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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11-20)

    随着环绕着咸阳城的围墙和壕沟大体建成,围城的官军在城外终于有了动作。

    吴逵对此早有准备,听到城外传来的鼓声,也只是下令一队骑兵做好出城的准备,然后默然的提起铁枪,走上城头。

    但出乎于吴逵的意料,官军并不是来全力攻城,仅仅是在东门和南门外排下军阵。而在城池的东南角,离城墙不过五十步的地方,八具行砲车一字排开。

    很明显,堵东门和南门外的官军,是为了防止叛军骑兵出城摧毁这八具行砲车,才列阵以待。

    砲车的威力,吴逵曾经亲眼见识过。当几十斤中的石弹、泥弹从天而降,就没没有命中,其呼啸而来的声势都能把敌军给吓跨。如果有几十架砲车同时集中于城墙一点,很容易就能在城头上清理出一片空地来

    可是,排在他眼前的砲车的数量,未免太少了一点。

    吴逵看得出来,官军摆出的架势并不是要攻城,但排出这几具砲车又要做些什么?

    围着八具砲车忙碌的士卒,总计才百多人的样子,平均到一架砲车上,不过聊聊十几人。

    而据吴逵所知,就算是小型的三稍砲,也要二十多人来拉索,而如城外这八具砲车的大小,定然是七稍砲无疑。没有三五十人一齐用力,砲弹怎么抛出去?

    而且行砲车最大的问题是准头不行。几十人拉纤一般的扯着稍杆,前一次的出力和后一次的出力,几乎没有保持原样的情况。上一次命中目标,但下一次就能偏到三五十步外去。同时为了使砲手拉索时的行动如一,还要对他们加以训练,耗费大量的时间。所以行砲车在战场的使用上,完全比不上以八牛弩为首的床弩普及。

    只是吴逵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正要下令这一段城墙上的守兵立刻瞄准城下射击,就见着官军的投石车已经有了反应。

    完全没有任何人拉扯,被压下去的稍杆却猛然扬起。如同抡圆了手臂,八个小小的黑点从城外的阵地上飞了起来,划过几道完美的抛物线,越过了五十步的距离,轰然数声巨响,猛然砸到了城墙上。

    直到在震颤的城头站稳脚跟,吴逵仍旧难以置信的望着城外的八具砲车。几条细小却深长的裂缝,就在他的脚下延伸出去。就在身边,十数名叛军士卒,被溅起的碎石砸得头破血流,而其中一名运气最差的,头颅处已经成了一团血泥。

    没等吴逵回过神来,就看到稍杆再一次扬起,石弹从稍杆的尖端飞速而出,依然如前次一般,准确的命中了咸阳城的城墙。

    吴逵扶着雉堞,茫然自语:“怎么可能这么准?!”

    ………………

    “五轮四十发二十五中……”韩冈听着砲车命中率的即时回报,当即责问起来,“怎么准头这么低?”

    “不低了。”游师雄收回了眺望城头的视线,“都超过六成了!”

    “区区五十步的距离,才六成的命中率,放在哪里的都说不过去。不论是神臂弓还是八牛弩,都比这要强得多!”

    游师雄愣了一下,“……玉昆,你应该没看过早前的行砲车投石吧?”

    “几次上阵,都没有轮到行砲车出场的机会。”

    只是在韩冈想来,砲车的射程已经事先在工匠营里计算和试验过了,配重也已经确定。不过是换了个发射场地而已,在五十步的距离上,不求百发百中,百分之八十的命中率应当有!

    游师雄摇了摇头,“玉昆你莫要求全责备。这新型砲车,无论从威力、准头还是速度上,都比过去强了十倍不止。说实话,本来以为十发之中,能有四发命中城墙,就已是喜出望外了。”

    “是这样吗……”韩冈仍是难以释然,他现在再一次确认,还是火炮更好一些。

    就在韩冈和游师雄说话的时候,砲车仍在一刻不停的投射着,向着城墙把一枚枚重逾二十斤的石弹抛向城头。由于发射速度快得惊人,事先准备的四百砲弹,没用一个时辰,便已经全部投射了出去。而在耗尽所有的石弹之前,一刻不停的被轰击着的咸阳城东南角的城墙,则终于垮了半幅下来。

    在城下官军的欢呼声中,尘埃落定。原本宽阔得可容四马并行的城墙,现在大约有十余丈的墙体,其外侧已然崩塌了下去,只剩下大约一丈宽的单薄残垣,阻断城内城外。

    如果能继续攻击下去,这一段城墙被摧毁也是转眼间事。但砲弹告罄,且一个时辰不停的发射,八具投石车也坏了一半。

    “已经很好了。”何忠对韩冈和游师雄说着,“几十人同时拉索,力道、方向都不稳,许多砲车投个七八次便散了架。哪像这几具砲车,一连投了四五十次,才坏了一半。而且今天夜里修一下,明天还能上阵。”

    “这么快?!”游师雄惊讶的问着。

    “容易坏的中轴、稍杆,都另外做了预备,换上去就行了。今天坏的四具,除了一具是支架断了,不便修理。其他都是稍杆和中轴坏了,修起来很方便。”

    游师雄对何忠的话赞赏不已,不愧是在工匠营中的老人,做事果然妥当得很。

    何忠带着八具砲车退了下去整修。游师雄对韩冈笑道:“如过明天再来一次,咸阳城怕是转眼就能破了。”

    “但我看贼军的损伤并不大……”

    师雄点点头,“是不大。但今天的成果已经足够吓坏他们……现在当是派人入城说降的大好时机。”

    ……………………

    “都虞,官军那边派人来了。”

    “官军……”

    听到亲兵的通禀,吴逵叹了口气。曾几何时,他也是官军中的一员,他麾下的三千人也同样是官军。但眼下,他们身上却脱不了一个贼名了。

    而官军的行动,也不出他之所料。早间的砲击显然是震慑,所以并没有趁着城墙坏损而展开攻城。只是拥有如此威力的武器,而不用以配合攻城,看起来韩相公并不想有太大的伤亡——这一点,当是可以利用一下。

    被派来劝降的陆渊,是环庆路的都监,也是吴逵的同僚,两人之间有着十几年的交情。

    两人相见后,唏嘘了一阵,回忆了一下旧日情谊。接着,显得有些急不可耐的陆渊,便开始劝说吴逵开城投降。

    听到陆渊开出的条件,吴逵惊讶不已,“只是流放而已?!”

    “的确只是流放。而且不是南方,还是在关西!”

    “……真是多谢韩相公的仁心了。”吴逵冷笑一声,嘲讽一般的咧开嘴。周围一起旁听的叛将则都是阴沉下脸去。他们跟吴逵一样,都绝不相信韩绛会这么宽大。

    韩绛是什么人,他们再清楚不过。要不是韩相公,如何会变成今天的这个局面?要是条件苛刻一点,他们反而信了,去南方的烟瘴地,他们也是有着心理准备。可陆渊开出的条件,宽大得让人难以想象,乱了关西一场,竟然还能留在关西?

    真当他们好骗不成?!一众叛将顿时眼露凶光。

    “这是真的!”陆渊急忙解释,“是宣抚司管勾伤病的韩玉昆提出来的。他请了韩相公的钧令,只要开城投降,不伤城中百姓,便可以全家流去河湟开边屯田。”

    “韩玉昆?”听到陆渊提起韩冈,吴逵的脸色顿时变了,急问道:“是秦凤的那一位?!”

    “正是前段时间,与你同行长安的韩玉昆。”

    听到陆渊能知道自己与韩冈同行的事,吴逵当即便信了三分。几日的同行,加上一起对付过王文谅,他对韩冈的印象很好。而且韩冈的名声在军中也好得很。以韩玉昆救死扶伤的仁德,陆渊说是他提议饶了三千叛军的性命,这番话当不会有假。想了想,吴逵又问道:“那小弟呢?也是流放不成?”

    “也是一般!”

    吴逵叹了一口气,又哈哈大笑起来,“四哥,你也别诳我了,我死罪是定的。是否投降,不过是战死和凌迟的区别罢了。”

    陆渊的话,让吴逵对他前面的承诺重新怀疑起来。他一抬手,阻住陆渊的辩解,继续道:“现如今王文谅也杀了,韩相公转眼就要罢官去职,我吴逵受的委屈也算是报了差不多,这条性命丢了其实也无所谓。但下面的兄弟是为了我才走上这条绝路的。他们只是被逼无奈,并非有心反叛朝廷。我吴逵虽然是个叛贼,这义气二字还是懂的。就算死,要为这些兄弟争出一条活路来。”

    吴逵说得动情,边上的叛将人人感动不已,甚至有人叫起,“都虞,我们不降了……要死一起死!”

    “别乱说话!”吴逵回头骂了一句,又对陆渊道:“陆四哥,不是小弟不信你,实在是不敢拿三千兄弟的性命冒风险。还请四哥回去,请韩相公派个说话能算数的过来。只要事情确凿无疑,我这一军当即便降!”

    “说话算数?……吴逵是这么说的?”韩绛问着。

    “吴逵正是这么说的。”陆渊连忙点头。

    他虽然被吴逵小瞧了,却也不敢将吴逵让他传的话有丝毫隐瞒和扭曲。城里有几千张嘴,吴逵和他的对话根本瞒不住,若是他敢扭曲半点,事后一旦暴露出来,等着他的就是枭首一刀。

    可是这个营帐中,担得起‘说话算数’这四个字评语的也就两人——韩绛、赵瞻。

    另外种谔、燕达两个副总管勉强也能搭点边——好歹可以被称为太尉了——至于其他人,那都是听候使唤的宣抚司僚属。他们说出的话,只要几个大佬不点头,那都不算数。

    只是韩绛自是不可能纡尊降贵;种谔和燕达乃是一军主帅,当然也不能去;所以最后就只剩下一人,二十多道视线便齐刷刷的往赵瞻看过去。

    赵瞻脸色微变,他从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去劝降叛军的一天。不过他也不是胆怯之辈,在这里退缩了,他脸上也挂不住。一扬脖子,就要站出来自荐。

    “此事万万不可!”先一步跳出来的却是种谔,他急声道:“赵郎中乃是天子使臣,代天巡狩,岂有屈从叛贼之理!”

    种谔这话说的是没错,叛将吴逵一句话,就要让赵瞻这位天子使臣跑去咸阳城里,这朝廷的脸面丢不起。

    可种谔并不是要为赵瞻解围,而是他和韩绛还想把今次横山之败的罪名让赵瞻分担一点。要是让赵瞻出面劝降成功,这些盘算就只能留在梦里了。无论如何,都要把赵瞻撇到一边去。

    “吴逵故意刁难,分明是无意降伏。”

    “相公,不如直接打吧。末将可立军令状。”

    “末将也敢立军令状。城墙今天都已经砸塌了一块,明天就能破城。”

    种谔起了头,下面的将校也纷纷表达自己意见。自己得不到的功劳,也没必要让其他人得了,干脆拉倒。反正今天都看到了新型投石车的威力,比起旧式样,强出百十倍。用几天时间,造出个百八十具,一口气把咸阳城的一圈城墙都砸烂掉,看吴逵怎么办?!

