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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八章 太平调声传烽烟

    喝过茶,王舜臣又拉着韩冈喝起闷酒。就坐在韩家的偏厅中,王舜臣一杯接一杯的把酒灌下去。严素心新端了酒菜过来,却不见他动上一筷子,就只见他喝着酒,三斤上下的一坛白云露,几乎给他一个人喝光了。

    一直喝到院外巷子里传来二更的梆子响,酒坛空空的歪倒,王舜臣才沉沉的睡去,嘴里却还不住骂着李复圭。

    对着烂醉如泥的王舜臣,韩冈摇头叹气,他这个样子也不好送回家去,若是在路上撒起酒疯,骂将起来,给外人听到就不好了。将他安置在客房中睡下,韩冈又让李小六去王家送了口信,省得王舜臣的老娘惦记。

    回到书房,韩云娘年幼易困,熬不得夜,这时候坐在外间就沉沉的睡着了过去。韩冈推了她一下,想把小丫头叫醒。她却在睡梦中含含糊糊的不知说着什么,把韩冈的手一下打开。

    韩冈笑了笑,轻手轻脚的将她抱了起来。小丫头身子一向偏瘦削了一点,韩冈抱起她来没费什么气力,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不过她是属于骨架比较小的那一型,外面看着瘦,其实还是挺有料的。韩冈抱着她,隔着衣服的手感都很不错。

    悄悄把韩云娘送到床上,帮她盖好被子。出了房,严素心就迎了上来。她的眼神中带着点羡慕,“官人对云娘真是用心。”

    韩冈微微笑了,坦陈道:“因为她对我也用心。”

    举起袖子,韩冈嗅了嗅,一股酒气扑鼻而来。虽然今天的酒都给王舜臣一人喝了大半,韩冈并没有多喝,但他还是沾了一身的酒味,闻起来有些薰人。

    见着韩冈这个动作,严素心便会意的去帮他烧热水。虽然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但韩冈宁可热着,也不想在这个时代冻出病来。而且泡过热水澡后浑身舒坦的感觉,也不是用着冷水能比的。

    躺在浴桶中,温热的水冲刷着全身上下的疲累。韩冈半眯着眼,似睡非睡。忙碌了一天,这时候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而严素心就站在浴桶外,她将两条袖子卷高,又用一根带子把袖子扎起。露出两截玉藕般的皓腕,用力帮着韩冈擦背。

    韩冈很舒服的享受着。只是他的身体虽然放松了,脑中的神经却还在飞速的转着。每天他泡澡的时候,都喜欢把当天发生和经历的事情,在脑中回想一遍。想想他在其中有没有疏失,再考虑一下接下来可能的发展,以及局势的演变。韩冈能跨过道道坎坷,并非他才智有多高,而是他凡事能多想一步,多考虑几分。若是只凭着一点小聪明,他也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今天收到的关于庆州李复圭的这条急报,对王韶和他的事业来说,并非好事。韩冈也不禁要叹着,李复圭这厮当真害人不浅。

    据韩冈所知,在朝堂上,枢密使文彦博是一直在反对任何对外战争和扩张的行为。其中最大的理由,就是赵顼对开拓横山、拓边河湟两件事的支持,将会引发边疆守臣对军功的贪欲。若是每一个到了边地任官的守臣都想做出一番事业,届时大宋边陲将永无宁日。

    在过去,无论赵顼和王安石都对文彦博的担心不以为然,将帅们的行动,总得通过朝廷的认可,否则就无法调动大军,只能小打小闹,不可能将事情闹大。

    但今次李复圭的行为却印证了文彦博的话。虽然用着干扰西贼筑城的名义,派出的军队也是他身为一路安抚使,在无朝命的情况下所能动用的极限——也就是三千人。但失败就是失败,李复圭事后以违令致败为名,斩了一路钤辖、都巡检,瘐死监押的行动,也证明了这是一场惨痛的失败——否则一点损失,不至于要把一路中的几个重要将领都给杀了。

    因而这场失败也就正好成了文彦博攻击朝廷关于横山、河湟两项拓边战略的最新武器。

    王安石不会任由文彦博攻击横山、河湟,天子也不会。理所当然,他们就必须保护李复圭,保护他不受反变法派的攻击,也就必须无视掉他推诿责任、枉杀将佐的罪行。所以说政治这玩意儿就是个污水坑,不论私德有多完美,一旦关联到政治上,都会脏得一塌糊涂,即便是王安石都不能例外。

    而且李复圭会不会领情还要两说,因为李复圭本身好像并不是支持变法,韩冈上京时,正好听说过庆州等缘边诸军州的青苗贷——也就是如今利民低息贷——被拖延施行。这其中正是李复圭和前任陕西转运副使陈绎的谋划。

    “真是乱啊。”韩冈突然叹出声来,抬手用力捶了一下水面。严素心吓了一跳,登时被溅起的水花泼了全身。

    天气热了,又在更热的浴桶边上,严素心便穿得很单薄,这下被水溅到身上,湿透的衣服一下贴住身子,把她婀娜多姿的身材展露无遗。

    韩冈的眼神顿时幽深了起来,盯着眼前峰峦起伏的胜景一时移不开目光。严素心脸色绯红,紧咬着唇,双手环抱着身子,把关键部位给遮住。

    韩冈湿漉漉的站了身,精壮的身材也不遮挡,伸出手就一把将少女拉近了过来。被擒住手腕,严素心惊叫一声。脸上的绯红一直透到了耳朵上,她用力推拒着。只是她的力气哪里比得上韩冈,越是挣扎越是无力。很快就娇`喘吁吁的停了手,眼神也迷离起来。韩冈的手抚上她的肩头。

    “六姐姐!”一声从门外传来清脆的呼唤,惊动了快要沉迷下去的两人。

    严素心被吓了一跳,立刻推开韩冈,回头一看,却是本应睡着的招儿。她忙跑过去,蹲下去问着:“招儿你怎么醒了。”

    “六姐姐你怎么在这儿,是不是不要招儿了?”小女孩软软的带着哭音,扁着嘴就真的哭了出来。

    “招儿莫哭,姐姐就在这里。”严素心忙安慰着,把韩冈丢下,就抱着小女孩走了。

    韩冈有些郁闷的从浴桶里出来,拿起干布给自己擦着身子。他平日在家里也不是多威严,严素心把他说丢下就丢下,弄得他心头的火不上不下的。

    算了!韩冈摇了摇头,反正以后还有机会。

    不过接下来的几天,韩冈却忙得抽不出半点时间去享受他的‘机会’。先是陪着王韶和高遵裕去了古渭寨。就是王韶前日说过的,甘谷城告急,刘昌祚带他手下的两千人马赶去甘谷助守,而王韶便得去镇守古渭。趁此机会,正好顺便让高遵裕看一看,接下来他们要展开工作的地点。

    等到韩冈跟着王韶他们从古渭回来,奉旨复查秦州宜垦荒地数目的陕西都转运使沈起,这时候也到了秦州。

    “毕竟不是宣抚使,韩绛一来,他这个都转运已经变成跑腿的了。”王韶在韩冈身边尖刻的说着,从古渭回来就要出城迎人,王韶也是有点脾气的。

    韩冈笑道:“宣抚使的权威谁能比得上?不是现任执政,都不可能当上,岂是转运使可比?”

