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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45章 樊楼春色难留意

    寒夜之中,开封内城远比不上外城的热闹。踏步在宽阔的御街之上,只听得马蹄笃笃的敲着地面。御街宽达两百步,在无光的夜里,完全看不清街对面的情形。只有挂在马前的一盏灯笼,驱散了前路的黑暗。而前方朱雀门的灯火,也指明了去路。

    韩冈告辞离开王安石府,骑的马还是借自王家。王旁送韩冈出门,知道和安坊不同于闹市区,难以雇到马匹,便遣了自家里充作马夫的一名小校送韩冈回去。

    此时王公官府,通常都有厢军走卒充作仆役,王安石家也不能免俗,不过就只留了几个老兵守外院,再加一个照料坐骑的马夫。而平常护卫着王安石上朝的七八十人的随从队伍,却都是住在外面,天天早上赶来,算不得王家仆役。

    在王家坐了半晌,就喝了两杯清茶,韩冈肚子都有些饿了。回头看看在王家做马夫的小校,正拉着一张脸。深夜中睡得正香,却被人唤起去送客,换作是自己,免不了要大骂一通,即便不能骂出声,腹诽是肯定的。韩冈心知小校必然在肚子里暗骂自己,只是这个仇结得有些冤枉。

    韩冈两人从内城南面的朱雀门侧门出来,守门的士兵并不仔细检查,看到小校亮出的牌子便放了行。韩冈看了直摇头,他方才进来时都已经入夜,甚至连检查都没遇上。

    开封的内城真可以说是有名无实,单是韩冈这几天从朱雀门进出,就发现有好几段城墙的墙头都崩落了,放在那里没去修,更别提还有更多的城墙韩冈还没有看到。这与设施完备、墙体坚固的外城和皇城完全不能比。不过内城城墙本来就是无用,不过是旧年还未升为京城时的汴州城墙,以如今朝廷的财政状况,即便挤出钱来,也只会拿去修外城城墙。

    出了朱雀门,过了门前宽阔的龙津石桥,当面横着的就是朱雀门街。虽比不上御街的两百步,但朱雀门街也有五十步宽。是外城的几条主街之一,亦是店铺林立,排满了街道两侧。不过朱雀门街不比小甜水巷,做得是白天生意,到了夜间街两侧的店铺基本上都关了,街中黑黢黢一片。

    唯有几个在街边支起的摊子,就近着御街和朱雀门街的交叉口,生着热腾腾炉火,挂着几盏防风灯笼,有着些许微光。他们有点像是后世夜市上的小吃摊,晚上摆出来,到了凌晨再收回去。

    即便是临近子夜,街市中依然有人行走,韩冈还看到一队巡城十几人围着一家摊子的火炉旁,喝着热汤。有这些人来来去去,小吃摊也不用担心没有生意可做。

    还有不少醉汉在路上歪歪倒倒,有的干脆就躺在路边,不过通常他们都被更夫和巡城一脚踢起来,让他们赶快回家,省得被冻死。

    一群醉汉就横在路前,唱着不着调的歌,东歪西倒的迎面过来。韩冈提着缰绳,操纵着坐骑躲避着他们。参知政事家用的马匹被训练得不差,虽然韩冈骑的这匹是身材不高的驽马,却很聪明的从人群中间穿过,连衣角都没蹭到。

    “那不是韩官人吗?!”这时一声大喊,惊到街上不多的行人。

    声音一传入耳中,韩冈就撇了撇嘴,这是刘仲武的声音,就是有些大舌头,多半是酒喝多了。他在马上回头,就见着大街对面,李小六扶着脚步蹒跚的刘仲武,醉醺醺的和路明一起走过来。

    看到是他们,韩冈便跳下马,拱了拱手,道谢说:“夜中出行,劳烦小哥不少。下面我跟他们一起回驿馆,小哥还请自便。”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串钱递了过去,“天寒地冻,小哥拿去买点热酒暖暖身子。”

    小校板着的脸缓了下来,推让了几下,便笑眯眯的把钱收了。向着韩冈道谢作揖,然后才上马往来路上去。他们一人两马回头时,又穿过了那群醉汉,现在韩冈看清了,小校双手完全笼在袖中,根本不碰马缰,只凭两匹马自己就从醉汉中顺利的穿了过去,

    韩冈看着小校的背影,若有所思。方才他骑的马能规避行人,看来不是因为自己提着缰绳,而是被训练出来的。刘仲武的赤骝韩冈见识过,那匹河西良驹都没这般灵巧,不知是不是这位马夫的功劳。

    应该是吧?韩冈想着,能被派到参知政事家里照料坐骑,水平不会差的。只是这样的人才却不在前线立功,也不在牧监做事,反而成了高官家门下的走卒,难怪大宋的十几个牧监,每年砸进去百万贯,也不见有几匹好马出来!

