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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九章 长戈如林起纷纷

    预定中的献俘仪式给枢密使文彦博给搅了。

    据文彦博所说,托硕部其实不过秦州边境的一个小小的蕃部,丁口即少,兵力亦自不盛。王韶领着几个蕃部击败了托硕部,纵然是连族长也俘获了,其实也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功劳。这样也敢押至京城来献俘,实在有失朝廷体面。想当年,曹玮在秦州,他所消灭的大蕃部有几十上百,而如托硕部一般的,更是车载斗量,却也不见他一次又一次的献俘陛前。

    文彦博的这番话,让王厚心中愤愤不平。即便他因为参赞军务、押送战俘、以及献上沙盘、军棋等事,被天子赐予了三班借职的品官,又跟着张守约一起,被越次招入宫中面圣,王厚的心中,还是有犹有余怒。

    但文彦博拿着曹玮来跟王韶比较,就是王韶亲至,也只能低头受教,道一声‘文枢密说得正是’。

    曹玮曹宝臣,是开国名将曹彬之子,也是如今曹太皇的亲叔。他是真宗朝时镇守关西的第一名将,名震西陲。听到他的名字,无论党项吐蕃,小儿也不敢夜啼。别看现如今党项、吐蕃闹得如此欢腾。当年在曹玮面前,李元昊的老子李德明,吐蕃赞普唃厮罗,都是老实做人,哪个敢轻举妄动?——早给他杀胆寒了。后来若是曹玮不死,有他虎威镇着,李元昊绝然不敢做反。

    可是这等英雄人物,也只会出现在开国之初的时代。放到现在,又有哪位将领能比得上曹玮的一根脚趾头?即便是狄青狄武襄,他升任枢密使,也不过是灭掉了一个在广西叛乱的侬智高,何德何能跟曹玮相提并论?而狄青之后,国朝武功日衰,王韶今次斩首六百,败敌逾万的功劳,已经算得上当今天子即位以来,仅次于围绕着绥德城的两次大战,而能排在前三的大功了。

    崇政殿外,王厚突然低头轻咳了两声,掩去心中突然腾起的尴尬。不过这个大军万人是董裕和托硕部自己说的,不是王韶瞎编出来。自家老子在奏章中说今次败敌逾万,也不能算是欺君,而且六百首级可是实实在在的。

    王厚的咳嗽声,引来几道不满的目光,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惹起周围注意。

    王厚的周围戒备森森,护翼天子的班直护卫皆是重甲持戈——其实也不是戈,而是一条条长柄骨朵——身材则是一个比一个高大。王厚五尺六寸的身量不算矮了,但在他们面前却硬是低了一头去,让他自卑不已。即便是韩冈来了,站在他们中间,也都只能算是中等偏下。

    王厚听说宫中的班直,有许多都是世代相传,自太祖的时候就开始在宫中应付差使。而他们娶妻也往往都是刻意挑着身材高大的女子,这样一代代传下来,一个个都是六尺有余。几十条大汉并肩站着,就像一根根庭柱笔直的撑着天空,气势煞是迫人。

    今天早早的吃过午饭,在张守约的提点下,连口水也没敢喝,王厚进宫在崇政殿外等着觐见。到现在也不知等了多久,他站得腰酸腿疼,却还没有个消息。不过王厚前面的张守约,花白的头发在长脚幞头下露了出来,已经都是花甲之年,站了那么久却仍是一动不动。而环绕着崇政殿周围的班直侍卫们也是一动不动。

    这么多人围着皇城的中心站着,动也不动,连一声咳嗽都没有,王厚都感觉着静得吓人,仅有的声音还是不远处,从崇政殿内传出来的,另外……就是风声。

    可能由于周围都是高近十丈的殿阁,风在殿阁间穿梭,呼呼的刮得甚急,使得穿着厚重朝服的王厚,一点也不觉得热。感受着寂静中清凉,王厚突然想起来,自他进了皇城后,却是连一声蝉鸣都没听到。今年天气热得早,京城中的树上早早的就有知了在吵,但偏偏在宫城中一声都没听到。

    ‘还真是奇怪,难道是天子之威,能够远驱蛇虫?’

    王厚胡思乱想着,心中的想法可算得上是不敬天子。这时一阵凉风突然迎面吹来,王厚将头抬起一点,用余光看过去,只见崇政殿紧闭许久的殿门终于打开了,七八人陆续从殿中走了出来。出来的人皆是衣着朱紫,显是身份极高。王厚忙把头垂得更低了一点,不敢有丝毫不恭。王厚也不知他们究竟是宰执中的哪几位,但个个位高权重却是不用说的。不过如果文彦博在里面,王厚却希望他能在哪里踩滑了脚,跌上一跤。

    只看着一条条红色和紫色的朝服下摆从眼前穿过,黑面木底的官靴踩着地板夺夺的一串响声渐次远去,崇政殿里终于空了下来。

    ‘终于能进崇政殿了。’

    王厚抖擞精神,等着天子的传唤。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天子的传诏并没有立刻出来。又等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样子,才有一名小黄门走了出来,将张守约和王厚叫进了崇政殿中。

    王厚还是第一次觐见天子,连宫城也是第一次进来。关于崇政殿的一点常识,还是从王韶那里听来。

    当举步跨入大宋帝国的中心地带,从亮处走进暗里,周围的光线随之一暗,王厚的心中便是一阵发虚。他跟着张守约亦步亦趋,唯恐哪里的礼节出了错,被站在内殿外的阁门使说成君前失仪。

    在王厚入京前,韩冈还跟他开玩笑的说过。当见了天子后,不知他是战战兢兢,汗不得出,还是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当时王厚撇着嘴,拍着胸脯说自己当是气定神闲,能闲庭信步。但现在,王厚连自己到底是出汗还是没出汗都弄不清了,鼻子里嗅到的薰香让他的脑袋更是发晕,耳朵里嗡嗡直响,使他根本听不明白天子驾前的宦官究竟再说什么,只知道当跟着张守约行动,学着他的动作,这样才不会出问题。

    而就在这一段度日如年的时间,王厚心里却莫名其妙的蹦出了与韩冈的对话。他这时候才举手认输,在天子面前气定神闲的本事,果然不是没经验的人能拥有的。

    张守约则是很淡定。他年轻时曾经镇守过广南西路,担任走马承受一职。当其时,狄青狄武襄刚刚平定了侬智高之乱,当地民心未定,乱军时有出没。当时的仁宗皇帝对广西局势甚为忧心,故而张守约便能两年四诣阙,每次入觐,都会被天子留下来说话,问着广西的现状,同时征求他对处理南方边事的意见。

    而英宗,还有现在的年轻官家,张守约也都是见过的,心中更没什么负担和压力。进殿后,就按着礼节一板一眼的向天子行礼,经验丰富的老将给身后的年轻人,做出了最好的榜样。

    跟着张守约三跪九叩,王厚就算站起后,也是深深的低垂着头,做足了恭谨的态度。对于崇政殿内部布置他不敢多看,不远处天子的御案他不敢多看,而天子本身,王厚当然更是不敢贸然看上一眼。只是他一拜一起之间,眼角的余光却瞥到挡在连通后殿的通道前的一扇屏风。

    那扇屏风上没有花样,没有纹饰,底色只是普通的下过重矾的白绢。但屏风面上,却密密的写了不少字。白纸黑字,醒目无比,而且都是三字一段,两字一隔——皆是人名。

    那一扇就是传说中的屏风,王厚从他父亲那里听说过,能被写在这扇屏风上面的名字,都是曾经给天子留下深刻印象的小臣。上面的每一个名字,皆尽是天子亲手所书。等待日后有机会,便可以从其上简拔。

    无论哪朝哪代,除非是不理事的昏君,或是为臣下反制的有名无实的君主,所有的皇帝都免不了要日理万机。开国以来的历任天子,也不会例外。他们每天要批奏的奏章数以百计,奏章上提到的名字则更是近于千数。而且文官选人转为京官,武官小使臣晋升大使臣,也都必须要觐见天子。每隔几天他们就会编为一队,引见给皇帝。

    几百人上千人的名字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在皇帝面前晃着,即便他们有再好的记性都背不下来、跟不上去,除了十几二十个重臣,还有在身边服侍自己的内侍,剩下名字一年也不一定能出现一次,天子哪可能记住?往往就会记错人和事,张冠李戴的情况也时常发生。

