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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33章 旌旗西指聚虎贲

    九月初的陇西已是深秋,草木皆已枯黄,一个月前尚漫山遍野的郁郁葱葱的绿色,现在则成了山岭间的点缀。河中渠中的流水依然潺潺,但叮叮咚咚的水声中,也已透着缕缕寒意。开犁播种的时候快要到了,道边田地中的杂草,已经被焚烧了一遍。王厚正骑着马,行在黑色田地中的官道上。他身后跟着一列车队,几乎都是空载,拉车的挽马头昂足扬,步履轻快的小跑着

    王厚是奉命押运粮草去渭源堡,现在才刚刚回返陇西【古渭】。一行车队接近了县城,于路遇到的商旅和行人多有认识王韶家衙内的,立刻闪到道边,让着他经过

    冬日已然不远,来往陇西的各地商旅又多了几分,都想赶在天气尚好的时候,为今年的生意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城门口熙熙攘攘,王厚的车队虽然身份不同,不过还是在城门处耽搁了一阵

    进城后,亲自押了空车送去工匠营那里检修,王厚调转马头,纵马返回衙门。验了牙牌,进了大门,只见两名没见过面的从人牵了几匹河西骏马,往角落处的马厩走去。王厚与他们擦身而过,瞥眼见到其中最为高壮的一匹黄骠马的马鞍上,正正方方刻着‘仇雠未报’四个大字,文字用浓墨描上,底下朱红马鞍映衬着煞是醒目

    也是有了几分文人习惯,王厚的视线随马而走,盯这几个字多看了几眼。只觉得字体骨肉均亭,大有颜太师之风。马鞍一侧,挂了两支熟铜简,看马鞍给拉得歪倒一边,就知道这两支四棱铜简份量绝然不轻。王厚眼尖,只看到铜简的简身上有银光在闪,定睛瞧去赫然又是嵌了银的四个字

    该不会也是仇雠未报罢?

    王厚暗自思忖着,能用上肩高四尺半以上的上品战马,又配了朱鞍,纵还没得到遥郡的兼官,本官也该离横班不远了。这个等级的军头,一路也没几人

    他随口问着门前的司阍:“是哪家的将军过来了

    “是环庆的姚都监。”

    “哦,原来是姚武之!”

    得到提醒,王厚一下恍然,想起了传说中在身边所有器物上都刻下仇雠未报四个大字的那个人物

    姚兕终于还是到了。’他边想边向内院里面走去,‘三种二姚,倒要看看,这二姚中的老大到底能不能跟三种比个高下。’

    种家、姚家皆是西军将门世家。姚家这一代的姚兕、姚麟,少年时起便屡立功勋,很早开始便与种家第三代中的佼佼者——种诂、种谔和种谊三人并称,也即是所谓的三种二姚。不过在种谔飞黄腾达的现在,这个称号,姚兕姚麟都当不起了

    走到内厅门前,因是有客在此,王厚也不便随意入内。按着规矩让守门的侍卫入厅通禀。过了一阵,才被招了进去

    王韶正端坐在帅椅上,多年来风霜和劳碌染白了鬓角,让他比实际的年纪长了近十岁。但居移体养移气,王韶身荷重任,厚积如山的气势,也越发的凌人了起来

    在厅中东首,一名四十不到的将领也四平八稳的正坐着。方脸细目,肤色略黑,算是端正。只是嘴角紧抿,向下弯着,拉出深深的沟壑。一张脸死板着,像是被人欠了巨款……看他的脸色,少说也有十万贯。这位讨不回帐的债主,因为其父死于阵上,便在身边所有的器物上都刻下仇雠未报的标记,上阵杀敌,最是勇武无比。只看外相,姚兕的确英武不凡,不比种诂、种谊稍差,当是名副其实的名将

    姚兕见到王厚进来,便起身告辞。王韶亲自送了他出帐,转回来,王厚便把他运送粮草的任务向王韶交代清楚,缴回了令箭

    王厚顺利地完成任务,王韶这个严父也免不了要赞上两句

    得到父亲的夸奖,王厚心中也挺是高兴。笑说了两句,他才回头问着:“姚武之倒是来得快,朝廷下旨才没几天功夫吧,孩儿只是去渭源一趟,他怎么就到了

    “大概是因为种谔吧?”王韶这已算不上是猜测,而是符合人情的事实。种谔已是三衙管军,而二姚还只是边疆的中层将领,他们怎么可能会服气

    “姚兕赶在第一个来,开战的时候,说不得也得让他占个先。”王韶又说着

    王厚点了点头。的确,姚兕行动如风,没有半丝拖延,必然要大加酬奖。而王韶能奖励他的,就是开战后一个可以吃肉而不是啃骨头的机会

    ……准备开战了

    就在一个月前,在朝堂上反复了半年之久的争执最终有了定论。旧有的陕西转运使路被一分为二。东面为永兴军路,西面为秦凤路,设立转运司,分别以长安京兆府和秦州为治所

    在这次的区划调整中,等于是将原本同归一处管辖的陕西军务后勤,从此划分开来。缘边四个经略安抚司,东面的鄜延、环庆归于永兴军路转运司,西面的秦凤、泾原两个经略使路的后勤转运,则交由秦凤路转运司负责

    泾原经略使路的粮仓渭州,由于知州同时也是泾原经略使蔡挺的治理,几年来政通人和,风调雨顺,粮食连续丰收。加上因为蔡挺的坐镇,泾原从几年前开始,西贼就已经不敢随意涉足,这让泾原路的军粮损耗也减少了许多。因而州中的十几处粮囤中的粮食,几乎都是要满溢出来

    而将拥有从宝鸡到盩厔【今周至】这一片富庶平原、同为关中粮仓的凤翔府也划给秦凤路,其实也是表明了朝廷并不希望看到因为今年白渠流域的大面积减产,在粮食的问题上影响到河湟战略的顺利展开

    永兴军转运司因为年初的庆州兵变,原本最为富庶的白渠周边诸县,都成为亟待救济的地区,一两年内无力再向外做出任何后勤上的帮助。但有了渭州和凤翔府的支持,加上秦州亦是产粮区,而且军屯的成果也十分明显,使得王韶眼下没有后顾之忧

    有了朝廷的支持,彻底解决河湟的时间已经定在了明年夏收前后。而今年的任务,则是翻越鸟鼠山,攻下武胜军——也即是临洮——将大宋对河西的控制区,扩展到洮河流域

    要与木征直接对抗,还要防备之后可能的敌人,通远军眼下的兵力并不足以支持这样的行动。所以今次动员的是秦凤、泾原两路的军队。姚兕是第一个前来报到的将领,而接下来,泾原路和秦凤路的精兵强将也将汇聚于王韶麾下

    上万精兵汇聚一堂,如破堤之势,涌向犹未归附的临洮,让胡马远窜、不敢再行窥伺。再等到明年夏收,官军最后的一波攻势,将如洪水一般,将不肯顺服的蕃人全数淹没,不论是木征,还是董毡