    宣抚使名字中带了个‘宣’字,体现了其担负着代天传诏的任务,抚绥边境、宣布威灵,统兵征伐,安内攘外皆为其责。陕西宣抚使管辖的不仅仅是兵事,而是实质上的执掌陕西军政的最高长官。比起安抚使、转运使的管辖范围来,确是要宽泛得多。

    当然,就是因为宣抚使的职权如此之重,故而就仅仅是临时性的差遣,事毕便罢使还阙,而且必须是如韩绛这样的执政官才有资格。

    而在陕西有了宣抚使之后,陕西转运使的名字虽不变,但实质上的地位却一落千丈。沈起现在几乎就成了陕西随军转运使,跟在宣抚使之后,做着后勤方面的工作。

    不过沈起到了秦州,却还是个大人物,李师中都要出城相迎。

    “不知这沈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韩冈问着。

    王韶摇了摇头:“不清楚,没打过交道。只听说过治才不差。”

    沈起才能不差是肯定的,能做到陕西都转运使,就证明了他的能力。一般来说,能主持转运司的官员水平都不会差。转运司又称漕司,主持天下各路钱粮财计和运输,关系到国家命脉,基本上都是会选用处理政务手腕出众的官员,而不是名气高声望隆的君子清流。

    比如如今主持均输法的六路发运使薛向,他是荫补官,而不是进士出身,两年来没少被反变法派骂过,司马光、吕公著都指名道姓的弹劾过他。但薛向照样稳稳坐在管理汴河运输的要职之上,谁也动不了他。究其因还是因为薛向是如今朝中首屈一指的理财名臣,在财计、物流方面的能力无人可比,难以替代。

    就如薛向,沈起能做到陕西都转运使,他的才能值得肯定,但这不代表他的人品,能力和品德是两码事。

    还是等着看吧,韩冈想着,希望能比环庆的事有趣一点。

    今天刚刚收到消息,环州和原州同时出兵,共击环州蕃部折平部,大获全胜,斩首近千。韩冈可以想见,李复圭的脸应该绿掉了。

    环州知州是种诊,而原州知州是种诂,种家大郎和二郎一起动手,合力共击一个蕃部,虽然韩冈没听说过折平部这个名字,但他还是很同情这家倒运的部落,竟然犯到了种家将的枪口上。种家为了清洗李复圭栽给种詠的污名,这段时间已经要拼了老命。而折平部不知犯了什么事,变成了送上门来的猪羊,给种家将好生料理了一番。

    虽然环原二州紧邻着,但毕竟不是同一路,一个是环庆路,一个是泾原路,种诂、种谊绕过两路的安抚使——其中一个就是李复圭——而相互联络,其实还是犯了忌讳。但胜利者不受指责,就算是在武将最忌讳主动行事的北宋也是一样。这一战后,至少不会再有人拿种詠来说事了。

    当王韶终于说服了高遵裕直接向天子请款,以加快开边河湟的实施进度,时间已是四月末。麦子早已抽穗,沉甸甸的直欲垂下去,叶面也逐渐泛黄,再过几日,到了端午,基本上就可以收割了。

    来秦州体量荒田的都转运使沈起,也到了有数日,只是他现在也没有表现出要沿着渭水上溯,去点验宜垦荒田数量的态度,而是日复一日的赴宴会客,喝酒聊天。

    又是一日的忙碌过后,王韶闲下来,随口问着韩冈:“沈转运今天又是赴哪家的宴席去了?”

    “好象是窦舜卿和向宝一起请客。也没去细打听,是不是也不清楚。”

    这位陕西都转运使来秦州后,倒是长袖善舞。李师中给他接风洗尘,他毫不推辞。窦舜卿设宴请他,他高高兴兴的赴宴。前日高遵裕和王韶一起在新开张的晚晴楼摆酒,他也照样去喝个痛快。

    韩冈听说上次李若愚来秦州,可是一家酒宴都没有去,板着脸做足了阎罗包老的模样——自然,这只是明面上的事,暗地里他和王`克臣从李师中、窦舜卿那里拿了多少好处,外人就不可能知道了。

    沈起这副作派,让人感到疑惑难解,不论他做出偏向哪一方的判断,对立的一方都可以拿着他频繁赴宴的举动,让他的证词失去说服力。

    所以韩冈现在已经没兴趣去猜测沈起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反正王厚一行端午前后应该就要到京城了。只要他们把沙盘献上去,无论沈起帮着哪一边都无所谓了。

    就因为韩冈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第二天,当他听说都转运使终于不再赴宴,而是出了城往西北去做正事,也没有多在意。

    但几天后,也就是端午节的前两天,当韩冈听到沈起这次出行检查荒田,最后抵达的地点时,却是大吃了一惊。

    “沈兴宗到了甘谷城了。”

    高遵裕进门后便劈头说道。自从前日向京城发了请款的文书,高遵裕每天都等着朝堂的回音,心里挺不耐烦。但他还是有做事,为了立功他也是极热心。天天到勾当公事的官厅来,让韩冈打开架阁,把库里翻了个底朝天,将里面有关蕃部的文档都翻了出来细看。

    不过今天,韩冈是在王韶的官厅里碰到他,也正好听到了关于沈起的最新消息。

    “到了甘谷城?”王韶站起来迎接高遵裕,有些疑惑的问着,“他去甘谷城作甚?该去古渭才是!”

    “是不是哪里弄错了,”韩冈也怀疑着高遵裕这条消息的可靠性。“去古渭寨也是同一条路,在伏羌城看到他,并不一定是往甘谷去。”

    自秦州往甘谷城和古渭寨去,前半程都是一样的,一直要到伏羌城,才一条往北,一条往西的分道扬镳。不能看到有人准备绕过陇城县往西去,或是进了伏羌城,就说他去甘谷。

    “不会弄错,我直接从李师中那边听来的。”

    高遵裕身份特殊,虽然他现在是站在王韶这边,但李师中和窦舜卿的官厅,他还是能照进不误。

    “沈兴宗究竟是在想什么?”王韶的脑门上几乎就写着问号,他和韩冈这等喜欢步步算计的性格,最烦的就是不按理出牌的家伙:“他到甘谷检验个什么荒地,那里的四千顷田都是明明白白的,早就丈量过了!”