    可韩绛不去理会他们。他沉声对陆渊道:“陆渊,你把你跟吴逵的对话,从头到尾的说一边来听。”

    陆渊听了吩咐,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的将他进城后,跟吴逵的对话全都说了出来。

    听完之后,众人的目光重又聚集在一处,只是这一次,他们看的不是赵瞻,而是站在班次最后的韩冈。

    ‘说话算数’有两种解释,本来众人都是以为指的是为高权重、说话有分量,但现在看来,吴逵却是想找一个说话算话的至诚君子。

    结合起吴逵前面与陆渊的一番对话,最后说话算数的这四个字,当是着落在关西军中名声最好的韩冈身上。

    众人的目光灼灼,韩冈被刺很不舒服。他暗叹了口气,想不到这招降的任务,终究还是着落到他的头上。

    韩冈无意跟在列的众将争夺功劳,但吴逵既然指了名,他也不好不出头。要不然那就真的要开战了。若是这一战中城中百姓伤亡过大,他韩冈可是脱不了的罪名。加之为了那三千叛军,为了能充实河湟地区薄弱的汉人势力,他都是得去咸阳城里走上一遭。

    韩冈迈步出列,向着韩绛行过礼,道:“说话算数,韩冈绝然当不起。但息兵销灾,使咸阳百姓不受兵燹之苦,韩冈何敢推却?当把朝廷的恩典和相公的宽大,传与城中叛军,让他们束手而降!”

    ……………………

    入城劝降的人选定下,军议便宣告结束。不过韩绛把韩冈留了下来,接下来韩冈要去劝降吴逵,依理也该吩咐一番。

    韩冈垂手而立,等着韩绛发话。

    韩绛看着他过于年轻,却沉静稳重的面容,沉默了很长的时间。

    韩冈并不是王文谅那种会溜须拍马、招上司喜欢的性格;只看那对锋锐的眉眼,就知道他绝不是甘居人下的脾气;不论是对自己,还在京城对雍王,又或是这两天对上了赵瞻;都可以看出韩冈宁折不弯的性子——一个标准得过了头的士大夫。

    刚硬起来,不给任何人脸面的脾性,韩绛说不上多欣赏,如果真的碰上,最多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才会赞上两句。但韩冈不同于一般的士大夫,他有过人的才能,如果能善加使用,总能带来最丰厚的回报。

    而对于韩绛来说,或者是对每一个上位者来说,溜须拍马的手下当然也要有一两个,但能给自己带来足够利益的僚属,才是他们最为倚重的。

    韩冈才智胆略皆过人一等,早前累累功绩就不说了,在罗兀城的事也不需多提,光是他到了平叛的第一线,才几天工夫,就轻轻巧巧的帮着自己解决了大问题,让自己不再焦头烂额;又在兵械上有所开创——新式投石车对军中的意义绝不下于神臂弓。

    如此人才,世所罕有。

    而且最关键的,是韩冈懂得投桃报李,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他得到王韶的荐举,便用心于河湟之事。为了让空虚的通远军,多上三千户汉人,他可是不顾身份低微,而出头建言要保下这三千叛军。

    “王韶真是有福啊……”韩绛忽然叹了口气。

    韩冈没料到他等了半天,却等来这一句话。抬眼看看韩绛,明白了他的心意。

    但韩冈并无意改换门庭,并不是他对王韶有什么忠诚,而是他对自己的事业忠诚,对自己选定的道路忠诚。

    他也不怕韩绛会因此恼羞成怒,他知道韩绛看重自己,是因为他能给韩绛带来足够利益。

    为什么韩冈自转生后的一年多来,每每都能得到看重,并非是他才高八斗,也并非他有积淀千年的知识,而是他在关键的时候,都能给人以助力。无论王韶、王安石,还是现在的韩绛,韩冈没少为他们献计献策,出力流汗,这样的人才如何会不被重用?

    至于他一心于河湟,那可是加分,这个时代士林的风气,也在鼓励这样的行为。

    所以对于韩绛委婉的招揽,韩冈也便保持沉默,仅仅是弯了弯腰,表示自谦而已。

    韩绛叹了一声后,韩冈的态度并不出他意料。韩冈对王韶忠心耿耿,当不会为了一句话而改换门庭。但眼下能给自己带来惊喜,这也就足够了。

    “玉昆,以你的才智胆略,多嘱咐你也没有什么必要了。只望你能多加小心,安然回返便是。”

    “多谢相公关心。韩冈必不负所托。”

    韩绛微一沉吟,又道:“吴逵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做蠢事。”

    韩冈点头表示同意,吴逵当不是甘心就死的人。

    吴逵对陆渊的一番话,摆出自我牺牲的姿态,让下面叛军对他感恩戴德,如果接下来的使臣说错一句话,三千名被围在咸阳城中,本已经开始动摇的叛军,很有可能就跟吴逵一条道走到黑。

    不过吴逵能用言语做到的,他韩冈也是有一些自信。以名声论,他韩冈也不算差,论口才,他韩冈更为出色,而说起透析人心,吴逵可是要瞠乎其后。

    ……………………

    月色微明,咸阳城的城头上点起火炬,一条光带绕城一周,照着城墙顶端一片晕黄。

    吴逵静静的盘膝坐在咸阳南门的城头上,远眺渭水,听着若有若无的水声。七尺长的铁枪横放在腿上,右手攥着枪身,从冰冷的铁块中,传来夜色的清凉。

    夜风习习,从他背后吹来,带着清淡的桃花香,让人忘了眼前烦忧。咸阳城中多有桃花,自二月中旬渐次开放,三月初为极盛,直至三月中,方才凋零殆尽。

    每年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城中花香浮动,片片花瓣随风而舞。几处名园之中,更是灿烂如锦,游人如织。吴逵曾经在咸阳住过不短的时间。他年少风流时,也曾呼朋唤友,携妓而游。虽没有文人吟风弄月的风雅,但也纵酒高歌的癫狂,醉后论兵的豪放,也不输于那些措大。

    只是一切都随时间远去,就像城外的渭河水,再也追不回来。唯有掌中这杆纹理沉黝的铁枪,才是几十年不变跟随着自己。

    “都虞……”来自身后的轻声呼唤,打破了吴逵身边的宁静。

    吴逵回过身来,“是外面的官军又遣人过来了?”

    亲兵躬身回话,“回都虞,是秦凤路的韩机宜。”

    吴逵呵呵的笑了起来:“果然还是韩玉昆。”

    他一转枪身,杵在了地上。扶着枪杆,长身而起,“走,就去见一见韩玉昆。看他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从城头上很快赶回驻地,吴逵将一直提在手上的铁枪交给门口的近卫,犹豫了一下,然后跨步走进厅门。

    曾经同行了数日的韩冈,正坦然的坐在厅中。喝着茶,与陪在旁边的几个叛军军官聊着天。听着他们说话的时候,韩冈时不时的端起茶盏,抿上一口,微笑着,自在得就像是来串门的朋友。

    见到吴逵进来,众叛将退到一边,韩冈也站起身,拱手行礼:“吴兄,久违了。”

    韩冈风采一如往日,就跟当初长安相辞时一样。再看看自己,吴逵不由得叹了口气,上前回礼:“韩机宜,久违了。”

    韩冈被吴逵请着坐下,看着他变得苍老了许多的一张脸,感慨着:“真是造化弄人啊……当日长安一别,本想着回来后再与吴兄一叙,想不到竟然变成了眼下的局面。”

    吴逵默然无语,劝降的一上来就戳着痛处,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吴逵的手下跳出来帮着他解围,“都是王文谅进的谗言,韩相公又不辩是非。不然如何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王文谅已死,而韩相公的一番心血也因尔等付之流水。此事孰是孰非,世间自有公论,韩冈今日来此,也不是来做评判的。”

    韩冈的反驳让厅中的气氛有些僵硬,从言辞上已经算是委婉,但与之前的陆渊相比,仍是强硬了许多。众叛将都有些不适应,连吴逵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过来摆下马威的。

    见吴逵为首的众叛将都不说话,韩冈笑了几声,出言缓和紧绷的气氛:“韩冈自进城来,见着沿街的各家宅院、店面都是完好无损,看来吴兄在咸阳城内也是管得甚严。”

    “此地皆是我等乡里,平素与邠州、宁州往来甚多,军中也多有亲戚在此,”吴逵答着,“兵变的罪名的确是洗脱不掉,但祸害乡邻之事,吴逵也不会去做。”

    “吴兄谨严自守,此事做得甚是。如果一路烧杀抢掠,那就真个是贼了。”韩冈点头赞许。忽而直起腰,双眼一扫四周众叛将,提声道:“尔等即是未有自弃,如何不早早率军出降,求朝廷一个恩典?还在此迁延时日,岂不知,拖得越久,祸事越深的道理?!”

    韩冈跳过吴逵向众叛将说话,吴逵本人脸色却毫无变化,神色如常,让韩冈心中讶异不已。

    只听得吴逵问着:“前面陆渊来劝降,听他说起如果能开城投降,无论是本人还是其亲属,都会免去死罪,而仅仅是流放河湟……还说是韩机宜你的提议。”

    吴逵问到了关键的问题上,众叛将十几只眼睛立刻盯住了韩冈的脸,韩冈越发的纳闷,‘怎么一点都不在意他自己?’

    “没错,正是韩冈的提议。”心下犹疑,但韩冈的回答一点也不迟疑,“在下于宣抚司之中,仅是管勾伤病事,但在秦凤缘边安抚司中,在下却是参赞军事的机宜文字。对比过这两条,我想诸位无需怀疑在下的诚意。”

    这三千叛军如果真的被同意流放通远军,那他们将会被全数打散,安插到各个屯田堡中。并实行彻底的兵将分离,叛军中所有队正以上的武官,全都要另行安置。这样的处置方案,当然会引起叛军的反弹,所以韩冈是不会说的。他只是要他们相信自己而已。

    “可机宜你也只是缘边安抚司机宜……”

    “但韩冈的提议,已经得到了韩相公的准许……吴兄你也不要怀疑韩相公的心意。横山攻略功败垂成,说起来韩相公的怨恨是最深的。罗兀城那里连番大战,斩首两千余,阵斩西贼都枢密,眼看胜利唾手可得,可就是因为尔等在庆州之叛,而不得不放弃罗兀,全师回返。要说韩相公对你们没有怨心,那都是骗人的。”

    众叛将一阵骚动,每一个都是一脸的惊容。他们没料到韩冈说的这么直白。而他们更没想到的,是罗兀城会有如此大的战果。

    吴逵的眼神沉了下去,以他对横山战局的了解,如果罗兀城真的守住,横山肯定逃不出大宋的掌心。如今因为自己引导的兵变,官军却不得不放弃罗兀,让韩绛的一番心血化为泡影。

    这仇……报得的确是痛快无比!但怨恨也是越结越深。按照韩冈的说法,韩绛心中的怨恨是最深的。那他会不会事后反口,每个叛将心里都转着疑问。

    韩冈看了眼他们的脸色,又道:“但韩相公也不会因私心坏国事。横山事已至此,杀了你们也挽回不了。但若能助河湟一臂之力,对官家、对朝廷,也算是有个交代。”

    韩冈的说话几乎都是针对吴逵之下的叛军将领。叛军中的绝大部分官兵,都是被谣言鼓动起来而已,一时被冲昏了头脑。现在后悔的绝然不少,只是因为上了贼船,跳不下去,才不得不一条路走到黑。只要说服他们,完全可以把吴逵丢在一边。

    韩冈本是做好了吴逵反驳和干扰的准备,可他没想到前任的广锐军都虞侯就放着自己来撬墙角,这态度真的很奇怪。

    按理说,在正常情况下,招降谈判时,吴逵应该将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中,把手下的将校排斥在外才是。可他偏偏相反,将主要的叛将都招呼了过来旁听。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如果是他控制不了手下的军队,还算是个理由。但眼前的情况,吴逵很明显的将三千军卒把握在手中——能约束不伤百姓,军纪差一点的官军都做不到,更别提叛乱的军队了。虽然韩冈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办法,但这手腕肯定是没话说的。

    事有反常,必有妖异。这吴逵究竟是想怎么做?