    几年来的辛苦,就快到了最后的时刻,成功即在眼前,王厚幻想之中已是神飞天外,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王韶见怪不怪,已经低下头去看着自己面前的公文

    王厚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看看厅内厅外,忽然奇怪的问道,“怎么玉昆不在

    “好像是酒场那里出了什么事,听了消息,就变了脸色出去了。”王韶没抬头,只用笔指了指门外,“玉昆这么久都没回来,二哥你过去看看,到底出了何事

    王厚答应了一声,不敢再打扰父亲的工作,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去

    骑上马,带着亲卫,王厚便往城东行去。韩冈最近向王韶和高遵裕要主持并改造酒场的工作,而陇西县城,原来的酒场就设在城东

    王厚打马匆匆而行,但当他经过一处营区时,一片中气十足的吼声震耳欲聋的暴起,惊到了他胯下的马匹

    在战马嘶叫声中,王厚几乎是滚着跳下马,用力扯定缰绳,将惊慌中的战马安抚。回过头来,他恶狠狠地看着原本是空营的地方

    营中多了一群身穿锦袄、手持银枪的士兵,正排着整齐的队列,在校场上操演着阵法。这群士兵,大约四五百人,正好是一个指挥的数目。人人身高体壮,长枪挥动如风,队列严整似山岳,行动间阵型亦是丝毫不乱,看着就知道是精锐

    ‘想不到泾原路的选锋都给姚兕带来了。’王厚长吁一声,怒气收止,‘蔡挺还真是大方!’

    选锋并不是军中正式的编制,在枢密院的兵籍簿上也没有这个军额,但四个缘边经略司,都有选锋或是类似选锋军的存在。是各个经略司从配下的军队中,精挑细选的精锐所组成,基本上只有一个指挥,但战力可匹敌数倍的敌军。当初一举攻下了罗兀城的,就是种谔所率领鄜延路选锋。现在姚兕带来的,则是泾原路的选锋

    看了两眼泾原选锋的操演,王厚满意的收回视线。跳上已经安定下来的坐骑,往着酒场赶去

    离着酒场渐近,一股酒糟味便扑鼻而来,近于**的臭味直透囟门。王厚喜欢喝酒,但他绝不会喜欢到酒场闲逛。但韩冈偏偏挑了这件事来做,自从回到通远军的这几个月来,没事就跑酒场里去。还弄出了什么蒸馏锅,用来蒸酒。

    走到了酒场门口,王厚翻身下马,空气中传来的不再仅仅是浓烈刺鼻的酒糟味,还有韩冈饱含怒意的训斥,“这酒精是用来外用消毒的,不是给你们喝的。好不容易才出了几十斤,转过眼来就没了?我说你们啊……一个个都是官人了,怎么还做这等投机摸狗的事?!”

    王厚连忙进门,只看到傅勍为首,王舜臣、苗履,还有几个将校,都站在韩冈面前,低头挨着训。

    韩冈不论是在河湟还是横山,都是屡立功勋。虽然官位还差一点,但在军中已是积威深重,现在的缘边安抚司,越来越多的人对他又敬又怕。一发起火来,就算最亲近的王舜臣,或是年纪最大的傅勍,都不敢稍膺其锋。

    “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王厚的印象中,韩冈很少会这般发火。

    “还能什么?给疗养院准备的酒精,好不容易酿出来的,全都给他们偷了去!”韩冈回头,怒意不减。但看到是王厚,却惊喜的站起来:“处道兄你都回来了。”

    有了王厚打岔,王舜臣等人缓过气来,他上前涎着脸笑着,“三哥你弄出来的蒸酒喝过,别的酒就是跟水一样,怎么都喝不过瘾?本只是解个馋,谁想到一不注意就喝了这么许多……”

    “你们喝得太多了!”韩冈回头又训斥着。

    王厚在离开前,也曾尝过了一点蒸酿过的烈酒,给他的感觉并不好,“玉昆弄出来的酒精,烧得慌,喝一口就像着了火,你们怎么还喝?”

    “是啊,我给这酒精起个了名字叫烧刀子,喝下去就是烧过的刀子在戳肚肠。”韩冈冷冷的笑了一笑,脸色突的一变,声色俱厉,“万物生长都要阴阳调和,孤阳不长,孤阴不生,人也不例外,无论阴气阳气,哪边重了都要伤身体的。伤口感染溃烂,便是阴气染疮所致。酒是至阳之物,所以用来祀神驱邪,喝起来也暖身。不过原本的酒因为水多,阳气不算充裕,所以我才会让人蒸酿酒水,蒸出酒精来清理伤口。可酒精阳气过重,也只能外敷,用来清洗伤口没问题,但喝下肚子,会烧肝烧胃,坏了身子。”

    韩冈冒充医道高手已经冒充了很长时间,别看他一直不肯承认药王弟子的身份,但编起话来却是一套一套,而且一点也让人戳不出破绽。活灵活现,宛如真的一般。

    他再一瞪眼,扫过面色如土的几人,狠狠的说着:“以后喝出病来别来找我!”

    王舜臣、傅勍他们担惊受怕的被韩冈撵走了。而王厚也被吓住了,扯定韩冈:“玉昆,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惊问着,看到韩冈方才一脸认真,心中已是打定主意,以后还是少喝酒为妙。

    “半真半假,只要不多喝,其实也没大碍。但不这么吓他们,迟早就给偷光掉。”韩冈摇摇头,他可不喜欢喝烈酒,想方设法让下面的工匠弄出蒸馏酒来,也是为了清洁伤口,保证疗养院中的医疗,不是让人喝得。但没想到,还是被几个酒鬼盯上了。若只是偷喝一点倒罢了,但傅勍和王舜臣却是一次几乎给偷光掉,韩冈哪能不暴跳如雷。

    “不过这酒精……还是叫烧刀子好一点。喜欢的人不少,如果真的暴饮后才会有大碍,那拿出点散酒来卖也没关系。而且,玉昆你看……”王厚指了指脚下的酒坛,“这一坛酒大约十六斤,装酒精一坛,装普通的酒水还是一坛。但运送起来就不一样了。一坛烧刀子运到地头,只要兑上水就是三五坛出来了,相对于那些淡酒,省了多少运力出来?三五倍啊!”

    韩冈发楞,他没想过还有这等说法,他清楚在苦寒之地,烈酒比过去的淡酒肯定会更受欢迎,不过再受欢迎,也不一定能弥补蒸酿过后、酒液浓缩的损失,直接卖淡酒反而更赚一些。

    不过他没想到王厚能从物流费用上打主意。物流的确是困扰现在这个时代的难题之一,运输通道不畅,也是困扰大宋政府攘外安内的重要因素。

    可是王厚的提议,对他韩冈、对缘边安抚司,又有什么好处?

