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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18章 弃财从义何需名

    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让韩冈无法确定真相究竟如何。人都是从自己所处的角度看待问题,自然不可能客观真实,但差别这么大,肯定有一方说了谎。以韩冈的才智,不会认为自家人说的一定就是对的,但也不会全盘相信慕容武转述的供词。

    仅有的两条能确定的,就是四姨在冯家的正妻地位不受承认,如果这一点被采信,韩冈舅舅打就是白挨了,正妻的娘家人是亲家,而小妾的娘家人则是毫无关系的外人。另外,就是冯家内部有财产之争,韩冈的表弟冯从义,应是被迫离开家的,他的三个哥哥施手段赶走了他,看眼下的情况很难分得到家产。

    只是韩冈还不清楚冯家三子如此作为,究竟是为了报复在冯德坤在重病时受到的屈辱;还是捏造了事实,以便能多分一分家产。而这些事,不经过仔细调查,很难做出判断。

    可难道要他去找证人,一家家的询问过去不成?

    想到这里,韩冈突然笑了。他来凤翔是来做明辨是非、秉公直断的青天大老爷的吗?

    当然不是!

    他是来帮自家表兄脱罪,帮自家舅舅出气的。李信被关是事实,舅舅被殴是事实,四姨暴毙是事实,还有他的表弟冯从义被从家中赶走也是事实。单是这四件事,让他找起冯家的麻烦来,没有半点心里负担,理由也足够了。

    但清官难断家务事,真要磨起来,单是家产析断的案子就能打上几年、十几年。韩冈还见过为了一间祖屋,兄弟两人争了三十年的案子。跟冯家在衙门中慢慢耗,他哪有那个时间!郭逵很快就要到秦州了,而缘边安抚司的工作他也不能丢下太久,两三天内就要回秦州去。留给他的时间很少,韩冈希望最好能速战速决。

    隔着桌子,韩冈脸上表情的变化尽入慕容武的眼底。从传言中,慕容武听说过好几桩韩冈出名的事迹。他的这个小师弟,绝不是温良恭俭让的性格,欺上他家门去的没一个有好下场。落魄的时候都敢在一路都钤辖脸上甩耳光,在关西江湖上据说挺有名气的疏财仗义的陈押司,给他弄得灭门绝嗣。何况他现在已经是官身,让慕容武不禁可怜起惹上了他的冯家。

    而且韩冈正参与着河湟开边之事,是王韶的得力心腹,深受看重。前段时间,王中正奉旨往秦州,新晋的秦凤钤辖张守约同行,凤翔府就在他们的必经之道上。

    韩冈受到的封赏,慕容武都在款待两人的宴席上都听说了。入官还不到半年,就得到晋升,让慕容武羡慕不已。同时他还知道,韩冈在古渭大捷中,是出了大力的,等过一阵古渭大捷的封赏再下来,他很有可能再晋升几阶。

    张载本身文武双全,儒学、兵事皆有所长。他的弟子中,文武分界便十分明显。有以蓝田三吕为首的偏于文事礼法的弟子,也有如游师雄那样虽然考上进士,但依然重武好兵的弟子。至于韩冈,明显就是跟后者相似。能力偏向武事,性格也是直截了当,从不退缩。这样的性子助他得到王韶的青睐,也让他敢于孤身深入蕃部——韩冈奉王韶的将令,夜入虏帐,说服青唐部族酋的经历,已经传遍了整个关西。

    这样的人物,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得罪得起的。慕容武庆幸他是自己的同门,也是早早的就有结交的心思。今日韩冈自行送上门来,慕容武求之不得,也正中他下怀。

    韩冈不知道慕容武心中在想些什么,但坐在桌子对面的这位师兄,想跟自己结个善缘的心思从他脸上的表情中就能看得出端倪。

    “多谢思文兄将个中内情说与小弟。”韩冈先谢过慕容武透露出来的情报,而后正色道:“不过正如思文兄方才所说,先外祖和家舅在凤翔军中多年,其位虽卑,却广有声名。向以名节自守,亦是自珍家门,断乎不会将女儿送与他人做妾。”