    所以为了防止遗漏人才,崇政殿中便有了这扇屏风。但凡在奏事和觐见上给皇帝留下了好印象的小臣,无论是外臣还是内侍,天子都会提笔在屏风上记下来。据传言,不仅仅在崇政殿里有一座记名屏风,在天子寝宫福宁殿中,也有一座同样的屏风——这是为了天子无论何时想起,便能随手记下

    王厚虽然对记名屏风很有兴趣,但在觐见天子时,紧张的心情本也不会让他太过在意。只是王厚方才叩拜之间,视线不经意的扫过屏风。视力出众的他,却是亲眼看见就在屏风靠右的一侧,有个名字单独起了一行,那两个字让王厚分外眼熟——

    ——韩冈。

    韩冈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已经写在了崇政殿的屏风上,即便知道,也会自嘲的想着自己终于能与宋江、方腊平起平坐了。

    他现在倒是挺想自己有着宋江方腊一般的本钱,当然不是用来造反,而是手上若能有个上万人驻守在古渭寨中,也不会任由董裕嚣张。

    王韶和高遵裕正在商量着如何联络俞龙珂:是先让人带封信,然后再去找他说说话;还是直接去。如果是要先写信,还要考虑着如何措辞才能不失朝廷体面,又能打动俞龙珂,这是件费思量的活计,不过他们最迟也要在明天天亮前商议出个眉目来。

    至于韩冈,也有他的事情要做,他可不是王韶、高遵裕面前的小跑腿,没事出出主意的清客。他是官,当然有差遣要做事。勾当公事是一件,而管勾路中伤病事也是他的工作。

    前次向宝领军去解决托硕部,韩冈就奉命带着他手下管理甘谷疗养院的朱中等人随军而行。而后向宝被王韶抢在头里去,气得中风,进军不了了之,朱中等一众人等便被韩冈派去了古渭,在古渭寨打造新的疗养院。

    而经过了近两个月的打理,古渭寨的医院已经有了初步规模,古渭疗养院的门额就挂在寨中南部的一处阳光好的军营大门上。寨主刘昌祚很会带兵,善抚士卒是不用说的,自然对疗养院十分上心。而以朱中为首,被韩冈带出来的一批人,对韩冈是顶礼膜拜,把他的话当作圣旨一般依从。韩冈所编订的管理暂行条例,更是一丝不苟的去执行。

    疗养院的内部布置一切学着甘谷城的样式,打理得干干净净,布置得井井有条,一看就是个宜住人的好地方。虽然在里面治病救人的都是如朱中这般只有不到一年的医术生涯的赤脚医生,但有治疗总比没治疗要好;有专人照料,再加上洁净的饮食、干净的住所,更是比旧时在肮脏的床铺上等死要强出百倍,一个多月下来,有不少生病的士兵康复出院,因而韩冈在古渭寨中便是备受尊敬。

    “韩官人!”“拜见韩官人!”“小人拜见韩官人!”见到朱中陪同的韩冈,疗养院中的士兵们纷纷退到路边俯身行礼——韩冈上次来过古渭,认识他的人并不少。

    韩冈一一点头还礼,对着朱中笑道:“看起来你很做得很用心啊,要不然我也沾不了光。”

    朱中比起半年多前跟着韩冈押运军需的落魄样子,已经截然不同,仿佛两个人一般。有些富态,满面红光,须发都梳得整整齐齐,像是个有身份的乡绅。身上穿的衣服的料子虽不华贵,也是能算上不错的货色——虽然士兵们都不富裕,疗养院都不会向他们收钱,但他们病好之后,总是会送些礼来作为感谢——而且洗得干干净净,却是连浑家都有了,而不再是四十岁的光棍。

    朱中知道眼前的这一切都是韩冈给他的,士卒们的尊敬,丰厚的俸禄,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都是跟了韩冈之后才得到的。他恭恭敬敬的对韩冈道:“都是官人的功劳,小人只是费些辛苦罢了。”

    “你们的确辛苦了……”看着被打理十分干净整洁的古渭疗养院,韩冈感慨油然而生。

    他算是个甩手掌柜,带出了甘谷疗养院、编写出了管理制度之后,便没在医院上面花多少心思。他在甘谷打造疗养院,本也是因为功利之心。当了官后,也只是稍加关注,心思和精力还是放在经略司衙门里面。但朱中不同,他和他的几十个同僚都是把疗养院当作改变命运的唯一事业,投入的心血和功夫不是韩冈能比。

    陪着韩冈在疗养院中视察了一圈,安慰了一些重病的士卒。在疗养院特有的长条交椅上坐下,朱中小心翼翼地问着韩冈:“官人,今次木征带了五万大军来攻打古渭,这寨子能不能守得住?”

    朱中身份低微,不知其中内情。他只听说过传言,并不知道木征仅是个幌子,那五万大军更是空谈。

    韩冈当然要辟谣,不然单是传言就能让古渭寨里的守军不战自溃,他大笑道:“传言多是无稽,不能妄信。来的不是木征,兵力也决没有五万,而他们更不敢攻打古渭寨。皇宋天威,也不是小小的蕃部能招惹的。只不过是蕃部间的自斗罢了。”

    韩冈的声音很大,他的话本就是说给疗养院中的士兵们听的。王韶和高遵裕忘了下令辟谣,只是寨中人心惶惶,韩冈既然碰上,也不能看看就算了。

    而因为疗养院的事,韩冈在秦凤路军中的名声很好,他说的话自然不缺人信。周围的士卒、护工们听到他的话,神色便为之一松。

    “那就不会打仗了?”朱中惊喜的问着。

    韩冈不能就此下断言,也不想诓骗周围的士卒和护工——他一向很看重个人信用:“今次被贼人攻打的蕃部,是听命于朝廷的熟蕃。在情在理不能任凭他们受欺。谨守门户,是你们的事。至于解救蕃部,平息纷争,自有人去做,尔等不必操这份心。即便真的有贼人敢犯古渭,到时你们听命行事就行了,古渭寨高墙厚,也不是只会骑马射箭的蕃人能攻下,等个几天,都巡检自会率大军来援。”

    韩冈把和战两面都说到,没有欺瞒半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虽然韩冈对这一段的句读与此时流行的说法并不相同,许多士大夫都觉得乡愚不足以论事,但韩冈一直都认为,什么事都向下隐瞒,用些谎言来欺诈部下,绝不会有好结果,只会降低个人在人们心中的信用,狼来了的故事韩冈并不想模仿。子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足兵、足食,都很重要,但民众们的信任却是最重要的。

    听到韩冈的解释,周围的人们虽然心中隐忧没有被化解,但他们至少能安下心去等着结果。韩冈知道,古渭寨不算大,而且这时候人人都在打听着消息,他的这番话很快就能传遍寨中。自家既然还有些信用,这番话自然不缺人信。寨里人心安定下来,那今次古渭寨也就不会再有什么乱子。

    散去了众人,走遍了疗养院中,朱中陪着韩冈向外走。韩冈边走边说:“过几日朱兄弟你们可能要辛苦一点,被攻打的蕃部也许会退到古渭来求庇护。到时也许会有些蕃人的伤病过来求医,他们都是同听王命的熟蕃,要好生照料,日后还要用得上他们。”

    朱中头点得跟小鸡啄米:“官人放心,小人不会慢待。”

    出了疗养院,辞别了朱中,天色已经全黑了。夜风热燥燥的,就算迎着风,可呼吸都让人感到烦闷不堪。韩冈额头细细密密出了一层汗,胸背更是都汗湿了,但他只希望天能再热一点,吐蕃蕃人可吃不住这样的天气。

    回到城衙中,韩冈去找王韶和高遵裕,他们应该商量出个眉目,但当他到了衙门的正厅中,却见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蕃人正跪在厅内的地板上哭诉着:

    “王机宜、高提举,两位要为小人做主啊!董裕那厮已经绕过了渭源堡,一口气灭了苽黎五族里的两家。现在他的前锋已经离着青渭只剩百里了,指着名要小人的脑袋。小人为朝廷不惜性命,但小人家里还有几千孩儿,看在小人为朝廷卖命的份上,总得给小人的孩儿一条活路吧。”

    这个已经被吓得语无伦次的蕃人,韩冈认识他,是青渭一带最为亲附大宋的纳芝临占部的族长,唤作张香儿。今年在古渭寨过年时,韩冈就见过他。也是前次攻打托硕部,第一个响应王韶号召的部族。只是别看他哭得这么伤心,其实在上次齐攻托硕的七部中,纳芝临占部是位置最安全的一家。