    通远军因为要保证粮草供给的缘故,酿酒是很少的,韩冈辛辛苦苦,弄出来的蒸馏酒也不过是几十斤罢了,也不过装满三四只十六斤重的坛子罢了。也只有其他位于蕃区的寨堡,才会向蕃人贩卖酿出的酒水,这也是是州中的一大收入之一。如果要是私酿,更是不可能——酒水专卖,在内地也许管得很松,但在陕西缘边,却是禁令森严,容不得有人违背。

    “难道不能是由外地向通远军运酒?”王厚笑着韩冈的疏忽,这是很难得的情况,“原本要三车的酒,现在只要一车就够了。那样难道不方便?”

    “那还要先把这个蒸酒的方子传到外面去。再让人把蒸酒的作坊搭起来。我们还有能有多少时间?”韩冈反问着。

    看着王厚张口结舌,韩冈不为已甚,笑了笑,“还不如想想能不能赶在开战前,让缘边安抚司正式升格为经略安抚司。这可比运酒重要得多。”

    “难说……”听到关心的话题,王厚把前面的话顿时丢到了一边去,“今年是不可能了,就不是到明年夏天总攻前,能不能让家严如愿。”

    河湟之地转为经略安抚司,从秦凤经略司**出来,这是自王韶一下,每一个缘边安抚司成员的梦想。如果能成为关西的第六个经略使路,以王韶的身份,他将能顺理成章的晋升为经略使,而他之下的官员,也将随之水涨船高。

    “不过这个前提是夺下武胜军。现在只有通远军一地,安顿一个缘边安抚司只是勉强,如果有几个州一级的区划,这样才好组成一个经略安抚使路。”王厚又对着韩冈,“玉昆,你说是不是?”

    韩冈这时正在叮嘱酒场的管事,让他重头开始蒸馏酒精,并让他小心提防,不要再被人偷了去。

    拉着王厚出门,韩冈继续方才的话题,接着王厚的话头,“而且通远军最好也要由军升州。从编制上,没有一个经略使路的治所会放在一个军的位置上,至少得是州。而当下的通远军人口还不足,不到万户,升为正式的州还是很勉强。就算天子和政事堂特别批准,阻力也很大,不然很难办。”

    “说的也是!”王厚点了点头,走出门外,跟韩冈一起翻身上马。却是一眼瞥到路边走过的一名应该是厢军的小卒,一下兴奋了起来,“厢军!”

    他返身过来对韩冈叫着,“将兵法不是已经在关西全面推行了吗,朝廷可是要开始汰撤厢军了!”他越加的兴奋,“光是陕西都有三四万,能有十分之一转到通远军来,户口数就到了!”

    靠着韩冈的争取,流放来的两千四百多户叛军,让通远军一下多了一半的户口。虽然暂时没有把他们编组成军,但光是组成保甲,就已经让渭河沿岸的屯田点防御力大大增强。前些日子他就听说了厢军要汰撤的消息,而且据说有三四万之多,这让王厚兴奋得无以名状。

    “看看粮食,打一仗后还有多少存粮?”韩冈摇着头,当头一盆冷水,“厢军实边,那是之后的事了。现在别说弄个万儿八千,就是三五千户,再勒紧裤腰带都赶不上粮食的消耗。”

    关于平定河湟一系列的规划,韩冈全程参与。攻下武胜军和彻底解决河州木征两个阶段的用兵,之所以要跨年度,就是因为粮食不敷使用。

    攻打木征,要等到明年五月。是准备先用存粮开战,然后等新粮上来补足,时间掐得很紧。如果有足够的粮食,那直接就能凭推过去,到明年开春就可以总攻了。

    可惜行军打仗,一切取决于粮食补给。再高明的将领,都没办法变出粮食来。无论是王韶还是韩冈,虽然都算是在军事上有所才华,但身处偏僻荒凉的边疆,出产难敌消耗,都必须精打细算的来过日子。韩冈有时都在想,以他现在善于节约的水平,回到家中,能把家计开支省去个四五成都没问题。

    被冷水浇过,王厚冷静了下来。的确,粮食是困扰着河湟开边的最让人头疼的问题。如果没有这条束缚人的绳索,说不定现在王韶的帅府行辕已经摆到了河州城中。

    韩冈看着王厚变得愁眉不解,突然说到:“王中正要来了。”

    王厚刚刚回来,听得这个消息,当即吃了一惊,“他来做什么?!”

    “监军!”

    靠着在罗兀城的功绩,轻松的击败了最大的竞争对手李宪,从诸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御药院都知王中正,他现在来河湟做监军,就是为了分上一杯羹。

    对于王中正来河湟监军,韩冈说不上多欢迎——并不是源于文臣对宦官天然的歧视——仅是认为多一个人来分功,其他人的份量总会少上一点。

    但这个职位落到王中正身上,倒也勉强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总比其他阉宦来监军要好。至少王中正在罗兀撤军时,做得还算不错。虽不是主动到罗兀来,却也没有像边令诚之于潼关、鱼朝恩之于北邙那般插手军务而坏事——要韩冈来评价,可以说是本份。

    至于王中正当初到秦州宣诏时的贪财受贿,那就是小毛病了,以现今陇西榷场的利润丰厚,怎么都能填得满他的胃口。

    虽不是最好的结果,但勉强也能接受,这就是韩冈还有王韶、高遵裕对王中正来监军的看法。

    不过王厚初闻乍听,对天子宠信宦官,而不信任地方守臣,倒还是有些愤愤不平,连声抱怨。

    韩冈哈哈笑道:“就当他是走马承受好了……日后改为经略安抚司,也仍是会有阉宦来此,免不了的事。”

    王厚回以一声长叹,苦笑着,终究对此也是没有办法。

    打马经过泾原援军的营地门前,众军的呼喝声震内外,营中的那一个指挥的选锋依然是操演未休。

    王厚朝里面呶呶嘴:“姚武之来了,玉昆你知道不知道?”

    韩冈失笑:“泾原选锋的驻地还是我安排的,你说我知道不知道。”

    王厚也笑了,自己是糊涂。韩冈是安抚司机宜,王韶、高遵裕的助手,这些琐碎的细务本该是他来处理。他回头望望被抛在身后的大门,姚兕现在多半已经在营中。“以玉昆你看来,姚大比之种五如何?”他向韩冈问道。

    “姚兕和种谔?!”

    韩冈微带惊诧的扭头,只见王厚点着头,“即见过姚武之,又与种子正熟悉的,这里就玉昆你一个啊……不问你问谁?”

    “……过去或许并称,但现在两人已经没法比了。”韩冈皱着眉,斟酌着词句,“用兵上,种子正早已是放眼全局,其攻取绥德,进筑罗兀之举,都是为了夺取横山,进而攻灭西夏。而姚武之只是安心做他的都监,从来都是听命行事,从没有听说他有任何进取之举。向种谔当年不待上命,就出马夺下绥德,姚武之做不出来。”

    “种谔可是奉了密旨!”王厚立刻指出了韩冈的错误,“而且还是高公绰居中传递的。”

    韩冈冷哼一声:“不是枢密院的命令!”