    高遵裕摇着头:“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耽搁我们的正事就行。”

    韩冈揉着太阳穴,也是有些头疼:“现在去甘谷可不是好时候。过了端午之后,麦子就该熟了。西贼去年的存粮支撑不起大规模的作战,所以前些日子在甘谷只是虚晃一招。即便是在庆州号称十万的打了一仗,可实际上最多不过出动了万余人,要不然李信、刘甫和种詠带的三千兵早就全军覆没了,他们也不会轮到李复圭来杀。但今次肯定完全不同,不会是风声大雨点小,为了抢收边地新粮,西贼可是真的要拼命——不论哪一年都是如此,今年也不会例外。”

    如果把党项人的战略目标和战斗目的做个简单的归纳,那就是七个字——抢粮抢钱抢女人。至于更宏大更长远的规划,他们是没有的。李元昊倒是喊过打到长安,割据关中的口号,但跟宋军打过几仗后,虽然都是赢了,但西夏国力损耗更大,根本支撑不下去继续进攻。最后终其一生连陕北的山区都没能突破,距离长安更是有几百里。

    在宋夏两国巨大的国力差距下,西夏不论取得多少战术上的胜利,也无法变成战略上的胜势,但他们还是不停的进攻。不仅仅是为了以攻代守,籍此自保,而是西夏本国贫瘠的出产根本满足不了党项贵族的难填欲壑,为了维持凝聚力,必须不停的抢掠。

    现如今统治西夏的是梁氏兄妹——梁太后和他的兄弟梁乙埋,作为党项化的汉人,他们的根基并不深厚。为了维护梁家并不算稳固的统治地位,光靠对内高压并不管用,必须在对外战争中——也就是对宋国不断取得胜利,抢来足够多的战利品分给各大部族以收买人心。

    高遵裕和王韶也一起沉默了下去。每年麦熟之后,便是西贼开始活动的时候,秦州上下,哪一个不知道,此事根本不出奇,缘边诸寨都会在这时候做好警备,只是今次,沈起却是在甘谷。

    沉默中,王韶突的哈哈笑道:“前几日宴会上还唱着清平乐,若是今天……”

    一阵急促的脚步打断了王韶的话。脚步声从前院沉沉的奔过来,绕过机宜文字所在的院落,一直往后院的安抚使官厅去了。王韶往韩冈使了个眼色,韩冈会意的出去,转眼他就急走回来,脸色也有了些变化,“甘谷告急!”

    王韶又是猛的站了起来,脸色这回是当真变得苍白,一脸惊容:“真的打起来了?!”

    韩冈摇着头:“我没来得及细打听。不过传信回来的是个急脚递的铺兵,看他的神色也不是小事。甘谷那边怕是西贼再进一点就要点烽火了。”

    “沈兴宗会不会出事?”高遵裕立刻问着,前面他对沈起可能会遭遇到西贼的事也只是泛泛的想了一下,并没有当真。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党项人当真说来就来,一点也不耽搁。

    “还理会他作甚?死活由他去,轮不到我们操心。”王韶猛的站起身,把他收藏在厅中的一份缘边四路的舆图找了出来,指着上面向高遵裕解释,“如果是平常时候,秦州这边肯定是偏师。有环庆的马岭水不走,却过来走甘谷道,西夏人不会自找麻烦。

    但现在是麦熟之时,西贼的目的却是粮食。马岭水两岸的田地并不比甘谷大,打下的麦子也不可能比甘谷多。西贼两条路都不会放过,就算抢不到新粮,也会把麦田烧掉,让缘边寨堡今年就只能靠着后方把粮食运上去。这对他们入秋后的进攻好处多多。”

    “刘昌祚已经在甘谷城了。子纯你不是赞过他多次吗?有他在,应该不用担心甘谷城吧?”高遵裕问着王韶。

    “甘谷我才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古渭和渭源。对于西贼的习惯,蕃部那边也是了若指掌。前次木征为了硕托部吃了那么大的亏,今次肯定会趁着西贼调走了刘昌祚,古渭、渭源的兵力空虚,而起兵报复。”

    他转过头来,对着韩冈道:“玉昆,我去找李经略报备,你现在去准备好,午后就跟我去古渭寨。”

    高遵裕听了,当即叫道:“子纯,即是要去古渭寨,我也一起去。”

    王韶抬头,看着高遵裕。前日王韶因为心里清楚党项人的攻击只是个做做样子,刘昌祚带去甘谷城的两千兵马随时可以来援,所以他才安心的把高遵裕带去古渭寨。但今次情况不同,无论西贼还是蕃贼,都是要玩真的了。若是高遵裕出了一点事,他这边可就麻烦了。

    王韶犹豫再三,但见着高遵裕他是一脸坚持的模样,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就请公绰与我同行。”

    所谓坐言起行,王韶也是往古渭走得多了,上午把琐事处理完毕,匆匆的与又准备去陇城县坐镇的李师中打了个招呼,午后就带着一众护卫,与高遵裕、韩冈一起出城,往古渭寨疾行而去。

    队伍中高遵裕带来的随从各个紧张万分,脸色紧绷得如同家中一下死了一半人口。而道路上的气氛比他们半个月前走过时也要紧张得多。

    虽然西贼意欲大肆入侵的消息还没传扬开,但秦州人毕竟是久历战阵,知道西贼什么时候的进攻只是骚扰,而什么时候的进攻却是要拼命。在秦州,这样绷得紧紧地气氛每年都要重复多次,

    真不知道这种紧张什么时候是个了局,韩冈骑在马上,心中忍不住想着。

    在他想来,其实要对付党项人很简单。就是让他们每次进攻得不偿失,对他们连续放血,一边高墙深垒的严防死守,一边偷空杀入西夏境内进行扫荡,一二十年后,西夏必然崩溃。但在政令一年三变的北宋,想维持这样的策略,却比聚齐大军直接攻入西夏境内还要不现实。

    夏天天黑的晚,虽然王韶他们走得迟,但赶得路却不少。当天入夜时分,一行人就赶到了一百多里外的三阳寨。而在三阳寨寨中,他们却见到了一队熟悉的队伍:

    “这不是沈转运的车马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晚霞如一副巨大的红色绸绢,在天地间批洒开。映得露骨山头上的无数白石一片亮红,仿佛炉膛中燃烧着的石炭。

    董裕骑着马,顿足在露骨山南侧的山道上,远远眺望着南方。

    天气炎炎,即便是太阳落山后,山风仍带了一丝暑气——如果是汉人,也许会觉得很舒服,但董裕身为高原上的吐蕃子民,却是分外耐不了热。

    他身上的皮裘脱了一半,露出了半边坚实如铁的胸膛。腰间的五彩系带松松的系着,半幅披肩搭在肩头,用的是最上等的绢绸,在落日的余辉中闪闪发亮。

    在董裕的右臂上,系着个三寸大小的圆盘形饰物。上面缀着一颗颗圆润如珠、名为瑟瑟的碧色宝石。这是吐蕃赞普一系才能佩戴的标志,代表着臂饰主人拥有继承自松赞干布的血脉。如果是普通的部族族长,臂饰就只是单纯的金银之物。

    而董裕能配上这件臂饰,便是因为他是前任赞普唃厮罗的亲孙,现任赞普董毡的侄儿。同时也是河州蕃部的第二号人物,仅次于他的兄长木征。

    他立马于高高的山道上。隔着一重矮丘,在南方极远处的一点淡淡星火,是来自于宋国最西处的寨堡——渭源堡——的光芒。不过渭源堡并没有驻扎多少宋军,历年来,吐蕃勇士若要东去,根本都不用理会渭源堡中的守兵。

    董裕本也没把渭源堡放在心上,一直以来他总是很自大的带着他的兵从渭源堡前通过,去找他的岳父说话。这样的自大,直到他今次被王韶带着七家背叛了吐蕃的部落,从身后狠狠地捅了一刀后,才烟消云散。