    对面的三人这时已经走了过来。尤其是刘仲武,也不知喝了多少酒,走的踉踉跄跄,瘦小的李小六要撑着人高马大的他,几乎都给压垮了。刚刚得到官身的刘仲武还带着酒意大声喊着:“韩官人,怎么你在这里?”

    他们走到近前,一股子和酒味混在一起的香粉味道顿时扑面而来。刺鼻的气味让韩冈往后退了小半步,皱着眉头看着醉醺醺的两人。不是倚红偎翠,身上哪会弄得这么些怪味道。看起来他们在状元楼也是风流快活了一阵。

    不过状元楼是官办,里面来自于教坊司的官妓按着律条是不陪夜的,也就是卖艺不卖身。虽然例外的情况不少,但刘仲武和路明可不够资格,好歹也要有些才学和文名,才能让那些心气颇高的歌妓放下身段。想来两人应该是只是闻到了腥味,没吃到鱼才是。韩冈为两人遗憾,若是章俞在小甜水巷请客,不至于这么早就回来。

    路明的酒意比刘仲武少上一点,还保持着一定的清醒,他小心翼翼地问着:“听说官人去了王相公府上?”

    韩冈点点头,遗憾道:“要不是王参政使人招我去私邸,就能与子文兄和路兄一起去状元楼喝酒了。”

    确认了韩冈的确是被王安石请去,路明顿时肃然起敬,又问道:“章老员外还说他的儿子也去了王相公的府上,不知官人见到了没有?”

    “这却没见到,只去跟王家的二衙内下了两盘棋。”

    韩冈说得平淡,路明却更是一脸惊羡,“寻常人去宰执家,也就能跟门子说两句。官人能得王衙内一起下棋,在王参政那里必然受看重,日后飞黄腾达自是不必说的。”

    韩冈闻言冷笑。与王旁下棋,跟他老子又有什么关系?!自家当初跟王厚一夜深谈下来,都是称兄道弟的交情了,但王韶会拿出经略司勾当公事这个位子,还不是看在自己的才智和能力上,跟他的儿子全然无关。王安石一国宰执,又是留名青史的人物,说他会因为跟王旁下棋下得好而另眼相看,韩冈只会大笑,可不会相信。

    王安石让他空跑了一趟,韩冈心中本不无微词。只是反过来想,这还是自己地位不够的缘故,若是如章惇一般成了变法派的核心人物,王安石怎么也不可能让自己白跑。如此一想,韩冈心中释然,放宽了心思。他向来看得开,一向认为抱怨别人很容易,但没意义,不如求诸于己。等有实力了,可以去报复,而不是像女人一般抱怨。

    不想提自己在王安石府受到的冷淡,韩冈转过身子,当先往城南驿方向走去。韩冈走得不快,悠然自得的像是在花园中散步。深夜月下,漫步在千年之前的都城御街边,眼前一条拱桥如虹,飞跨在五丈河头,看着周围一重重飞檐坡顶的楼阁屋舍,有着一种超越现实的魔幻感觉。但刘仲武和路明却一点也不魔幻,他们带着酒臭气跟了上来,拖沓的脚步声踩碎了韩冈一时的恍惚。

    韩冈轻叹一声,侧过身子问着路明和刘仲武:“不知两位在状元楼有什么遭遇?”

    “不外乎美酒佳人。”路明故作平淡的说着,学着韩冈方才的语气。

    “都好,人也好,酒也好,菜都是好的。到了京城,才知道秦州的几家酒楼,都是狗屎!那时还仰着脖子看,掰着手指看什么时候才能领了俸禄去逛上一逛,现在请俺去都不去!”刘仲武则是醉得厉害,口无遮拦,“就是章老员外带着的伴当太娘气了,不像个汉子,说个话都翘着小指头。”

    “是刘官人你不懂,有人就好这一口。”路明不愧是八卦党,眼光甚毒,笑得淫【和谐】荡:“章老员外这叫水旱同行,男女通吃!”

    “走水路有奶吃,走旱道能吃什么?吃屎吗?”刘仲武哈哈大笑着,自以为说了个有趣的笑话。试射殿廷上的得意和状元楼的美酒佳人,把他的沉稳囫囵个儿的冲进了下水道,说话也没个顾忌。

    想到下水道,韩冈左右一看,眼前的五丈河对岸正巧有条下水道通过来。黑沉沉的外口像个藏兵洞一般,至少有一丈多高,两丈宽,看起来甚至可以行船。

    刘仲武也看到了五丈河,他晃晃悠悠的走到河边,推开李小六,松开裤带,自顾自的解起手来。一阵哗哗的水声后,他整理着衣服,走回来,反手指着下水道的洞口:“喂,路学究,那就是鬼樊楼吧?”