    王厚为之结舌——韩冈说得并没有错。

    边将出兵攻打敌城,要么有枢密使的签书,要么是经略使的命令,否则便是擅兴兵事。即便有天子的密旨,但在缺少枢密院副署的情况下,也是不合法的。随便哪个文官,只要胆气高一点,就能丢到一边去。

    所以当年种谔在夺下绥德之后,便差点被枢密院以生事之罪而诛杀,而他夺下的绥德城也要还给西夏。要不是郭逵看在绥德城的份上为其背书,天子也保不下他来。可种谔终究还是被治罪,居中传递消息的高遵裕,也连带着收了责罚。种谔因此事蹉跎了两年之久,直到韩绛宣抚陕西才把他从编管之地给捞出来。而接下来,便是他在韩绛的支持下,主持进筑罗兀、攻取横山的战略。

    相比起种谔,姚兕可就差多了。从过去的经历看,姚兕当是一名合格的将领,可其作为帅臣的本事,还没有展露过一次。

    这就是差距。

    王厚沉默了下去,得得的马蹄声一路响着。过了一阵,他忽然又道:“想不到玉昆你对种子正的评价这么高。”

    “高是高一些,但小弟可不希望种五来通远。来的姚大能听命,来的若是种五,即便不论现在的身份,他的那个性子,谁能压得下他去?”

    “呵呵……”王厚莞尔一笑,“说得也是!就算带了选锋过来,姚兕怕还是比不上种谔一个人。”

    王厚的话让韩冈忽然之间灵光一闪,莫名其妙的想到了什么,“说起来,通远并不缺良将精兵,也该编一个选锋指挥出来了。安抚手上有一队能信用的精锐,临阵时也方便许多。”

    王厚正经起来:“玉昆……你跟家严说过没有?”

    “刚刚才想到的,不知处道兄意下如何?”

    “此事当可为!”王厚断然说道。

    韩冈的一现灵光,便让两人快马挥鞭,一下便回到了衙门中。

    正厅中,依然是王韶一人坐着,批阅着文书——高遵裕如今入京诣阙,人在东京——几个胥吏环伺在旁,一名低阶的文官在其面前,恭声禀报着公事。

    “回来了?”听见动静,王韶抬起头,挥手让几个官吏退到一旁,问道,“酒厂那里出了何事?”

    韩冈先瞥了几名官吏一眼,几人立刻识趣的告退。

    等到厅中只剩三人,韩冈才苦笑着几句话把事情解释了。

    王韶皱起眉来,难怪韩冈不想当着外人说。傅勍、王舜臣他们偷鸡摸狗的事未免也太丢人,一个个都是起居有体、亲卫环绕的官人了,怎么还做这等鸡鸣狗盗的事。可为几十斤酒,也不方便责罚他们。他正要说些什么,忍耐不住的王厚站了出来,把方才韩冈的提议向父亲说了。

    王厚最后沉声说着,“通远军别的不多,就是精兵强将多。就算不在军籍中的保甲中人,拉出来也都是能上阵的精锐。挑选起选锋来,比起其他几路,只会嫌挑选的余地太大,不怕会挑不出人!”

    王厚期待的眼神看着父亲,可王韶却是摇了摇头。

    “大人!选锋一军,诸路皆备。可见上阵时实有大用。为何不同意?!”

    “不是不同意。”王韶安然的笑着,“你们不说,我也是准备要做的。只是领军的人选难定,高公绰不在,这时候我不与他商量下令挑选选锋,保不准他心中会有芥蒂。”

    王厚欲言又止,而韩冈在旁劝道,“高安抚已经走了一个半月,算时间,该是和王中正一起回来。权且稍等一等,也没几天了。”

    安抚下王厚,韩冈又转过来,“安抚,高安抚不在,挑选将校主持选锋的确不便,不过下面的士卒挑选一下应该没问题。士卒先定下来,等高安抚回来就决定领军的人选。这样也好让本司选锋赶上出兵的时间。”

    王韶略作思忖,点头首肯:“也好……这事我会交给苗授去做,明天我会知会他的,你们就不要管了。”

    韩冈从正厅中告辞出来,王厚则被留在了里面。

    姚兕新近抵达通远,按道理该为他举行接风宴。可接下来的十几天,援军将会一支接着一支的抵达,要是来了一家,就办一次接风宴,王韶口袋里的几千贯公使钱转眼就会给翻得底朝天。所以是先办一下简单的家宴,等到全军集齐,誓师出兵之前,才会把众将聚在一处,将接风洗尘的事一起办了——既然是家宴,当然交给了王厚去措办,韩冈也就没必要插手。

    走在韩冈尤在想着王韶的决定.看起来王韶对高遵裕还是很是尊重,怕他心中暗生芥蒂,连选锋士卒的挑选都是交给高遵裕一派的苗授。

    不过王韶这样做得也对,换作是自己也是会如此去做。

    迎面走来的几个胥吏,看到韩冈过来,连忙退到一边行礼。韩冈心不在焉的冲他们点点头,仍在心中暗赞王韶的老于世故:

    现在把选锋军卒的挑选之权交给苗授,等着高遵裕他回来,就不得不投桃报李,不去跟王韶争夺率领选锋的将校的人选归属。这等轻描淡写就把主动权掌握在手中的手段,还是在韩冈提议后的一转眼间就冒了出来,现在想想,还真是让人佩服。

    回到自己的公厅,几个属吏连忙迎上来,服侍他坐下。韩冈端着他们奉上来的热茶,随手翻着摆在案头上的公文,都没什么大事。有关出兵的一应事宜,全都已经筹划好,不会临阵慌了手脚。而且现在才来了姚兕一家,更不用担心会突然出些个乱子,让人措手不及。

    身无余事,韩冈一口口的啜着雪白的茶汤,在缓缓升腾起的水汽中,想着即将到来的战事。

    说起来,今次出兵规模的确不小。通远军原有的五千兵马,去除留守的驻军,仍要出动三千以上,加上两路派来的六千左右的援军,总数接近一万——都是上阵厮杀的队伍,而不是,寻常连民伕一起算进来的号称人数。

    如此军力,要击破武胜军的吐蕃人应当不难。但就跟罗兀城一样,要长久的稳守住临洮,却是很有些麻烦。要想保住临洮,控制住洮水流域。在武胜军少说也要驻守上四五千士兵,同时还要在几处关键的战略地点安置下城寨。这就需要征发大量的民伕来运送粮草、修筑城防。可屯田之事事关通远军日后的发展,也不能就此耽搁,在今年冬天还要组织开辟渠道,人力不能随意抽调。

    人力、粮食,两桩事困扰着通远军的发展,相对而言,反倒是战争就显得不是那么麻烦了。

    手扶着温热的茶盏,他暗自叹着:知易行难,要把一件事做好,当真不容易。

    喝过了茶,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韩冈从袖口中抽一封信。这是游师雄托人寄来的私信,今天才送到手上,还没来及看,就被王韶找了过去。然后听说酒场出事,又往那里去教训几个偷酒的贼人,一直拖到现在。