    “啊……啊,玉昆说得有理!”慕容武稍楞了一下,连忙点头,“冯家当是为了洗脱罪名,才会如此宣扬。”

    慕容武的附和有些勉强,韩冈的说法其实一点道理都没有。

    军汉这个群体,包括没有官身的小军头,基本上是穷困的多,富裕的少。除非是龙卫、神卫、捧日、天武这样的上位禁军,尚能做到粮饷充足、待遇优厚,而那些下位禁军,还有更惨的厢军,只要家中人口稍多一点,或是有点恶习,一点俸禄登时就能耗个干干净净,供养不了一家老小。在平日里多有出来做些小买卖的,也有些不成器的帮浑家拉皮.条,而把女儿嫁给富豪做妾,还算是很有体面的事了。

    而韩冈好歹做了好几个月事务最为繁冗的勾当公事,对军中弊政尤为直观,当然一切门清。外公把四姨嫁出去的时候,自家老娘早就嫁到了秦州,连大哥也生了,对凤翔府娘家的事其实不甚了了。现在清楚一切来龙去脉的,只有自家的舅舅。他这不过是向慕容武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不指望慕容武会相信,却希望他能相应的做个表态。

    慕容武的反应不算好,也不算糟,只不过他不会站到冯家的哪一边的事,韩冈可以确定。所以他现在就可以直截了当的询问:“敢问思文兄,方才是所说的刘节推跟冯家是什么关系?”

    节推是节度推官的简称,而推官,管得就是断案。前面慕容武说,凤翔府的刘节推在断李信的案子时,要重责于他。以李信的身份和后台,加上又是自首,一般情况下不至于如此轻率,冯家当是在中间推了一把手。韩冈想要问明白其中的关联,以便针对着做些准备。

    慕容武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说道:“冯家在长兴县是大族,令表弟所在的十六房更是豪富,故而与凤翔上下的官人们有些来往。”

    “原来如此,多谢思文兄为小弟解惑。”韩冈点头谢道。慕容武的言下之意,冯家跟刘姓的节度推官只是金钱往来,并没有更深的关系。

    那这事就好办了。韩冈不用头疼要跟哪个官员打擂台了。他在凤翔人生地不熟,若是跟这里的哪个官员斗起来,强龙压不了地头蛇不说,说不定还会落个虎落平阳的境地。而且刘节推只是收了钱才帮忙,当是不会为了钱,而当面跟他韩冈过不去——不需要担心贪污受贿的官员会有什么操守。

    “玉昆说哪里的话,几句话而已,又是极亲切的师兄弟,不值得这般多礼。”慕容武笑了两声。

    韩冈再谢了一句,又重提旧话:“家舅现在家中卧床,苦盼着家表兄得脱牢狱之灾,不知思文兄能否襄助小弟一臂之力。”

    “此事极易,请玉昆随愚兄来,先去拜访一下陈通判。”

    以韩冈的身份,为李信作保很容易。在慕容武的带领下,他没有去跟节度推官扯皮,而是直接去见了凤翔府的陈通判。慕容武与这位陈通判有些交情,而陈通判一见到韩冈,就是一副很欣赏的态度,没说几句,就追问起韩冈婚配与否,当听说韩冈已经跟王韶的内侄女定了亲,他眼中的失望也显而易见。不过失望归失望,韩冈求他的事,他没二话就答应了。韩冈拿着陈通判的亲笔手书,到了大狱中,顺顺利利的就将李信保了出来。

    在大狱外,韩冈好好的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表兄,除了衣服破烂烂一点,的确吃多少苦头的样子,走路也是稳稳当当。府里的衙役的确给了面子,或者说,自己的凶威让凤翔府的衙役都感到胆寒。

    接下来……韩冈站在大狱门外,想着,就是该去拜访一下自己的舅舅了。

    ………………

    同一时刻,在凤翔城西的一座占地甚广的大宅正厅中,三个年龄不一,但相貌又几分相似的中年、青年正在厅中坐着。容貌很是普通,但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被殴打过的瘀痕,当然他们就是韩冈的三位便宜表兄弟,冯从礼,冯从孝,冯从仁。现在他们的脸上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老成持重的冯从礼摇头叹着:“想不到李家的小子这么就被放出来了。竟然请了县里的慕容主簿做中人,在陈通判那里说几句好话就放了人。这下事情可不好办了。”