    董裕摸了摸右脸脸颊上刚刚长出来的粉红色的新肉,嘴角抽动了一下,绽出一个狰狞无比的笑容。眼底阴寒森森如电,那是饿虎在夜色下,盯着猎物时闪烁的幽幽寒光。

    尽管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但中箭的那一刻,董裕仍牢牢地记在心间。他从没见过那样迅疾的箭术,也就是一个呼吸那么短暂的时间,堵在逃路之上,迎面而来的那名宋人,竟然一口气射了十多箭。当时董裕竭力的避开了其中的一半,又靠着他身穿的硬甲挡住了剩下的一半,但最后还是漏了一箭,扎在了他的脸上,箭头甚至杠到了牙齿,硬砸了他两颗大牙下来。

    “王舜臣……”

    念着这个名字,董裕又觉得他的伤疤开始发痒了。在那一战之后,他设法打听到了那名宋军将领的名字。就跟留在他脸上的这道永远也不可能消褪掉的伤疤一样,董裕心中的恨意在他斩下王舜臣的首级前也绝不可能会消失。

    “董裕,还在想托硕部的事?”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董裕连忙回头。

    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先映入他的眼中,继而才是穿了一身肮脏的僧袍,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老和尚。

    董裕赶紧下马,冲着老和尚行礼:“师尊,你来了。”

    “嗯。还算赶得及。”老和尚应声说着。

    能让河州一带仅次于木征的大首领董裕恭敬有加的,在西北的蕃落中已经没有几人。但眼前的这名蕃僧结吴叱腊却绝对是其中之一。结吴叱腊是河湟一带有名的吐蕃族僧侣,不过他的有名是来自于他手上的兵力,这名老和尚,吃斋念佛的时候少,杀人放火的时候多,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慈悲。而他今次与董裕会面,也不是为了弘扬佛法。

    刚寒暄了两句闲话,董毡便急着问道,“师尊,不知你找的那几家来了没有?”

    “你放心,他们很快都会到的。”结吴叱腊安抚着董裕焦躁的心情,“等他们来了,便可以好好商议着下面要做的事了。”

    “我只是想再会一会在我脸上射了这一箭的宋人。”董裕平静的声调中透着浓浓的恨意。一时忍不住又去摸着伤口。距离那一战,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这块伤疤却仍时不时在发痒:“想不到汉人中又出了不输刘昌祚一般的好汉,等今次事成,我要他的头割下来当酒碗。”

    “董裕!”这时山道上传来一声吼,毫不客气的叫着董裕的名字。

    董裕和结吴叱腊同时望了下去。一个高大健硕的吐蕃汉子沿着山道骑马奔上来。可能是嫌热,他把帽子脱了,也是秃秃的一颗光头,穿着僧袍,而与结吴叱腊不同的,是他留着一捧大胡子,乱糟糟的在山风中飞舞。

    “是康遵啊,你终于来了。”董裕遥遥高声喊回去。

    “结吴上师有命,哪敢耽搁。”

    被唤作康遵的蕃僧,骑着马直冲董裕和结吴叱腊的近前。马蹄飞舞,溅起了无数尘土碎石,董裕和结吴叱腊脸色不变,就看着高大的河西战马带着沉重的蹄声正面冲来。

    当康遵一人一骑离着董裕、结吴只剩五六步的时候,见着惊不动他们,方才用力一扯缰绳。胯下坐骑被勒得人立而起,跳着向前蹦了几步,紧紧擦着董裕的肩膀冲了过去。

    “董裕,看来你的胆子还在嘛!”康遵跳下马,哈哈笑着。

    “康遵星罗结!要不要比试一下,看看我的刀在不在?”董裕冷冷的说道,带着伤疤的右脸扭曲的抽动了一下,眼中又泛起了杀机。

    康遵星罗结,星罗结部的族长。也没见人给他剃度受戒过,但他总是做着僧侣打扮。他完全不理会董裕的愤怒,毫不客气的说着。

    “董裕,你今次带了这么多兵过来,难道是想报你前日在青渭结下的仇?”康遵星罗结并不惧怕董裕和他身后的木征,他手上的实力足够他自保,说起话的口气都跟董裕平起平坐,“你要做赞普,我可以帮个手。但要是说去打古渭寨,为托硕部报仇雪恨,抱歉,我不奉陪。我星罗结部人丁一向不旺,经不起这等折腾。”

    康遵星罗结的一番话,让董裕红褐色的一张脸,一下变得血红。只是转眼间,他却是笑意堆上脸,“我打古渭寨做什么。嫌家里孩儿死得还不够多吗?”

    董裕咧嘴笑着,脸上的那条狰狞的伤疤,也没影响到他的笑容,“我今次要对付的是跟着王韶一起攻打托硕部的那七个部落。宋人就罢了,既然是吐蕃人,还敢在我背后捅刀子,那是绝饶不了他们。我家哥哥今次让我带了六百人过来,都是家里最勇武的孩儿,按汉人的说法,是个顶个的好汉。正是要报那一箭之仇”

    “你从木征那里借了兵来?”康遵星罗结捻着胡子,歪嘴笑着,“你下了不少血本啊。”

    木征董裕两人虽然是亲兄弟,但早早的就已经分了家。各自过各自的,连部众都分了。上次在托硕部中损失的其实都是董裕的部众,而木征根本就是在河州看热闹。而董裕今次从木征手上借来了六百族中精锐,就跟康遵星罗结说得一样,可是下了不少血本。

    “今次出战,我本身就领着三千兵,又有我家哥哥借的六百精锐,另外还有四五百人,都是托硕部逃出来的人,人人悍不畏死,想着要报仇。”

    康遵算了一下,“那就有四千兵了。”

    “我的四千兵,还有康遵你的两千儿郎,另外师尊还找了其他几家部族,加起来也有两千兵。”

    “八千人?”

    “对!”董裕用力点了点头,“总计八千大军,对外可以号称两万人马。我等明日我就让人把话传出去,我董裕今次就是要报托硕部之仇。若是纳芝临占、党令征他们七部能早早的来到我马前跪下请罪,我还能饶了他们,若是胆敢拒我大兵,不肯降服,我必灭他们全族!”

    听了董裕的话,康遵星罗结嘿嘿冷笑:“我知道你是看着刘昌祚带着他的两千兵去了甘谷城,急切间赶不回来,才敢如此放言。但古渭周围可是青唐部的地盘,你要在这里把事闹大,你看俞龙珂会不会答应?”

    董裕摇头:“今次青唐部绝不会插手,俞龙珂也不会乐意看到汉人在青渭耀武扬威。”

    康遵星罗结哈哈大笑,笑声一落,脸色又冷了下来:“俞龙珂是条狡猾的狐狸,没人能揣测得清他的想法。如果董裕你只是凭着猜度说他会站在一边看热闹,我是不会出兵助你的。”

    董裕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直沉默着的结吴叱腊一眼,决定还是透露一点消息,“瞎药会带兵来!俞龙珂这些年胆子越来越小,像只山鸡一样受不得惊吓。青唐部中,声援他弟弟瞎药的声音越来越大。有瞎药牵制,俞龙珂抽不出身来。”

    康遵星罗结闻言又是放声大笑,“这事何不早说,作甚遮着掩着。青唐部既然出不了手,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星罗结部的假和尚换上了一幅市侩的笑脸,“我从家里带兵过来,也是冒着风险,若是不能拿些好东西回去,家里都要挨饿。董裕你说说,你打算分我多少?”