    韩冈打开来看了一编,也没什么特别的。寻常的问好,说些学术上的话题,还有最近几件得意的趣事,顺便的,也谈及了眼下的关中局势。

    自从韩冈在麦收时节,离开陕西宣抚司返回通远,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在这段时间中,朝廷在关西地区的战略转移的态势已经非常明显。

    陕西转运司一分为二自然是最为明显的实证,但鄜延路和环庆路的平静死寂,也证明了横山南北双方,都在早前的会战中伤到了元气。

    尽管凛冬将至,早已到了一年一度的防秋时节,但今年西夏那边不需要太多担心,梁乙埋刚刚解决了几家豪族,虽是稳定了权位,但不得不窝在兴庆府老巢里舔舐.着伤口。

    而鄜延路一线的横山蕃部,无论南麓北麓,皆在此前的大战中全数残破。南麓蕃部先是宋军大掠过一遍,接下来又给党项人抢走了几乎所有的存粮。而北麓的蕃部尽管宋人没去叨扰,可他们效忠的主子也照样把他们抢了个干干净净。

    没了牛,没了羊,在开春时短了照料的麦田只有往年一半的收成,靠着这么一点粮食,连年节都熬不到。摆在一众蕃部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求援,一条是抢掠。

    抢劫对横山蕃部来说,已是习惯成自然。每年跟着党项人一起南侵,在富庶的汉人身上分上一杯羹,早就是从祖辈传下来的惯例。今年党项人没来,横山蕃部无人领头,聚不起大队,小股盗匪便是层出不穷。

    只是新任的延州知州、鄜延路经略使赵禼,以及兵马副总管燕达都不是好招惹的,层层布控,以新组建的保甲为核心,配以精兵强将,将一股股盗贼尽数诛除。鄜延路这段时间没有一次大战,但零零碎碎的斩首,竟然达到了一千四五百之多。千方百计,不让这些强盗抢到半点存粮。按照赵禼向朝廷的报告,只要形势如此发展下去,今冬过后,横山蕃部的人口少说也要减少两成。

    也不是没有人选择归附,在正常的情况下,朝廷可能会慷慨解囊,拿出常平仓中的存粮来安抚。但眼下,永兴军路转运司根本挤不出一点存粮,光是白渠灌区的大规模减产,旧年一百四五十万石的收成,今年却仅有七十万石,光是这一项亏空,就让接手转运使一职的吕大防焦头烂额。

    蓝田吕氏四贤,只有吕大防不是张载的弟子。但他跟关学一派也十分亲密。游师雄现在正在长安的郭逵麾下任职,而且已经是永兴军路节度判官。这段时间的几封信中,也提过吕大防几次。说这位新上任的权永兴军路转运使,对鄜延路赵禼、燕达的行动多有支持,希望能通过坚壁清野的战术,把时常骚扰宋境的横山蕃人多多饿死几家——即便饱学儒士,也不会傻乎乎的像个东郭先生一样,把仁心放在豺狼毒蛇身上。

    横山局势如此,只论王韶出兵武胜军的时机,眼下的确是最为合适的。

    在党项人养好伤口之前,穿越大来谷,走到鸟鼠山的另一面。先行打下临洮,控制住洮水,向北可以威胁西夏的西南重镇兰州,向西则直面河州。

    天色将晚,韩冈将桌上的文字都收拾了,起身离开公厅。

    走出门,望着西侧,漫天的红霞夺目刺眼。

    薄薄的云翳被低垂的夕阳染红,仿佛天幕被人划开了一道伤口,殷红的鲜血浸透半幅天空。

    韩冈近日多读武经总要,云气占术一篇中有‘赤气漫血色者,流血之象’等语。

    眼下大战在即,自然少不得刀锋染血,只是不知这一‘赤气漫血色者’,

    究竟是大凶,还是大吉?

    ……………………

    残阳如血。

    木征读过汉人的书,跟绝大多是吐蕃贵族一样,对汉人的文化心向往之。看到染了一层血色的天际,不由得想起了这个词。可他再仔细回想,却也想不出来是在哪本汉人的书上看见过。

    但木征也不会像汉人的书生那般吟诗作对,看着漫天的红光,只是心惊于这颜色实在不吉利。恐怕也是上天在昭示着很快便是大战降临。

    念了几声佛,收回视线,木征走进帐中。

    帐内正中有一人跪着,见到木征进来,便立刻五体投地的将脸贴在地上,等着木征发落。

    木征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坐下来喝茶,也不搭理他。

    这是他弟弟派来的求援使节,几天下来,已经看得厌了。

    领有武胜军的弟弟瞎吴叱,这段时间以来,一天三封急报,一个信使接着一个信使。说鸟鼠山对面的古渭——现在已经改名做通远还是陇西的——已经聚集了十万宋军,转眼就要攻打过来。第一步是武胜军,下一步,可就是河州了。

    瞎吴叱在求救的信中哭诉着,请他念在一母同胞的情分上,还有唇亡齿寒的关系上,拉兄弟一把。

    要是真如瞎吴叱所说,宋人真的派来十万大军,饿都能饿死他们。如果饿不死,那就是他木征坐下来等死,拼不过的。

    实际上,木征猜度着宋军最多也就是一两万之间,再多了,宋人供给不起——鸟鼠山中的大来谷并不是多好走。

    可是莫说一两万,就是七八千就已经很让人头痛了。

    武胜军能不能保住,木征并不看好。如今的宋人越来越难缠,这是无可否认的现实。

    听说在今年的早些时候,宋军在横山把西夏国相梁乙埋亲领的大军,打得大败而逃。要不是当时宋人正逢上国中内乱,前线被迫回师,梁乙埋说不定都回不了兴庆府,得埋骨无定河畔。

    相距千里,木征也分不清传言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宋人本来肯定是占了上风,只是因为内乱撤军,让梁乙埋得意安然回到国都去。

    因为在来往河州的商队中,多有人在传说此事,众口一词。在他们嘴里,惋惜之辞溢于言表,深恨宋人没能把梁乙埋和他所率领的党项大军留在横山深处——在河西之地,不论是哪一族的商人,多不会对劫掠成性、惯于背信弃义的党项人有任何好感。

    木征不想与宋人交战,打起来对他也没有好处。许多时候,木征还幻想着跟他的叔叔交换个位置,让他做着赞普的叔叔,来为自己堵着宋人和党项。而不是眼下截然相反的现状。

    可是宋人现在咄咄逼人,都打上门来,也不能不应付。正如瞎吴叱说的,今天宋人夺了武胜军,明天就可能把手伸到河州来。木征很清楚他的居城地理位置有多好,只要宋人有心控制河湟,少不得把河州城占了。

    木征慢慢的喝完茶水,把剩下的残渣一起倒进嘴里,咀嚼着里面的酥油和茶叶的清香,一点也不浪费。

    思来想去,木征终于有了决断。他对弟弟派来的求援使节道,“跟瞎吴叱说,不要硬打。先避过风头,转到后面我会派人来帮他一起断了宋人粮道。饿着肚子,宋人待不长久。”

    木征的话只用了一天便传到了瞎吴叱耳中。

    “不要硬打?避过风头?那我这临洮城怎么办?”瞎吴叱脸上没有急怒之色,但语气的尖锐,明明白白的把怒火中烧的心情亮了出来,“难道留给宋人不成?!”他质问着。

    使者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任凭瞎吴叱发泄着怒气。

    董裕死了,排在老三的瞎吴叱,好不容易继承了他的这块地盘。一年来,他费尽心力的去治理武胜军的各家蕃部,只想把这片洮河边的土地,打造成不逊于青唐、河州的富庶去处。

    但他一年来的心血结晶,长兄木征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要他放弃。看着人口渐多的城市,还有自己所居住的新修豪宅大院,瞎吴叱如何能舍得丢下这些他视若珍宝的产业,而窜入山间躲避宋人兵锋?