    韩冈分心二用,一边猜疑着吴逵的盘算,一边详细的回答着叛军将校的疑问。一句也不提对吴逵的处置。吴逵本人也像是忘了,根本不问。心照不宣的避过这个话题,可是最终,还是有人问起了宣抚司要如何处理吴逵。

    韩冈双眼锁住了吴逵的表情变化,直率的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只敢保证除吴兄之外的三千人的性命。韩相公也已点头,一旦尔等放下兵器,出城投降,便会上书朝廷。如今天子仁德,尔等并无杀伤百姓,足见尔等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见到不动刀兵便解决此事,官家定然欢喜。至于对吴兄的处置……韩冈不够资格参与。”

    韩冈说得很明白了,只是没有捅破最后一层,但足以让人明白等待吴逵的是什么结果。

    叛军将校立刻喧哗起来,多为吴逵而感到愤愤不平的,甚至还有人说,既然吴逵不能被赦免,干脆就不降了。只是吴逵一声呵斥,便让他们都住了嘴。平静如水的面庞上,看不出一点点情绪上的动摇。

    ‘视死如归?’

    韩冈看吴逵的样子,实在平静得过了头。可是他锐利的眼神,绝不是放弃了一切的模样。到现在还在想着拼出一条活路吗?还能有什么招数?难道眼下的情况,他还能从城中跑掉不成?

    ‘算了,’韩冈放弃了多想,吴逵若是真能跑了,他也是乐见其成,‘只要三千叛军不跑就行了。’

    想明白吴逵必然宁有盘算,韩冈便没有继续去说服叛军立刻出城投降。更没有当年郭逵入保州劝降时,以己身为人质的想法。留话让吴逵和一众叛将好生考虑一个晚上,便在他们的礼送下,出了咸阳城。

    在城外的大帐中,听过了韩冈的回报,赵瞻立刻发作起来,“死到临头,贼人竟敢如此怠慢,如此狂悖,如何还能招降?!”

    如果不是赵瞻说话,韩冈就会建议韩绛不要耽搁时间,今天照样排出投石车,以打促降。只是现在赵瞻抢先说话,韩冈也就没必要出头去附和他,有逆反心理在,韩绛不会答应的。

    不过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也想看看吴逵有什么办法能从这天罗地网中脱逃,故而才缄口不言。

    到了当天夜中,一个急促的声音将韩冈惊奇,匆匆穿衣出帐,就看见咸阳城中一片火光。

    “起火了!咸阳城起火了!”

    营中一片声在喊着,还有人乱哄哄的跑着。

    韩冈眉头一皱,正要怒喝,就听着身后一声暴喝,“不要乱!”

    竟是种朴和种建中出来镇压局面。

    本就是不关城外官军的事,营中的乱局很快就平息下来。

    到了下半夜,城中的火势消减,逐渐收止。天亮后,咸阳城门打开,城中的叛军鱼贯而出,在城门口,丢下了手上的武器。而领头的,只是不见吴逵的身影。

    “吴逵呢?”韩绛厉声问着。

    烧毁的县衙废墟中,只有几具烧焦的尸身,其中的一人手边横着吴逵惯用的铁枪,依然黑黝黝的,与攥着铁枪的烧焦的手一个颜色。

    韩冈摇头,焦臭的尸身让昨日的疑问得到解释。吴逵的反常也有了理由。只是这金蝉脱壳、李代桃僵的手段做得实在很烂。

    “搜!”韩绛很显然的也不相信眼前的焦尸是吴逵,他怒声叫着,“把城外围墙守好,将城中每一个角落都给我搜遍了!”

    吴逵生死不明,光靠一具焦尸完全无法证实身份。韩绛命人大索城中,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挖出来。在重兵围城的情况下,又有围墙壕沟,没人会认为吴逵能逃得出去。

    不同于韩绛、种谔他们的心浮气躁,对于吴逵的下落,韩冈报着无所谓的态度。他只要三千名苦力就够了。虽然他事情已经隐隐的有些感觉,但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吴逵是真的化身潜逃,他死中求活的手段也算是大胆了。而且正如韩绛此前所说,吴逵足够聪明。他前面的义薄云天的表现,使得跟随着他的叛将们没有在被围城时主动出卖他。如今潜逃,韩冈也不指望这些叛将能提供多少有用的消息——以吴逵之智,不可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去向。甚至其中还有几人,始终认为吴逵是不想让他们难做,而主动**。

    但自韩绛以下,宣抚司没人会这么想,所以城中还在搜寻着。

    只是吴逵刚刚从军时,曾在咸阳住了几年,地理算是熟悉的,搜寻起来不是那么容易。

    另外吴逵进了城后,把麾下叛军管束得极为森严,还斩了两名犯事的士卒,以作警示,城中的口碑不恶。反倒是进城搜寻的官军,很有几个犯了点事。让燕达咬着牙,在城门口好生用军棍抽了他们一顿。

    听说了此事,游师雄私下里对韩冈道:“吴逵做得聪明,这样就能让人明白他叛乱是出于无奈了。”

    把治军严明的优秀将领逼反,要不是王文谅战死疆场,让韩绛洗脱了关系,光是这一条,就能把他堵得慌。

    在搜索到吴逵之前,韩绛也不敢贸然住在咸阳城中,还是回返城外的营寨。韩冈等宣抚司僚属也跟他一起回返。而出降的叛军则被安排在城下,也就是两道城墙的之间的空旷地带,防着他们做反。

    战事消弭,为了给前面做得准备清理后续,游师雄忙得脚不沾地。实在忙不过来,便拉了看起来很闲的韩冈帮手。韩冈在衙门里老做事的,一个能当五人用。两名能吏一起动手,很快就把事情理顺了下来,

    手上的工作变得轻松起来,游师雄便跟韩冈扯着闲话,“吴逵此事,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啊?”

    “侬智高!”

    “啊!是他!”韩冈一听,顿时恍然。对了,当年被狄青剿灭的广西侬人叛乱,也是如吴逵一样,叛乱的主角侬智高便是被火烧得认不出身份来,“吴逵也的确是像侬智高!逃跑的方式也是一样。这过往战例他记得不少啊……”

    “玉昆,难道你就没想过吴逵当真死了?”游师雄却皱眉反问着韩冈,“如果他不想让人得到这份功劳,**是最好的手段。别忘了狄武襄,捉杀侬智高的功劳他最后没拿到手,是因为不能确认身份。不能确定谁敢报上去,万一突然冒出来,那就是欺君之罪。”

    “景叔兄,难道你不觉得吴逵身边证明身份的铁枪有些说不过去吗?”韩冈同样反问着。

    “可是当时侬人连伪作的平天冠和玉玺都有,就在侬智高尸体身上。”

    韩冈被游师雄说得一时糊涂起来,但回忆起昨日见到吴逵的情形,却是怎么都不能相信吴逵会**。不过让人当成这样也不错,左右与他无关。看着燕达指挥着麾下将士,闹哄哄的把城里的每块砖翻过来,也蛮有趣的。

    但韩绛很遗憾,对韩冈道:“可惜了玉昆你的功劳。”

    “叛军出降,实与下官关系不大,而是慑于城外的官军……若是说下官薄有微功,那前面的陆都监也有功劳的。”

    世上的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既然没能在第一时间把城中的叛军诓出城来,还要等过上一夜才出降,这个功劳虽然可以算在韩冈头上,但总有让人商榷和攻讦的地方,陆渊也肯定会出来争抢。正好韩冈本无意于此事,干脆就不要了。反正韩绛肯定要报上去,自己推辞一下,在天子面前留个好印象,日后的结果反而会更好。

    另外韩绛也是没有功劳的,他为韩冈遗憾,也不过是移情而已。逼堵叛军,筑墙围城,功劳都是别人的。只要吴逵没捉到,韩绛都没脸去为自己去讨上一块蛋糕。见到韩冈推让,虽是纳闷,但以他现在的心情,也无意多问了。

    掀帘而出,夜中的风微凉,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让被帐内的油烟熏得头昏的韩冈,一下神清气爽。

    已是深夜,城中还是在乱哄哄的搜寻吴逵的下落,城头上一片灯火通明。但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除了对韩绛等人有关,却影响不了大局了。在叛军出降的时候,陕西宣抚司的使命已经告一段落,

    大帐边上,仍亮着灯火的小帐,是赵瞻所居。天子使臣现在多半是在兴高采烈的准备攻击韩绛。在韩绛到来之前,把叛军围堵在咸阳城中是他所指挥。而韩绛到来后,只是捡了他的便宜,却还是没有捉到吴逵。两相对比,赵瞻当然有理由嘲笑韩绛,想来他也会顺便敲打一下韩冈。

    选择与赵瞻为敌,韩冈并不后悔。尽管他一开始并无意站在新党一边,但眼下的朝局,是非此即彼,没有站旁边看热闹的权利。

    旧党以维护祖宗规矩为己任,讲究着循序而进,连吕惠卿、章惇等一干才能卓异的能臣,都被说是幸进之辈,又哪有他韩冈立足的地方?也只有新党一侧,才有新人涉足的空间。为了自己能顺利升迁上去,也只有选择王安石和他的新党。

    至于赵瞻,韩冈完全不在意。同为天子使臣的可是有一个在罗兀城走到最后的王中正,这位王都知会怎么评价叛军和罗兀城呢?

    十日一晃而过。

    燕达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吴逵,有狄青的先例在,韩绛也不敢把那具焦尸说成是吴逵本人的遗骸。罪魁未获,剿平叛军的功劳也便大打折扣。

    而陕西宣抚司的处理结果也从京中出来了。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韩绛,改观文殿大学士,出判许州。横山攻略功败垂成,其去职乃是情理中事。但韩绛能如宰相卸任的旧例,依然改授大观文,可见并非是降罪,只是普通的宰相出外而已——许州【许昌】离着汴京也近,更不能算是贬职。

    陕西宣抚司,由知京兆府的郭逵暂时接任。只是韩绛所拥有的便宜行事的权力,郭逵向朝廷申请,却是没有被应允。在韩冈看来,郭逵的任务多半只是为结束陕西宣抚司的使命收尾而已。

    至于赵瞻和王中正,他们都被召回了京中。

    “最近几年,关中当是要镇之以静。”

    这些天以来,韩冈跟游师雄的交情越发得好了起来,在等着郭逵来接手的时候,聚在一起评论着朝旨的用意。

    “朝廷和天子的心意已经很明显了,短时间内,关中腹地再经不起第二次变乱。”

    “现在就等朝廷对叛军的处置了,”韩冈叹了口气,“希望能有个好结果。”

    “这一点玉昆你现在不用担心。”游师雄对惊讶的韩冈笑道,“朝廷最近有消息,秦凤路要从陕西路分出来了。”

    ……………………

    天已将晚,这些天心情一直不好的赵顼,越发的显得很不耐烦,可枢密使文彦博却还是坚持着在宫外求见。

    “跟文彦博说,朕累了,让他有话明日上朝后再说!”

