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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41章 千嶂重隔音信微

    已是三月末,天气一日暖过一日,离一年一度的金明池争标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屈指计算,也只剩两根手指的时间。

    天子即将驾临池上龙舟,观看军中健儿争标。为了准备天子出巡之事,来来往往的车马也是一队接着一队,这东京城西边的两座靠近金明池的城门——新郑门、万胜门处,也便是越发的拥挤繁忙起来。

    坐在万胜门边的班楼酒店的二楼上,权户部判官吕嘉问独据一桌。桌上的酒菜上来后,他只稍稍动了动筷子,就一直把玩着手中的银杯。楼下的喧闹被一层竹帘给遮挡,倒也让他耳根清净了不少。

    权户部判官中的户部,并不是六部中的户部,而是大宋财计的三司衙门下面的盐铁、度支、户部这三司中的户部。

    身为户部司判官,吕嘉问算是十分称职了。他所主管的天下人丁税赋,至少可算是账目清明。兼管的诸司库务,也同样让人挑不出错来。而京中官造酒水,也是他所分管——前日他在官酿的酒场中推行连灶法,能为国库每年省下十六万贯柴草钱。

    所以前日天子问起三司事务,王安石才会说,三司判官中唯有他吕嘉问最为称职。

    只是光靠称职还是不够的。吕嘉问他的心很大,仁宗朝的权相吕夷简的曾孙,怎么可能因为一句‘称职’就心满意足?

    所以他提出了一项新的法案

    ——市易法。

    来自于京城中一名小商人魏继宗的提议,让官府插手进商品的贩卖与出售之中。尽管不是他吕嘉问所首倡,不过若是没有他的一力主张,根本就得不到王相公的首肯。

    这并不是与民争利,依然是之前新党所秉持的与兼并之家争夺利益。

    东京城是大宋的中心,人口百万,天下货品输入京城的数目多得难以计算。但这些货物运抵京城后,并不是直接在贩售,而都是必须转卖给各个行会的行首,再由行会的行首分给行会中的商人们零售。

    行首们只是在中间过上一道手,就将利润的大头赚到了手中,而且一点风险都不用冒。这等坐地分赃的手段黑得让人发指,也让官府留着馋涎,但不遵守这等规矩的商人们,根本在京中待不住,行首们的势力可是能一直通到后宫之中!

    不过自从王安石秉政之后,均输法推行于世,已经从行首们的手中抢到不少的份额。疯狂书库疯狂中文网现在市易法的主要目的,就是将行首们的转售之权彻底夺过来。

    当然,市易法在具体施行的时候,所用的措施和手段不会这么简单,甚至可以由官府出面收购滞纳商品,以收买行商。但从行首们手上抢钱的实质,却不会有任何改变。

    吕嘉问对此心安理得,在地方上,但凡多余下来的便民贷款,都会强制本不需要借钱的上户们借贷——也就是所谓的抑配,以赚取利息。既然能明着从乡绅手中抢钱,那他的市易法推行起来自然也是名正言顺。

    现在吕嘉问正在等着崇政殿中的那坐着、站着的十几位,对这项法案作出最后的决定。

    用力握着祥云连枝的银杯,吕嘉问的脸上表情让一名准备坐在他对桌的客人,立刻起身,远远的躲到远处的角落里——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自从前两年他把叔祖吕公弼抨击新法的奏章草稿偷了出来,给王安石过目之后,他在家中就没有了立足之地。因为这份投名状,王安石对吕公弼的攻击提前有了对策,让吕嘉问的叔祖在崇政殿中栽了一个大跟头。回来后,吕公弼就在家中上下彻查,查明了来龙去脉,便大骂吕嘉问是‘家贼’。

    ‘家贼!?’

    吕嘉问冷笑一声,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望之,你好自在!”

    突如其来的一声唤,将吕嘉问从个人的小天地中惊醒过来。

    吕嘉问抬头一见来人,便立刻起身,“原来是圣美啊,这可真是巧了……怎么没看到王衙内?”

    来人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却又展颜笑道,“王衙内现在宫中讲筵之上,望之难道不知?”