    如果依照吩咐放弃了临洮城,他的大哥真的能派援军来救他吗?

    瞎吴叱不愿把希望寄托在木征身上,但其他方法他又不好说出口,他环视厅中,他所领有的几十个大小部族的族长如今都在这里,他们中间有许多并不是只投靠了一家,相信他们中间,有人能先出头来,说出让他满意的意见。

    “要不要向禹臧家求援?”帐下部族中的长老有人提议着,

    这项提议让厅中的族长们都私声交谈起来,反对者有之,赞成者有之。而赞成者中,有人怕禹臧家来了就不走了,也有人觉得要请动禹臧花麻不是那么容易。

    瞎吴叱咳嗽一声,阻止了下面的纷纷议论,他点一个聪明伶俐会说话的亲信,“你去带信给禹臧花麻,把唇亡齿寒的道理说给他听,并说如果功成,将把武胜军北面靠近兰州的那一片割让给他,请他率军来救援。”

    不顾下面的窃窃私语一下响亮起来,瞎吴叱又道:“你走之前,去库中一趟,里面的财物觉得有用的尽管搬,只要能把禹臧花麻请来,搬多少都随你。”

    瞎吴叱大方的说着,仓库里的财物是这一年来积攒下的,只要能保住临洮城,今天送出去的,一年后就能补回来。而割去的土地,只要等禹臧家与宋人打得两败俱伤,他也可以摇头不认的。

    先把禹臧家的兵诓来再说!

    清晨,韩冈被传遍县中的晨钟之声从睡梦中唤起。

    窗外的鸦雀声声。朝东的窗口,那新糊的窗纸上,也透着明亮的红光。

    睁开沉重的眼皮,韩冈脑袋里还隐隐作痛,酒醉的后遗症,让他只想在睡上一阵。对于一向精力过人的韩冈来说,这样的情况实在很少见。

    昨天的接风宴上,他喝得多了一点,没想到就这么醉了。韩冈努力回忆着昨天的宴会,希望自己在席上没有失仪。

    高遵裕和王中正一行,是在前天到的。秦凤、泾原两路的援军,也是或前或后,陆续抵达通远……泾原军最终还是以姚兕为首,秦凤军则是由转了钤辖的刘昌祚率领。让韩冈惊喜的是,李信也带了一个骑兵指挥过来。虽无选锋之名,但这也是秦凤兵马副总管张守约身边最为精锐的一支队伍。

    到了昨天,随着最后一支援军抵达通远,秦凤路转运使蔡延庆竟然一起也到了。这就让人很惊讶了。虽说按照朝廷颁下的条贯,各路转运使一年之中,必须有半年时间在辖下各军州巡视,但蔡延庆赶在战前跑来通远还是出乎意料之外。王韶和高遵裕也都没想到漕司的大头目会来,一时之间只感觉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有了蔡延庆,准备好的接风宴上,王韶、高遵裕都成了陪客……不过蔡延庆并不是崖岸自高的那等人,没有自持身份,韩冈依稀记得,在宴席上蔡延庆还与自己对饮了几杯,又说与韩冈是乡里——韩冈的祖籍是密州胶西,而蔡延庆则是莱州人,的确离得很近。一路转运使,能不在意地位尊卑与人交谈,反倒比他身边随兴而来的转运判官蔡曚要亲切不少。

    今次大战,韩冈并不需要上阵,而是负责后勤转运。可真要计较起来,后勤方面的工作比起上阵要麻烦许多。但在眼下的通远军和缘边安抚司的官员序列中,也只有韩冈的地位和身份,能安稳的坐上这个位子……还有他的能力,更是让所有人放心。王韶对韩冈的提名,没有二话的被所有人都认同了。蔡延庆重视韩冈,一是因为韩冈名声响亮,可也有因为他的职位的缘故。

    只是在宴席上,蔡延庆的官威还是太重,使得酒宴的气氛稳重甚至僵硬。直到蔡延庆、王韶、高遵裕他们识趣的提前退席,并吩咐苗授来主持宴会,场中的气氛才热闹了起来。

    接下来的记忆,已变得模糊了,韩冈已经回想不起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前自己酒量还不差,但他一向喝酒不多,又是很长一段时间不锻炼,想不到这酒量渐渐就退步了。

    看着窗外的红光渐渐淡去,心知时候不早,韩冈想要坐起身,却一时没挣扎起来……左右看看,周南和严素心两张如花俏脸正一左一右的与自家同床并枕。两具香软的娇躯紧紧贴着他的身子,耳畔的呼吸声浅浅细细,犹然是在海棠春睡之中。

    一大清早,正是阳气充沛的时候。周南丰腴挺拔的双峰押着手臂,而严素心修长笔直的双腿又缠着腿上。韩冈头疼中,便多了分口干舌燥。只是看到她们的脸上都带着几道泪痕,却心知不好。

    一点点的掀开被褥,**在空气中的两女晶莹白皙的肌肤上,竟然有着许多处手指揉捏和唇齿啮咬过的痕迹……尤其是双峰和颈项,一抹抹鲜艳夺目的瘀痕,让韩冈都觉得自己昨夜借酒逞凶,做的事有些过头了。

    韩冈怜惜着用手抚过两女的伤处,只见她们在睡梦中都蹙起了双眉,不堪痛楚的模样,让韩冈心中不忍,不想打扰她们。从肢体交缠中轻轻抽出身来,轻手轻脚的下了床。

    “三哥哥,起来了?”听到屋内终于有了动静,韩云娘敲了敲门,在外面问着。

    “起来了。”韩冈轻声答话。回头看了看,身后床上,两女还在沉沉睡着。

    门被推开,韩云娘端着脸盆,进了房来……一转眼就看到床上的两女风情,小脸顿时红了,她不敢多看,忙上来帮韩冈梳洗更衣。

    韩冈昨夜醉醺醺回来,便把周南和严素心强拉着进屋。韩云娘都看到了,只是年纪渐长,已经少了许多旧时的孩子气的嫉妒,而是变得更加稳重。加上韩冈一直对她都很亲昵,从来没有让她感觉因为有了周南和严素心而被冷落,心思也安定了很多。现在韩云娘跟年纪差不多的墨文,还有招儿,三个小丫头的关系都很好。