    冯从仁年轻一些,脾气也略显急躁,他叫道:“我们又没错,都是那个贱婢作下的事。她要不是老想着把家产多搂给老四,好好的生意不做,谁会做这等事!?就算那姓韩的是官人又如何,俺们可是真的被打了。”

    “那赤佬打上门来,我们连还手都没有,怎么也不理亏!”冯从孝也是憋气,谁能想到那女人的娘家,会突然冒出个做官的外甥来。听说还很有名气,做下了不少大事,心狠手辣得狠。不过他说对上李信的时候没有还手,也是往自家脸上贴金,当时十几个家丁一齐上,都被一个人打得落花流水,若不是他下手轻,可不只是这点皮肉伤。

    “就是那个韩冈手段太狠,秦州有名的陈押司就是惹了他,才全家死得连个承香火的都不剩。就怕他今次来凤翔,不光是为了把保李家小子保出来。”冯从礼想起这两天打听到的传言,心中有些发毛。而他的两个兄弟听到这话,脸色也变得发白起来。

    前几个月他们虽然连续收到秦州的几封来信,说是那女人的姨侄受荐为官,但当时冯家三子都没放在心上。又不是本州的官,而且也不是有出身的进士,以冯家的豪富,根本不须放在眼里。

    当前段时间他们为老子办丧事的时候,那女人的哥哥打上门来,不知底细的三人毫不犹豫的就命人动了手,把他强丢了出去;前两天,那女人的侄儿又打上门来,吃了大亏后,三人又厚礼请动了州里的刘节推下狠手。但事后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又稍稍打听了一下两人满口说着的韩冈的事迹。这一打听,三人顿时心都凉了。

    横渠先生的嫡传弟子,把赫赫有名的陈押司家灭了满门,还没当官时就跟一路都钤辖放对,等得了天子亲下特旨赠官,就帮着他的举主把那位都钤辖气得中风,并一股脑的连同经略相公和兵马副总管两位重臣都赶走了。而且他还说服了桀骜不驯的蕃部,帮着打赢了一场战果辉煌的胜仗,韩冈的一桩桩事迹,还有他的手段,成功的让冯家三兄弟一起都陷入了冰窟里去。

    冯从礼唉声叹气半天,终于觉得在这样叹气下去实在于事无补,站起来对两个弟弟道,“在这里叹气也没办法,先去见一下刘节推,再请他帮个忙吧。”

    “刘节推的价码太高了,上一次只是对付一个赤佬就要去了八十贯的财帛。现在要跟韩冈对上,没个上千贯下不来。”冯从孝抱怨着。

    冯从仁也心疼着钱,提议道:“不如去跟韩冈说些好话如何,冤家宜解不宜结……”

    冯从孝立刻摇头道:“那女人夜里突然病死了,老四要不是怀疑她被下了毒,如何会离家……”

    冯从仁叫了起来:“明明是她守着爹的时候突然就倒下去了,怎么给她下毒?”

    “你以为韩冈会信哪一边?!”

    冯从礼开口道:“就算韩冈不怀疑此事,单是我们将她划出族谱,就已经把李家得罪狠了。这事怎么也不可能挽回。”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后一起叹道:“还是去找刘节推。”

    一个时辰后,凤翔军节度推官刘德在自己的官厅中,训着只用半边屁股沾着交椅,斜签着坐下的冯从礼:“你们担心什么?!那李信本官打也打了,关也关了,还想要本官判他个流放不成?他是自首,不论何罪,就当先减二等论处。你那些随从又没个轻重伤,不过是皮肉吃痛而已。怎么判他重罪?要怪就怪你们挨打时不受点重伤!”