    “没错,就是鬼樊楼。”路明伸着脖子看了一下,点头说着,“也叫无忧洞。多少贼子犯了事后在里面躲过。京师里这些沟渠四通八达,加起来有数百里长,钻进去便没人能找到,多少好人家的小娘子被拖进洞里祸害了!当年的包侍制知开封府的时候,对藏在里面的贼子也没辙。”

    “还有这事啊?真的假的?”韩冈倒是给上了一课,来京师前,他从没想到,东京城的下水道设施能有这般完备,甚至可以称为罪犯的基地。

    “当然千真万确!”路明以为韩冈不信,分辩道:“不说别的,哪个月京师里没有几户人家的女儿被劫走?有几次,那些贼子失了风,被人撞上,便一溜烟的窜进了沟里。还有传言说,他们就是用这些无忧洞来安置劫来的小娘子,等找到买家就卖出去,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些被劫的女子难道不会跑?即便在沟渠里跑不出来,等到被卖出去,那时总能跑吧?跑去告官,怎么回不了家?”

    “高宅深院里一关,谁能逃得出来!”路明笑了一声,“尚记得仁宗朝有个生性好杀人的宗室,家里的仆婢犯点小错就给他杀了,埋进家宅的地下。多少人家的女儿送进去,就没再出来过,除了死了的,剩下就被关着。她们被一丈多高的围墙围着,消息传不出来。若不是一场暴雨冲塌了围墙,谁知道里面死了近百人?!”

    “那最后怎么样了!?”韩冈半信半疑,追问着最后的结果。

    路明瞥了韩冈一眼,拖长了声音:“仁宗嘛……”

    “居然没杀他?!”韩冈难以置信。

    “这算什么?!仁宗朝的宰相陈执中不也是亲手鞭死了一个小丫鬟,紧接着又逼死了两个,到最后,也不过是外放而已……”路明冷哼一声,“要不是当时朝堂上闹得正欢,这件事还扯不出来,陈相公说不得照样做他的相公。死几个下人,朝堂诸公真在乎过?!”

    说话间,四人走上了桥头。京城内外,桥梁无数,形制也是五花八门,但其中数量最多的,还是韩冈他们脚下的这种被通称为虹桥的木质拱桥。虹桥既然以虹为名,桥面便是彩虹般的半圆形,这样符合力学原理的外形。使得桥身坚固异常,四五年前,英宗治平年间的一场大洪水,席卷了京师,冲进了宫城和上四军军营,却没有冲垮哪怕一座虹桥。

    虹桥的桥面无一例外都很宽阔,基本上都是四丈上下,韩冈他们走上去时,就只占了一条边。不过在白天时,韩冈却是没发觉这一点。那时桥上两侧都给摊贩们占据,近四丈宽的桥面就只在中间留了一条道,供来往的车马行人穿行。

    “喂!韩官人,路学究,”刘仲武拍着栏杆,指着桥下的下水道,大笑着:“你们看看,那无忧洞里一点水都没有,也是旱道啊。”

    “走旱道好啊,水不湿脚。”

    刘仲武在桥上说着胡话,路明也忘了刚才的愤世嫉俗,与他一搭一唱,全然没了形象。看着他们的样子,韩冈打定主意,以后尽量少喝酒。他摇着头,就听着他们东拉西扯的,一路走回到了驿馆中。自明天起,他既不用去流内铨报到,也不用去王安石府守门,可以安安心心的逛一逛东京城。这么想着,韩冈躺到了床上,便呼呼大睡。

    但韩冈并没想到,他逛东京城的愿望并没能实现。次日日上三竿,他一觉醒来。刚刚起床洗漱完毕,正准备吃饭,就有人上门来拜访。驿卒在门外通报了,他出厅一看,却见是一个胖乎乎的老头,后面跟着个油头粉面的随从。

    “章老员外?”韩冈吃了一惊。昨天他不是请刘仲武和路明喝了一晚上的酒吗?现在大清早就又赶过来,这未免也太殷勤了吧!