    韩冈透过敞开的大门,看看天色,已经是没有了锻炼身体的时间了。在韩云娘的服侍下,匆匆梳洗过后,赶紧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今天作为前锋的苗授和王舜臣,今天晚些时候就会率领两千人马当先出发——以王韶和高遵裕的想法,攻打武胜军还是以自家人为主——而接下来,明天后天,中军、后军也将分批开拔。

    留给韩冈的,是为九千四百余名将士,两千六百余匹战马,运送粮秣军资的任务。同时,还有超过三千人、两千牲口的辎重队伍要他管理。等到夺下武胜军之后,增筑城池,修建寨堡,还得组织起大批的民伕人力。钱粮等物,已经事先筹划好,并不缺乏。但中间不能出一点乱子,没有浪费和损失的余地。

    在经历了熙宁三年的连番大战后,平静了近一年的河湟之地,从今天开始,重新又沸腾起来……韩冈也必须尽快赶去衙门。

    帮着扎好了腰带,韩云娘又掂起脚把韩冈的襟口整理好。神色间是聚精会神的专注。这一年来,小丫头的个子没有再长,身形也是有些纤弱,但相貌越发的明艳起来。略深的眼窝,和挺直的鼻梁,带着一丝异国风情的容色,并不比周南和严素心稍逊。

    既然人在家中,对父母的晨昏定省那是少不了的。换好衣服,韩冈便带着云娘去正院拜见父母,而唤了墨文在房中照看周南和严素心。

    他到的时候,韩千六和韩阿李都也已经起来了……韩千六正穿着青色的官服,腰背挺直,端坐着,很有几分官威,已经没有一开始怎么看都不搭调的感觉了。而韩阿李虽然没有太多装饰,但穿戴也是有了官宦人家的气派。

    就在七月,通远屯田喜获丰收。新辟的千多顷良田,总计有了接近二十万石的收获,远远超出了一开始的预计。王韶、高遵裕都得了嘉奖,而指点农事的韩千六,也便得了天子恩旨,改了个韩谦益的大号,正儿八经的当上了官人。

    现如今,身为军事判官的韩冈在通远军官衙中地位排在第四,仅次于王韶、高遵裕和苗授。可一旦排起座次,韩千六却要抢在韩冈的前面——没有老子坐在儿子下首的道理,这不符合孝道……故而上个月中秋开宴时,王韶、高遵裕并坐在上首,右边第一位坐着苗授,而左边首席便不是韩冈,而是捋着胡须一直在笑的韩千六。

    韩冈向父母请过安。看着儿子只带了云娘过来,韩阿李便问着:“怎么不见南娘和素心?”

    世间的规矩,做新妇的早上若不起来服侍舅姑,那就是不知礼法,要受罚的。放到妾侍身上,情况也是一般。若是在平常,周南、严素心都是循规蹈矩,服侍长辈都是小心谨慎,唯恐哪边疏失。

    只是今天情况特殊,韩冈陪着笑脸:“有孩儿和云娘服侍爹娘还不够吗?”

    韩冈为她们遮掩,韩阿李也不多问。她巴不得儿子在周严二女身上多用点心,早点给她带个孙子来。

    家里也多了好些仆从,厨房中,也不需要严素心亲历亲为。这些人中,有些是原来的乡邻,生活不下去过来投奔。有的则是韩冈救助过的士兵,或是年长或是体弱,不适合再留在军中,故而投到韩冈门下。还有几个,是领了与韩冈交好的官人家的荐书,被荐到门下——就如章惇荐来的钱明亮夫妇。

    现在韩家大约有二十多个下人,都是忠勤听话的。并不是没有有作奸犯、心怀诡谲之辈,来投奔韩家。这本是暴发之家都难以免除的情况。韩冈在官衙中,经常能听到黠仆欺主,坏了一家名节的故事。外界看到韩家扩张门楣,有许多人都想着看看笑话。但有韩阿李主持家务,赶走的赶走,治罪的治罪,一点也不心慈手软,很快就把急速扩张的门户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事传到外面,便有人笑说,韩冈治事的本事多半是跟他娘学得。

    匆匆吃过饭,韩冈和韩千六一起赶去衙门。

    今天的天色看起来并不好,大清早还有着太阳,才半个时辰过去,天就阴了下来。铅色的天空,让人有些不安。就在快到衙门的时候,一点冰凉就轻柔的落在了脸上。韩冈抬起头,细小的雪珠从灰色的阴云中洋洋洒落,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幸好不是下雨。”韩冈低声自言自语。

    “爹爹。”看着纷纷落下的细雪,韩冈叫住了韩千六,“今年棉田的收成怎么样?”

    “总共才一顷地,一亩产棉不过七八十斤。收上来后,又要去籽,又要梳理,比起缫丝要麻烦许多。丝棉三四两就能填满衣服,棉花至少一斤。”

    “……慢慢来吧。”韩冈摇了摇头,果然还不到时候。

    棉花种植在通远军还是第一年,自从去年韩冈让来往西域河西的商人们搜集棉种,转过年来便是一包包棉籽堆满了半间仓库。韩冈没想到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能让那些商人们忙不迭赶来奉承。

    既然种籽足够,韩冈本意是先种个几亩做实验的打算便放弃了,一口气种了百亩之多。他这也是担着风险,幸好韩千六有本事,也有了。韩冈不知收成多少算是合格,城中也没人知道,七八十斤的产量是多是少,只能让商人们再去打听。

    不过通远军这里不适合养鸭养鹅,不然大规模的制作羽绒服也省事。韩冈自己就有一件,里面用的是雁绒。如今市面上也有用大雁腹部绒毛做的斗篷,数量不少,但价格很高。来源不稳定,并不适合普及。真正合用的,还是能够规模化养殖的蚕和棉花。如果局限于河西,就只有棉花。

    “慢慢来吧……”又叹了一声,韩冈与父亲抵达了衙门前。

    进了衙门,韩冈去正厅听候命令,韩千六则是自去自家的官厅。

    蔡延庆正在正厅中,王韶、高遵裕打横陪话,转运判官蔡曚也在。

    “玉昆,你来得正好!”见到韩冈进来,蔡延庆连忙叫着他。

    韩冈先躬身向他们行礼,然后不紧不慢的问道,“不知运使有何指教?”

    “防寒的衣料,还有行军用的雨具,准备得如何?”蔡延庆急急问着,竟也是问着关于下雪后的应对。一场雪后,天气只会越来越冷,若是没有预备,军中就会多上许多无谓的损伤。

    “挡雨的斗笠和蓑衣,韩冈已经事先预备好了。”韩冈回答着,气定神闲,“配发给将校军官的油布斗篷,也都在好端端的放在仓库里,前几日韩冈是再三的检查过,都没有问题。无论是隶属于通远的军队,还是来自于外面的援军,就算赶过来时没有带上这两样装具,下官也能为他们配齐——只要领头的军校签字画押,能让下官报账就行。”

    韩冈的回答体现了他做事的周全,蔡延庆点点头,而王韶、高遵裕也都笑了一笑,韩冈的最后一句,算是在半开玩笑。

    “那冬衣呢?”蔡曚却是冷着脸问着。

    “冬衣的问题不好办!”韩冈先摇着头,他感觉着蔡曚的态度有些不对劲。心中有些疑惑,不过回答时没有一点拖延,“照旧年规矩,孟冬十月才下发丝棉。现在才九月中,今年的冬料还要半个月才能到。韩冈这里想要问一下运使和运判,能不能把参战的外路援军的配发丝棉和冬衣,不送到他们原本的驻泊之地,而是直接发到通远来?”