    刘崃对冯从礼擦了伤药的脸视而不见,说得又是跟他现在的请托毫不相关的事,但冯从礼并不敢反驳。

    “小人哪里敢怨节推,只是害怕李忠得了他家外甥的助力,再来小人家里纠缠。还请节推能看在小人一向恭谨的份上,稍稍看顾一二。”他恭恭敬敬的递上了张礼单,担惊受怕的模样,唯恐刘崃不肯收下。

    刘崃看都没看就把礼单收进了袖中,现在冯家有求于他,谅他们也不敢少给。收了好处,他的脸上就多了一点笑模样,提点了冯从礼一句:“你们可以放心,韩冈是秦州的官,跟凤翔府毫无瓜葛,他若是在府中肆意妄为,李大府不会饶了他。”

    说罢,他也不多说什么废话,直接点了汤,冯从礼见了,连忙识趣的告辞出来。走出衙门,面对迎上来的两个弟弟,冯从礼狠狠狞笑了两声,为自己壮着胆,“不用担心,刘推官说了,有李大府镇着,韩家小儿不敢闹大。”

    ………………

    当韩冈跟着李信,在慕容武的陪同下,走进李家小院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青色的官服。

    他和慕容武骑着马过来,马蹄声敲打着小巷中的石板路,让不少邻居冲着李家张望。而两人身上的官袍,则让这些看客变得老实起来,不敢跟着上门来打探八卦消息。

    一进里屋,韩冈就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正躺在床上,他长得跟李信很像,就是被单下的身躯显得有些瘦削,在他脸上看不到伤痕,只是蜡黄蜡黄的,透着浓重的病容。而在他床边,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让韩冈为之一惊,正是他当日在三阳寨看到的那一个冯从义。

    李信见到老子,先抢上去在床边跪下,难得的开口多说了几个字:“爹,你看谁来了!”

    李忠看着被关入大狱的儿子,现在站在自己的面前,已是惊喜万分。听了儿子的话,将视线后移,两件青色的官袍顿时映入他的眼中。李忠心中一惊,便要起身拜见。只是他看着站在前面的那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官人,动作却停了。虽然他不认识,却莫名的感到亲切。

    “可是三哥儿?”李忠抬起昏黄的老眼,颤声问着。

    韩冈应声跟着跪下行礼:“韩冈拜见舅舅。”

    李忠见着韩冈在床边下跪,连忙坐了起来。先让儿子将韩冈扶起,又看着韩冈身上厚重的青色。不禁热泪盈眶,花白的胡子直抖着:“三姐生了个好儿子啊!”

    “表兄在张老钤辖帐下也不差,很快就能得官了。”韩冈为李信说了句好话,侧过身子,将慕容武让出来,“这是县中的慕容主簿,也是甥男同在横渠门下的师兄,最是亲近不过。今次表兄能得脱牢狱,还是多亏了慕容主簿相助,将甥男引见给府里的陈通判。”

    李忠当即在李信的搀扶下,起身向慕容武道谢,“小老儿多谢主簿看顾。”

    “李老丈哪里得话,我与玉昆是极亲近的同门兄弟,玉昆既然有事相求,我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

    看到儿子、外甥都在眼前,李忠精神顿时好了不少,他也是在冯家被欺负狠了,回来后才病倒的。现在情势扭转,靠着外甥又搭上了县里的主簿、府里的通判,他父子两人在冯家受得气,也能报上一报了。

    韩冈这时将视线转到冯从义身上:“这位可是从义表弟。”

    冯从义这时也认出了在三阳寨中帮了他一把的官人,见韩冈问过来,也忙跪下问好:“从义拜见三表哥。”

    韩冈将他扶起,感慨道:“当日在三阳寨,阴差阳错没能相认,今天终于见到了。”

    慕容武说了几句就告辞了。人家亲戚相见,肯定有些话要私下里说,自己还站在屋中,那就是没眼色了。韩冈将他送出门外,却是约好今夜找间酒楼摆酒,并要把陈通判一起请来,洗洗李信身上的晦气,也要顺便谢两人相助之德。

    韩冈回到屋中,不再多说废话,向冯从义问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尤其是四姨的身份不确认清楚,他也不好决定手段。