    纳芝临占部所据有的三条谷地紧挨着古渭寨,在古渭南面不到二十里处,便是族帐所在的吹莽城。其族酋皆是张姓,本就是吐蕃化的汉人,早在真宗时就投了大宋,世代被封作蕃部巡检。本代族长张香儿甚至还在古渭寨里有一套宅邸,时常过来居住——缘边的各处城寨并不是完全由士兵充斥其间,而是类似于城池,有商人,有平民,当然还有些靠着保护的富户、大族。像张香儿这样亲宋的蕃部,在自家附近的主城中,买间宅子都是很常见的事。

    所以说这厮其实安全得很,他现在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哭诉,不过是为了把族人都弄进古渭寨中来。

    王韶和高遵裕安慰了张香儿两句,把他打发了出去。但张香儿已经表露出来的要求,他们却要大费思量。虽然救援这几家亲宋蕃部是必然的,但万一放进寨来的蕃人中有人心怀不轨,那古渭寨可就完了。

    “玉昆,你觉得该怎么做?”王韶问着韩冈的意见。

    “老弱妇孺可以进寨,同时不许携带兵器。至于精壮,则只能临寨结帐。”韩冈说得很干脆,这些事过去都是有先例的,照着来就是。紧接着他又说道:

    “不过董裕进兵的速度却是令人意外,想不到竟然已经灭掉了苽黎五族里的两家,兵锋距古渭又只剩百里。联络青唐部之事刻不容缓,还是今夜就走,由下官去打个前站。

    韩冈从来都很珍惜自己第二条生命,若无必要,绝不冒险。可如果不能趁董裕杀到古渭寨之前赶去青唐部,等他抵达寨外,那时再想出城可就要冒着绝大的风险了。去青唐部之事,现在看来是躲不掉的,既然如此,还是早点去比较好。

    其实方才王韶和高遵裕商议的结果也是直接先由韩冈带着口信过去,然后有了回音,他们再去见俞龙珂不迟。王韶当即点头道,“如此那就拜托玉昆你了……王舜臣!”

    王舜臣站了出来:“小人在!”

    “你带一队人随玉昆去,务必要保护好玉昆的安全。”

    王舜臣躬身答诺:“机宜放心,小人必不负所托!”

    韩冈领队行走在夜空下。星月之光虽然黯淡,不过胜在没有云翳的阻隔,依然很清晰的照着他们的前路。

    星汉灿烂,璀璨的银河横跨于天际。星宿二与火星并于与南方的天空,两颗火红色的亮星在天空中交相辉映。星宿二以大火为名,到了七月时,大火向西而行,就是诗经中所谓的‘七月流火’,乃是入秋的标志。

    而此时,却是‘五月鸣蜩’,蝉虫在路边的树上欢叫着,树下草丛深处,还有蟋蟀一起合唱,萤火忽隐忽现,山风徐来,带着草木的清香,正是初夏时节的风物。

    为了保证韩冈一行的安全,在遇上贼人时能及时逃掉,王韶特意给每人加配了一匹战马。在狭窄曲折的山道上,十二人,二十余匹战马拉出了长长的队列。为防敌军斥候,马颈下的铃铛被摘下了,只有细碎的马蹄声在山壁上回响。

    夜中急急而出,王舜臣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他提缰上前,问着韩冈:“三哥,你今次领下去青唐部的差事,到底有几分成算?”

    韩冈头也没回,两眼盯着眼前的路,以防马蹄失足。口里则说道:“没有把握我也不会去的。”

    王舜臣可不像韩冈这般充满信心,说起来他才不会管蕃部的死活。一直都跟在王韶韩冈身边,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王舜臣清楚董裕不会来攻打古渭,所以他对韩冈冒着风险去青唐部做说客,只为了拯救蕃部这一事,却是看不过眼:

    “按理说,这蕃部的事跟三哥你根本就没关系,你待在疗养院里不就得了。王机宜也真是的,何苦把这么危险的活计都推到你身上,不是有个高提举吗,他也管着蕃部的事,应该他去才是。”

    “你也是这么想啊……”韩冈轻声说道。王舜臣的话虽然只看着眼前,可韩冈的心思却被触动了。

    让自己独自先去青唐部,说服俞龙珂,这件事王韶不该答应下来的。韩冈方才在王韶、高遵裕面前的自荐,其实只是个挑起话头的技巧。在他想来,王韶不可能点头,而是应该考虑再三后,带着自己一起去青唐。

    其实如果在过去,韩冈肯定会把他的想法直接说出来,他相信王韶不会在意这些小节。刻意忽视一些小处的礼节,也是拉拢关系、表示亲近的手段,不过韩冈却采用了迂回的方法——因为他心有顾忌,想测试一下王韶的想法。

    就在前几天,因为李复圭冤杀将佐之事,王韶曾经对韩冈说他性格与李复圭相似,要记着日后不要学着李复圭的样子。虽然王韶是半开玩笑的口气,可韩冈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这话实在不像是王韶该说出来的。

    事有反常必为妖,韩冈对王韶很了解,他们都是一类人,心思极重,城府甚深,说话基本上都会在心中绕个几个弯子,才会说出来。王韶对他儿子可以毫无顾忌说着些犯忌讳的话,却也从不开玩笑,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跟自己说这等不着调的话。

    所以韩冈自那天之后就有了心结,想确认一下王韶到底是不是对自己有了忌惮之心。如果有了,韩冈就肯定要防备起来,王韶再亲近,都不如自己可靠。

    就拿今次去青唐部说服俞龙珂的事来说,最好的人选决不是韩冈,而是身为太后亲叔的高遵裕。他出面做说客,俞龙珂投过来的可能性要比韩冈出面至少要大十倍。王霸之气一放,小弟纳头便拜都不是不可能。身份越贵重,说话的分量就越重,此事理所当然。

    不过韩冈甚至王韶,都不能提议让高遵裕去找俞龙珂。请太后叔叔亲犯险地,即使能成功,都会被记恨——君不见寇准力劝真宗亲征,在澶州定下盟约后,真宗皇帝高兴了几天,可王钦若一番话就让他翻了脸,还为词典添了条成语‘孤注一掷’——高遵裕就是去做说客,也必须是出自他本人的意思。

    而次优的选择便是王韶。经过了托硕部之事,王韶在秦州缘边地区,尤其是青渭,已经有了不低的声威。本人又是提举蕃部,他去找俞龙珂,名正言顺。不像韩冈,他的两个差遣都跟蕃部毫无瓜葛。

    韩冈相信王韶和高遵裕都能看出这一点,所以他才会自我推荐。正常情况下,王韶肯定会反对。可事实证明了韩冈的猜测,王韶果然对他产生了忌惮之心,让自家先去找俞龙珂,而不是选择机会更大的方法。而且看王韶点头的速度,他跟高遵裕应该早就商量好了。

    王韶又是什么时候对自己忌惮起来的?韩冈想不出来,不是找不到原因,而是可能的原因太多了。

    王韶和王安石之间有书信联系的事,韩冈知道,他现在都怀疑王安石是不是把他的几条不能曝光的意见都跟王韶说了,但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要不然就是对付向宝的事,王韶虽然接受了他的计划,但向宝的结局,也许让王韶心中有了兔死狐悲的想法。韩冈并不后悔当时自己的手段,因为他要自保,但在王韶面前,当时的确是应该再装一下的。

    韩冈的头有些痛,总是揣测人心,其实是很累的一件事,但不去想那么多,心中的不安全感,却会让韩冈感到更累。

    这也许是聪明人都免不了的烦恼。韩冈苦笑着,将疑心藏在心底,与王舜臣带着一队骑兵,踏着月色向北行进。

    韩冈最终还是放宽了心。因为王韶心里的想法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就算王韶把他当作洪水猛兽看待,只要小心谨慎,做好自己的事,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还是那句话,能走到眼下这一步,韩冈靠的是自己,而不是王韶。现在也是王韶需要韩冈的帮助,而不是相反。

    抬头看着挂在五月初的夜空中的如钩弯月,韩冈突然想了起来,今天可是端午,应该挂菖蒲、艾叶,薰苍术、白芷,喝几杯雄黄酒,镇一镇恶日的邪气。

    端午在后世是节令,但在此时却是疫症开始传播、毒虫开始肆虐的恶日。在五毒并出的日子,却碰上蕃人侵攻,而自己又要去找另外一家蕃部借力。说起来蕃人的打扮在普通的汉人们眼里也跟妖魔鬼怪差不多了,这日子还当真不吉。