    结吴叱腊代董裕回答:“墀松德赞在时,长安城任我吐蕃大军进出。唐帝没钱酬谢我们帮他平息叛乱,还把长安城当作了酬劳。今次只要康遵你肯用心,可以任你挑两个部族做报酬。”

    王韶和高遵裕一起拜访沈起去了。虽然韩冈确信,沈起应该不会愿意自己被西贼吓得夹尾而逃的狼狈样儿,被他要调查的对象看见——这实在太丢人了。

    而且韩冈更确信,王韶和高遵裕也同样能想到这一点。但他们是不得不去,既然沈起已经身在三阳寨中,那王韶和高遵裕就必须去拜访,礼节上的顾虑让人无法避免这种尴尬——反倒是韩冈,由于品级太低,反而落个轻松自在。

    这事说起来还得怪沈起自己。当初韩冈做衙前的时候,甘谷城也一样传说着即将陷落的消息。而且真的离陷落只差一步,身为城中支柱的城主张守约带着主力甚至被引入西贼的伏击圈,并不像今次只是来抢粮和烧粮。

    可当日在边境诸寨做着断头买卖的商人们,也只不过跑到了六十里外的伏羌城,就停下来等更进一步的结果。而这位陕西都转运使倒好,跑得够快,从甘谷城到伏羌城,逃了六十里还不够,又急急向东,才一天的时间,人都已经到了离甘谷城有百里之遥的三阳寨了。

    不愧是做转运使的!

    这一天一百里的速度实在让人惊叹不已。要知道沈起不是单人独骑,而是带着一队足够庞大的车马队伍,而且都是没有什么战斗力、只有服侍主人这一项能力的仆役。沈起能带着这样的一群累赘,在一天内走完一百里的路程,足见天子和政事堂的宰执们是慧眼识人。

    讽刺和嘲笑在韩冈心中打着转,王韶和高遵裕都不在,他便是清闲得很,也不用去考虑在古渭真的碰上蕃贼来袭的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太低了。

    王韶虽说是去古渭寨坐镇,以防蕃贼趁势作乱。但一切应对措施都有预备,只要木征、董裕不发疯一般的倾巢而来,就凭古渭寨现在的防御水准,加上刘昌祚留在城中的一千兵马,依然可以轻松应对。

    而木征、董裕发疯的可能性,在韩冈看来,即便有,也不会大。木征、董裕兄弟俩有没有胆子承受攻下古渭寨后,随之而来的天子怒火故且不论,单是青唐部的俞龙珂,就不会任由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恣意妄为。

    古渭寨旁边就是青唐部,两处甚至是被合称为青渭。虽说俞龙珂现在抱着首鼠两端的暧昧态度,在宋、夏、董毡、木征四家之间玩着势力平衡的游戏,尽量想着哪边都不得罪。但宋、夏两家倒也罢了,他若是会容许木征、董毡踏足他的势力范围,他日后不要想在河湟诸部中再抬起头来。

    既然会有俞龙珂和他的青唐部帮着防守古渭,王韶、韩冈又怎么会真的如表面上那么担心。也就是高遵裕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还不知渭河水深水浅的,才会对西贼一年数次、比女人来红还准的攻击一惊一乍,被王韶给诳到。

    韩冈不知道高遵裕和王韶会在沈起那里扯多久,也许还会被沈起留下来吃饭。而自己却没事做,而且今天走得太急,也没能带几卷书出来。

    左右无事,韩冈便抬脚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却又转回来,找到孤身待在阴暗的营房中的王舜臣:“王兄弟,闲来无事,要不要出去走走。”

    “三哥你去好了,我不想去。”王舜臣摇头拒绝。

    因为种詠之事,王舜臣最近的心情很不好。除了前两天听说种诂和种诊联手扫荡边境的党项羌,他才叫了声好之外,其他时候都变成了个土胎木偶一样的雕像。不问他,他就不开口说话,性格跟过去的爽快比起来,完全变了样。

    韩冈对此看得很不舒服。王舜臣现在往房间角落里一坐,他所在位置立刻就阴沉得像是培养蘑菇的暗房。连照进营房内的落日余晖,到了他的这一角后也显得黯淡了许多。

    韩冈两步上前,抬腿就是一脚,把王舜臣从床上踹了下去,“闹个什么别扭,婆娘也没你这样长气吧?”

    王舜臣猝不及防,砰的一声,从床铺上摔了下来。他爬起来,沉默的揉了揉痛处,却仍是阴沉沉的一张脸。他现在的心情,当头棒喝都没用,何况韩冈并不算沉重的一脚飞踢?

    “说说吧……”韩冈在床边坐了下来,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韩冈看得出来,王舜臣对种家的感情很深,所以对种詠冤死一事才会难以释怀,“事情闷在心里并不好,有什么话都说出来。”

    王舜臣对着韩冈鼓励的眼神,犹豫一番,最后点了点头,依言坐下说话:“……三哥你知道的,俺爹是紧跟在种老太尉身边的亲信,俺从小就在种家长大。就在几年前,我还跟十七哥,十五哥还有李家的八哥一起在四郎面前习练箭术。四郎是手把手的教过俺射箭,俺现在用的连珠箭也是他教的。每次射中靶心,四郎都会奖我们一个钱,可以去街上买几块糖。俺的箭术一开始在几个兄弟里面算是差的,就是因为想着四郎的奖励,才会变得这么好。谁想到,李复圭那个该被驴子日上千遍的贼鸟,竟然……”

    说起过去的事,王舜臣眼眶又红了。他模样看着苍老,说话做事又是一副粗豪的作派,而平日行事心中都有个谱,心计其实也不差。内外皆是早熟,让人往往忘了他的年纪。可他今年的确才十八岁,比韩冈还小一岁。

    原来如此,韩冈终于知道为什么王舜臣为什么对种詠冤死耿耿于怀。王舜臣的老子死的早,他这是隐隐的把种詠当作了自己的父亲看待。明白了王舜臣的想法,韩冈也知道该怎么劝了。他一指王舜臣的鼻尖:“你这像是要报仇雪恨的模样吗?!坐在房间里生闷气,就能把李复圭给气死?还是说你知道了李复圭的生辰八字,能躲在房中扎着草人就把他咒死?”

    “但李复圭……”王舜臣欲言又止。

    韩冈对此心领神会:“李复圭的身份贵重,已经是一路安抚使,连天子都不能把他说杀就杀。但他还有儿子孙子,你真想报仇,日后总有机会的。再说,种四郎的兄弟子侄都没说话,你发个什么狠?有事不先跟他们联络一下?上次见到种十七、种十九,他们还提到你来着,连封信都不给他们去?”

