卿、曾布和章惇也照惯例留了下来,加上王旁,总共六人。

    王安石向以清廉著称,参知政事家的饭菜也没有什么特别,甚至不比张家、程家好到哪里。不过韩冈还是见识到了传说中王安石吃饭时的心不在焉,他的确只盯着面前的一盘菜在吃。而且王安石不拘小节,有些菜从筷子上落下,掉在衣服上,他也是拈起来就放进嘴里,在座的几人都见怪不怪,倒是韩冈吃惊不小。

    一顿饭吃完,韩冈又重新坐到了王安石的书房外厅中。厅内已经点起了七八支蜡烛,大概是御赐之物,每一支蜡烛都有儿臂粗细,燃起来后,空气中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比起饭前,厅中现在多了一个王旁,暂时不是说正事,王安石也不介意让自己的儿子一起过来聊聊天。说起来他的这位二儿子性格上有些阴沉,王安石还是希望王旁能多参加一些士人间的聚会,增长阅历,结交朋友的同时也可以改改性子。

    坐下来,闲聊了几句。王安石问着:“王子纯的确有眼光,运气也不错,能在伏羌城遇到玉昆。只是王子纯他信来的不少,说得却不清不楚,不知是玉昆为何会摊上衙前役?又是为何会被人陷害?”

    “……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听见王安石问起自己的经历,早有准备的韩冈便沉声说着,“韩冈的经历,天下千百州县,每天都会发生。能如在下这样遇上贵人的却没几人……”

    在王安石书房的外厅中,韩冈将自己从病愈后的遭遇和经历,一桩桩、一件件的娓娓道来。没有什么遗漏,但也无须夸张,平铺直叙的词句,已足以让在座诸人叹为观止。

    其实,韩冈的这几个月来的遭遇,已经完全可以算是一个传奇。是个极精彩的故事,又是摆在眼前的事实。除了王旁,四名听众都是见多识广,但生长在和平安宁的皇宋腹地的士子们,即便是王安石、吕惠卿这样少年时便走遍四方寻师访友的读书人,也绝没有这般波澜起伏、危机处处,却又每每绝处逢生的人生经历。

    王安石也不免为之惊叹。韩冈他被陷害,他被压迫,他被谋算,但最后,却是他站在数千人的尸体上放声大笑。如果只看韩冈背后的三份荐书,以及王韶所写的几封私信,任谁也不会知道他这一路走来有多少艰难险阻,又是怎样被他一步步的跨越过去!

    难怪能得王韶如此看重!也难怪他能一下得到三份荐书!

    韩冈不出意料的在王安石他们的眼中看到欣赏和赞叹。

    塑造个人形象讲究技巧,韩冈在张戬、程颢面前温良恭俭,做出一副勤学好问的好学生模样,虽然他的确好学,但他所表现出来的性格,却与他的本心背道而驰。之所以这样做,因为韩冈明白,要接近程颢、张戬这些道学家,不把自己打扮成同类是不成的。

    所以他把一身的锋芒收起,将果决的手段敛藏,最后出现在在张程二人面前,是一个好学、勤谨、肯上进、同时还有些才华,最重要的是为人正直守礼的韩玉昆。

    但在王安石面前,那就不一样了。韩冈需要给王安石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张戬程颢面前的那种好孩子的形象是不成的。

    他不介意说出在德惠坊军械库中杀人反栽的盘算,也不介意说明他在裴峡谷杀了两名陈举内应的决断,因为王韶每每拿来比拟韩冈的张乖崖,他杀人放火,灭了道左黑店一家老小的轶事,也是到处流传。

    “若非是玉昆,换作是他人,即便是我处在玉昆的位置上,怕是会凶多吉少。”曾布叹着说道:“倒是子厚,应该能杀出一条路来。”

    章惇摇摇头:“难说,我可没有玉昆的好身手。”

    吕惠卿觉得两人都没说到点子上:“武艺倒是其次,智计亦是末节,关键是玉昆能下决断。在伏羌城,对向宝家奴的那一箭,射得的确好。”

    “其实这些算不得什么,因为在下清楚,阴谋诡计从来是见不得光的,只要自己行得正站得直,理直气壮,便是鬼神难侵。”

    韩冈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但立刻,眼神坚定起来,把准备已久的一番话,缓缓说了出口:“话说回来,也是同样的道理,青苗贷一事其实有个更简单的解决方法。不需添支俸禄,只要把事情摊开来说就可以了。韩相公、文相公,他们不是说青苗贷伤民吗?那就把他们家里放贷收息、残害百姓的事都曝出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天下人看清他们的用心,好做个评判!”

    韩冈轻轻笑着,微微眯起的双眼寒芒四射。入京后压抑许久的如剑如刀的锋锐性子,此时终于扬眉出鞘。

    王安石前日称病不朝,请郡出外,那是无可奈何下的防守,像个女人一样对着三心二意的情郎说着有我没她。但韩冈的建议却是彻头彻尾、犀利果断的进攻。

    依照朝堂惯例,玩着一些阴谋诡计,韩冈没这个本事,即便是前面加薪的计策,也不过是拾人牙慧。但他可以挥起大锤,照脑门直接来上一下。

    简单,直接,而且有效。

    龙泉三尺新磨,正要一试剑锋。

    厅中一时静了下来,谁会想到韩冈突然间出了这个主意。王安石盯着韩冈的那对犀利锋锐的眉眼,突然发觉他对这名关西来的年轻人,了解得实在太肤浅了。想不到韩冈在谋算深沉的外衣下,藏着的竟然是锋锐如剑的性子。

    章惇不掩激赏之色,曾布打了个哈哈,“这田籍户产可是不好查的。”