    在月色星光下,翻过两重山峦,前方黑沉沉的几条山谷,就是青唐部所居住的地方。其实青唐部主帐的位置,离古渭寨很近,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多里的距离。韩冈漏夜出发,过了子夜,就到了青唐部与古渭寨的交界处。

    俞龙珂所居城寨继承其部族之名,而被称为青唐。不过此青唐非彼青唐,俞龙珂的青唐城跟如今的吐蕃赞普董毡所居住的青唐王城【今西宁】虽然同名,但规模上却差了很多。韩冈听说过,青唐王城城墙周长八里许,为秦州以西有数的大城,城中商旅来往不绝,以回鹘商队居多。而俞龙珂的青唐城就只有盐井,听说跟古渭寨差不多大小。

    当然,董毡的青唐王城是羌中道中段的枢纽要地,这是俞龙珂的青唐城所不能比的。羌中道则是几条中国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之一。虽然羌中道地势远不及河西的甘凉道,也不比经过西夏境内的灵州道,但自五代开始各部战乱毁了河西走廊的交通,继而党项人又在灵州道上抽取重税之后,许多回鹘商人都不得不改从羌中道往来。董毡的富庶,就是靠着回鹘商人的税金。而俞龙珂的钱,却是来自于他的盐井,一年三万贯左右的收入,除了董毡和木征,河湟蕃部中,也没哪家能比得上他。

    点起火炬,向青唐部的蕃人昭告自己的到来。沿着山道从山坡上向下,韩冈一行已经走进了属于青唐部的山谷。在黯淡星空下的行进,只能看到长条形的天空,身边只有寥寥可数的同伴,又被稀稀拉拉的火炬所驱散不走的黑暗包围,这一切都有点像是半年多前,行走于甘谷之中的那一夜。

    当时甘谷城安危未定,两侧山上杀机四伏。而如今,韩冈也已经听到前方谷地以及周边山坡上的骚动。

    青唐部的蕃人已经发现了自己,报警号角声接二连三地响起。韩冈闻声便勒住缰绳,命全队止步,在山谷间的道路上等待主人的出迎。

    虽然除了王舜臣以外,其他随从都是有些慌乱,从他们手上晃动着的火炬就能看出他们心中的恐慌。但韩冈依然冷静自若,他出来时自信满满,现在也是一样。任何信心都必须建筑在现实之上,如果是毫无根据的信心,那是自大,不是自信。

    韩冈却是自信,他能完成任务。他能肯定俞龙珂不想看到自己的出现,从俞龙珂的角度来看,最好情况是宋人从古渭寨滚蛋,木征、董毡还有夏人都安安分分,让青唐部独霸古渭州。

    不过无论如何,俞龙珂都不会选择跟董裕合作,这对他完全没有利益可言……

    可为什么董裕会看不到这一点?还是说他已经有了应对的把握?

    疑问突然而起,在前方突然亮起的无数星火照耀下,韩冈一下皱起了眉头。

    星火如海。

    银河黯淡。

    在韩冈等人眼前,数以千百计的火炬所组成的海洋正在沸腾。一条光焰自星火之海中分出,那是集结了数百名精锐骑兵的队伍,就如沿着河道逆流而上的潮水,争先恐后,向着韩冈这小小的队伍直扑而来。

    千百人的呐喊同时暴起,与仍未停息的号角声一起穿梭在山谷之间,直往云霄传去。谷地两侧的山壁将声浪一重重的放大,最后汇成的巨大轰鸣,与奔流而来的蹄声汇合,就像突然卷高的潮水,要把韩冈等人彻底埋葬。

    相对迎面而来的滚滚洪流的喧嚣,从古渭寨出来的队伍静得可怕。自他们点起火把走进谷地,到现在也不过才一刻钟的时间,想不到青唐部就已经点齐了兵马,就在他们面前,掀起了如惊涛骇浪一般的声势。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在队伍中弥漫开来,紧紧攥住了在场众人的心脏。

    ——至少韩冈除外。

    “无聊的把戏。”对青唐部的行动,韩冈嗤之以鼻。他拍着马鞍哈哈大笑,嗓门提得更高,“无聊的把戏!为了预备了这套猴戏,俞龙珂和他的人怕是这两天都没能睡好觉!”

    王舜臣第一个反应过来,郁郁沉雷一般的蹄声中,他跟着韩冈放声大笑,他的声音压倒了千军万马,“三哥说得没错!青唐部的这些蕃贼肯定练了不止一夜!”

    “以如此大礼来迎接我等,俞龙珂当真懂得接客之道。”韩冈的音量沉下去,带着讽刺,直透人心。

    “俞龙珂那老货,肯定是心虚了!”王舜臣毫不客气戳着青唐部的老底。

    一番对答,队伍中的紧张气氛终于一扫而空。

    一群青唐骑兵终于冲到了韩冈面前,火粉散落,光流围绕着十二人的队伍旋转,马蹄声碎乱如雨,鼓点一般杂乱的响着。他们转着圈,口中不住呼喝,尽情的对这支小队施加着的更大压力。

    韩冈高居马上,腰背挺得笔直,微微仰起脖子,不屑的瞥着这群装模作样的青唐骑兵。王舜臣则紧紧的钉在他身后,左手搭着弓袋中的战弓,右手反背身后,他的箭囊就挂在马鞍后。在两人周围,由十来把火炬组成的小小圆阵纹丝不动,就如同矗立在江心的一座礁石,任由风吹日晒,狂涛怒浪,依然千百年也毫不动摇。

    这是数百与十二之间的对峙,人数上的绝对劣势,却不影响韩冈一众的坚定。

    韩冈拍马上前,**在众军之间。深吸一口气,他放声大吼:“本官乃皇宋秦凤路经略安抚总管司勾当公事韩冈是也。今奉命来见贵部的俞族长,有要事相商,尔等还不快快给本官带路!”

    韩冈的声音在夜风远远的传出,对面的骑兵顿时一阵骚动。他们也没想到今夜过来的,既不是董裕的部众,也不是被攻打的七家部落,却竟然是大宋的官人。

    青唐骑兵中稍稍乱了一阵,一个骑手也拍马出阵,他与韩冈隔着三丈在喊,“莫要诓人,你说你是个官人,可有什么凭证?”

    韩冈哈哈大笑,放纵的笑声是在嘲笑眼前的蕃将不懂看人:“吾乃是朝廷命官,岂是闲杂人等可以伪装得来。莫要多说他话,去通知俞族长,本官的身份自有俞族长来评判。”

    骑手狠狠盯着韩冈两眼,转身穿出了包围圈。韩冈在千百人的环绕下静静的等着俞龙珂的答复。大约两刻钟后,包围圈又被打开,蕃将转回,却是带了了俞龙珂肯定的答复。

    青唐部是过着定居生活的吐蕃部落,除了粮食,出产以盐为主。因为据有几口出息丰厚的盐井,青唐城虽不大,但俞龙珂的居所之内,却到处用着精美的丝绸和瓷器作为点缀和装饰,处处透着暴发户的气息。

    在青唐城门口,韩冈的十名随从被拦住了,只放了王舜臣过来。而到了俞龙珂居所的主厅外,王舜臣也被拦在了外面。王舜臣作势欲怒,却被韩冈阻住,命他在门外安心等着。

    韩冈踏步上前,一左一右站在厅门口的两名守兵夹过来要搜他的身。韩冈的眼神顿时锐利起来,如刀锋一般将两人瞪住,然后向内提声问道:“敢问俞族长,这可是青唐部的待客之道?”