    再往章俞的身后看去,他的伴当的确像刘仲武所说,是个半男不女的人物,不用说,跟章俞肯定有些暧昧关系。兔子、相公、零号这些都是后世的称呼,韩冈不知道这个时代对断袖分桃的爱好有什么别称,当然,他也不想知道。

    章俞对着韩冈拱手行礼:“恩公贵人事忙,小老儿总是错过,今天便特意来得早一点。”

    “老员外这话就让韩冈无地自容了。小子即不贵,也不忙。昨日诠试已过,现在只等官诰,却是清闲得紧。”韩冈把章俞往驿馆外厅的楼上请,那里比较清静,回头又对李小六道:“快去把刘官人和路学究请来。”

    “昨日小儿回家,也问起恩公……”

    韩冈忙打断章俞的话,“恩公二字还请老员外不要再提,韩冈举手之劳,微末之功,实不必如此。老员外唤韩冈本名也就是了。”

    章俞连连摇头,唤人本名在此时可是训斥或辱骂时才用的,韩冈的一点自谦之言,他却不能听从:“这样吧,小老儿托大,便唤你一声玉昆。不过玉昆于小老儿有救命之恩,这‘老员外’三个字,小老儿也是担当不起。小老儿行四,玉昆你直称章四便可。”

    韩冈哪能这般不知礼,反正如今的习惯都是在姓和排行之后加个‘丈’字,比如范仲淹、司马光排行都是十二,便人称范十二丈,司马十二丈,也有省去排行的,像王安石就直称王丈,“小子还是称老员外为章四丈吧。”

    一通关于名讳称呼的谦让仿佛是废话,韩冈心中也是不耐,但古时称呼礼节是人际来往中甚为要紧的一桩事。名正言顺四个字,可不仅仅指的是做事。

    章俞与韩冈走到二楼,在窗边相让着坐下。

    章俞当先笑道:“听说玉昆昨日已过铨选,只等官诰发下。由布衣得荐入官,一年也没几人,比进士还金贵些,该好生庆祝一番。昨日贺过刘官人,今天就为玉昆贺。”

    韩冈推辞着:“在下昨日去王大参府上,大参和编修【章惇】他们有要事相商,在下不敢打扰,等了一阵便回来了,今天说不得还要再去一趟。”

    “那也没关系!就改在中午去樊楼好了。虽然比不上夜中热闹,但点花魁时,也不用你争我夺了。”

    “去樊楼?!”刘仲武和路明被李小六找上楼来,正好给他听到章俞的话。昨天他喝得太多太猛,今天起床后头疼得厉害。但一听到樊楼二字,刘仲武便立刻感觉不到疼痛了,“昨日韩官人也说今天要去樊楼庆贺一番,正好章老员外来了,那就一同去好了!”

    “那真是太巧了。”章俞大笑着站起身,拉起韩冈的手:“事不宜迟,那就一起去。”

    被章俞拉着手,虽然是此时的习俗,更亲近的把臂同游也是常见,可韩冈心中还是一阵恶寒。只是看着章俞身后那位伴当,韩冈暗自庆幸他跟自己的形象差得很远,应该不用担心章俞会有什么别的心思。

    樊楼春色,天下闻名。即便是韩冈、刘仲武这样来此西北边区的土包子,都是觉得如雷贯耳。樊楼本名为矾楼,又叫白矾楼,已有近百年历史,本是矾业行会的会所。就像同为七十二家正店、位于牛行街的看牛楼酒店,本也是牛贩行会的会所,后来才改为酒楼。矾楼之名在百年间以讹传讹,变成了樊楼。如今听着章俞说,樊楼的新近换主,却有着将其改名的意思。

    章俞拉着韩冈一众从城南驿出来,不移时便到了内城东华门外的樊楼前。京师第一楼,或许也是天下第一楼的门面,当然要比秦州的强出百倍。迎客彩棚——京师里称作彩楼欢门的门楼,门楼高宽皆三丈,比城门也差不离了。被七色彩绢结成的绢花所缠绕,花头画竿,醉仙锦旆。

    欢门内,是一个横阔三十步的天井,天井周围,便名震天下的樊楼。樊楼建筑由五座两层楼阁组成【注1】,每座楼阁之间,还有拱桥相连,桥面弯弯如虹,就跟汴河上的座座虹桥一般形制。而每座楼阁面朝天井的地方,都有一条走廊。

    听章俞介绍,每到夜中,拱桥、走廊上皆是彩灯高悬。楼中的数百妓女,都是浓妆艳抹,站在桥廊之上,以待酒客呼唤。

    “自然,那些都是普通妓女,若是红牌便不须如此做作,如是花魁行首,便是达官显贵也要求着来。”章俞笑着,与韩冈一众进了当面的正楼中。

    现在是白天,离午时还有两刻,樊楼中相对于夜中,却是安静了许多,没有妓女在桥廊上待客。不过所谓的安静,也只是相对而言。实际上,就在一楼的散客厅中,还是有二三十张桌子坐着人。

    见着韩冈、章俞他们进门,楼中跑堂的小二——俗称‘大伯’的——就迎了上来。

    “福泉!”章俞侧头唤了一声,他身后的伴当便会意上前,拦着小二道,“我家老爷今日请得贵客,找个清静的院厅。再看看哪位行首得空,也一并请来。”