    “何必要查田籍户产?!窦舜卿说一顷四十七亩时,可曾查过田籍户产?可有半分真凭实据?当然,窦舜卿是信口胡言,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我们说得都是实话,文家、韩家,他们两家难道没有放贷收利之事?!只是数目多少的问题,差个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激得他们上章自辩,那就足够了。”

    韩冈一直以来其实都对变法派的畏首畏尾有些不以为然,既然已经得罪那么多人,何不干脆得罪到底?!看看商鞅是怎么做的,只是城门立木吗,他可没少杀人,顺便把太子的师傅都治了罪。如今还把对手留在朝中,这不是给自己添乱?富弼、韩琦是走了没错,但他们离开朝堂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在政事堂太久。新帝登基,他们这些元老重臣本就是要先出外的。

    在韩冈看来,王安石实在太克制自己了【注1】。

    如今都是看着反变法派向王安石身上一盆盆的泼着脏水,而王安石他们只是招架,为自己辩解,却少有对进行人身攻击的。当年庆历新政时,吕夷简是怎么对付范仲淹一党的?从欧阳修闺幕不修,到苏舜钦卖故纸公钱,再到攻击范仲淹结党,几桩事一起发动,便把范党一网打尽!

    “再说韩稚圭的弹章。他说青苗贷不该贷给城里的坊廓户。凡事须正名,以青苗贷这个名字,贷给坊廓户是不对。可改个名字不就行了吗?把青苗贷改成利民低息贷款,韩琦之辈还能说什么?名正方能言顺,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为了救民水火的,而且没了青苗的局限,贷给城里的坊廓户也没了问题。同时明白指出天下的利息太高,朝廷是不得已而为之。”

    “接下来韩、文、吕诸公还会有什么手段,在下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只要把他们私底下的一些心思暴露出来,他们不可能再去迷惑天子和世人!”

    韩冈说得毫无顾忌,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地位与他所攻击的韩琦、吕公著等人有多大的差距。

    按道理说,韩冈一个微不足道的从九品选人,在朝中,不过是升载斗量之辈。煌煌神京,天下中心,这里并不是适合他的舞台,完全不够资格上去参与演出。上面的主角,是王安石、是司马光、是文彦博、是吕公著,也有身居千里之外,也能动摇京城舞台的,有富弼,有韩琦。即便是配角,也是吕惠卿、曾布、章惇、张戬、程颢之辈。如果一个最底层的官员自不量力的跳上去,被踢下来,跌个粉身碎骨,是最有可能的结局。

    但是……韩冈就是不愿意在旁边看着热闹。他以一介布衣撬动秦州官场变局,如今已经能在王安石面前说上话,如何不能让朝堂为之动摇。那座光鲜亮丽的舞台,他暂时还不能站上去,但在幕后推波助澜,也不失一桩快事。所以他方才出谋划策,所以他现在兴风作浪。而且既然已经决定站在变法派这一边,韩冈自然不会再想看到王安石犹豫不决,最后走向记忆中的变法失败的命运!

    可是王安石他们如今做得最多的就是辩解,因为王安石不愿意用上与自己的反对者同样的手段——他深知如此去做的后患。

    一旦他们这么做了,牛李党争可是最好的前车之鉴。一旦变法派不再局限于就事论事,开始攻击反变法派的人品、策略、用心,那样……就是党争的开始。不再是因政策才划分出来的派别的争斗,而是党同伐异,不论对错,只论党籍。王安石暂时还不敢这么做。

    但在韩冈看来,韩、文、司马等人可没这样的觉悟。他们不断攻击变法派的人品,攻击变法派的政策,攻击变法派的用心,好吧……只要跟新法挂上钩,没有一件事他们不攻击的。

    党同伐异,不论是非,这不是党争是什么?

    既然反变法派已经跟疯狗一样疯狂乱咬,宁可自己一身膻,也要把新法拉下马,那就该反咬回去。谁的身上都不干净,韩琦、文彦博都不是清白纯洁得跟刚出身的婴儿那样屁股干干净净的人物,韩琦在相州没少夺人田产,文彦博在仁宗朝勾结内宫的事也还没洗干净呢,在老家也是一样一身是冤债。

    党争并非好事——这是对天子来说的。因为一旦党争开始,就必须分出个胜负,就像唐时的牛李党争,又或是庆历年间的吕范之争,非得将对手一网打尽不可。即便是天子,也无法置身事外,更不能像过去的一年里那样和着稀泥,玩什么祖传的‘异论相搅’,必须旗帜鲜明的选择一边。最后的结果,就是得到天子支持的一党,把所有的敌对党人,赶出京城,赶出朝堂——自然,在现阶段,只会是新党。

    这些道理,王安石他们岂会不明白,在座的几位都是对历史比韩冈精通百倍的俊杰才士,何事不能看得通通透透。只是他们在朝中站得太久,牵连太多,投鼠忌器,不敢下手而已。

    王安石他们即便是家中窜进一只老鼠,也会因为顾忌着周围全是易碎的瓷器,而任其啃着米缸里的存粮,但韩冈却不介意拿起官窑的雨过天青去砸蟑螂。

    因为他是初来乍到,因为他关系全在秦州,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京城掀起多大的风浪——除了在座的五个人外,没人会相信是一个从九品拉开了党争大戏的戏幕,即便是日后传扬开来,韩冈只需一声冷笑,就能为自己洗个白白净净。

    ‘我只怕事情闹不大!’韩冈没说出口,但王安石他们都听明白了。

    王安石轻轻摇头,曾布低头沉思,章惇面露微笑,王旁目瞪口呆,而吕惠卿则在心中暗骂着王韶不会带眼看人,

    ‘他哪里是张乖崖?……

    ……分明是贾文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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