    停了一下,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从厅内传出:“不得无礼。快请韩官人进来。”

    跨入厅中,韩冈终于见到了俞龙珂。

    青唐部的族长如今是四十上下的年纪,相貌古拙,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拉出了深深的阴影,一根粗大的发辫盘在头上,油腻腻的反射着火光。俞龙珂见着韩冈入厅,却还是稳坐不动。而在大厅两边,十几名青唐部的首酋们分作两排,也是个个安坐如山。

    “不知韩官人连夜来访我,到底是为了何事?”俞龙珂也不请韩冈坐下,就这么直接问道。

    “我是来向俞族长求援兵的。”韩冈开门见山的回答,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说完他弯腰行礼,神情也是诚恳无比,起身后又重复强调了一遍,“我是向俞族长求援兵来的。”

    换作是别人来青唐部做说客,不用说,肯定是拿着上国官员的谱,先威吓一番。但韩冈不一样,他首先肯定的是俞龙珂的智商,不会把蕃人都当成容易欺骗的蠢货,第二点他清楚他是来求人的,第三点,韩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自曝其短的实话其实也很有用。

    俞龙珂愣住了,难以置信得几乎要揉起眼睛,什么时候宋国的官人会向蕃人弯腰了?他狠狠地搓了搓胡须,平复住有些混乱的心情,韩冈这卑躬屈膝的姿态,让他分外感到痛快:“想不到你们也有求人的时候?!”

    俞龙珂的话让周围的首酋们一阵哄笑,而韩冈神色不为所动。

    “如果只是为己,古渭寨并不需要青唐部的一兵一卒!”韩冈的声音冷了下去,前面低声下气过了,现在就是要让他们清醒一点了,“想必俞族长也清楚,以古渭寨的高墙深垒,即便只有一千人,凭着董裕也是打不下来的……而且他敢打吗?董裕有这个胆量吗?他敢不顾俞族长的脸面兵犯青渭,可他不敢向古渭射出一箭!”

    一个年轻的首酋嘴角翘起,冷笑的问着韩冈:“那官人何必来求救兵?”

    韩冈只对俞龙珂说话:“韩冈今次漏夜至青唐见族长,只是为了亲附我大宋的七家蕃部来求救。”

    “为那七家蕃部?”俞龙珂的脑筋一时没转过弯来,追问道:“是为张香儿他们求救兵?”

    “当然。”韩冈点头道,“古渭寨的守军如今自保有余,却无力向外救援。我家王机宜念在七部一向恭顺的份上,不忍他们受董裕所欺,所以遣本官来向俞族长讨个人情,求个援军。”

    “官人是来诳人的吧,什么时候宋国会在乎我们吐蕃人的性命了?”另一个老首酋毫不客气的说着。

    “既然张香儿等人向朝廷献了户籍田册,便是我大宋子民。既然是为了自家人,就算来求出兵,让在座的诸位首酋嘲笑,本官也是在所不惜。朝廷的脸面不在韩冈腰背上,不能保护自家子民才会丢脸。”

    韩冈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下去。俞龙珂看着他面前这位站得如山岳一般沉稳的年轻人,心中微生感触。他与宋国的官员打过不少交道,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看了韩冈半天,俞龙珂又说道:“如今董裕已经过了渭源,前锋已在百里之外。官人现在才来求援,怕是已经迟了。”

    “能救多少就是多少,韩冈也只求心安罢了。至于董裕,等刘昌祚帅师回镇,自会一报还一报。”韩冈说了两句,眼神突然锐利起来,抬头直盯着俞龙珂的双眼,“敢问俞族长,你以为能卖人情给我皇宋,给王机宜的机会还能有几次?!”

    韩冈两句话说得毫不客气,人群中一阵骚动,俞龙珂脸色沉了下去,冷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韩冈则步步紧逼,他直上前一步:“俞族长,日日在悬崖上走,总有跌下去的那一天。以青唐部的实力甚至远远不及木征、董毡之辈,身在虎狼群中,总得选一边站。自二十年前,古渭寨建起来的时候,俞族长就该有这个觉悟了。”

    “难道就只能卖给你们宋人不成?”一个首酋冷着脸反问道。

    韩冈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在火光中闪闪发亮:“既然要卖,为何不卖给出价最好的。试问木征、董毡之辈,又或是西夏党项,他们能出什么样的价钱,可比得上我皇宋的一根寒毛?何况今次也不是让俞族长你立刻就跟西夏、董毡、木征他们划清界限,只是结个善缘,对付董裕而已,又有什么好犹豫的?族长该不会真的以为董裕能带着五万大军吧?董裕最多也不过万人的乌合之众,猝不及防下,又何能当青唐部的一击之力?”

    韩冈把话说到这一步,该说的都说尽了,只等着俞龙珂的回复。

    可青唐部的族长沉默了许久,到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俞龙珂的反应让韩冈生疑,他有什么理由不肯点头?韩冈想着。当把所有的可能性全部排除,剩下的结论无论多么不可思议,都是正确的答案。而现在,韩冈将俞龙珂拒绝的原因一个个都排除,而最后剩下的一条,即是俞龙珂拒绝的原因,也应是董裕胆敢侵犯青渭的答案:

    “可是因为令弟?!”

    俞龙珂不为所动,只是嘴角难以察觉的抽动了一下,但周围长老们的脸色终于却完全变了。

    跳跃的火光中,韩冈没看出俞龙珂的情绪波动,但长老们的神色变化却尽落在他的眼底,“可是因为令弟?!”

    虽然依旧是疑问,但语调却是完全的肯定。

    韩冈突然叫破了青唐部众人隐藏在心中的秘密。厅中忽然静了下来,薪炭时不时在火盆中噼啪作响,沉重的呼吸声在厅内回荡。

    青唐部的首酋们被韩冈的视线一个个扫过,仿佛被狼盯上的兔子,很不自在的在座位上扭着身子,低下头避过他过于锋利的目光。

    只是当韩冈将眼光重新投到青唐部族长身上时,却是为之一怔。

    俞龙珂神色太自然,心平气和的模样,仿佛韩冈方才只是在说,他的弟弟踢翻了别人家的马桶,捣坏树上的鸟巢那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瞎药肯定与董裕有所瓜葛,从首酋们的表现中能看得出,决不会有错。但韩冈叫破此事,就如天外飞来的一剑,首酋们的反应才是正常的,而俞龙珂却没有任何变化。如果他能把心情掩饰得这么好,自然他的城府也不可能是普通的水准。

    既然如此,俞龙珂又怎会被瞎药所欺?城府、心机、才智,以及自我控制的意志,都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少有人会只有其中一项出色,而其他几条是瘸腿。俞龙珂何能例外?

    韩冈突然警觉起来,他方才有些太小瞧俞龙珂了。青唐部的族长若是连他的弟弟都对付不了,凭什么能在宋、夏、木征、董毡四家之间玩着平衡游戏?

    宁可把对手想得聪明一点,总比被人扮猪吃老虎强。

    韩冈心中的一番变化只是在一闪之间。俞龙珂缓缓开口,却是推搪之言:“不知官人为何提到我家那个不成材的弟弟?”

    韩冈笑了起来,话锋试探着俞龙珂:“本官听说令弟瞎药平素里都有一番振作之心,希望能光大青唐部。今次董裕入侵青渭,不知令弟会不会出兵对付董裕,亦或是等董裕满载而归,再去接收七部空下来的地盘?”

    韩冈的一番话说得不算委婉,但对付蕃人,不得不直接一点,若是把官场上绕着弯儿说话的习惯带过来,人家还不一定能听得懂。不过韩冈也没有直指董裕敢侵犯青渭,是因为早与瞎药有所联系,那样就是撕破脸的说法,会让俞龙珂下不了台。

    俞龙珂脸色却突然一变,让人吃惊的叫起苦来,“官人有所不知,我家的那个弟弟自幼不听管教,我这个做哥哥都拿他没办法。如今也分了家,各自过各自的。今次正是我的这个弟弟被董裕引诱,让我难以出手相助。不是我不想帮着赵官家啊,实在是我那个弟弟……唉!”俞龙珂摇头叹息,毫不介意的把已经被韩冈看穿的底牌丢了出来。

    ‘脸变得真快,果然不好对付。’

    韩冈看着俞龙珂七情上面的表演,抛弃底牌的决断,发觉前面自己的推断都是太自我了,根本没有从俞龙珂方面的利益去考虑。他前面是觉得已经把利害关系都说清楚了,俞龙珂怎么也该表示一下。但自俞龙珂的角度来看,自己大概都是说着些空话而已,没有点实质。

    大概因为王韶的事有些昏了头,要冷静,韩冈提醒着自己。

    虽然他猜到了瞎药给董裕说动,但这只是误打误撞,而且也不是俞龙珂拒绝出兵的真正理由……不,俞龙珂他肯定心动了,不然不会开始叫苦,他现在不答应,只是他想要的更多——俞龙珂的一个承诺不是买不到,只是韩冈的价钱出得还不够高。

    但韩冈并没有出价的权力,王韶也不会给他这个权力。韩冈能动用的,只有对青唐部未来的许诺,希图籍此来打动俞龙珂:“不知俞族长有没有听说过千金市马骨的故事?”