    听见赵顼不客气的言辞,李舜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转身走了。

    只是他没走几步,赵顼突又在身后喊了一声,“回来!”

    他对转回身的李舜举道:“让文彦博去崇政殿候着,朕一会儿就过去。”

    赵顼现在不想把这位枢密使给气得辞官。现如今,韩琦、富弼、曾公亮这等前朝宰辅一个个去职,如果文彦博再走了,朝堂上就再没有一位元老重臣。王安石等人虽然年纪都过了五十,但在朝堂上的资历依然浅薄,若是朝中真出了大事,少不了元老重臣的参与和压阵。而且赵顼也是需要一个不同的声音留在朝堂上。异论相搅,祖宗留下的话,许多也是有道理的,并不需要每一条都抛弃。

    只是赵顼虽然答应召见文彦博,但他心里还是不想见着这位枢密使。

    如果不是因为文彦博的强硬反对,他不得不多派了赵瞻出马,如今的关西也许会是另外一番局面。王中正能亲身入罗兀,而且是在断后的队伍中,直面西贼的追击。而赵瞻虽占了一点将叛军围困咸阳的功绩,可他的几番插手军事,也坏了不少事情。尤其是逼迫罗兀撤军,更是让赵顼心痛不已。

    两千三百余斩首,加上都枢密、还有一名党项宗室,而且是正面击败了党项大军。现在越想,赵顼就越是后悔,如果当初换一个选择,也许横山之事就已经定下来了。

    年轻的皇帝按耐不住这样的想法,总忍不住要去后悔。

    一想到能彻底解决西贼的机会,跟他擦肩而过,悔恨如同毒蛇,在赵顼心中噬咬着。

    赵顼进来的时候,文彦博正等得心浮气躁。

    一部分是最近枢密院和王安石主持的中书门下,在争夺三班院的控制权的事情上落了下风,吃了一个闷亏;但主要的还是因为如今京城中流传的有关分割陕西路的传言。

    政治流言是每一个大国首都最大的特色,无论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开封作为大宋京城,一国的政治中心,自然也不会例外。

    无数人的生活都跟朝堂上的变局息息相关,几万对眼睛时时刻刻都盯着宫中、朝中。对于天子和宫廷来说,他们的生活根本没有**可言。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下午就能传遍京城;夜中发生的事,到了第二天上午,路边卖凉汤的婆子都能摇着扇子说出个道道来。

    仁宗皇帝玩一龙二凤的游戏,上朝时多打了个哈欠,就立刻被言官们群起而攻,逼着他把两个心爱的美人送去道观出家;如今的高太后和曹太皇,因为英宗皇帝纳妃的事吵了两句,第二天桑家瓦子里的说书人,就有段子扯起了隋文帝和独孤皇后的故事。

    天子当然不想自己夜中敦伦的事都被人拿出来当话题,要是隔绝内外消息的手段,能像宫墙一样,把宫内发生的秘密全数拦在宫中,生活上当能轻松许多。但身居高位的宰执们,一旦看到宫中有这等阻断内外的迹象,立马就能蹦起五尺高。不把危险的苗头打下去,把执行的人踢出去,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没有了宫中的消息,御史们也会少了一半的工作,为了自己,他们也会彻底的站在宰执们一边。

    当年仁宗皇帝重病,文彦博、富弼他们可是想方设法地改变旧时规矩,留宿在宫中,甚至一步步的进了天子的寝殿。美其名曰,不得让妇寺之辈隔绝中外。这时候,可就没人讲祖宗之法了。

    不过,东京城中的流言实在太多,靠谱的很少,尤其人们传谣的时候,往往偏向于惊悚怪奇或是风流韵事。所以御史们也只是风闻奏事,让他们事事去追查个究竟,就不要做事了。手上掌握着更为有效的信息渠道的宰执们,更是不会对耸人听闻的谣言一惊一乍。

    只是今次文彦博听到的传言不同以往,并非是毫无实据。分割陕西转运使路,很早以前就人有上书过了。

    原本的秦凤路是经略安抚使路,属于军事方面。现今传言中,要从陕西路划分出来的秦凤路,则是转运使路。负责粮秣运送,控制着财权。若是当真设立秦凤转运使路,很明显就是为了河湟战略的大举行动做准备,就像为了攻取横山,而设立陕西、河东宣抚司一样。

    从道路交通上说,陕西一路过于庞大。为了能利于指挥,旧有的陕西经略使路被一分为五——分为鄜延、环庆、泾原、秦凤和永兴军路;转运使路一分为二也是很正常的。

    在行政上也不难做到,大宋的路一级的编制换得频繁,河北、两浙都没少动过,只需朝旨一封而已。多了一个路一级的监司,官场上也必然受到欢迎,如今朝堂上是僧多粥少,一下多了几十个位子,对官僚们来说当然是件好事。

    虽然是传言,可却有着很强的现实性。能一针见血指出横山攻略失败后,朝廷在陕西战略转移的动向,必然有人在背后操纵。同时以文彦博对赵顼的了解,如果有人如此上书,他多半就会点头答应。

    文彦博心中不停声的骂着,‘横山一场乱局刚刚平息下来,陕西一路正是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又开始打着西面的吐蕃人的主意。总得让人喘口气吧?!’

    在空旷寂静的崇政殿中等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到从殿后小门后传来的一片脚步声,天子驾临的通传之声,也随之而来。

    大宋的枢密使屈膝跪倒,低着头,挑起眼皮,用余光迎着几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殿内,其中穿着红袍的瘦削男子走到了御案后,坐了下来。

    天子落座,文彦博随即叩拜下去,行礼如仪。

    平身过后,看着文彦博站起身,赵顼不忘给老臣赐坐。但文彦博直挺挺的站着,把赵顼的好意推了个一干二净。

    赵顼叹了口气,皇帝不好做,大臣给他脸色看也是常事,他都习惯了。不再强求文彦博落座,直接问道,“文卿此时求见,不知有何要务?”

    “臣是为了西事而来!”文彦博朗声说着,分割陕西路尚是传言,他当然不会拿出来说,只能够旁敲侧击:“吴逵之事至今悬而未决。叛军降伏多日,可罪魁依然未擒。臣请陛下降旨关中,各州各县严加防范,巡检司巡查道路津梁,绘影海捕,悬赏吴逵。”

    “自当如此,韩绛奏文亦是如此说,且已经做了。”

    虽然前几天就知道吴逵下落不明,但经过了十天的搜索而不获,陕西宣抚司最终放弃了。今天传了消息回来,韩绛、燕达皆为此上表请罪,并禀明已经下文在陕西路绘影海捕,请朝廷予以追认。与文彦博所说并无不同。

    只是赵顼心中不无疑惑,吴逵虽是兵变罪魁,需要海捕的要犯,但也不至于让枢密使急着进宫来。难道文彦博紧急求见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可能,文彦博后面还跟着话:“吴逵久在军旅,深悉个中内情。臣请陛下即刻下旨,陕西缘边四路之城寨、要隘、营垒、馆驿,皆须重新检查防备,各部驻军则提前更戍,旗号暗记亦须加以更换,以防其人投奔党项,泄露军情机密。”

    “……此事韩绛也已经在奏文中说过了,朕也准了。”

    两番建议都成了马后炮,文彦博神色不变,前次在朝堂上差点中风晕倒后,他的心理素质反而变得更加出色。他继续说着:“吴逵领广锐军叛乱,祸乱关中。广锐之名已是不祥。请陛下下旨,裁撤广锐军,销毁旗号文牍,将未叛之余部,并入他部马军。”

    “……关于此事,韩绛也说了,朕同样准了……韩绛的奏文还说,请朝廷尽速在陕西推行保甲法,各乡各村结为保甲,严防盗贼、逃人和奸细!韩绛甚至还为环庆及泾阳等三县请命,免了今年的税赋……这几条,朕都允了。”

    赵顼一叠声的把韩绛奏疏中的内容都说了出来。他做了这么些年皇帝,阅人甚广,臣子的言谈举止中有什么用意,许多时候他都能看得出来。文彦博现在还拿老眼光看他,把他的年轻当作好糊弄,未免太小瞧人,也是欺人太甚了。赵顼盯住文彦博——若有什么话,现在也该说了。

    被赵顼一阵抢白,文彦博依然平静自若。但现在他也明白,不能再玩弄言辞上的游戏。跳过了过于冗长的开场白,他直接进入正题:“陛下。三千广锐叛卒虽因被困咸阳城中,势不得已而降伏。但贼心难改,一旦他们脱离绝境,未必不会再叛。且吴逵潜逃在外,亦有可能与其相勾连,此事防不甚防……”

    “文卿你的意思是?”

    “三千叛军祸乱关中,如何还能将其留在陕西?当尽数流放广南,以防其与吴逵勾连。另外叛军余属贷其死罪已是宽大,若依陕西宣抚司之言,与叛军同流通远军,岂是对兵变的惩处?当悉配为奴,以儆效尤!”

    文彦博杀气腾腾,赵顼却是叹了口气,“至于此事,韩绛在奏文中也说了。”

    文枢密脸色微变,只听赵顼道:“承诺之事不可轻改,否则朝廷言而无信,必生变乱。且吴逵生死不明,若其当真潜逃,留其叛党在关西,也好作为诱饵。暗中监视众叛将,如果吴逵死不悔改,犹有叛逆之心,前去联络他们,届时便可一网成擒。”

    赵顼不知道韩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条理分明,面面俱到,这与他之前的奏章风格截然不同,不知道是不是换了起草奏章的幕宾。但韩绛的奏章宛如先见之明一般的与文彦博针锋相对,一条条的抢在文彦博的前面,让文枢密使的一番盘算全部落了空。如此巧合,让赵顼也不禁哑然失笑,原本郁闷已极的心情,现在稍稍好了那么一点。

    文彦博的用心,赵顼已然知晓。

    得到了文彦博那么多的提示,加上近两天皇城司的密奏,赵顼对文彦博为何而来,心中有数。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着说的是对吴逵叛军的处置,实则却是在杯葛另外一桩要事。

    赵顼慢悠悠的对文彦博说着,口气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文卿,最近朝中有人上书,但言陕西转运司事务剧繁,倍于他路。历任转运使,一任任满,也难将各军州走遍。若是西贼同寇多路,更是难以支撑。请朝廷将陕西路一分为二,以便指挥调动……此事京中亦有传言,不知文卿事先听说过没有,对此又有何看法?”

    “此事……万万不可!”

    文彦博毅然决然,硬到极致的口吻,没有一丝通融的余地。

    “为何不可?!”

    “设立秦凤转运司,分明是意在河湟。横山大败,环庆兵变。试问关中先因进筑罗兀困厄在前,后有环庆兵惊扰于后,如何还有余力再谋划河湟。”

    文彦博直接把话挑明了,现在他落在下风,容不得他耍弄再云山雾绕的说话技巧。

    “文卿误会了,秦凤转运司的确能有助于河湟之事,但秦凤、泾原的缘边寨堡,受益得却更多。何况即便秦凤转运司设立,等到能有助于河湟,也还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朕不想生民受累,不会急于求成。”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看到朝廷下令设立秦凤转运司,有哪人能体会到官家不愿生民受累的苦心?如何不会自以为是的来迎合上意?秦凤转运司一旦设立,秦州缘边必然战事不绝!”