    韩冈相问,冯从义和李忠便把事情一桩桩的说给他听。

    韩冈的四姨少时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这跟容貌普通的韩阿李的完全相反,故而引了不少人家来求亲,其中便包括丧妻不久的冯德坤。而当年韩冈的外公手头拮据,看上了冯家的聘礼,所以将她嫁给了年纪大了二十多岁的冯德坤——的确是出嫁,而不是送女作妾。

    但可能是因为对婚事不满,韩冈的四姨跟家中便有了点隔阂,也只是在十年前韩冈的外公过世的时候,才跟家里人见了一面——这一点是韩冈猜得。

    “娘是明媒正娶嫁进了冯家,又生了小弟。但三个哥哥因为家财少分了一份,一直都跟娘过不去,几个嫂子也是。娘去年突然病死,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

    没了娘护持,爹又是躺在床上,不能自理,小弟知道在家里站不住脚,便出来跟人做个买卖。谁想到小弟一走,他们就买通了族里的人,骗过了爹爹,将娘的名字从族谱里划去了,灵位也不给放进祠堂,还暗里传言,说小弟不是冯家的人。

    甚至办娘丧事的时候,他们也不通知舅舅,二姨、三姨,却骗小弟说已经都通知到了,但都不肯过来。”冯从义说着,恨得咬牙切齿。

    他跟李忠相认,还是前些日子,听到其父病死,赶回来奔丧时,看到了李忠跟三个兄长起了冲突,才知道他被骗了。

    “四姐在家中年纪最小,没想到却第一个走,连个终都没能给她送上。”李忠叹着气,眼角处有着泪光。

    陪着舅舅叹息了一阵,韩冈问着冯从义:“冯家的家产,你是不是要争上一争。”

    冯从义小心的看了几眼韩冈的脸色,最后摇头道:“小弟不想跟几个哥哥相争。只想为娘亲昭雪冤情,恢复娘亲在冯家的身份。”

    “孝悌二字你能记在心上是好事。若你只想着家产,而罔顾四姨的冤情,我倒是要失望了。”韩冈很满意冯从义的回答。

    子不言父过,依儒家纲常,就算长辈有错,可以劝谏,但不能跟他们明着吵闹,尤其是闹上衙门,更是不该。要是做儿女的控告父母,依律可以直接斩了。跟兄长闹着家产,虽然如今也是常见的事,但遇上爱较真的官员,也少不得一顿好打。而现在冯家有钱收买官员,尤其是那个刘节推,真闹起来时,他可就是有借口了。

    而韩冈本人是儒门弟子,当以敦厚风俗为己任,撺掇他人挑战纲常日后却是要被人骂的。大事上,把挡在道前的规矩一脚踢开,那是勇于任事,不拘泥于小节。而这些家常小事上,却是不能不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

    不过冯从义的几个哥哥他也不可能放过,“殴伤舅舅的事不能放过,还有表哥的事,都要跟他们算清楚。另外,四姨的死,则更是要他们给个交代!”

    向舅父、表弟问明了一切,心中盘算得定,当天午后,韩冈便亲笔写了诉状,又亲自递交进府衙之中。看着接过诉状的衙役为他身上的官服吓得慌慌张张地跑进府衙内,韩冈笑了笑,转身回去等消息了。

    李译已经年过花甲,在凤翔府知府的位置上也做了三年的时间。而从考上进士时算起,到现在以从四品谏议大夫的本官知凤翔府,他沉浮宦海有三十年了。三十年的时间,消磨了他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也消磨去了他的精力。

    最近李译身体有些不适,不想理事,将府中的事务都推给下面的属官,而推不掉的则交给养在家里的清客们,自己则可落得清闲。虽然他这么在想,但事情总会推到身上。

    “谏议。”李译的一名亲信清客叫着李译的官名,走进书房中,“现有试衔知莱州录事参军、管勾秦凤缘边安抚司机宜等事、韩冈一人,携表弟冯从义,舅父李忠,表兄李信,共诉冯从义之兄冯从礼等三人,恳请根究……”

    “韩冈?”