    俞龙珂茫然摇头,他官话说得好,但对汉人的历史了解却没多少,当然不会知道,但他知道这必然是韩冈做说客的手段,“是用千两黄金买马骨头?”他满不在意的问道。

    “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韩冈站在厅中,给俞龙珂和青唐部的首酋们讲起了故事,“当时中原四分五裂,共有七个大国互相征战,都想着一统天下。在中原东北,也就是如今辽国所据有的地方,有一个燕国。这燕国不比现在的契丹,是个兵力微薄的小国,但他们的国君却又想着统治天下,所以想着对外招揽人才。”

    “可堪用的人才不是那么好找,所以燕国国君向自己的一位老臣征求意见。那位老臣便说,大王不如把高官厚禄都给我,既然我这等庸才都能身居高位,那自认超过我的贤良,当然会来投奔大王。”

    “这跟千金买马骨的有什么关系?”俞龙珂突然插话,他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俞龙珂的反应在意料之中,韩冈正是要磨磨他的性子,他微笑着继续说道,“因为那位老臣跟燕国国君也说了个故事:过去有位国主想要买一匹千里马,他派人拿着千两黄金去买,但买回来的却是一堆马骨头,国主要治使者的罪,使者却说世人看着大王既然愿以千金市千里马骨,那自然愿意用更多的钱来买活生生的千里马,还请大王稍等一段时间,自然会有人来卖。果不其然,没两个月就有人带了三四匹千里马来售卖。

    燕国国君由此被老臣说服,给他极丰厚的赏赐,并筑起了一座黄金台来安置天下贤才。而天下人才果真都纷纷来投,燕国由此而强盛。”

    俞龙珂听完故事,皱着眉问道:“官人是想把我青唐比作马骨?只要青唐部能投靠大宋,就会像着燕国的那位老臣一样,被高官厚禄的的赏赐?”

    “不!”韩冈摇头否定,“七部才是马骨头,而青唐部以及河湟诸部则是千里马。今次本官来向族长求援,就是想让河湟诸部看一看,只要亲附皇宋,我们绝不会把他们抛弃!”

    “官人有所不知,我家的弟弟暗中助着董裕,青唐部内有许多人也向着我那个弟弟。而且现在部中的钱粮又不足,不是我不想出兵,实在是出不了兵啊……”

    俞龙珂跟方才一样,依然叫着穷、叹着苦,为青唐部和自己的窘境摇头叹息,仿佛一个穷人在向自己的富亲戚叹着今年的年关过不去了,伸出双手求着援助。

    他静等着韩冈的回答,他当真心动了。虽然今次董裕搅乱了青渭的局势,但也给了青唐部混水摸鱼的机会。而且令他想不到的是,宋人竟然又为七部求上门来,这样的好事其实俞龙珂期盼已久。不过既然宋人要青唐部出兵,怎么也得给点实在的,光是空口说白话如何能引人出动,即便是钓鱼也得在钩子上刮饵吧。

    俞龙珂还记得少年时,跟随父亲去青唐王城拜见赞普,在湟水边看到了渔民,为了捕捉自青海逆流游进湟水里的那些一人多长的湟鱼,他们可是把大条大条的羊肉挂上钩子。

    ‘钱、粮、土地、官职,你能给什么,我就要什么。既然你有求于我,那我就不会客气。’俞龙珂坐得安安稳稳,他不愁韩冈不答应。

    韩冈悠悠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很是无奈:“既然如此,那本官也只好告辞了。”他说罢,行过礼,转身就往外走。

    虽然韩冈很想说服俞龙珂,援救附宋七部。但他前面的一番言辞可能是给俞龙珂和青唐部留下一个错误的印象,好像他是非救七部不可。

    这可是大错特错!

    前面韩冈也说过了,如果救不了亲宋七部的话,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等刘昌祚回来就给他们报仇好了。

    韩冈不徐不急的往厅外走去,厅中鸦雀无声,只有他的脚步踩在没有拼接好的地板上吱呀作响。

    既然卑躬屈膝的求你,你都不肯答应,那我便掉头就走。想趁机喊高价,笑话,我有必要为了七部的死活毁了自己在国中的名声?——若是在请援之事上许诺太多,事后王韶高遵裕必然反口不提,而他韩冈也肯定要受到责罚,官场上说不定还会留下一个韩三哭虏廷的笑话。

    七部安危事关朝廷脸面,这样的话不过是说说而已,说客的口吻罢了。也许七部覆灭会影响到王韶的声望,但终究不会有多大的干系,毕竟王韶背后的靠山是大宋。

    而七部蕃人的死活,更是与韩冈毫无瓜葛。就算见了王韶,一句‘韩冈有负所托’也就过去了。王韶难道还能治他的罪不成?

    韩冈走得干脆无比,毫不拖泥带水,一点迟疑也没有。

    俞龙珂本料韩冈是故作姿态,安心坐着,等着他回头。可韩冈出了厅门,出了宅院大门。继而听着外面了来报,古渭来的韩官人已经骑上马,带着随从要出城去了。

    十几个首酋齐齐望着俞龙珂,他们都没提防韩冈如此果断,说放下就放下。如果韩冈负气而走,那就当真把人得罪狠了。王韶聚七部灭托硕的事历历在目,得罪了他派来的说客,对青唐部可不会是件好事。

    俞龙珂还在犹豫,他还是想赌韩冈是在装模作样,但又一名亲信跑了回来,“秉族长,韩官人已经出了城门了!”

    俞龙珂脸色大变,当真是把人给气走了,他连忙道:“韩官人奔波了一夜,哪能就这么走了,快请他回来好生歇息,省得外面说我青唐部不懂待客……”

    “不!”俞龙珂猛的跳起,推开报信的亲信,来不及穿鞋就直接跑出门去,他要亲自把韩冈请回来。

    长枪飞挑,利箭怒射,一个接一个战士倒在血泊中。反抗越来越弱,数百上千的骑兵在开始在村落中放纵着他们的杀意。往日安宁平静的谷地,如今变成了人间地狱。跟随王韶一起攻打托硕的党令征部世代居住的山谷,如今正被前来复仇的大军隆隆碾过。

    帐篷被挑起,将躲在里面的老弱暴露出来,奔驰的骑兵把熊熊燃烧的火炬丢向倒塌下来的帐幕,连着人群一起焚烧。火焰中的惨叫和悲鸣,只引来了杀戮者们更狂纵的行动,被血腥刺激了头脑的骑兵,把每一个逃出火海的幸存者又用长枪挑了回去。

    “第三家了。”

    董裕高居马上,立于谷口。眼望着谷内一道道腾起的浓烟。脸上是得意的微笑,麾下军队在谷中兽性毫不在意,而是更增添了他复仇的快感。

    在他左右,上千名骑兵分作数队,堵在谷口处,不让任何一人逃脱。在另一侧的谷口,同样有着一支队伍在阻截逃敌。

    一支骑兵得意洋洋的往谷口行来。

    跟在董裕身后的一个亲随凑上前来,提醒着董裕,“确臧多吉回来了。”

    “掣逋。”确臧多吉叫着董裕在吐蕃王廷中的官名,他的马背上打横架着一个抢来的女子,脖子上挂着十几条金银珠串,马鞍后还捆着两匹绢绸。到了董裕的马前,他大笑着:“青渭这里的部落,真是一个比一个殷实。俺家里远远比不上他们。”

    “多吉,今次你可是丰收啊。”董裕如今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他毫不客气的探手抓着头发把那蕃女从马背上揪起,贪婪的打量了一番她的容貌,然后笑道:“这个还不错。”

    确臧多吉脸色变了一变,这个俘虏可是他辛辛苦苦抢了来的,正想带回帐中好好享受一番。他想拒绝,却见董裕已经冷下了脸,他立刻换上笑脸,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回头就送到掣逋帐里去。”

    调转马头,确臧多吉恨恨地向谷外去了。亲随冲着确臧多吉的背影吐了口口水,“掣逋,看多吉那小子不情愿的样子,好像被割了肉一样。今次若不是掣逋领头,他们哪有这么好的收成?现在好处都给他们拿了,让他们留一份,竟然还敢推三阻四。”

    “现在还用得到他们。”董裕冷冷的盯了确臧多吉的背影一眼,“一切等到收兵后再说。……吴征,瞎药什么时候会过来?”