    小二听了,忙答应着。找了人过来吩咐了几句,自己则引着韩冈他们往北楼走。

    上了北楼二楼,被领进一间宽敞的包厢中。韩冈打量着包厢内的装潢,的确素雅清净,而且处处都能看到菖蒲的花纹,无论家具摆设还是门窗墙壁。韩冈心中了然,京城中的酒楼,包厢庭院多以花为名,也有的取自典故,樊楼自不会例外。但每一间包厢的布置,都是这般有着独一无二的配置,可以想见店主在其中花费的心力和钱财,肯定不在少数。

    众人一番谦让,就此坐定。很快,专管点菜的茶饭量酒博士,便领着几个小子端着一些果子冷盘上来,又奉上了热茶。福泉去外面点了酒菜,韩冈听着他说了好一通,也不知点了多少。

    先喝了热茶暖身,几壶筛过的酒水被拎了进来,放在开水壶里热着。酒香散入厅中,章俞为之介绍:“京城七十二家正店,家家都可自酿酒水。樊楼所酿,一名‘眉寿’、一名‘和旨’,眉寿入口浓烈,后劲十足,是老而弥坚之意。而和旨甘润,正如圣旨天霖。老夫不知玉昆酒性如何,便把两种都端上了。若是都觉得不适口,让人去外买些好酒亦可。”

    韩冈不打算像刘仲武那样醉昏了头,道:“在下酒量不济,还是清淡一点。”

    “那就取和旨来!”

    章俞、路明陪着韩冈喝起清淡的和旨酒,刘仲武还在宿醉中,却说要用更烈性一点的眉寿来解酒。四人吃着小菜,说着闲话,就等着樊楼歌妓上场。

    也没听到脚步声,敲门声却突然响起。李小六跳过去拉开门,四人一起看过去,无论是韩冈还是刘仲武,又或是路明,都有些期待。

    门开了,一名歌妓出现众人眼前,后面跟着的小丫鬟双手捧着一柄曲颈琵琶。歌妓相貌朴素了一点,身材也不算出色,穿着也是素净为主,脂粉下的年纪怕是有三十岁了。

    刘仲武眼中透着失望,而章俞却一副惊喜的模样,甚至冲她欠了欠身,“竟然是玉堂秀来了!”

    玉堂秀当是花名,看着章俞的样子,看来她的琵琶技艺应该不错。虽然长相略逊,但自来色艺难两全,这也是常理中事。

    玉堂秀进来向众人行了礼后,更不多话,坐到一边的绣墩上,接过琵琶,信手一拨,曲声便充斥于厅中。曲乐轻快,叮叮咚咚,恰如珠落玉盘,却是一首行酒令的小曲。

    章俞配着曲子敬了韩冈一杯酒,压低声音说着:“玉小娘子的琵琶,可比之唐时的康昆仑,当年在富相公的甲子寿宴上,也是深得赞许。京中能与她一较高下的,也不过三数人。”

    韩冈笑道:“在下不通音律,分不出好坏,听得顺耳便可。以在下看来,玉小娘子弹得的确不错。”

    两人刻意压低的声音,被刘仲武听到了,他不屑道:“酒楼里的只有小姐,哪来的娘子?!”

    宋时的习俗,娘子是对良家女子的称呼,而娼妓之流,就只称为小姐。只是坐在人家的地盘上,这么说可不好,是想让人在酒菜里吐口水吗?刘仲武宿醉犹未醒,说话不经大脑,声音还大得惊人。韩冈见着玉堂秀神色虽不变,但弹出的琵琶声中却分明添了两分杀气。

    韩冈先瞪了刘仲武一眼,正色道:“论人当观其心。青楼中未必没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读了圣贤书的,也不是没有负心背义之徒。”

    玉堂秀听得脸色一缓,神情间有了点笑意。

    “官人说得正是!”一句悦耳动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清亮中带着几许缠绵悱恻。

    众人循声望去,正见一名少女,低着头,轻提裙裾跨过门槛。上提的裙裾,将一只蝶舞双双的绣花鞋露在外面,小脚纤纤,仿佛一掌可握。

    跨了进来,少女双手拍了拍襦裙,呵的一声轻叹,像是完成了一项艰难的工作,放松下来后的感觉。诱人的嗓音,轻盈的体态,带着一点俏皮的动作,还没看到长相,就已让人心动不已。等她将脸轻轻扬起,众人无不惊叹出声,果然是绝色佳丽。