    韩冈劝了几句,也不多说话了,拍了拍王舜臣的肩膀,起身走出房。出了门,回头看看,却见王舜臣也跟了出来。韩冈微微一笑,虽然说的都是些废话,但还是有些用的。他当先走在前面,想着逛一逛三阳寨。

    不过此时的三阳寨,却没有半点可供游览的地方。几条街道上,都是脸色沉重的人流。站在三阳寨正中央的十字路口上,看着周围的人心惶惶,韩冈突然间有种旧日重临的感觉,

    就在不久之前,他在伏羌城、安远寨,看着周围一片混乱,而他当时的心中,也是同样的惶惑不安。而现在,他已经不再是身份卑微的衙前,而是成为了官人。心中的底气已经不同,对未来前路,他的心里也更有把握。

    这时前方的人群中突然混乱起来,一个瘦削干枯的汉子在人群中左冲右突,直奔着韩冈过来。

    “抓贼啊!抓住前面的贼!”叫喊声跟在干瘦汉子的身后传来。

    喊声入耳,王舜臣便伸手一栏,将快要跑过去的干瘦汉子抓住。汉子还想挣扎,王舜臣更不多话,随手就是一拳砸到了他的侧肋上。

    王舜臣手重,干瘦汉子挨了一拳,差点闭了气过去。但老做贼的也有对策,他顺势翻倒,在地上打着滚,没口子的惨叫着:“打死人啦!军汉打死人啦!”

    “做贼还有理了。”王舜臣捋起袖子,蒲扇般的大手一张,就把在地上打着滚的小偷给揪了起来。

    失主这时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很年轻的一个后生,中等个头,相貌普通。他跑到韩冈他们前面,先谢了王舜臣,又一把抓住小偷:“把俺的钱还来。”

    “谁偷你的钱了!”汉子回了一句,又按着肋骨惨叫起来,“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韩冈在旁边不耐烦了:“王兄弟,废话那么多做什么?送他去见傅寨主。这里是军寨,行的是军法。军情紧急,竟然还有人敢在营中作乱?!直接砍了,悬门示众。”

    “送衙门去受军法?”王舜臣都愣了一下,偷东西而已,没那么重吧,打一顿就够了。

    “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韩冈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不把人命放在心上的淡漠。被他瞥了一眼,那汉子浑身都抖了起来。

    “也就是个小偷而已,何必要他的命。”王舜臣倒帮贼人说起好话。

    “他把刀子拔出来时就不是扒手了。”韩冈反手一掌劈在干瘦汉子的右手上,砰的一声,一把匕首落到了地上。

    “好胆!”王舜臣眼一瞪,怒喝一声,抬手一拳就在干瘦汉子脸上开了油盐铺,把他打了个发昏十三章,一个钱袋也从他的袖子里落到了地上。

    韩冈在地上把钱袋捡起,也懒得查验,直接交给年轻人:“小心收好,别再给偷了。”

    年轻人连忙收好,躬身向韩冈道谢,“小人冯从义,多些官人大恩。”

    ‘冯从义?!’韩冈听到这个名字就是一怔,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冯从义与其说是年轻,还不如说是年幼,看起来比韩冈还小个一两岁,“可是二马冯、从心所欲、义之所在的冯从义?”

    冯从义被问得心惊胆战,小声的回答:“小人正是。”

    韩冈眉眼一凛,正要追问。

    “玉昆!你怎么在这里?”王韶的声音这时从后面传来。

    急回头一看,就见着王韶和高遵裕走了过来。没空在追究冯从义的身份,韩冈赶忙迎上前去。

    ‘这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应该只是同名而已。’他想着。

    见王韶和高遵裕这么快就从沈起那里出来,没有被留饭。韩冈心知,看起来他们谈得并不投机,或者说,陕西都转运使被外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子后,心情不好,让王、高二人不得久留。

    “怎么回事?”王韶见着王舜臣当街扭着一人,旁边还有一群观众围着,便问韩冈。高遵裕也皱眉看着街口的一片乱象。

    “只是抓了个持刀行窃的小贼。”韩冈向两人解释道,“王兄弟正要把他送去见官。”

    “哦。”王韶对这等小事完全没兴趣,他对高遵裕道,“地方一乱,作奸犯科的贼子就多起来了。”

    “让傅勍别轻饶了他。敢在城寨里持刀行劫,必得狠狠治罪,杀一儆百,省得西贼的奸细趁机作乱。”高遵裕的这番话不是对韩冈说的。他带在身后的伴当听了后,跑到王舜臣身边,说了两句,便一齐押着小偷往城衙去了。

    小偷被硬拖着走了,他的挣扎只引来了王舜臣的铁拳。韩冈对他并不同情,被抓包后竟然动起刀子。既然有杀人的念头,那被打死也是活该。

    倒是失主冯从义,韩冈却是回头又看了看,那个年轻后生正跟着王舜臣一起去了城衙,虽然喜欢跟衙门打交道的人不多,但被王舜臣盯着,又是得人相助,他不敢也不能跑。

    ‘应该不是。’韩冈暗暗摇着头。

    冯从义跟他四姨家的表弟同名同姓,但韩冈四姨嫁的是凤翔府的富贵人家,怎么想她的儿子也不可能跑到三阳寨来。而且看这位冯从义的打扮,却是有点穷酸相,衣服都是旧的,而且补过,自然不会是他的表弟。

    王韶、高遵裕已经在前面走了,韩冈快走了几步,紧跟上前,就听着两人说着方才见沈起时的事。

    “沈兴宗还真是可笑,天子让他体量秦州荒田,他却到甘谷城走一圈就算把事做完了,古渭、渭源都不去,李若愚上次来也没有他这般懒怠。”

    “我看沈起的意思好像是要把甘谷的三四千顷田算进来。渭源、古渭的几千顷他不看,但把甘谷之内的四千顷一加进来,子纯你说的秦州万顷荒田也不能算错了。”

    虽然王韶说秦州荒田的范围是从渭源一直到秦州州城所在的成纪县,这三百里河谷中有宜垦荒地万顷,其中膏腴之地有千顷。但荒地主要是集中在渭源和古渭两处,渭水自伏羌城以下,由于地理位置比较安全,汉人们多来屯垦,田地被荒废并不多。

    而沈起却只到了伏羌城,便往甘谷去。渭水河谷中的荒田他不看,却盯着甘谷之内的田地。沈起的盘算,王韶看得很清楚:“他是想两不得罪,打算拿甘谷内的田地糊弄过去。”

    韩冈在后面听的没头没脑,但他拿着王韶、高遵裕的对话想了一下,也稍稍明白了沈起的打算。

    李师中、窦舜卿说王韶所奏非实,渭水两岸并没有万顷荒田。按沈起的意思,他大概会说,李、窦二位说得不错,他沿着渭水走了一段,的确没看到一亩荒田。但王韶说军粮可以自行解决一部分,这话也不差,甘谷里就有几千顷地,足以支撑河湟开边的行动。

    “真是打得如意算盘,也不看看枢密院肯不肯让他两边迎风站。”王韶对沈起这种明目张胆和稀泥的做法很不满,也想看着他被枢密院的文彦博怎么骂回来。

    “这事就不提了,天子之才乃有天授,圣聪岂会为奸人所蒙?不管李师中、窦舜卿有何奸谋,也不管沈起打算如何推诿,官家总能看得一清二楚,查个水落石出。”

    高遵裕不想提什么荒田的事。以他对天子心思的了解,即便王韶真的被降罪,也不可能被调离秦州——前面七部攻托硕一役,已经证明了王韶行事的卓有成效——只会被降职而已,而那时,领导河湟拓边的可就是他高遵裕了,王韶就只是个助手。

    这样的结果对高遵裕最为有利,他虽然不能为此推波助澜,但也是乐见其成。他现在只担心一件事:“只是沈兴宗今天刚从甘谷城逃回来,却是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甘谷城现在的情况到底如何。子纯,你看甘谷城今次不会有事吧?”