    文彦博一点也不委婉的把赵顼的话顶了回去,毫不理会赵顼的辩解。

    其实以文彦博的想法,并不是打算如此挑明了顶撞天子,尽管他是元老重臣,并不用担心这点小事能把他怎么样。但与天子过不去,等于是在刀尖上走路,一次两次无所谓,但迟早有一天就会栽上去,终非好事。只是眼下的局面,被远在陕西、刚刚卸任的韩绛坏了预定的计划,让文彦博变得无从选择。

    就算现在,文彦博还是会疑惑,韩绛的奏章怎么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韩绛从来都不是行事谨严的人,写的奏章也从不是一条条纲目罗列。面面俱到、不厌其烦的叙述方式,分明是循吏书写公文的手法,在文学高选的朝臣们的奏文中,几乎无人使用——奏疏和下发的公文在文体上本也是两回事。

    而且韩绛在已经被确认卸职调任的时候,照常理该是上谢表进行谢罪,同时感谢天子的宽容和恩德,而不是上书来为自己收拾残局,这本是郭逵的工作,也不符合韩绛的性格。

    文彦博忽然警醒过来,韩绛是不是换了幕僚了?连同让王中正到叛军那里送死,洗脱跟自己的干系,这分明是军中将帅处置想杀又不方便杀的部属的行事手法,韩绛过去没带过几次兵,怎么可能用得这般纯熟?

    赵顼隐隐有了一点脾气,文彦博实在太不给他面子了:“秦凤缘边安抚司,无论将帅谋士,皆是一时之选。此前连番大捷,功勋不在横山之下。就算开启战端,当也是会有捷报传回。”

    “横山那里何尝不是连番大捷,但还不是无功而返?”

    “种谔、张玉没有败!罗兀城那里是大捷!”

    赵顼强调着,他在罗兀城已经看到大宋军队的强势。可以说自赵顼登基以来,宋军在战场上几乎没吃过亏。只要不是主帅犯浑,最差也能自保。如果摊上一个有才能的将帅,比如种谔、比如王韶,又如张玉、高永能,还有燕达,只要他们出手,那结果就是大捷。

    捷报如此轻易,哪能不让一直想着讨灭西贼、收复燕云的赵顼,急着想看到一个阶段性的成果。但拥有如此强军,最后却不能如愿以偿,赵顼哪能不后悔派错了人?

    “原本是不需要撤离罗兀的!”他再一次强调着。

    “撤守罗兀,势在必行。自古从未有国中内乱,大将能建功于外者。”接下来的话,文彦博没有明说,但锐利的目光就是在质问。难道这不是陛下的旨意?

    “朕在京中,西事不明。若是韩绛有郭逵的胆略,朕的旨意,他完全可以推掉。朕可是给了他便宜行事之权!如何能让一个郎中夺了权柄?!”赵顼对韩绛有着几分怨恨,但更多的还是赵瞻,何必如此卖力。

    朕让你传诏,让你体量军事,有让你插手军务吗?

    赵顼全然忘了当日官军将叛军围困在咸阳城的军情传来前,自己连续数夜难以入眠的日子;还有消息传来后,他终于酣然入睡的那一夜。

    在无法确定罗兀城能否抵挡梁乙埋大军,再加上吴逵的叛乱,赵顼和两府都只可能选择撤军。谁能保证后面不会有第二个吴逵。但撤了下来后,再看一眼收获,对这个决定后悔的,决不止赵顼和韩绛。而因后悔而迁怒到赵瞻头上的,则绝对有赵顼一个。

    赵顼的话中,显而易见的对赵瞻很不客气,文彦博知道不能助长这样的想法,他当即质问道:“赵瞻忠于职守,恪守君命,臣不知他有何错?是错在将叛军围堵在咸阳?还是宣读了放弃罗兀城的诏书?!”

    对于文彦博的强硬,赵顼有一肚子驳斥之词。但皇帝的身份,让他不便于臣下出言争执,那样做有失体统。只是反驳的话堵在嘴边说不出来,赵顼都感觉憋得难受。早知道把王安石一起叫来,或者口才出众的曾布、章惇也行。

    臣两人一对一的时候,吃亏的往往是天子。而且就算被臣子喷了满脸口水,还必须要虚心接受,否则就是拒谏的罪名。自真宗之后的几个天子,在惯出了脾气的文臣们面前,没一个能强势得起来。

    让天子无话可说,这才体现出了元老重臣的本事,轻轻松松就扳回了局面。只是文彦博还要趁胜追击,让赵顼放弃设立秦凤路的想法。

    “赵瞻行事谨严稳重,对君命兢兢业业。哪如种谔,一次侥幸功成,便自以为功,日后都想着侥幸行事,期望能一步登天。如今的大挫,种谔岂无罪责?”

    “种谔有功无过!”

    赵顼很坚定的要保种谔。三军易得、一将难求。种谔、张玉还有高永能这样的帅才,赵顼保护还来不及,哪能将他们治罪,“今次之事,罪名不在他们身上。”

    横山攻略功败垂成,实在不关种谔的事,即便河东军被伏击,使得罗兀防线被撕破一个大口子,但靠着种谔和他麾下众将的努力,使得罗兀城依旧安稳。要不是庆州兵变,局面绝不至于如此。

    “种谔之过或可商榷,但韩绛用人不当的罪名,却是他洗不脱的。”

    “王文谅已经死了……战死!”

    在王文谅已经战死的情况下,其实逼反广锐军的罪名,已经栽不到任何人头上。不论王文谅犯了多少错,不论是不是他逼反了吴逵,因为他忠心耿耿,忠心到为国赴死的地步,单是‘忠勇’二字,韩绛信用王文谅就不能算有错。

    现在在赵顼的心目中,横山攻略的失败,除了吴逵祸国,就是赵瞻坏事,韩绛只是担着一点微不足道的罪责而已。而且韩绛的处置早已决定,文彦博现在重又提及此事,不知是在转着什么想法。

    通过一些有关联的人、事,从侧面慢慢造势,声势起时便单刀直入,这是文彦博常用的手段。刚刚过去的一番对话,就是文彦博手段的明证,只是被韩绛的奏章给堵住了。但现在赵顼看文彦博说话,分明又是故伎重拾。

    “无人有过,人人有功,可战事自败。臣不知区区一个吴逵,能不能但得下这些罪名?军心不稳,岂是可以等闲视之?……臣请陛下休兵止戈,且还陕西百姓数年清净!”文彦博一下跪倒,言辞恳切的求着赵顼。

    赵顼连忙让这位老臣起身。见文彦博反对得如此激烈,看起来很有可能会以请郡相要挟,赵顼一时无法作出决断。他需要一个元老重臣坐镇朝堂。再说契丹人最近插手了宋夏两国之间,赵顼知道他需要一个知兵强势的枢密使,而不是一个没有经历过战阵的执政。

    为了维护朝堂内的势力平衡,赵顼不得不选择文彦博。就算秦凤转运司能短时间内设立,但对于河湟的帮助还要登到六月夏收之后。既然如此,此事过两个月再提也不迟。

    赵顼还是纳闷。

    文彦博到底是为什么如此反对设立秦凤转运司,是在怕河湟那里立功不成?但也不该这么急,无论哪一项要出成果,肯定还要耽搁时日的。

    设立秦凤转运司,首要划分的就是钱粮。将陕西转运使路一分为二,对河湟之事,好处甚多。但要将区划、收支等一系列权责划分清楚,就跟兄弟分家一样麻烦。

    还有在郭逵改任长安后,谁去担任下一任兼任秦凤经略使的秦州知州?这也是要需要考虑到问题——不管怎么说,都必须是支持河湟开边的人选,而且野心不大,没有与王韶争权夺利的想法……

    加上新的秦凤转运使?又该分派给谁人?——赵顼准备先进行考察,要到最后有结果,还是要稍等几个月的时间。

    想到这些,赵顼都不由得头疼起来,人事上的选择从来都是困扰着所有文武官员的问题。相对而言,还是量功记赏的工作轻松。给参加了战斗的诸多将校的封赏,现在已经初步定了下来。在最终败阵的情况下,赵顼仍是尽量给他们最多的回报。等到王中正和赵瞻回返,在参考了他们的报告之后,便能定下最终的结果。

    不管怎么说,赵顼一直都很大方的。

    四月中旬,暮春与初夏的交替之时,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一天比一天更为炽烈的阳光,晒得石榴花红艳如火,开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韩冈已经在长安城驿馆之中住了快有半个月,等待着东京城中传来最后的消息。相对于前段时间在生死边缘的忙碌,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清闲得过了头。不过这也是韩冈梦寐以求的,他还想着考进士。前面忙了几个月,功课都耽搁了下来,见缝插针的攻读经书,只能保证不会生疏,但更进一步的系统学习,也只有等到有了比较完整的空闲时间

    在韩绛离职,郭逵继任后,陕西宣抚司已经陷入了解散前的停滞状态。没有‘便宜行事’的自行处断之权,宣抚使就是一个空名,郭逵的主要精力现在都放在了他知京兆府及永兴军路安抚使的职位上

    他刚刚上任,有许多事务亟待上手,另外因为吴逵的生死不明,所有与他有过关联的设施、部署、人事,都要进行更迭或是检查,不论是缘边四路,还是关中腹地的永兴军路,都是一样

    为了处理这些大大小小、千头万绪的琐事,郭逵很是忙碌,根本无暇去理会停摆中的陕西宣抚司。他身为宣抚使所下的唯一的一道命令,就是将帅府行辕迁到了长安城中

    而在此之前,来自于缘边各路的平叛将领,都已经各自率部回返驻地。只剩被韩绛陆续征辟而来的十几个属官,与韩冈一样都住在长安驿馆之内,等着朝廷最后的发落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各自邀约,每天出门闲游,白天骑着马转遍了长安内外有名的名胜古迹,夜里则去自唐时起,便广有盛名的平康坊去体察民情。也只有韩冈一人,独宿于驿馆中的一处偏僻小院,日夜攻读经传。除了被郭逵征辟,没有回邠州的游师雄,他也不去见任何闲杂人等,只是在读书

    读书累了,就起身锻炼一下身体。流了一身汗后,换了衣服,就又坐下来继续攻读。如此专注苦读,让途经长安的吕大忠赞赏不已

    关中有名的蓝田吕氏四兄弟——吕大忠、吕大防、吕大钧、吕大临,除了吕大防外,其他三个都是张载的弟子,其中吕大忠年纪最长,跟随张载也最早。他与张载同龄,却依然师事张载,是韩冈、游师雄的大师兄。吕大忠本是做着,最近届满卸任后,暂时没有去京城守阙,而是准备去横渠书院拜会张载。只是在路上听说了韩冈和游师雄这两位最近声名鹊起的师弟的名头,才顺道来拜访

    蓝田吕氏虽未出过宰执一级的显宦,但上溯数代也都是官宦人家,算是历代簪缨。在张载门下,不同于种建中和游师雄以兵法为主,吕氏兄弟则是专注于经术之上

    见到韩冈正在苦读经传,吕大忠便不顾旅途疲累的加以指点,连游师雄和韩冈为他办的接风宴上,也在说着经传释义。他的这位大师兄虽是为人谦抑,但学问精深,在周礼、史论上更是专精,给了韩冈不少指点