    吕嘉问暗地冷哼一声,浮起了同样应酬似的笑容,邀请这位王子韶王圣美坐下来说话。

    王子韶前日进京诣阙,就紧紧地跟在王家大衙内的身后。才一个月的功夫,就在京城人嘴里落下了个衙内钻的名号,自然并非什么正人

    ——熙宁二年、三年的时候,王子韶还做一任过监察御史里行。能进御史台,自然是飞黄腾达的基础。可惜他在王安石炙手可热的时候跟着攻击旧党,而后在旧党反扑,王安石称病的时候,又动摇起来,倒向吕公著。最后便是被赶出京城,落了个知上元县。过了两年,又转到了荆南转运判官的任上。

    荆南不是什么好地方,王子韶吃过了亏,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奉承巴结的事,做起来还真是不辱一第进士的头衔。不过这王子韶其实还是有些本事的,能重新攀上王安石和王雱,也是靠着他年未弱冠就考上进士的才学。

    一句‘即云不见诸侯,因何又见梁惠王’,就算孟轲复生也只能勉强自辩的指责,让他在王安石和王雱面前重新得到了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迎之致之以有礼,则就之’,吕嘉问自问没有王子韶的这番急智,能用孟子的话,让宰相依礼相待。

    一张嘴能说会道,引经据典也绝不输人,也难怪王衙内会喜欢他。也就是人品方面,有待商榷了。

    让人上来撤掉桌上的酒菜,换一桌新的上来,吕嘉问又是暗暗自嘲,自己好像也没脸说他人不正。

    不过只要能让市易法推行于世,在新党之中稳住自己的位子,日后总有一天能在政事堂中得到个座位。到那时,看现在跟自己划清界限的那些族人,还能继续跟自家割席断交下去?!

    自家的曾祖文靖公【吕夷简】身前身后,还不是被人骂成奸佞、奸相。数次为相,把持朝中大权,范仲淹、韩琦、欧阳修、富弼没少在他手上吃过亏。被天下清议给骂惨了,但最后怎么样——陪祀真宗!这是臣子少有的荣誉。

    这笑贫不笑娼的世道,官位才是第一。别看现在吕家没人敢跟自己亲近,逢年过节都没人通知自己去祭祖,但过两年再看看!等那两个老鬼死了之后再看看!

    “怎么圣美今日有暇,会往这座酒楼上来?”给王子韶满上一杯酒,吕嘉问貌不经意的问着。班楼酒店在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中,也是排在很后面的,来的人并不多见。

    王子韶在炙鹿肉的上夹了一筷子,轻描淡写的说道:“学士院锁院了。”

    “什么!”吕嘉问差点惊叫起来。天子驾临内东门小殿,学士院锁院,书诏的翰林学士不得出,这是宰执拜除或是宰相出外的先兆,“是政事堂还是枢密院!?”他紧张的问道。

    “说笑而已。”王子韶露出了一个恶作剧的笑容,然后看着皱起眉头的吕嘉问,“不过等渭州的那一位回来,当是要锁院了。”

    “可是‘谁念玉关人老’?”

    “正是!”王子韶哈哈笑了两声,“如今京城中遍传此曲,早传到了天子的耳中。这不,蔡子政【蔡挺】就要回来了。”

    “蔡子政为渭帅多年,把泾原一路打造得如铁桶一般。枢密副使一职,他也当得起!”

    王子韶之前没有说蔡挺回京将会担任何职,但吕嘉问也能猜测得出天子会给他什么职位。

    王子韶放下筷子,微眯起双眼,神情变得深沉起来,“其实谁念玉关人老。其实也有另外一种解法!”

    吕嘉问立刻摇头,“这绝不是蔡子政本意!”这是构陷啊,他纵然胆大,也不敢插上一句嘴。

    “蔡子政这首小词做得虽好,但能忽然间传遍京城,肯定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王子韶脸上的笑容,让吕嘉问感觉他是仿佛被周兴、来俊臣附身一般,“谁念玉关人老啊,自今上登基以来,陕西用兵可有一年停过?”

    “其实也无所谓了,河州城已经攻下,王韶也就要进京。凭着开疆之功,也许在枢密院中同样能得张交椅坐坐。陕西自然也会清净下来。”吕嘉问可不想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事,不论王子韶想做什么,他都无意掺和。

    王子韶笑得更为意味深长:“照理说河州城都攻下来了,怎么说也该庆祝一番,为何至今还悄无声息。”

    虽说来自河湟的消息都是军情机密,但这东京城中从来就没有秘密两个字,就算王子韶这名上京诣阙,等候天子召见的外臣,也同样很容易就能打听到消息。

    吕嘉问知道,肯定是今天有什么新的消息传来了,“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王子韶将脸一板,凑近了,压低声音,“王韶领军翻越雪山,据说已经断了消息。”

    “还是没有消息

    面对沈括的询问,韩冈摇了摇头。已经快十天了,自从王韶领军进了露骨山后,只在第三天有一人带回来王韶的密信,说是正在顺利前进。但从那天之后,到现在就再也没有一个准确的消息传回来。

    “会不会出什么……”沈括欲言又止,下面的话不能乱说。

    “露骨山崇山峻岭,林深草密。进去之后,当然不容易将话传回来。在下已经派人去岷州了,从那里得到洮州的情报,还是要快上一点……存中兄不必太过忧心!”