    李译念着这个陌生而又耳熟的名字,打断了清客的话。虽然近来他身体有恙,无心管事,但韩冈的名字还是听说过的,前日招待王中正,这个名字,在宴席上就听了好几次。

    “他一个好好的官人递什么诉状,有事不能上门说?”李译听着心里就有了点火气,也有些疑惑,伸手要过韩冈亲笔写就的诉状,前后用眼一扫,面色便阴沉了下去,“递诉状还把官身写在上面,这算什么,要仗着官职让本府去判冯家有罪?!”

    清客见着李译动怒,便忙提议道:“谏议,要不要先晾上两天,韩冈有官在身,待不了多久。”

    李译又看了诉状几眼,摇着头:“这个案子没法拖,控告的罪名实在太重了——竟然是弑母!可能韩冈是故意这么写,逼本官明天就开审。”他抬手将诉状丢到一边,咂了一下嘴,神色不渝,“这个灌园小儿,把凤翔当成秦州了。”

    “这里是凤翔!不是秦州!”陈通判此时在拍着桌子,怒容满面:“韩玉昆是不是在秦州做得久了,性子怎的如此跋扈。这是明着欺上门啊,大府那里心中能痛快得了?私下里说说,我这边直接就帮他把事情给办了。拿弑母这么大的罪名能吓唬得了谁?反把事情给弄糟了!”

    他对着站在面前的慕容武瞪眼道:“韩玉昆这么做是要惹众怒的,现在让本官怎么帮他?”

    慕容武心中也在埋怨韩冈,太过年轻气盛,也不先打个招呼就把诉状递了上去,刘节推那里可能要笑得合不拢嘴了。

    刘节推现在在冯氏三兄弟面前冷笑着:“尔等何须再忧心,韩冈这是自找苦吃。以为扳倒李师中那三个就能在凤翔府横行了?他这份诉状一递上来,凤翔府里想给他好看的,现在可不只本官一个。”

    刘节推得意的用手指敲着桌面,哒哒哒哒的声响,却是按着《好事近》的节拍,“韩冈名气够大,但终不过一个入官才半年的小子,这场面上规矩,当是要好好给他指点一番。”

    …………………………

    因为韩冈以自己的官员身份,向凤翔府衙递上诉状,为他的四姨喊冤。且在诉状中,又指出冯李氏暴毙之事甚为可疑。故而知府李译不得不亲自来审此案,并拉了府里的通判和节推二人过来,一同参审。

    毕竟如果诉状中言皆为实据的话,绝对是凤翔府近年来稳稳排在第一位的重案,让李译不能不慎重。单是杀母一条,冯家三子不管是哪个涉案,最后的结果都少不了被千刀万剐——此乃十恶不赦的重罪。

    刑部、御史台、大理寺这三家与刑名有关的三法司同审一案,俗称为三堂会审。而今天一案,是知府、通判和节度推官同审,也可以说是小三堂了。

    原告、被告都被带到了堂上。一众衙役手持上红下黑的水火棍,分东西站定。正中央,冯家四兄弟,还有李忠、李信父子都老老实实的站着,两边互相交换着带着恨意的眼神,而韩冈有个官身,得了张杌子大模大样的坐下。

    很快,陪审的陈通判和刘节推也都到了。陈通判看了站起来行礼的韩冈一眼,摇了摇头,暗暗叹了口气。在他看来韩冈的做法是在犯了大忌,摆出这副蛮横的模样,穿着官袍坐在堂上,而且亲自写诉状递诉状,这等于是明着以他的身份来干扰断案,看到他这么做的凤翔官员,几乎都起了同仇敌忾的心理。

    刘节推则是在冷笑着,也不跟韩冈见礼。走到李信身边:“李信,你打伤了冯家十几人,现在却大模大样的站在堂上。不知为国杀贼,却来殴伤良民,你可知愧!”

    韩冈立刻在旁为李信辩解起来,“冯从礼三兄弟殴伤舍舅,致使其卧病不起。舍表兄子报父仇,乃是孝行;事后自首,甘受国法,也是敢作敢当。而冯家三兄弟所作所为,却是与舍表兄差得甚远。还请节推明察。”

    “韩抚勾……不,现在应该是韩机宜了。”刘节推说起韩冈的官名时,充满了讽刺,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刘节推在凤翔的口碑还算不错,昨日钱拿到手,现在就不顾形象的跟韩冈顶起牛来,“机宜方才说了这么多,怕还是为了争夺冯家家产吧!”