    “不可能!”蔡延庆尚在考虑,蔡曚就已经一口否决,“漕司行事自有轨范,若是事事从权,事情就要乱了套!”

    “既然如此,那也就罢了。”韩冈轻描淡写的口吻,就像是看到学生写错了一个字的先生,很是不在意。他冲着蔡曚微微一笑:“其实在征调各路援军时,诏书中已是通知了他们携带冬衣。据韩冈所知,绝大多数都携带了冬衣。只是韩冈觉得,若是能再有一两套冬衣,或是更多的丝棉,参战的将士过得更好一点。”

    这几天,两路援军到来时,韩冈并不仅仅是点算人数,以便计点粮草。同时还小心的检查着十几支队伍的兵械和装具情况。他是缘边安抚司机宜,不仅仅是出谋划策,处理庶务,也有义务要为王韶判断出各军的强弱和堪用与否。韩冈和王厚辛苦了几天,基本上心中都有了底,比如冬衣、雨具,合格的将领不可能不带。

    韩冈方才的提议,只不过想试探一下蔡延庆和蔡曚两人的态度。现在一看,至少有一半清楚了。韩冈看了看,王韶没什么反应,而高遵裕则冲他露出了一个赞许的微笑。

    蔡延庆的私德很好。当蔡延庆来秦凤路任职时,韩冈就已经从高遵裕那里听说过。

    蔡延庆是前朝宰相蔡齐的侄子,因为蔡齐一开始没有儿子,他便被过继到蔡齐的膝下。后来过了十几二十年,蔡齐终于晚年得子,蔡延庆便主动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家里,并把自己的家产全数留给了他的那个年幼的堂弟,不论是自己挣得,还是蔡齐曾经给的,一点都没有留下。他这等不爱财帛的义举,在莱州乡中颇受好评。

    只是蔡齐的女婿刘庠,就是前些日子跟蔡确争庭参礼的开封知府。刘庠是铁打的旧党,韩冈不知道蔡延庆的政治偏向,但好歹跟刘庠也算是亲戚,可能也差之不远。即便蔡延庆对自己看起来有结交的意思,但许多话韩冈也不敢多说。总要提个心眼,有机会便要出言试探。

    但这番试探,由于蔡曚抢着出头,蔡延庆的态度仍无法确定。反倒是蔡曚的这番举动,则让韩冈确认了他的派别——又是一个旧党!要不然,说话至少也会宛转一点,‘不可能’三个字,未免强硬过头了,也不符合官场上正常的处事习惯。也只有有人想表明自己的立场,才会有如此激烈的言辞。

    由于蔡曚和韩冈隐晦的交锋,使得气氛有些冷场。

    蔡延庆出头缓和气氛,他问着韩冈,“玉昆,今次的随军转运由你负责,不知你有何想法?”

    韩冈想了想,答道:“今次出战,不能指望因粮于敌。通远军的动静这么大,木征只要稍有头脑,都不会正面拮抗。反而要担心他命其弟瞎吴叱坚壁清野,然后绕道我军背后,威胁粮道的安全。”

    “也就是说,你没把握运粮到军中?”蔡曚冷淡的问着。

    韩冈权当没听出蔡曚话中的刺,答道:“从陇西到渭源的这条路并不需要担心。青唐部、纳芝临占部,还有沿途村寨中的保甲,都能护住。就是过了鸟鼠山后,直至临洮,那一段行在山谷间,很是危险。”

    韩冈如此说,王韶便借口道:“到时会安排人手护卫,别的都不怕,就是粮道一定要保护好。”

    只是在正厅中稍作商谈,衙门外的钟鼓楼上,鼓声响起,出兵的时间也已经到了。

    苗授、王舜臣先到,一身介胄结束整齐,头盔上的红缨鲜亮如血,在王韶的案前,他们单膝拜倒。苗授双手上举,接过了王韶掷下来的令箭。

    而后又有刘昌祚和姚兕领头,二十几名将校分左右罗列,整齐的站着,听候王韶的指派。

    此外,包顺【俞龙珂】、包约【瞎药】还有张香儿也来了。今次王韶并没有下令让他们出兵,可欲擒故纵的态度,反而让他们主动送上门来。这也是逼不得已,王韶手上也没有多余的钱粮,既然他们主动上门,正好可以让他们自备干粮。

    从这一天开始,先是苗授、王舜臣誓师出军,紧接着中军、后军便是次第而行。

    赵隆领着先行挑选出的选锋,跟着王韶居于中军。刘昌祚于后军坐镇。来援的诸路兵马都安排妥当。用了一头黑牛恤鼓祭旗,王韶的帅旗扬起,浩荡大军一路向西,向着洮水两岸,直扑而去。

    ……………………

    兰州。

    夜深了,禹臧家族长的主帐中的灯火,依然亮着。瞎吴叱的信使砰砰的磕过头,卑躬屈膝的出去了,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禹臧花麻看着他倒退着出帐,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寒风从掀开的帐帘处卷进来,带着帐内火光一阵跳动。

    “花麻你要出兵!?”忍耐了半天的一个长老终于叫了起来,“上次……”

    “出什么兵?”禹臧花麻的反问打断了长老的叫喊。

    老头愣了神,被禹臧花麻瞪大眼睛望着。脑中糊涂起来,吃吃道:“援救瞎吴叱啊……”

    “为什么?”禹臧花麻又半眯起眼,把瞎吴叱送来的一段锦绸举起来对着光看着,说话漫不经心。

    长老完全糊涂了,“……花麻你不是收了瞎吴叱的礼物,答应要出兵吗?!”

    “说归说,做归做。”背信弃义的话,禹臧花麻说得理直气壮,毫无半点愧色。他把锦绸丢到一边,又拿起一只银酒壶,又对着灯光照着。良工打造的纯银酒壶,在灯火下,反射着温润的光辉。“瞎吴叱还真是大方。”他赞叹着。

    “那就不去救瞎吴叱?”长老问着,虽然禹臧花麻收钱不办事有些说不过去,但这个选择,让他放心许多。

    禹臧花麻拍了拍手,叫来了几个亲卫:“去,传令各部,让他们整顿兵马、做好准备。”

    “花麻?!”

    长老惊叫着站起,他根本弄不清年轻的族长到底在想些什么,反反复复的脑中都成了一团浆糊。

    禹臧花麻把送来的礼物丢到一边,悠悠然的看着帐外,“不是没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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