    沈括看着只有自己一般年纪的韩冈,沉稳得根本不像一名年轻人。而且同在狄道城中的这十来天,他更是亲眼看到了韩冈处置事务事的表现,衙门中积年老吏都很难比得上他。好几次见到韩冈一边跟人说话,一边批奏公文的场面。分心二用的情况下,两边却一点也不乱。这份治才,让沈括也不免要赞叹一二。

    而眼下表现出来的心性,则越发的难得。早慧的所在多有,沈括自己就是。但心性老成,做事举重若轻的少年人,世间却是少有得见。就如他曾见过的王家大衙内,才学不差,名气更大,但行事可就要逊色韩冈许多了。

    不过看着这样的韩冈,沈括的心里更是不喜欢。这样下去,他根本找不到插手经略司军务的机会。难道他沈存中巴巴的赶到河湟来,就是为了摆着算筹,来计算钱粮的吗?

    但韩冈现在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沈括一时间也找不到机会,干笑了两声:“既然玉昆你这么说,那就再等等,希望王经略吉人天相……能马到功成。”

    正在说话的时候,忽听外面的卫兵来报,说是王中正王都知来了。

    韩冈和沈括起身走到厅门外,迎着王中正进来。

    王中正找韩冈有事。行过礼,他便板着脸问道:“韩机宜,临洮堡临洮堡那边传话过来,说是出城樵采的士兵被蕃人杀了十好几个。景都监说是要出兵,为何机宜你移文去阻止?”

    韩冈一听,心头顿时大怒,继而又是一阵疑惑,什么时候王中正的手伸得有那么长,耳目有这么灵敏了?他才把批复的文字让人移送临洮堡,这监军就杀上门来了?

    心中虽是不快,但王中正眼下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压在韩冈头上。他不得不按耐下性子,向王中正解释道:“禹臧花麻其人狡诈无比,不会闲得无事,便杀樵采之人来解闷。多半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要施展,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落入他的陷阱……”

    “禹臧花麻不是退兵了吗?!”王中正质问着。

    “但禹臧家的老巢就在兰州,才百多里的路程,夜里回兰州喝酒吃饭,第二天就能又赶回来。”

    韩冈说得有趣,王中正笑了两声,继续问道:“那韩机宜你说禹臧花麻会有什么阴谋诡计?”

    “不论禹臧花麻转着什么主意,只要以不变应万变,守着临洮堡就够了。”韩冈可不会随便乱猜测,万一说错了,话语权便会有所损失——王中正……还有沈括,都在这边虎视眈眈呢——只有一些颠扑不破的道理,才是眼下该说的话。

    “但樵采多被杀,临洮堡该怎么办?总不能不开伙吃饭吧?”王中正反问道。

    “樵采被杀,那就不要向北去砍柴,改去南边砍柴好了。这几天吃的亏,终有报复回来的日子,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韩冈坚持着要维持河湟的稳定局面,王韶消息不明,河州城哪边正在清理周围木征的亲信蕃部,熙河路再也动荡不起,“不知都知能不能让景都监安稳一点,一切等经略回来再说?”

    “这可不好办。”王中正很是为难的模样,“中正虽然奉旨前来监军,但终究还是一个外人啊!”

    见着王中正边说话,边瞥眼看自己。韩冈心神一凛,知道前面自己说错话了。王中正现在是趁着话头,要让自己承认他的指挥权!——不,不是自己说错话。而是王中正过来时,就打着这个主意,只是自己不觉察间被他引了过去。

    想要帮着压制景思立很容易,承认他王中正拥有指挥全局的身份就可以。

    这么可能!

    承认一个阉人指挥众军的权力,他韩冈还要在文官的队伍中混迹吗?沈括在旁边都变了脸。

    ‘嗯?’

    韩冈突然很奇怪的看了沈括一眼,他怎么不说话?

    一般的文官不是应该在这时候将话题引开,或是直接叱骂吗?——两种做法就看各人对阉宦的厌憎程度了——但沈括却不开口,只是脸色稍稍变了一下,难道是要看自己的笑话?!