    被唤作吴征的亲随立刻回道:“小的已经派了得力人手去催他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回来……不过瞎药已经做到他事前答应的了,俞龙珂到现在也没敢出头。”

    “俞龙珂已经老了,只是条连看家守院都快做不到的老狗,没胆子出门来咬人。瞎药压住他不是他的本事。再派人去跟瞎药说,让他对纳芝临占快点动手。”

    这几日董裕率领的联军这两日沿着渭水河谷一直向东,离着古渭寨越来越近,已经深入了青唐部的地盘。

    为了防着俞龙珂突袭,董裕不得不把他所亲领的三千本部分成了三部轮班护卫着自己。连着从木征手上借来的六百精锐一起,每一刻都要留着一千多人在身边。

    为了自家的安全起见,董裕也只能任由星罗结和其他几个部族在前面大肆抢掠,分去了近五成的战利品。

    不过现在董裕见着俞龙珂一点反应都没有,已经逐渐放下心来。他瞧不起俞龙珂这样的人,在他看来,青唐部的族长看似手上势力过人,能号令整个古渭州,但真的把刀子逼到他的面前,他腿脚就软了。这样的废物,如何敢挡在自己的面前。

    看来听着结吴叱腊的话并没有错,木征不敢做的事,他董裕也许能在这里做一做。

    拨转马头,董裕向东面望了过去,“打前锋的赞及应该已经到了古渭寨了吧!”

    结吴叱腊的声音在董裕身后响起:“古渭寨可动不得!”

    “师尊。”董裕连忙下马回头,向结吴叱腊行礼。

    结吴叱腊还穿着他那身肮脏的僧袍,他来到董裕身边,着意提醒着:“董裕,古渭寨可千万动不得。”

    不过不用结吴叱腊这个老和尚提醒,董裕也知道古渭寨不能轻动。被灭掉亲附的蕃部,宋人只是丢了脸面,还不一定会轻易起兵,但若是古渭寨被攻打,宋人却肯定会忍不住。

    对于董裕来说,只要灭掉七家与他有怨的部族,他丢掉的面子挣回来了,过去的损失也抢回来了。一切都得到弥补,也就可以打道回府去了,再引来宋人的怒火只会给自己添麻烦。

    ‘还是得把瞎药叫出来。’董裕想着,‘只要瞎药出兵了,日后如果宋人还是要报复回来,就能让离古渭最近的他去应付。”

    ……………………

    掀开帐幕的门帘,初升的阳光从对面两峰之间照了过来,正正照在韩冈的脸上。清晨时便已经炽烈起来的阳光刺痛了他困顿的睡眼,不过山谷中清爽的空气,终于让韩冈精神为之一震。

    辛苦奔波了一夜后,小睡了两个时辰,韩冈却并没有神清气爽的感觉。住在因为点着羊油灯而变得乌烟瘴气的帐篷中,他被一阵阵说不上来却又直透囟门的怪异气味,熏得头昏眼花。

    帐篷不知多少年没有清洗过,里面到处都是厚厚的油垢,韩冈一辈子都没住过这样腌臜的地方。即便是韩家最穷的时候,家里也是打扫得很干净。幸好他随身带了自用的毯子,韩冈才可以稍稍安心的裹着睡上一觉。

    从帐篷中走出来,周围已经是一片人声。帐篷所在小村的青唐部的子民,已经早早的离开了自家的帐篷。有的下田去做活,有的则在村中打理着马和羊。而在小村北面大约两里多的地方,还能看到一个由黄土夯筑而成的小小城寨,那便是俞龙珂所居住的青唐城。

    是的,昨夜韩冈并没有住进青唐城内去,而是在城外蕃落的帐篷中住了一夜。虽然追出城来的俞龙珂好说歹说,但韩冈却坚持如此。

    这是韩冈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也是为了向俞龙珂证明他昨夜的辞行不是装模作样。不过本质上,韩冈还是在表演,如果这样就能让俞龙珂屈服,他不介意再在肮脏的帐篷里睡上两天。

    韩冈步出帐,在他借住的帐篷外,已经有一个全副介胄的蕃人将领在等着他,而旁边则是王舜臣在守着。看到韩冈出帐,蕃将连忙上前,他指着南面,那是青唐城的反方向,“韩官人,我家族长现在就在前面等着,还请官人过去一会。”

    ‘俞龙珂这是要出兵了?’韩冈笑了一下。

    当然,韩冈知道俞龙珂即便是同意出兵,他所顾忌的还是自己背后的王韶,作出决断也是因为青唐部的利益,自己昨夜的说词仅仅是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而且韩冈还知道,俞龙珂绝不会与董裕硬拼。他不会为外人去拼死拼活,俞龙珂只会为自己和青唐部的利益行动,最有可能的,就是等七部被打散,他再作为救世主出来拯救危局。

    不过这对王韶应该足够了。董裕贼心不死,为了复仇领军攻打青渭,七部猝不及防,损失惨重。王韶因此大怒,便又派了亲信联络了青唐部,点起大军将董裕击败。一整套戏的剧本韩冈现在都能帮王韶写了出来,呈到天子御前,又是王韶的一份功劳。

    蕃将转达的邀请,韩冈没有立刻答应,却道:“且等我梳洗一番。”

    说完便又转身进帐,而王舜臣便带着两名亲随捧着梳洗的用具跟了进来。

    “俞龙珂终于要出兵了?”王舜臣在韩冈梳洗时,在旁边说着,“他不管他的弟弟瞎药了?”

    “管他那么多!”韩冈拿手巾擦着脸,“俞龙珂都不在乎,我们何必替他担心?青唐部从来都不是拓边河湟的重点,瞎药有本事上位就支持瞎药,俞龙珂有本事保住位置就支持俞龙珂。不干涉其族中内政,谁上台还不都得老老实实做人。就如现在,俞龙珂再怎么为自家算计,最后还是得动上一动。”

    “好了。”漱过口,韩冈整了整衣服,冲王舜臣一笑,“就让我们去跟俞族长汇合,且看看他怎么解决打过来的董裕。”

    ………………

    王韶和高遵裕已经登上了古渭寨的城头。远远望着一里多外,一队耀武扬威来回奔驰的吐蕃骑兵,两人面色深沉如水。才一夜功夫,董裕的先锋已经杀到了古渭寨边。而这时候,离着古渭寨最近的纳芝临占部都还没有撤退过来。至于其他几个部落,情况究竟如何,已经不用再去想了。

    “子纯……不用再去青唐部走一趟?”高遵裕问着王韶,情况比他想像得还要糟,高遵裕不得不期盼着援军快点到来。

    “不用担心……韩玉昆从来都能给人惊喜,从无一次例外。”王韶与其说是对韩冈的信任,不如说是自己心中的期盼。他现在已经后悔,早知昨天就坚持连夜去找俞龙珂说话了。可现在已不是出城的时候,作为古渭寨内地位最高的官员,他的轻举妄动,会引起寨内守军的动摇,“玉昆肯定能说服俞龙珂,到时就是我们来反击了。”

    俞龙珂一旦决定开始行动,聚在在他身边的领军将佐,便一个个向着四面八方冲去,回到他们所在的队伍中。

    也许是为了防止消息泄露,青唐部并没有吹响出征的号角,也没有擂动进兵的战鼓,但一面面高高举起的旗帜,已经向所有在谷地中的青唐部子民,宣告战争的到来。

    俞龙珂显然是早就有所准备。昨夜能在韩冈点燃火炬的一刻钟之内,就点起数千人马,他的准备当然足够充分。如今他一声号令,又是区区一刻钟,数千等候已久的青唐部战士,便已经整装待发。

    不过俞龙珂并没有动,他还在等着,所有的青唐部战士都跟他一起等着。

    马蹄声初始时微不可闻,但很快就随着一个骑着马的身影一起变大了起来。一名高大雄健的骑手跨着一匹同样雄峻的战马,朝着俞龙珂直奔而来。他的马颈下,挂着两个圆球状的物体,韩冈都不用细看,便知道这两个应该都是不小心撞上了枪尖的倒霉蛋。

    高大的骑手在俞龙珂马前跪倒,拎着两颗头颅献了上去,:“启禀族长,小人今天奉命巡视周围,斩获两名贼人哨探的首级,还请族长查验。”