    少女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松松地挽着发髻,只用一根白玉簪别住,另外也就是腰间系了一枚玉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饰物。闭月羞花的白皙俏脸上亦是脂粉不施,却更显得清丽无双。少女一举手一投足,像头小鹿一般灵动,双眸隐约含情,顾盼间又能把人心都勾走。

    “是花魁周小娘子!”章俞声音很轻,但惊讶并不比看到玉堂秀时稍差。

    只见少女在桌前盈盈行礼:“小女子周南,拜见四位官人。”

    听见周南这个名字,韩冈便笑了。这名字起得好!《周南》是《诗经》中的一部,下面有诗十一篇,最有名的就是《关雎》《桃夭》。他带着调笑之意,上上下下看了周南一通,然后赞道:“果然是窈窕淑女,灼灼其华。”

    周南抿嘴轻笑,动人的媚态一瞬间绽放开来。她含嗔带喜的横了韩冈一眼,眼波流媚,又屈膝对韩冈福了一福,声音宛然如歌:“官人才是振振公子,福履绥之。”

    两人的对话让章俞、路明会意而笑,刘仲武则听着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打着什么哑谜?”

    韩冈微微一笑,却也不作答。他从《关雎》《桃夭》两首诗里各摘了一句,合在一起恭维周南。而周南也同样从同属《周南》一部的《麟之趾》《樛木》两篇各摘一句,把恭维还给韩冈——

    周南的敏锐反应,让韩冈一时间为之激赏。只是他见周南虽是在笑着,但一双似是含情的眸子,往深里看去,却是清如寒水,不生涟漪。

    韩冈能明白原因,周南她这个名字起得是好。但凡读书人,没有不读诗经的,来来往往的文酸听到这两个字,都免不了要说笑两句。还有方才自己说得几句,也是欢场上常见的恭维,怕是她这样的对话听得多了,也没了感觉。

    章俞突然拍了拍韩冈的肩膊,向两名歌妓炫耀:“老夫的这位韩贤弟,年未弱冠已是名动关西,得了王大参的青眼,请动天子亲下特旨,擢其为官,不是等闲可比。”

    韩冈摇头:“韩冈不过一驽钝之才,那当得起四丈如此夸赞?”

    周南轻轻道:“官人能得天子特旨,却不比进士们差了。”

    “岂止不差?!”章俞提声道:“玉昆文武双全,不输当年张乖崖。老夫前日在关西道上遇上了一群饿狼,足足数百条,若不是玉昆和这位刘官人之力,老夫现在就成了狼粪了。”

    周南小嘴微张,吃惊的看着韩冈,眼里透着崇拜:“官人竟有如此武勇?!”

    一名绝色美人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韩冈免不了有些心旌动摇。只是一想到这样的神情至少八成是装出来的,心中又是一阵逆反性的厌烦。

    “好了!”章俞拍了拍手,“玉小娘子和周小娘子,都是名传京师的花魁行首,今日齐至,却是老夫有耳福了。玉昆新近入官,正待大用,二位可有什么好曲子,为之一赞?”

    “不,”韩冈立刻道,“四丈年尊。先以一曲赠四丈。”

    “那就选晏相公的‘龟鹤命长松寿远’吧……”周南选定了晏殊的一首小词。韩冈和章俞也没有别的意见,点头允了。

    周南粲然一笑,如百花绽放。步履轻盈的退了两步,俏生生的站在了厅中央。玉堂秀则调了调琵琶弦,定好了音。

    两女正要唱曲助兴,但一阵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不是娇柔婉转的少女,而是带着沧桑和悲凉的老者。

    听着歌声,辨清了歌词,韩冈顿时心中一凛,便抬手示意周南和玉堂秀不要干扰,自己静静的听了下去。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短短的二十七个字,不过五句,就听着那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翻来覆去的唱着,伴奏的乐器也换成了胡琴,咿咿呀呀的拉着悲吟。

    歌声流淌,樊楼春色顿无,却多了秋冬暮年的萧瑟。

    韩冈苦笑摇头。才几天工夫,这首《天净沙》,怎么就传唱开来了?

    但在樊楼中唱这种曲子毕竟不应景,很快便有人出来抗议:“哪家遭瘟的贼老不死,唱这鬼曲子败人兴?!要哭丧回家哭去,在樊楼里唱算什么?!!别打扰爷爷喝酒!”