    韩冈心头多了一阵猜疑,更多了一点怒意,王韶这么一走,牛鬼.蛇神全都蹦出来了!

    只是王中正的进攻还是要应对的。却不是同意或是反对,而是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这就不好办了’。又猛然抬起头,“即是如此,那韩冈不敢让都知为难,还是再给景都监写封信去,述说利害吧。希望景都监能听得进去。”

    韩冈顺着王中正的话,将他本人的逼宫轻轻卸到一边去。韩冈宁可让景思立出兵,也不会让王中正能够指挥全军。两者的性质和危害完全不同,他可不敢在自己手上开这个口子。天子下令倒也罢了,自己把宦官请来主持军事,要被天下的士大夫戳脊梁骨的。

    事办砸了,日后还有改正的余地。但名声臭了,可就再难以挽回。

    王中正不意韩冈如此说话,盯着韩冈一阵,见到他始终没有半点改口的迹象,黑着脸站了起来:“那就照玉昆你说的去做好了。希望景思立能听得进去!”

    “也只盼望如此了!”韩冈虽对此不报希望,也只能顺口这般说下去。总不能说,景思立必然会把劝告放一边,去出兵挣功劳。

    他起身送了王中正出去,回来后对沈括叹道,“真真是让人闲不得啊!”

    沈括也叹道:“幸好玉昆你没有搭他的话,不然可就要出大乱子。传到京中,御史台都不会放过。”

    话声一入耳,韩冈登时又是疑惑起来。这马后炮不该说的啊……现在说出来,反倒让人以为他是因为软弱,而不敢当面指斥,只敢在背后说话。这还不如一直装傻.比较好!

    韩冈想不明白沈括为什么这么做,只觉得他的做法还真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沈括又说了一阵话,也起身告辞,他本是来问军情的,既然没有消息,当然就得回去做他自己的事。粮秣转运虽然没有之前那般辛苦,但同样还是一桩繁重的工作,不论是韩冈、还是沈括,都不能离开岗位太久。

    沈括走了,官厅中重又清静下来。随侍的亲兵端了待客的茶下去,又给换了一份滚热的茶汤。

    喝着煎煮后的热茶,韩冈闭起眼睛盘算着。

    这些天,二姚十分卖力。在灭了两家之后,河州城那里已经有六家蕃部宣布臣服。跟随官军出战的蕃人,就像滚雪球一般会越来越多——河州那边可以安心的不用去管。

    至于岷州,哪边肯定是要派军去了。两千人的粮草他已经备好了,看看王舜臣能不能领本部走一趟。如果木征跟王韶在洮州打起来,这一支队伍就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至于临洮堡的景思立,韩冈并不报希望。吐蕃人设下的诱敌陷阱是很明显的事,景思立多半是知道的。但姚兕姚麟两兄弟正在河州那里建功,为了与他们一较高下,景思立很可能会将计就计,硬是踩进陷阱去。就不知道到时,是吃还是被吃?——韩冈摇了摇头,还是提醒一下吧,也算是尽到一份责任。

    接下来的几天,韩冈……不,应该说整个狄道城,甚至整个熙河路,关中,直至东京城,都在等着露骨山那边传来他们所期盼的消息。四月已经到了,但王韶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这一日的午后,一名信使慌乱的冲进韩冈措置公务的官厅。韩冈为之停笔,当他听过信使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之后,闭了闭眼睛,然后命令下面的亲兵道:“去将王都知、沈中允还有王都巡一起请来。”

    当王中正、沈括、王舜臣闻讯过来的时候,韩冈就站在庭前的院中,仰头看着北方的天空。

    看着韩冈的动作神情,两人便知事情不妙。沈括立刻问道:“玉昆,出了何事?!”

    韩冈叹了口气,回头道:“景思立妄自出战,在河外遭遇伏击,眼下已经兵败身死,出战的三千将士也几乎全军覆没!”

    王中正和沈括乍听噩耗,脸色突的都白了。王中正甚至摇摇晃晃的,差点站不稳身子。王舜臣先一步恢复过来,追问着:“临洮堡怎么样了?!”

    韩冈转头望着北面的天空。临洮堡和结河川堡都是新近修筑起的堡垒,而两座寨堡周围的防御措施都没有时间继续修筑下去,就连最基本的烽火台也同样欠奉。如果应该就是烽火连天,满目黑烟,直上九重云霄了。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临洮堡尚在坚守之中,但现在已经不知道了。”韩冈对着王中正和沈括,“临洮堡事关大局,不得不救。狄道的事,就得拜托两位了。”

    他转向王舜臣:“你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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