    “甘谷城怎么可能会有事?”王韶觉得高遵裕的担心很无稽,“刘昌祚在甘谷城内威信未立,可能不敢出城作战。但甘谷城的城防,以西贼的攻城水准,不用个五六万人轮番上阵,根本不可能打得下来。西贼今次也不可能蠢得去攻城,只会用主力牵制住甘谷城里的刘昌祚,再派小队人马杀入谷中放火抢粮。”

    高遵裕点了点头,王韶说得的确在理,他回头又问韩冈:“玉昆,你觉得呢?”

    韩冈即便心中有异议,也不可能说出来。何况王韶的话是他凭着在秦州多年经验的推断,当然不会有什么错失。故而韩冈点头,“机宜说得正是韩冈想说的。”

    回到驻地,王韶和高遵裕命人上了饭,吃完后都各自回房休息。而很快,王舜臣也回来了。

    “都解决了?”韩冈问着他。

    “还有什么好说的。现在寨中都乱做了一片,傅寨主正在火头上,那个小贼撞上来,他当然不会轻饶。”王舜臣一屁股坐下,桌上的饭菜还是韩冈帮他留的。王舜臣扒了几口,又道:“不过也不会真的杀他,毕竟罪不至死,听傅寨主的意思,是打上几十杖,刺配流放了事。”

    “傅勍倒是心仁。”韩冈笑了一笑。换作是其他寨堡的守臣,直接就是拖出去砍了。把头挂在寨门前悬着,省得寨中再乱下去。而傅勍倒好,就是在气头上也不信手杀人。

    王舜臣也赞着傅勍的为人:“傅寨主人不错,本还要拉着俺和高企喝酒,只是想着明天一早就要上路,还要赶着回来回话,才推掉的。”

    “傅勍的确人不错,就是贪杯了一点,不然以他的资历品阶,何至于只能担任个寨主。你以后也要注意点,不要贪杯误事。”

    韩冈由于担任着勾当公事一职,又是随时能进架阁库翻看资料档案,秦凤路上大大小小近百名文武官员,早给他了解得七七八八。

    比如三阳寨的寨主傅勍,他的经历韩冈便是一清二楚。傅勍在军中的资历不比刘昌祚稍差,过去也颇立过一点战功,本官也升做了正九品的三班奉职。

    但就是因为他贪杯好喝酒的缘故,坏了事,很吃过几次挂落。尚幸傅勍在秦凤军中人缘不错,不少人帮他说好话,所以官职没有被降,就是没人再敢给他好差遣。本是能担任缘边大军寨的资格,现在沦落得却只能镇守一个五百步的小寨。

    “三哥放心,俺碰到要做正事的时候,从来不乱喝酒……对了,三哥你认识那个被偷钱袋的冯从义?怎么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追问他?”王舜臣突然想了起来,又问着韩冈。

    “只是他姓名与我的一个亲戚相同,所以多问了两句。”韩冈信口答了,又问道,“那个冯从义是哪里人氏,来三阳寨做什么营生?”

    “他说他是凤翔人氏,到三阳寨是跟着家里的亲戚来做买卖的。”

    “凤翔?!”韩冈一惊,一下站起来,急问着:“人呢,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王舜臣摇了摇头,对韩冈的惊讶有些茫然不知措,“应该还在寨中吧。现在天色晚了,也不可能出寨去……三哥,怎么了,他是什么人?”

    “我有个没见过面的表弟,就是叫做冯从义,是我四姨的所生。”韩冈对王舜臣也不隐瞒,“王兄弟你知道的,我外公家就是在凤翔府,李二表哥也是凤翔府过来。那位冯表弟同样在凤翔府。既然今天的这个冯从义是凤翔府人,说不定真的是我的表弟。”

    王舜臣一听之下便跳了起来,急着道:“我去找他。”

    韩冈看了看外面,天色都已经全黑了。他想了一想,摇了摇头,笑道:“算了,就算今次错过,日后也不是见不到他的。何况他也不一定真是我的表弟,若是误会了反就是个笑话了。今天天色已晚,还是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一夜过去,三阳寨内乱势依旧。傅勍没有杀人立威,下手不狠,当然震慑不了寨中宵小。寨中十字主街上时不时因为碰着撞着而引起一番争吵,这让高遵裕和王韶对赶过来送行的傅勍没有什么好脸色。

    韩冈为傅勍感到可惜,‘送上门的好机会不去把握,本人又乏决断,也难怪始终升不上去,日后再被降职,也怨不得人了。’

    韩冈跟着王韶、高遵裕一起上路,也不去想着他的那位可能擦身而过的表弟。不一日,当他们赶到古渭寨,一个噩耗正等着他们:

    “木征、董裕已经尽起大军,意欲为前日托硕部一事报仇雪恨。河州、青渭各部齐齐响应,已经超过了五万人马!”

    “五万?”

    王韶下马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反嘲式的疑问,配着随后而来的冷笑,显而易见的表明了他心中的怀疑和不屑。

    脸色突变的高遵裕被王韶的冷笑,笑得心情平复下来。他侧头看看韩冈,还不到二十岁的青年,竟然也是一副不为所动、冷静从容的模样。

    高遵裕心头突然一阵火大,自己的定力竟然还不如一个黄口孺子,不过转而他又释然,这还是他尚未熟悉当地情况的关系。

    “传说是五万,实际上能有多少?”高遵裕其实也不是不通兵事,方才只是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现在冷静下来,却也看出了传言的无稽。

    王韶将马交给寨中迎上来的士卒,自己与高遵裕向寨中走,边走边道:“我是不知道今次木征、董裕招来的兵到底有多少,但当初董裕带了四百精锐,加上托硕部的两千多兵,可就是敢号称一万大军的。”

    高遵裕算了算宣扬夸大的数字和实际兵力的比例,脸色又是一变,“那木征既然号称五万的话,今次来攻古渭的怕是也有一万多兵。”

    这个数目让高遵裕心提了起来,要知道古渭寨如今的兵力,在刘昌祚带了两千去,可就只剩千人。

    王韶的声音一如往日的平静:“但当时在青渭流传的谣言,却是传说董裕带了一万河州精锐来助战,连同托硕部的兵力,加起来总共两万人,而古渭寨派出去的探子有一多半回来后就跟我说,董裕托硕联军的数目超过三万。”

    “这……”高遵裕终于知道传言有多么不靠谱了,“那到底会有多少。”

    “不会超过一万,大概七八千上下。再多了,木征家的粮食也会支撑不住——而且木征还要留兵在家,防着他的叔叔。”王韶对自己的判断很有自信,他回头问韩冈:“玉昆,你说呢?”