    一阵吼声过后,苍老的歌声停了,胡琴声也没了踪影。那位不知名的老者是有感而发,但被人莫名其妙干扰到,心情一转,这曲子当然是怎么也唱不下去了。

    而韩冈这边,也没了听曲唱曲的兴致。大牌的玉堂秀收了琵琶告辞离开,而周南就带着一阵香风,坐到了韩冈的身边。同时章俞又命福泉找进来几个歌妓,陪在身边。刘仲武和路明都仔细看过,心里也怀着期待,但这其中却并无一人能比得上周南。

    而韩冈对坐在身边的美人全没放在心上,心里都在想着自己在西太一宫中题的这首小令。他本以为要过些日子才会传唱开来,反正自己那时都回秦州了,与己再无瓜葛,谁想到才几天工夫,就在樊楼中听到了。韩冈并不想靠文名诗才出头,这剽窃之事无意去做,反正只要自己不承认,谁也不会知道是自己做的……除了路明——想到这里,韩冈望过去,却只见路明低头盯着酒杯,也不知在想个什么。

    韩冈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心中则不免有些惊疑。周南一颗心玲珑剔透,隐约估摸到了一点。便凑到韩冈耳边,吐气如兰,“官人喜欢这首小令?这是最近才题在西太一宫壁上的,就跟王相公的两首六言题在一起。就是没有题名,也不知是谁人之作。不过有人说道,是一位来自关西的老贡生所作。”

    啪啪两声轻响,却是路明的筷子掉了。听说留在西太一宫壁上的小令没有书款提名,而且最后反而着落在自己的头上。他抬起头震惊的看向韩冈,这实在出乎他的想象。

    被路明吃惊的盯着,韩冈神色自如。右手敲着桌面,打着拍子,重复着刚才听到的曲子,哼着有些走调的歌声。他自得其乐的哼了一阵,便又笑道:“当真是绝品,难怪传得如此之快。王大参的两首六言已经让西太一宫蓬荜生辉,这一首再写上墙去,只论文采风流,大相国寺也得瞠乎其后。”

    周南轻蹙眉头,有些疑惑的看着韩冈谈笑风生。

    虽然这位韩官人不像她过去遇到的那些的读书人,总是纠缠不清,要么自吹自擂,要么就是炫耀着自己浅薄的才学,让一向讨厌这些厌物的周南感觉十分轻松。但韩冈没有过来殷勤的奉承,或是竭力的表现自己,也让周南感到很奇怪,甚至有些不服气。

    寻常外地州县来的士子,到了樊楼之中,免不了目迷五色,神魂颠倒。看到了像自家这样花魁行首,更是会前后失据,犯下许多蠢事,往往就成了在姐妹间传播的笑料。但身边的这位韩官人到好,除了刚见面时表现出一点惊艳之情外,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

    周南能感觉得出来,韩冈应该对自己有好感,但那种好感也仅局限于泛泛的欣赏,完全没有动心的模样。绝不像平常见到的男子那般,看到自己时总是充满着贪欲的目光。

    不知为何,周南突然生起气来,眼中含嗔,银牙咬着下唇,不服气自己被忽视。声音也便冲了一点:“官人年少有为,春风得意,怎么喜欢这首曲子?”

    “说不上喜欢,只是此曲令人叹为观止,觉得好而已。”韩冈突然扭头深深的盯了周南一眼,如愿的看着少女双颊微晕的把视线闪躲开去,可一闪之后,她却又狠狠的瞪了回来。

    见着宜嗔宜喜的俏脸上悄然带起的薄怒,韩冈只是笑了笑。便又立刻正色沉声:“韩冈自少文武兼修,亦有班马之志,如今正是男儿立功之时,却不会有悲风伤秋的余裕,也不会有‘断肠人在天涯’的感慨。”

    “那官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曲子?”周南仰着头,看着韩冈。长长的双睫一颤一颤的眨着,睁大的一双秀目中还带着小女孩儿的稚气。

    ‘演技真好。’韩冈不禁暗赞。知道周南是在装模作样,他便有了点恶作剧的心思:“关西的得胜歌不知小娘子能否唱来?”

    明白韩冈是存心刁难,可周南她半点不惧。关西得胜歌在京中也有传唱,尤其是教坊司,都会让所属的歌妓学上几首,好在接待关西来的将领时,表现上一番。她得意的横过韩冈一眼,悄悄的又哼了一声,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两块红牙板,清唱起来: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塞骋偻罗!手执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崭新磨。

    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多。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如果让殊乏文采的韩冈去形容,他会把周南的嗓音比作黄莺一般,悠扬婉转,正能撩动听众的心弦,仿佛天籁。如果她唱的是婉约小词的话,多少人都会沉醉下去。‘寒蝉凄切’让人悲,‘东郊向晓’让人喜,喜怒哀乐,全在她歌喉之间。

    只是今次换作了传唱自盛唐时的得胜歌,周南声音中的缺点便完全暴露了出来。太过柔美的嗓音缺乏刚劲力量,叮咚脆响的红牙板更远比不上战鼓激昂,两厢相加,便完全毁了一首让人热血沸腾的好词。

    刘仲武方才又多喝了两杯眉寿,脑袋又是晕乎起来,他肆无忌惮的嘲笑着:“这是女儿家唱给情郎的吧?若是俺们关西男儿阵前战后唱起来都是这个味道,党项人笑死的会比较快!”