    “节推误会了。”韩冈虽然语气谦和,但话中却绝不退让,“以弟讼兄,有违纲常之道。若舍表弟是为了财帛之物,而要上递诉状,韩冈第一个不会饶他。不过舍表弟是为母正名申冤,此是纯孝之事,在下哪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韩冈无意替冯从义争夺家产,这等事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能成功。幸好冯从义也会看人脸色,没让他费心去想推脱之词。

    表弟如此知情识趣,韩冈很是满意,前面因为二姨家的两个混小子而对姨母家的儿子歧视起来的看法,也改变了少许。恰巧他现在身边缺个能办事、懂货殖的人手,他这表弟自幼锦衣玉食,却在被赶出家门后,还能活得顺顺当当,看起来就是个不错的人选——若是冯从义成了富家翁,驱动他反而难了。

    不过为了让冯从义归心,又要安慰吃了亏的舅舅,更重要的是,他回去后还要跟老娘交差,韩冈现在就不得不卖些力气,费点口舌。

    他指着冯从礼三兄弟厉声道:“先姨母故后,在下表弟冯从义便被赶出家门,其中最为得利的便是此三人。且这三人为了能掩人耳目,又诡言先姨母并非正妻,买通族中,使先姨母受辱于九泉之下。就算这官司要打上个十年二十年,韩冈和舍表弟也要为先姨母申冤!”

    韩冈的话掷地有声,正气凛然,李忠、李信还有冯从义连连点头,冯从礼三兄弟脸色发白,嘴唇动着,像是要反驳。可听到这番话的一众官吏,眼神却顿时就变了。

    韩冈只说要为他姨母洗雪冤情,宁可把官司打个二三十年,而不是直说要讨个公道——这番话本身就有问题。他都穿公服上堂了,看上去就是要逼着尽快结案的模样,怎么会又说二三十年的话来?

    不过联想到冯从义前面所说的不要家产,众人的眼睛一下都亮了起来。都是官场中打过多少滚的,韩冈话中的隐义,很快就都想了个通透。

    再看韩冈时,他们的心境就跟方才截然不同。眼前的这位身穿绿袍的韩机宜哪里是不通人情、只知耍横的秦州蛮子,分明是个大吉大利、仗义疏财的送财童子。

    韩冈视线扫过厅中的官吏们一对对灼灼发亮的眼睛,以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冯家兄弟,李氏父子,心中冷笑连连。

    这就是他的本意,官司不是要赢,只是要人倾家荡产。反正这些家资,自家表弟都不要了,干脆全都送人。

    在凤翔官场留个好人缘,让舅舅表哥舒一下心头怨,在老娘面前好也交差。而冯从义那边,他虽然说着不想要家产,但看到三个哥哥能分享万贯家财,心里肯定是堵得慌,而韩冈能把他们都变成同样穷光蛋,冯从义也是乐意——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

    至于这个盘算能不能成功,韩冈根本都不会去担心。

    贪官污吏是什么德性,他最清楚不过。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这是毫不夸张的说法。一桩案子,不把原告被告吃个干净,他们是不会放人的。所以百姓畏惧诉讼,怕进衙门,原因就在这里。

    而韩冈既然把话放在这边了,明摆着要把冯家的家产送上去,接下来该怎么做,在场的官吏们当然不会不知——尤其是衙门中的胥吏,他们要拖延案件的审判,五花八门的手段可是应有尽有。

    现在就看冯家有多少钱来买通打点。如果韩冈硬是要求官司得胜,还会有人说他是倚权势欺人,但要将案子拖个十年二十年,断不出个结果来,却是轻而易举,而且经手的官吏必然乐意——其实以谋杀至亲这个罪名,最多三五年,就足以让冯家成为穷光蛋。

    到时官司的胜负与否,韩冈无论现在和未来都不会在意……他看着厅中一群眼底都闪起幽幽绿光的豺狼虎豹,还有正从堂后蹒跚而出的知府李译,低下头去咧嘴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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