    “下官决计不信木征会有胆子来攻打古渭。”韩冈不正面回答王韶的问题,老是附和,却也显不出自己的能耐。

    “怎么说?”王韶为之停步,就在古渭寨的正门处,等着韩冈的回答。

    “木征的性格,其实应该跟俞龙珂差不多,都是小富即安,割据一地便心满意足。要不然他也不会容忍他的叔叔董毡做着赞普——再怎么说,木征都是唃厮罗的长孙,虽然其父瞎征与唃厮罗反目,但他承继吐蕃赞普的资格却还是在的。可木征其人虽然有野心,过去也做了不少小动作,但他却始终不敢跨出最后一步,自立为王。”

    高遵裕点头赞着韩冈,“玉昆果然对蕃人知之甚深,这勾当公事一职倒真的没给错人。”

    “多些提举夸赞。”韩冈谦声谢过高遵裕的夸奖,他站在在寨门前说话,一行人就将古渭寨正门堵上,内外为之阻隔,但韩冈却不管这么多,犹定住脚继续说着:“既然木征是这样的性格,他又怎么会敢明目张胆的过来攻击古渭?!就算他胜了,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若是他败了,周边蕃部想把他取而代之的不知有多少,更何况人在南方青唐王城的其叔董毡,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大部分人的性格其实都是如此。但凡有了一点成就,心中所想的就是保全眼下的一切,就算他还有更进一步的野心,但他也不会愿意去为了遥不可及的目标,而去冒不可测的风险。俗语说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便是这个道理。

    “那今次来攻的究竟是谁?”高遵裕追问着,凡事总得有个领头的吧,韩冈说木征不会来,那今次领着近万人来报复的,又会是谁?

    “董裕!”韩冈回答着他的问题。

    “只是董裕?!”

    “木征和董裕早早就分了家,上次被打得落荒而逃的也是董裕。木征根本就没吃亏,损失又不是他的,木征又何必为了董裕的事而火中取栗?蕃部不似汉人,即便是亲兄弟之间也不会有多少生死相系、荣辱与共的想法。木征父祖之间的争斗,还有其父与董毡兄弟相争,都是明证。”

    韩冈的一番话说得高遵裕连连点头。“子纯,你看玉昆说得有没有道理?”这下轮到高遵裕征求王韶的意见。

    韩冈的推断,王韶其实也在一直在想着,也觉得有道理,“应该是董裕。木征的确不会来,他没必要冒险。不过董裕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胆子?而以他的身份,又怎么可能召集到其他蕃部来帮他出兵复仇?——他可不是木征。”

    高遵裕这时发现他们把城门的道路给堵起来了,忙向里走了几步,把城门口让了出来。他和王韶又重新向寨中走,高遵裕也揣测着董裕为何能找来这么多帮手。董裕不是他的叔叔董毡,手上也没多少部众,能挤出两三千三四千就不错了,而今次来攻古渭的兵力数目,就算没有一万,也有七八千之多,这么多人,光凭董裕的威望,不是短时间就能召集得到的。

    “该不会董裕把是隆博部给卖了吧?”隆博部是当日的罪魁祸首之一,与托硕部的战争也是从他们手上开始的,董裕如有机会,当然愿意把隆博部的所有权分给他人做礼物。

    “隆博部早就给托硕部吞吃的一干二净。”韩冈摇着头,他不知不觉的就把说话的主动权拿到了手中,“当初机宜领着七部合攻托硕,就是因为他们攻打隆博部时做得太过分,杀人、劫掠,把隆博部洗劫得一干二净,甚至还动到了运去古渭的军粮。”

    当日王韶领军攻打托硕,是从渭源掩杀过来。而在此之前,隆博部早就被有着董裕支援的托硕部给打残了,丁口、牲畜和财物都被抢走。而王韶击败托硕部后,所有的战利品则是给纳芝临占部为首的七家部落分掉,在这其中隆博部一点便宜都没占到,没有挽回任何损失,相反地,还被七部强要他们出兵的费用。如今隆博部是穷困潦倒,每况愈下,眼见着就要分崩离析了。

    “西北的蕃部都是无利不起早,杀一头骨瘦如柴的羊,骨头有得啃,肉可没处吃。董裕可没本事就靠着穷困潦倒的隆博部把人骗来。”

    “那董裕用的是哪里的财物来勾引人?”高遵裕问着。

    “纳芝临占部,以及所有跟从机宜扫荡托硕部的各个部族。董裕肯定是把主意打到了他们的身上。”韩冈说完,瞅了瞅王韶。而王韶则是鼓励性的点了点头,显然他也抱着同样的看法。

    “为什么不是古渭寨?”高遵裕刨根问底的追问道。

    他环视寨中,寨内的街市空空荡荡,别提车队,就连行人都难见一个。而城头上的守兵也是站得稀稀落落,刘昌祚将寨中兵力带走了三分之二的后果,就是使得古渭寨只能做到最基本的守御,勉强守稳城头。比起董裕手上的兵力,城中守军可能就只有他们的十分之一多一点。

    以董裕手上的蕃人的兵力,高遵裕觉得他们已经足以打下古渭寨。而古渭寨中的钱粮、军器,可是很大一笔财富,不是灭了七部的缴获能比得上的。

    韩冈向高遵裕详细解释他的理由:“因为两件事难易程度不同。要挽回颜面和前次的损失,董裕从纳芝临占部为首的七家蕃部身上就能做到。而攻打古渭寨,打不打得下来姑且两说。即便打下来了,他可就是捅了马蜂窝,必惹得天子震怒,立刻就要面对全力反击的西军。董裕区区一个蕃人首领,怎么可能有能力当得起了天子的愤怒?!”

    高遵裕还在想着韩冈的话。这时候,留守寨中的副城主已经闻声相迎。比起雄阔豪勇而又心思慎密的刘昌祚来,他的这个副手在气象上就差了许多。点头哈腰的把王韶、高遵裕请进了衙门中。服侍着几人在寨中官厅里坐下,他又在嘘寒问暖的前后跑着。

    有些不耐烦的让他在一边坐下,高遵裕问起了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他同时问着王韶和韩冈,“那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该怎么做?’这个问题问得好,不管对手是怎么样的人物,也不管他们有什么盘算和计划,最后的关键还是在自己身上。

    可不论王韶、韩冈再怎么信心十足,眼光再如何锐利,都不能改变古渭寨中只剩一千兵的事实。他们想要援救以纳芝临占为首的亲宋七部加起来也只有四千多。而他们需要面对的将是至少七千以上的吐蕃蕃兵。

    最关键的,是今次王韶再也不可能重复前次对付托硕部时的奇兵突出,从后方偷袭董裕。吃过一次亏的董裕只会小心再小心,根本不可能再给王韶得意的机会。

    可王韶和韩冈还有底气,毕竟在青渭一带并不是只有他们一家,另一个主人却也不是任人欺凌的主儿。

    “俞龙珂会眼睁睁的看着董裕扫荡青渭吗?”

    青唐部的实力也许不及木征,但光凭董裕和他引诱来的乌合之众,却也不可能吓到青唐部的大首领。

    “得去找俞龙珂说说话了。”王韶轻快的语气说得就像是要去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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