    韩冈也是一阵大笑,摆着手让周南不要唱下去了,“这一首不是小娘子唱得来的。‘谁人敢去定风波’,当是以铜琵琶,铁绰板,以关西丈二大汉唱来。如周小娘子这般,年才十七八,手持红牙板,也就只能唱得‘杨柳岸,晓风残月’。”

    如果说刘仲武的嘲笑像是一记正拳,那么韩冈的评价便是如利刃透骨而入,丝毫不留口德。周南眼眶都红了,紧抿着嘴,硬是不肯哭出来,已经有些规模的胸口急速起伏着。

    见周南气苦欲哭,韩冈发现方才自己做得实在有些没风度,才十七岁的小姑娘,欺负她也得不到什么成就感。“韩冈失言了,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周小娘子恕罪。”

    “谁稀罕你道歉。”周南最后一跺脚,转身就冲了出去,犹如一朵彩云冉冉而出。

    厅中一片寂静,客人和妓女,都坐在一桌上,互相看看,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章俞这时哈哈大笑,笑声打碎了厅中的尴尬:“自来都是求着花魁来,今日把花魁给气走,玉昆你可是独一份。”

    路明也跟着笑道:“不过韩官人也说得没错,关西得胜歌有十几二十首,却没有一首是能唱得出来的。”

    韩冈心中的歉疚转瞬即逝,他说的可没有一句假话。想到得胜歌,韩冈现在便又回想起镌刻在心底的那一幕:“我上一次听到得胜歌。还是两个月前,秦凤张都监以两千破万人,大败西贼,凯旋而还的时候。灯火如星河,歌声冲霄汉。关西男儿的豪迈自歌中而出,不是女子可比。”

    “官人说得好!”刘仲武抚掌大笑,韩冈正说到他心底里去了。

    气氛重新热络起来,章俞又叫了一个上等妓女来陪着韩冈,不过还是远远不及被气走的周南。喝酒,行令,划拳,不一会儿,酒席上的热闹又高了许多。

    一顿酒喝了不短的时间,最后因为韩冈晚间尚有要事,方才作罢。

    互相道别后,两拨人各自回住处。返家的返家,回驿馆的回驿馆。只是刘仲武喝得太多,韩冈让李小六雇了辆车,直接运回去,而他则是和路明租了两匹马,往回走。走在回驿馆的路上,路明问道:“韩官人,为何不在诗后题名?!那可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韩冈没喝多少酒,而且他方才喝的和旨又是以清淡著称。头脑清楚的很,“我也有话要问路兄,为何你方才不提出来?”

    韩冈这么一反问,路明脸上的疑惑之色不见了,却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小桥流水’,这一句说的是秋天——深秋。冬天黄河都结冰,何况小桥下的溪流?”

    ‘所以这首小令说的不是我,韩官人你也不可能是这首小令的作者,二十岁春风得意,怎可能有四五十岁的悲叹?’这几句,路明咽在了肚子里,没有说出来。

    路明才学并不出众,甚至还不如韩冈。但即便是以他的这点学问,却在冷静下来之后,一眼便看出诗中的破绽,查明韩冈的谎言。

    “路兄果然心明眼亮,”韩冈笑赞道,他承认道,“作者的确不是我,人可欺,天难欺,所以我也不能夺为己有。不过既然世间皆穿此诗是一关西老贡生所为,路兄何不干脆认下来?”

    韩冈说完,便紧盯着路明的反应,看着这位三十年不中的老贡生脸上的神色如走马灯的变幻。到最后,路明放弃了的叹着气:“官人不是说了吗,人可欺,天难欺。这事路明也做不来。何况在下就这点学问,说是我做的,谁又会信?”

    韩冈点了点头,收敛了心中的杀意。他虽然不打算窃取文名,但这首《天净沙》他也不想让人偷去。若路明受了自己这么多人情后,还敢夺己之物,他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不过路明能做出正确的决断,不为一时之利所诱,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帮上他一把。他说道:“前日在西太一宫的一番话,是韩冈信口而出,非有恶意,还望路兄勿怪。”

    “虽然官人你是信口之言,但那当头棒喝对小人的意义,却没有任何区别……断肠人在天涯……断肠人在天涯!”路明喃喃的反复念叨,仍是深有感触,他问着韩冈:“不知这首小令,官人究竟是从何处看来?”

    韩冈咧起嘴笑了:“路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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