    而当吕大忠听韩冈说起‘以数达道’的想法,还有对‘格物致知’的新解,也不是嗤之以鼻,而是兴致盎然的详加询问,讨论了数日之久,甚至帮了韩冈弥补了他叙述理论时,几处用词上的漏洞,用更加切实的儒学语言来解释几条力学定理,使得力学原理跟张载的气学更加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这一番讨论,直到行程紧迫,吕大防方才依依不舍的告辞离开。临走时还让韩冈对此继续深入钻研。在他看来,自然之道是气学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韩冈对格物致知的总结更加充分,便可以更加完善气学上这一方面的理论。所以他告别的时候是依依不舍,走时却是脚步匆匆,急着要跟张载去讨论

    吕大忠走了,韩冈继续安然坐下来读书。只是他苦读归苦读,等到留在绥德的周南,被种谔遣了可靠亲信护送过来后,韩冈也会在读书和锻炼之余,加进去一点娱乐活动

    没有外人的小院中,周南换了一身轻薄的青色罗衫,单薄的数层丝绸遮掩不住傲人的身材。踩着一双木屐,白生生的一对小脚露在外面。她坐下来的时候,背挺得很直,巴掌宽的绣花黄丝罗带系在腰间,更显得腰肢纤纤、峰峦挺拔

    韩冈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头上的榆树荫荫如盖,遮挡着变得炽烈起来的阳光。低头看着桌上的书卷,默默的读着书上的文字。念完一句经文,便闭上眼睛去背诵有关的注疏。一段段的背过来,显得不急不躁

    而周南娴静地在一旁,拿着轻罗扇,轻轻的扇着风。持扇的小手,光洁如玉,褪到肘间的袖口又把玉藕一般的小臂露了出来。手臂轻挥时,闪着炫目的白光

    绝色佳丽就在身边,阵阵幽香从微敞的襟口处散了出来。此情此景让人沉醉,但韩冈依然不解风情的在读着书。专注而用心的神情,让周南痴痴地看着,不知时间倏忽而过

    一直到了快中午的时候,才有人惊扰到静谧而安宁的气氛,游师雄找上了门来

    听到外面游师雄的声音,周南连忙起身,快步走进了屋内,她的穿着不能见外客

    而韩冈把书放下,自己过去开门,把游师雄迎了进来。两人就在院中坐下,淡淡的幽香仍在原处,游师雄微微一笑,也不打趣韩冈的艳福,而是正色道:“玉昆,京里来的使臣终于要到了

    “什么时候

    “明天……郭太尉已经派人去迎接了

    “明天?!”韩冈惊喜着,“等了这么些日子,终于有了个了局

    “可不一定是好事啊!”游师雄却叹了口气

    他在张载的弟子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中进士又早,与同窗们的联系比刚刚崭露头角的韩冈要多得多,如今又在郭逵的帐下,消息也自灵通不少,今天刚刚得到一点新情报,便赶着过来

    “为了评判今次一战的功过,据说王相公和文相公两边吵到天翻地覆,一个说罗兀得而复失虽是不无遗憾,但胜果累累,战功为多年仅有;一个则道,此战劳民伤财,激起兵变,哪有半分功劳可言。这弹劾和请郡的奏疏,一封接着一封,也不知道那边占了上风

    韩冈摇摇头,冷笑着:“小弟不信文枢密敢吞没参战众军的战功

    “枢密院当然不敢,所以倒霉的会是宣抚司中的文官。韩相公的处置已定,总的要有人出来负责——光一个吴逵,压不下悠悠之口

    就算是文彦博等一干旧党,也怕不能以功封赏,以至于闹出兵变。他们打压的,只是宣抚司中的文官。宣抚司文官都是韩绛征辟而来,能力水准都不差,且绝大多数都是偏向于变法一派,如果承认了他们的功劳,等于是给新党添砖加瓦,文彦博他们怎么肯干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文枢密会怕逼反了武将,却不会怕得罪陕西宣抚司的文官,看起来真的是不妙了。”韩冈笑着,这对他来说倒是不差

    “玉昆你倒是胸有成竹啊

    “跟景叔兄你一样

    宣抚司中,韩绛的诸多幕僚,也就只有韩冈和游师雄的功劳是没人能抹去。游师雄前面担心的,就是他和韩冈独占功勋,而他人无赏,会惹得众人嫉妒。而韩冈放心的,也是因为众文官没有功劳,他拒绝封赏,便不会让人说成是沽名钓誉

    当次日,宣诏使臣李宪带着诏书来到长安,宣诏的内容,就是跟他们预计的一样。赵顼和王安石都没能压下文彦博等一干旧党重臣的反扑,不得不将宣抚司文臣牺牲掉

    宣抚司众文官,只有微薄的银绢用以酬劳,而没有任何加官进爵的功赏。唯有游师雄和韩冈两人例外

    游师雄的功劳没有任何争论的余地,在叛军气焰正盛时,给他们当头一棒,阵斩鼓动部众将吴逵救出大狱的贼酋解吉,保住了兵力虚弱的邠州城。从胆识,从才智,在官员中都是屈指可数,故而特旨转官。由选人转为京官,脱离了选海

    而韩冈,金银财帛一样不少,另外最为重要的一项,是跟游师雄一样,也是脱离了选海,被特旨转为京官

    接下来只要他们两人去京城走上一遭,依例面圣过后,就是正式的京官了。自此之后,便能走上升官的快车道。在为官刚满一年的情况下,便由选人转为京官,这在官场上绝对是个异数

    失落的众文官的眼神又嫉又妒,但他们却震惊的发现,韩冈并没有叩拜谢恩的意思

    李宪催促着:“韩冈……还不接旨谢恩

    “玉昆,你……”游师雄也大惊失色

    围观的众人都不知道为何韩冈还不接旨。横亘在选人和京官之间的鸿沟,深阔如渊海,多少心比天高的臣僚,在一次次转官未果的情况下,最终失去了所有的动力,在选海中沉沦了下去。才二十岁就能成为京官,只有宰执家的嫡子受到荫补时,才有可能。纯凭功劳,韩冈可能是几十年来的头一份

    为什么要犹豫?还是说,他欢喜坏了,忘了谢恩

    韩冈沉默了一阵,终于开口。是谢绝,而不是接受:“罗兀之捷,在于精兵悍将,韩冈不过是随行而已,并无尺寸之功。说降叛军,乃是大军在外之故,并非韩冈之力。至于其余微薄之功,当不起如此封赏。诸多溢美之词,韩冈亦是愧甚

    他再拜叩首:“下臣不敢受赏。”

    韩冈拒绝接受封赏的消息,传到京中之后,当即引起了一番风波。他是跟赵颢争风吃醋过的名人,在京城和朝堂上的名气比他的官职要大得多。一听到他推辞了丰厚的封赏,旧党说他知廉耻,不敢无功受禄,而新党则说他是为人重义,不愿独自受赏。可隐隐的,也有人说他是沽名钓誉。

    赵顼也纳闷,拿着李宪的回书,问着王安石:“王卿,韩冈这是在为人打抱不平吗?”

    当日与韩冈的对话王安石还记得,但他也没想到,韩冈竟然能言出必行。

    凡事皆是有所得必有所失。横山一役,消耗了关中多年的积蓄,虽然斩首超过此前十年的总和,但还是没有达到最初的目的。功败垂成,光是把罪名推到一个叛臣的身上,就此轻轻揭过,实在说不过去。而且在功败垂成之后,宣抚司上下一人都未被治罪,说起来已经是足够宽大,再大加封赏,那究竟谁要为此事负责?

    如此责难,王安石都辩不过文彦博。保住了领军众将,让韩绛事先洗脱罪责,已经做得太多了。他也得为日后考虑。留下了一个坏的先例,就会给后人留下钻空子的机会,任何一项制度都是这样一点一滴的败坏的。一个看起来说的过去的借口,就能让所有人脱罪,还要送上封赏,怎么想都会遗留后患。王安石当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稍作退让。

    不过轮到韩冈身上,情况就不一样了。他的功劳,文彦博都不能睁着眼说没有,跟游师雄一样,都是例外中的例外。而韩冈躬身践行,更是少有的事。王安石在听到长安的回信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韩冈早前入京时,曾与臣言及罗兀难守,不愿去韩绛幕中。又曾道如果定要他去陕西宣抚司,败且不论,即便是胜了,封赏的诏书中也不要写上他的名字。臣当时只以为是,仍是强要他去了延州。后闻韩冈至韩绛帐下,在罗兀城中多有谋划。更是以为他已改弦更张,没想到还是如此强项。”

    “竟有此事?”赵顼心头一震,很难得的大吃一惊。

    想不到韩冈事前也这么不看好横山之事,甚至还说出了这样强硬的话。而王安石在韩冈说了这些话时,还逼着他去,更是硬到了极点。换作是他赵顼,肯定就此放过了。

    ‘真不愧是拗相公。’赵顼想着,‘外号当真不会起错!’

    “此事千真万确。”曾布在后面为王安石作证,“当时臣等亦在旁听闻。韩冈的确是一心放在河湟之上,极力推辞前去横山。”

    章惇冷淡的瞥了曾布一眼,立刻接口道:“不过韩冈并没有因私心坏国事,若非有他出力,罗兀、咸阳,皆要多生枝节。”

    赵顼闻言,沉吟了一下,慢慢点头。章惇说得没错,换作是别人,不私下里捣乱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有几人能像韩冈一样,为自己并不看好的工作而卖力,甚至在其中立了大功的?

    对于这样的臣子,赵顼觉得要多加褒奖才是。

    而且此前韩冈有很多功劳都没有被录入,一个不论在河湟还是在横山,都出了死力的臣子,到现在还是一介选人,赵顼一直都觉得对他都有所亏欠。

    “朝廷岂有有功不赏的道理!?”赵顼说着。

    若是普通的臣子作出这等近于沽名钓誉的手段,他干脆就不会去理会。他们要求名,就给他们名好了。求仁得仁嘛,当真朝廷要求着给他们封赏不成?但韩冈不同,他功劳实在太大了,人品上赵顼也信得过。

    正如章惇所言,虽然韩冈反对横山之策,却没有以私心坏国事。无论韩绛还是种谔,还有张玉、赵禼,都赞他忠勤敢勇,智术过人。近日刚刚献上来的霹雳车,也是他所发明——霹雳车这个名字,还是赵顼所起。

    如此多的功劳,加上诸多重臣的推荐,还有他本人的才华,莫说京官,升做朝官都绰绰有余。在赵顼眼里,韩冈除了年轻,没有别的缺点。连心性都是极好的,重义守信,刚直不阿,不为爵禄所动,这在近来赵顼做见到的臣僚,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这样的臣子如何不重用?要加以重赏!赵顼这么想着,打算再发一次诏书过去,“以发明霹雳砲的名义如何?”

    但王安石却摇头,“以韩冈的脾性,臣恐怕就算强逼着也不会接受!”

    变通就是妥协,韩冈要是接受,少不得会受到嘲讽,韩冈也不会这么软弱。而敢跟亲王争风,脾气不硬那就有鬼了。

    “韩冈真的是不想要封赏?!”

    “以臣看来,是千真万确!”

    赵顼头疼起来:“那该如何处置?”