    韩冈在旁边看着两枚首级,都是蕃人装束,而且死不瞑目,龇牙咧嘴,从眼角、鼻孔还有牙缝中一条条渗出血来,样子甚是恐怖。

    “既然是越格你带回来,也没有查验的必要。”俞龙珂把两枚同样来自蕃人的首级接过来高高举起,向着麾下将士们亮了一亮,“把这两个首级挂到我的大纛上去,今次就拿他们祭旗。”

    拿出一条哈达赏给第一个带回敌军首级的游骑,俞龙珂又继续等着。韩冈现在明白,青唐部的族长是想把董裕派来的哨探都一网打尽,才开始向外出兵,就算董裕能从消失的哨探察觉青唐部出来问题,但他却不可能再凭哨探察知俞龙珂的动向,这样便能打个董裕措手不及。

    继第一名游骑之后,一名又一名的青唐部骑兵紧跟着回来了。他们带回来的贼军首级为数不少,但这些游骑,也有不少人身上都带着伤。韩冈明白,他们的成功可是费了一番辛苦。也许还有些同伴,可能已经回不来了。

    已经不再有游骑回来,而俞龙珂仍然在等,韩冈也保持着足够的耐心。而韩冈不催促,俞龙珂倒是奇怪:“韩官人不心急吗?”

    “本官很心急。但用兵往往是越是心急越容易出事。今次一战,最好的结果是一战而定,让董裕无力再起。俞族长老于兵事,也无需本官多言。”

    “呵呵,我明白了。”

    俞龙珂当然明白,韩冈的话正说到他心里去了。不论怎么说,胜利还是第一位的。至于七家蕃部,能就则救,救不了拉倒,不用太在意。

    终于……一缕尘烟自远方腾起,马蹄声随之传来,一队骑兵急速奔回,他们身上的披风和帽盔都是灰蒙蒙的,显然在野外有一阵子了。离着大队还有百十步的地方,他们便勒马停步。领头的队主缓缓上前,并没有献出贼人的首级,而是向俞龙珂禀报他打探的情报。

    这名斥候的第一句话,就是石破天惊,“董裕的前锋已经到了古渭寨!”

    王舜臣骑乘的坐骑突然长嘶了一声,仿佛在惨叫。在周围的蕃部将佐看过来之前,王舜臣忙把坐骑安抚,又不为人知的悄悄把方才揪在手中的马鬃给擦掉。

    俞龙珂瞥了韩冈一眼,但在他脸上什么也没看出来。

    “既然董裕的前锋已经到了古渭寨外,官人想回古渭就有些难了。不如这样吧,还请官人随我一起行动,等我家儿郎斩下董裕首级的时候,也好让官人做个见证。”俞龙珂提议着,让韩冈随他同行。

    “这是自然。”韩冈点点头,又道,“不过本官还要派两人回去报个信。”

    在随行的护卫红找了两个胆大心细的,韩冈让他们回去禀报王韶。两人领命走后,俞龙珂已经点起他要带走的兵马,虽然俞龙珂麾下战士数以千计,但他这时只领了族中精挑细选的八百人。而落选的三千多士兵,则给俞龙珂分作几队派了出去,用来在外面虚张声势,好让董裕把注意力转移过去。

    八百骑兵汇集于谷地,分作了八个阵势,虽然做不到顶级精锐那样的队形齐整、阵列俨然,但也是一个个神气完足,气势昂然,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战斗担心。他们都在身上披挂着皮甲,而战马上也披着厚厚的毛毡。另外这些上阵用的战马都是牵在手上,他们现在骑乘的是另外一匹用来赶路的坐骑。

    韩冈想不到俞龙珂竟然能拼凑出如此之多一人双马的带甲骑兵,虽然那些甲胄有新有旧,但青唐部的富裕已经可见一斑,每年三万贯的盐入看来也并不是光用来装饰俞龙珂的宅邸。

    “有此近千甲骑,必能旗开得胜,全师而还。”韩冈说着通用的吉利话,以讨个好口彩。

    而俞龙珂却道:“有韩官人压阵,旗开得胜当然不在话下。不过全师而还那就难说了,兵凶战危,今次跟随我出征的这些儿郎,能有一半安然返回那就是万幸了。”

    韩冈轻轻一震,他怎么听着俞龙珂的一番话中好像有着言外之意。他望过去,却正好对上俞龙珂蕴意颇深的眼神。

    韩冈会心一笑,想不到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到了蕃人的耳中:“我观今次出征将士,都少有夭折之相,能安然返回的还是占了绝大多数。”

    “听说韩官人是秦州有名的神医,管着秦凤路上的所有伤病营。好像连古渭寨都多了个疗养院。”

    韩冈在古渭寨的名声不小,孙真人嫡传弟子这个谣言流传得也很广。俞龙珂虽然早前没听说过他,但青唐部中听过韩冈名讳的族人却有许多,昨夜稍一打听,也就把韩冈这个人了解了许多。

    “神医绝然当不起。但管勾秦凤路伤病事却是真事。韩冈虽不能开方施针,但照料一下病人,使他们能早日康复,却还是有些能耐。”韩冈几乎是拍着胸脯说话,昨日他是为了朝廷去说服青唐部族长,而现在,他是为了自己要向俞龙珂结个善缘。

    据韩冈所知,后世传得神乎其神的藏医藏药,此时仅有个雏形,如今的吐蕃蕃部是缺医少药,宋廷赐给归顺蕃部的物品中,除了金银财帛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蕃部急需的药材。

    王韶在古渭坐享其成,韩冈却不想白白为人出力,最后却赚不到大头。王韶对付蕃部的手段是恩威并施,其中的恩,也就是善缘,不如由自己来结。因为他是管勾路中伤病事,无论古渭还是渭源,这一带的蕃部也在秦凤路中。

    俞龙珂右手抚胸行礼,“若是今次出战的儿郎,能得到韩官人的救治,青唐部上下必然感激不尽。”

    “何须感激,既然今次青唐部是为了朝廷讨伐董裕,韩冈为了受伤的将士出一份力也是理所当然!”

    韩冈一直都希望自己能拥有更大的发言权,拥有着更多的晋身本钱,以便在天子和宰执们的心目中,成为一个对河湟事务有着深刻了解的官员。

    在天子心目中成为某方面的专家,就代表一旦那里需要人,或是需要征求意见,朝廷就会第一个想到他。

    富弼出使过两次辽国,而且是在紧急情况下临危受命,他凭着这份功绩以及对辽国的了解升任了宰相。韩琦担任过陕西宣抚使和秦凤经略使,关于西北的边事,朝臣之中他的发言权一向最大。薛向是荫补出身,而且专长是充满铜臭味的士大夫们所不屑的财计之事,可即便进士出身的士大夫经常攻击他,但赵顼当初考虑均输法是否应当实行时,却照样去征求他的意见。

    王韶如今主持河湟开边之事,就算他最后失败了,日后一旦朝廷重提此事,多半也会启用他,而朝廷要征询有关河湟蕃部的意见,也会找王韶问话。

    后世招聘通常都是有工作经验者优先,也是同样的道理。知识、经验、人脉、资历,无论古今,都是在职场上、官场上衡量人才的最重要的几个指标。

    有这些人做例子,韩冈也在考虑着如何发挥自己的优势,在河湟蕃部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人情也好,威望也好,就算是能让小儿不敢夜啼的恐怖也行,总得留点东西下来。这就是资历,这就是本钱,这就是他未来有机会就可以继续插足西北拓边之事的证明书。

    对于此事,韩冈原本已经有了点腹案,也做了准备,现在一看俞龙珂,便明了自己的想法还是可行的。

    得到韩冈的许诺,俞龙珂便下令全军出动。依然没有号角金鼓,只是旗帜在舞动。一行八百余骑兵,走得也不是山谷中的大路,而是意图翻山而行。

    八百骑兵穿梭在山间小道之上。山道蜿蜒,十步一弯,在人流中,前望不到头,后望不到尾。

    由于地处黄土高原,地势是千丘万壑,往往走不了一里地就要经过是几条沟,隔着二十里,就能音讯数日不通。董裕是沿着渭水河谷进兵,要绕道他身后,却也有不少条路可以选择。

    蕃人不缺头脑,也不缺对兵法的认识。俞龙珂很自然的就选择了最有利的战略。当一两天后,他们出现在董裕的身侧,便是大获功成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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