    “韩冈既然要辞让封赏,如其所愿即可。是否有为宣抚司众官打抱不平的意思,则可以不去理会。”王安石提着自己的处理意见,“以韩冈之才,回到河湟,不愁无功可立。”

    “这样不太好。”赵顼摇摇头。一件事归一件事,立了功如何能不赏?回河湟立功,到时自然会依功封赏。而眼下,在陕西宣抚司的功劳,也同样要赏赐,这才是朝廷待臣之道。

    “可韩冈不会接受。”王安石还记得韩冈那对尖锐锋利的眉眼,沉甸甸的眼神,就跟自己一样,都是不为外物所动的强硬性格。

    臣二人都在犯难。

    章惇站了出来,“臣闻韩冈之父韩千六,虽是一介老圃,但精于农事,在通远军屯田一事多有功绩,王韶、高遵裕皆有所言。”

    赵顼想了想,这也算是个变通的办法。就是韩冈官位太卑,如果他已经是朝官了,直接封妻荫子、封赠父母,处理起来很方便。不像现在,必须绕着来,“那就给韩千六赠一官。”

    “得官不可无功!”曾布劝着赵顼不要太急,“不若等六月开镰,若军屯田亩果真有所收获,赠官便可名正言顺。”

    赵顼沉吟一阵,点了点头,可终究还是难以释然,这非是优待功臣之道。但韩冈强硬如此,他也不能逼着来。本来赵顼还想见一见韩冈,但现在正风尖浪口之上,他不想让韩冈成为众矢之的,还得先放一放,只能再等机会了

    ——河湟那里也该快上一点了。

    ……………………

    韩冈一心一意要在河湟立下功勋,把送上门的封赏,都给推辞了。这也算是对宣抚司同僚们的一个交待,现在他们对韩冈也变得亲热了许多,而不是像过往,只有武将才跟韩冈关系好。

    本来游师雄也是想跟着韩冈一起来推辞封赏的,但被韩冈劝住了。韩冈他是名正言顺的宣抚司中属吏,但游师雄立功的时候是邠州军事判官,后来是被燕达征辟,再后来,才是到了宣抚司中做事。但到了现在,也还没有一个正式的编制。既然如此,又何必凑这个热闹。选人转官不容易,游师雄跟自家的情况又不一样,推了不一定会再有机会。

    游师雄最终接受了韩冈的劝告,两天后,就启程去了东京城。选人转官的数量,一年大约在一百多一点。一旦转官之后,就是有资格成为亲民官——最低的也是知县。人选的合格与否直接关系到地方百姓,故而大宋历任天子都是极为看重转官一事。每一位转官的选人,都要诣阙上殿,由天子亲自评审一番。韩冈放弃了自己的资格,游师雄也只能自己独自上路。

    但韩冈也不复早前的轻松。陕西宣抚司的名号尚未撤销,但帅府众官则都已经给撤去了职位。倒霉的回京城流内铨门口阙亭守着,等着张榜公布新的实缺位置;而运气好的,早早定下了职位,各自上任去了。

    韩冈是从河湟临时调来,本来的职位并没有被撤消。他还是缘边安抚司的机宜文字,以及秦凤路管勾伤病事,另外,新来的诏书上又加了他一个通远军签书军事判官的职位。同时,随之而来的还有命他押送最后一批叛卒前往通远军的命令。

    投降的三千叛卒,早已经分批前往通远。而他们的家属,也已经随之前往。这是早在咸阳刚刚攻破不久,朝廷便已经下发了同意的诏书,并指明由燕达负责,韩冈监管。

    按照韩冈的建议,燕达同意让叛军家属与他们犯罪的子弟随行。这等于是给叛军们安排个累赘,就算半路想跑,也带着家中老弱也不方便逃跑。同时燕达还下令,在叛军中实行了连坐制,五户一队,只要少了一人,便是全队受到惩罚。

    就这样三千叛军分作十批,一批批的离开了渭水北岸,知道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批,主要有前任将校所组成的队伍。不过过去的职位早已成了陈年旧事,现在他们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流亡河湟的罪犯。

    有人监视,有人压阵,韩冈又派出了最后十几名护工一起随行。天气热了,以防疾疫。

    韩冈的威望甚隆,也注意不让押送叛军的士兵,骚扰这些罪囚的家人。在路上,没有半点风波。经过了近十日的缓慢行程。到了五月初的时候,韩冈终于看到了阔别已久的秦州州城。

    最后一批流放通远的罪囚过境秦州。新任的秦州知州,前陕西都转运使沈起,便遣了衙中僚属来帮着韩冈,将罪囚在城外的空营中安顿下来。

    而随着雄武军节度判官一起到来的,还有阔别了许久的王厚。

    看见王厚,韩冈又惊又喜,“为何处道兄会在秦州?”

    “愚兄是来迎玉昆你的!”王厚笑道。他看了一眼韩冈身后的近三百名罪囚,还有数倍于此的他们的家人,“还有这最后一批流配通远的囚犯。”

    好友多日不见,韩冈和王厚有一肚子的话要说,韩冈更是有许多话要问,不过节度判官就在旁边,韩冈在情在理也要先招呼好他。

    当初州中的节判吴衍,于韩冈的大恩,不过由于在王韶和李师中之间站错了队,早已离开了秦州。现在的节判谢蕴,韩冈并不熟悉,与其寒暄了几句之后,本想就此送他离开营地。谁想谢蕴在走出营地大门,辞别时却道,“在下出城前,沈经略曾有言。若玉昆今日有闲,可往州衙一叙。如果旅途疲累,那就罢了,可等过后再说。”

    话虽如此,但韩冈可不会不识趣,自高自大的让沈起等待。他拱手应道:“大府有招,韩冈哪敢不允。眼下正是有闲,当随节判同去城中。”

    一个称呼经略,一个道着大府,对沈起几个官职头衔的取用,便体现了韩冈和谢蕴之间立场的不同。

    王厚听着心中快意,韩冈对河湟之事的独占之欲,可不必他父亲要差了,“在下也随之一起入城好了,到时就在衙门外等着,等玉昆你出来后,正好去晚晴楼逛一逛。”

    谢蕴脸色微变,却也不好阻止——王厚根本不归他管——而且王厚到了州衙门外,沈起也拉不下脸让他真个等在外面。

    韩冈安排好随行的军队和囚犯,又遣人通知了周南一声,便跟王厚一起,随着谢蕴往秦州城去了。

    沈起的大名韩冈早有耳闻。是朝中不多的会做事的能臣。他在长江口的海门县任知县的时候,曾经为了让沿海百姓不受海潮之苦,主持修筑了海堤百里。

    韩冈在大宋官场上混迹逾年,很清楚以知县的身份能掌握的资源究竟有多少。用微薄的资源而修筑起百里海堤,以此时工程技术水准,沈起在政事上的手腕不言而喻——州中、路中应该没有给他多少支持,否则,功劳就不会算在沈起头上。

    韩绛担任陕西宣抚使,为了能更好的保证前线的粮秣军需的供给,便将政务水平出众的沈起找来,让他做了陕西都转运使。而此次横山攻略,在后勤上,沈起领导的陕西转运司,没有给前线的大军添过一点麻烦,以此可见沈起的手段。

    庆州兵变之后,在郭逵紧急被调任长安的时候,喜欢谈论兵事、在朝中也有知兵之名的沈起,由于正好身在陕西,所以被天子和政事堂给挑中,让他来镇守秦州重镇。

    沈起对河湟开边有什么想法,现在还没人知道。但看他赶着招见韩冈,恐怕还是存了一点心思。

    “不指望沈大府能对河湟开边有何助益,只要他不插手通远军中内事便可。”在谢蕴身后,王厚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的笑意,但轻声道出的言辞却是冷峻无比。

    “横山已败,关西也只剩下河湟了。天子如何会让人干扰?而且我还听说,秦凤转运司年内就会从陕西那里划分出来,到时候,秦州如何还能再拿钱粮干扰开边之事?”

    当初韩冈在游师雄那里听说的仅仅是传言,但前日,他收到了章惇的私信,在信中却是已经确定了秦凤转运司的设立,等收过了秋税就开始组建转运司的衙门。

    王厚明显也听说了此事,笑了笑:“好歹沈大府还是秦凤经略使。”

    “经略使由谁做都无关紧要,等到要出兵的时候,缘边安抚司也可以变成正式的安抚司!”

    “想不到玉昆也看出来了……家严也是如此说的。”

    横山攻略功败垂成,能让赵顼扬眉吐气的也只剩下河湟这处偏师。有了天子的支持,三千叛军才能这么容易的被流放到通远军去。而凭借天子的支持,以通远军为核心,从秦凤安抚使路辖下,划分一个新的安抚司出来,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不论王韶,还是韩冈,都是看出了天子急不可耐的性子,心中底气十分的充足。

    可能是看出了韩冈不会亲附沈起,谢蕴纵马在前,与后面的韩冈和王厚渐渐拉开了距离。

    见谢蕴离得远了,王厚也不用刻意压低声音,“除去了驻军,原本通远军辖下的汉儿,也就只有五千一百余户,这还是把古渭……陇西县东面的永宁寨等十一处城寨的百姓,一起给算进来的结果。只论陇西到渭源这一条线,其实才一千三百户,七千余口。”

    “被流放来的叛军总计可是有两千四百二十六户。”

    ——三千叛军中有兄弟、父子,所以户数少于人数,而陕西的一户人口往往能超过十人,寻常也有五六人,故而被流放到通远军的罪囚多达一万六千余名。

    韩冈笑得得意,若非如此,他何苦要想方设法把这些叛军弄到手?要想化夷为汉,没有足够数量的汉人作为核心,怎么可能成功?

    为了充实通远军的人力和物力,政事堂是把原古渭寨以东的十一处城寨都划归了通远军,其中就有以马市而闻名的永宁寨。所以通远军的户口还勉强能让人看得过去,如果只有古渭和渭源,一本册子就能所有汉户登记完毕了。可即便如此,通远军的户口还是不多,现在一下多了两千四百户,等于增加了全通远军户口的一半,或是陇西县【古渭】以西地区的两倍。

    对于这些叛军,韩冈可是从来没打算把他们当成罪囚来使唤,都是看作了能充实通远军的重要的人力资源。两千四百户,在边地已经是一个县的编制。而且还都是有过战斗经验的精锐。即便过去是叛军,但在众羌环绕的河湟地区,不依附官府,可没他们的活路。韩冈也不怕他们有什么变乱。

    “已经到了陇西的罪囚,安抚是怎么处置的?”韩冈问着王厚。

    他可不希望他辛辛苦苦才要来的人手,被人糊里糊涂的全都弄废掉。虽然王韶和高遵裕应该不会做蠢事,但不问一下,韩冈也不放心。

    “玉昆你放心……”王厚像是知道韩冈在担心什么,笑道,“愚兄离开陇西的时候,才到了第一批,两百多户。就放在古渭……陇西县城边上。剩下的几批则是会一点点向西排过去,住在沿河的护田堡中。至于玉昆你亲自押来的最后一批,家严和高钤辖准备安置在渭源。”

    “这样最好!”韩冈对王韶、高遵裕的安排很满意,“这些人多有官身。能在西军中为将校,手上没点本事是坐不稳位子的。这几天我看了,他们的确是各个武勇了得,没有一个弱者。如果好生对待,让他们的戴罪立功,渭源将稳如泰山!”

    韩冈见到了沈起。新任的秦州知州还安排下宴席来款待韩冈,还邀请了王厚,从他在宴席上的态度,看起来沈起的确有心于河湟。

    但沈起不是郭逵。韩冈可以信任郭逵的指挥才能,甚至希望开战时,由郭逵统领大军——这比王韶成为主帅更为稳妥。不过,若是换作沈起,同为一介文臣,韩冈还不如去相信王韶的能力。

    对于沈起在宴席上的试探,韩冈装着傻,哈哈笑着推了过去,这些烦心事还是交给王韶和高遵裕去处理。

    第二天清早,大队离营启程。又用了七天的时间,韩冈一行最终抵达了目的地,回到通远军中。虽然与他离开时,城池和区划名字全都变了。但出现在山坡下的那座不算高峻的城墙,在韩冈眼中还是那么的亲切。

    看着坐落在谷地中的城池,自韩冈以下的上千人,都不顾头顶上的炎炎烈日,全都在山路上加快了脚步。在道路上奔波劳碌了半个月,而且还是炎热的夏日,就算只是初夏,也已是让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结束这段艰难的旅程。

    从山路上下来,离着陇西县城还有很远的距离,一道尘烟出现在前方的道路上,一对快马迎了上来,却道是奉命来迎接韩机宜。

    随着队伍的不断前进,一对又一对报信的快马冲到了韩冈面前,高声通报,皆道是奉命迎接韩机宜凯旋。到最后,离着县城还有三四里,两面大纛终于并排着出现尘头中。

    王、高。

    一见到两面大旗,韩冈立刻翻身下马,迈开脚步,迎了上前。

    在王韶和高遵裕的马前,韩冈拜倒与途:“哪里能劳动两位安抚相迎,韩冈受宠若惊!”

    王韶和高遵裕也立刻下马,并肩上前,把韩冈从尘土中扶起,高声笑道:“玉昆,这是你应得的!”

    是的,这是韩冈应得的。

    已是麦熟时节,田间麦浪翻腾,眼见着丰收在即。在田间从事农活的人们,正掘开阡陌,为麦地交上最后一遍水。

    在陇西县城外新近开辟出的几条渠道,引得是左近山间汇入渭河的支流,灌溉起城外上百顷田地。这是韩冈离开前与王韶、高遵裕一起定下的规划,没想到已经成了现实

    王韶见着韩冈注意着流过道边的水渠,便道:“自从古渭升军之后,有了人力,开辟渠道就方便多了,才一个月功夫,就开了总计三十里长的河渠。现在人手更多,今年一年还能开辟出更多的灌溉渠道。令尊在其间,给了不少的指点,等收获后,安抚司会向上为令尊请功。”

    韩冈恭声谢过王韶。但在前段时间,收到的章惇写给他的私信中,已经提到了赠官的消息。韩冈进城拜见父母时,并没有将此事说出来,准备给韩千六留一个惊喜。

    战战兢兢的周南,在眉开眼笑的韩阿李面前,终于放下了心来。而韩冈看着严素心和韩云娘泛红的眼圈和幽怨的眼神,心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夜里都要辛苦了。

    重新上手的政事,比起宣抚司中的庶务简单了许多,让韩冈处理起来轻松愉快。

    等到田间开镰的时候,陕西诸路高层的人事安排的最终结果终于传来了。

    首先是秦凤路,沈起正式被任命为秦州知州,而不是此前的暂代;经略使、都总管两个兼职,理所当然的也同时转正。王韶和高遵裕对此都不是很关心,如今已经不是一年前的情况,秦州知州现在也压不倒缘边安抚司的声音。

    同样暂代要职的张守约,也终于升任了他梦寐以求的秦凤路副都总管。在军中熬了几十年,如今成了高阶将领中的一员,韩冈也为曾经举荐过他的张守约而感到高兴。

    被替换的郭逵自然还是留在京兆府稳定关中,而副总管燕达,则在结束了招捉使的临时差遣后,被调回到鄜延路,接替种谔留下来的空缺——鄜延路兵马副都总管。

    卸职后的种谔去了京中,担任起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统领上四军中的龙卫、神卫二军。虽说这是三衙管军中最低的一个职位,可毕竟还是统帅天下百万大军的主将之一,非功臣宿将不可任职。种谔得此一官,可谓是超迁。从此以后,他就是可以光明正大的被称为太尉的大帅了。而不是像他的父亲种世衡,只是在民间有个太尉的称呼。

    横山攻略,本就是由种谔倡导并实际主持。虽然以失败而告终,但朝堂上都认为他只是运气不好,非战之罪。在今次参战的诸将之中,种谔是唯一没有晋升本官官阶、得到赏赐的一人,不过在横山攻略失败后,依然还要让他去京中镀一层金,可见天子对他的期望还是很高。

    直接领兵参与了横山战事的两名副都总管中的另外一人——环庆路副都总管张玉,功勋亦著,尤其是在罗兀城退军的过程中,表现尤为出色,因此本官被升为正任官中的团练使,已经武臣中顶尖的贵官中的一员。

    只是张玉并没有像种谔那样被调入京中,而是顶替了在广锐军叛乱时,颟邗无能、措置不当的庆帅王广渊,担任庆州知州、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以他已经是宿将的身份,成为一路统帅,可以看得出天子和朝堂已经把他和郭逵一般,当作了边地的定海神针来对待。

    五个经略安抚使路,现在已经有两个是由武将来担任主帅。郭逵在永兴军路,张玉在环庆路,虽然这是庆州兵变后,不得已而为之的举措,但这也是真宗朝以来极少有的情况,想来也是长久不了。过个一年半载,多半朝廷就会忍不住了,改让文官来取代他们。只是在眼下,却还是他们春风得意的时候。

    此外,高永能去了泾原,折继世回了河东,但凡在横山一役中有上佳表现的将领,无一例外的都厚赠封赏,有了各自的去处。

    相对于一个个加官进爵的将校,宣抚司的文官当真吃亏大了。韩冈回头看看,连种建中都成了小使臣最高一级的东头供奉官;而亲身参加了罗兀城撤军,并献策伏击了嵬名济的种朴,更是一跃成为正八品的内殿崇班,进入了大使臣的行列——已是相当于文臣中的朝官了。

    虽说武将只要有战功,晋升就是这般迅快,而犯了错,降级也很快,可种家兄弟的境遇,让王厚都为韩冈抱起不平来。

    在自家的小院中,坐在荫凉的树下,韩冈为脸色愤愤的王厚倒着酒。不以为意的笑着:“连番大战,斩获无数,晋升起来当然快。以他们的功劳,受到今次的赏赐,并不算待之过厚。”

    “但你可不是这样。”王厚尤是难以释然,“看看玉昆你,以你的功劳,不论是在河湟还是在横山,单独拿出来都能入朝上殿。可现在呢,种家的人反都抢在你前面了。”

    韩冈轻笑着,给自己的倒了一杯自家酿的青梅酒,倒满微黄色酒浆的杯壁外侧,有着滴滴水汽凝成的露珠。天气暑热,传说中的青梅煮酒,绝没有连酒坛一起放在井水中冰镇过的酒水喝得舒爽。

    他举杯向着王厚,笑容毫无挂碍:“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际遇,强求不来的。”

    比起一时的官场得意,天子的重视才是第一位的。章惇在给他的信中都说了,天子可是为不能依功封赏,苦恼了许久。种朴的名字,皇帝不一定能记住,而韩冈这两个字,就算没有写崇政殿的屏风上,想必赵顼也不会忘了。

    种建中寄来的信笺,顺便还提起了赵瞻的结果,虽然在所有参与了关西战事的文官中,赵瞻在枢密院那里得到了最高的评价,多人联名为他请功,而天子也没有驳斥,本官都跳了两级。但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了,原本的开封判官早被人占了去,但新差遣依然未至。作为朝官就只能在家中候着,这也算是赵顼对他不满的反应。韩冈对此,也只是一笑而已。

    冰凉的酒水下肚,韩冈放下杯子,又拿起筷子,严素心做的下酒小菜可是一绝。吃了一块烟薰兔肉,他才又道:“横山攻略虽是败退,但西夏国势也因此削弱了不少。前日还听说,兴庆府那里生了点乱子,梁氏兄妹杀了不少人。几年之内,党项人那里就算再动刀兵,也不会到穷乡僻壤的河湟来,而是往环庆等上佳去处去劫掠,我们可以安安心心的收拾木征和董毡。”

    王厚终于放开了,呵呵一笑:“家严近日也念叨着吴钩终用,因横山之事,河湟已是蹉跎许久。接下来……也该轮到我们了。”横渠镇是勾连东西的要道,是渭水流入关中平原后,经过的第一个大镇。站在镇中,南面的太白山头上的皑皑白雪清晰可辨,只看着山头,便仿佛有一阵凉意冲散了夏日的暑热。就在镇子外,是一片丰收在即的麦田,由青转黄的麦浪一眼望不到头。田地中阡陌纵横交错,将一块阔达数顷的地面,划分成一个个豆腐块似的方田。顶着正午时分最为炽烈的阳光,有两名五十上下的老者,缓步走在狭窄的田间小道上。后面一人是在长安见过韩冈的吕大忠,而走在他身前一点,与他年岁相当的老者,带着斗笠,一身短打,装束看起来像个乡农,但他的步伐舒缓中而带着沉稳,自有规矩在足下。举手投足,都与土中刨食的农民在在不同。虽然貌不惊人,但神采内蕴的醇和气质,是饱学宿儒才有的气象。

    吕大忠望着田间,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喜色,“先生,这块地今年必是丰收无疑,井田当真有效。”

    对着前面的老者,吕大忠的声音恭谨,并不因年岁相近,而有所怠慢。“贫富不均,教养无法,虽然人人都说是要大治,实则不过是苟且而已。欲行仁政,首先便是得行井田之法,以均贫富。”斗笠老者语声徐缓,温和而诚挚,即便是语带责备,也会让人不会感到生气,而是虚心接受。“王介甫赞井田,正叔、伯淳【二程】也赞着井田,但并不是光说就可以的。”老者温润的眼神中,有着少年一般追寻着理想的神采,“世人皆知井田之善,却拖延不行,不过是畏难而已。如果能缓缓图之,十年二十年,一代一代行之不移,终有成功的一天。虽然你我可能看不到,但总能遗泽于后人。”

    “先生说的是……可惜玉昆没能来看一看。不论书院还是井田,都有他一份功劳。”

    韩冈前日从长安回通远军,正好经过了横渠镇。但当时他还是押送着流放通远军的罪囚,为防他们给地方带来危害,每天的行止都是有着定数,就算韩冈本人也不能随便离队。甚至害怕惊扰百姓,在经过沿途城镇的时候,都必须加速通过,严禁耽搁。%?-%?首发

    所以韩冈还是无缘到新修好的书院中一行,也无缘看一看,由他资助而买下,作为关学一派进行井田实验,分给农民的田地。这让吕大防感到很遗憾,也为韩冈遗憾。

    老者在田垄上慢慢的走着,正午的烈日也没能让他脚步多上一份急促。他一束束的看过沉甸甸的麦穗,“此事不用急。玉昆虽然困于俗务,但心性仍是吾辈中人。同是在大道行走,终有能见面的时候。”%?-%?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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