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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42章 望断南山雁北飞

    得到了韩冈命令,王舜臣用最快的速度,将他的本部兵马动员起来。

    一个半时辰后,韩冈和王舜臣就率领着两千步卒离开了狄道城,向着北面的临洮堡匆匆赶去。

    而就在一个时辰前,刘源则以奉命领着他的人出发了。一百多广锐将校,骑着一匹,又牵着一匹,从吐蕃人手上抢来了战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曾经被木征选中偷袭宋军后路的战士都是族中精锐,战马也是十里挑一,当日要不是他们一路奔波,来不及休息,也不会刚刚接战就一败涂地,让宋军捡了个大便宜。

    奔驰在北向的官道之上,刘源犹不时的挥动手上的马鞭。出来之前,韩冈对他的吩咐是‘查清路上的伏兵’‘确认临洮堡的安危’,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叮嘱。

    一名老于战事的宿将,只需要接收命令,具体怎么做并不需要太多的嘱咐。

    在结河川堡丢下了精疲力竭的战马,换上了空跑前半程的另外一匹战马,刘源领军更加小心的向前路探去。

    趁着夜色,在山间行走。身边有着熟悉地理的吐蕃人引路——包约和他麾下的部族一直都在这片土地上,刘源一到结河川堡,就立刻联络上了他——刘源带着几个精明强干的手下,很顺利的抵达了临洮堡外

    前面已经能看到了禹臧家的旗号,但就在同时,还有一面大旗落入了刘源的眼中。刘源认得那面旗帜代表的意义,那是西夏军中不多的几个让人觉得棘手的将领,或者是他的族人:“仁多……”

    ……………………

    大军急急而行,到了结河川堡之后,终于停了下来。这里是往河州去的转运中枢,同时也是距离临洮堡最近的一个寨堡。在往北去,可就是危机四伏,不能再用前面行军速度来赶路。而两千人马急行军几十里路,也必须歇上一夜。

    设立兵站的最大一桩好处,就是过路的队伍都能得到稳妥的食宿安排。不用韩冈操心,自有人为这两千军准备下了热腾腾的饭菜和床铺。

    王舜臣去盯着他的兵,而站在韩冈的面前,则是回来的刘源,还有青唐部包约派来的亲兵。

    从刘源口中听到了侦查来的情报,韩冈一声冷笑,“原是打着围城打援主意啊!”

    刘源点了点头,“党项人的确是分作了两部。疯狂书库疯狂书库一部在攻打临洮堡,一部则是向南准备守在路边的险要之处。”

    这是党项人的老手段了。若是为了救援被围困的友军而跑得太快,就会一头撞进陷阱里去。不过很多时候,出问题的并不是领军的将领,而是将领后面、指派他们的文官。尽管明知前面是陷阱,还是被威逼恐吓的催着上路,最后也真的走上黄泉路了。

    值得庆幸的是,韩冈不是这样的官员。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有着四五十岁老人的谨慎。前些天,王韶硬是要追击木征的时候,刘源就听说韩冈苦劝了好久也没个结果。眼下王韶音讯全无,使得各路将领自行其是,景思立败亡也是因为王韶不在的缘故,使得一片大好的河湟形势重又陷入了困境,这不得不说是王韶的决断造成的结果。

    刘源一边想着,继续说着:“不过跟包巡检的人打了几仗,西贼又退回去不少,至少目前到临洮堡的十里之外还是安全的。”

    韩冈看向包约派来的亲信,那个年轻人低头,“族长正在守着,所以不能前来拜见机宜,小人出来时,还再三叮嘱小人,要向机宜请罪。”

    “忠心国事,何罪之有。”韩冈哈哈笑着,心道包约也越来越会做人了。

    笑过之后,他问道:“围攻临洮堡的有多少人?”

    “大约一万上下,但不是之前攻打临洮堡的禹臧家兵马。小人看到的旗号,不仅仅禹臧家出兵了,连仁多家也带着他的铁鹞子出来了,而且小人还在敌阵中看到了骆驼,很有可能是泼喜军。”刘源顿了顿,“虽然他们人少,可都是精锐。”

    “仁多……是仁多零丁吗?”

    “希望不是他,而只是他的族人。”

    韩冈微皱着眉头,这个西夏老将他听说过,但事迹不甚了解,不过既然刘源都郑重其事,肯定不是个简单人物。

    ……………………

    在结河川堡休息了一夜之后,韩冈统领的两千宋军在大道上继续前进。

    宋军稳稳地推进着,让准备趁势进攻的党项人没有下手的机会。同时在山中一直维持着战线的包约所部,也让党项人感到十分得棘手。就算西夏人想埋伏,也得瞒过包约的耳目再说。

    大概是放弃了远袭宋军的打算,韩冈终于抵达了临洮堡的五里开外。站在路边的山坡顶上,已经能看到城头上的旗号。

    韩冈眯起眼睛,远远向北眺望着。而王舜臣也站在他身边,一起望向临洮堡去,“王存还真是有一手,竟然能守住这座破城。好像之前就被禹臧花麻弄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好吧?”

    韩冈也是由衷的点头,他原本都准备退守后方的结河川堡,甚至做好了固守北关堡的预备,但想不到王存依然稳守着临洮堡不失,这就让韩冈有了将局势重新稳定下来的信心。

    “三哥,下面怎么办?”王舜臣摩拳擦掌,等着韩冈一声令下,就立刻杀往临洮堡。

    “就在这里扎营!”

    “……什么?!”王韶差点要蹦起来。

    韩冈望着远山下的城池,踩了踩脚下的泥土,重复道:“就在这里扎营!”

    “呃……啊!”王舜臣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是不是要做个幌子,趁党项人不备,在夜中进兵?”

    “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韩冈瞟了王舜臣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自作聪明!”

    “难道是要休整一夜,明天一鼓作气?”旁边的刘源插着话,“但这未免太近了一点。”

    “不,要扎下硬寨!准备好多留些日子。”

    王舜臣这下急了,“临洮堡可是快要被攻破了!”

    “破不了的。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里,临洮堡就肯定破不了!”韩冈口气坚定,“西贼要顾忌着我们这两千人马,他们就不敢全力攻城。”

    “但临洮堡中的粮食怎么办?”刘源在旁边插话问着。

    “少了景思立两千兵马,临洮堡的存粮能吃上一个月,就算断粮了,也有马骡和……能吃!……张巡守了睢阳守多久?”韩冈说得冷酷,但也是事实。人马少了一半,堡中的粮草就自然更为充沛了,而且又有牲畜,怎么都不会饿着。

    “这样就能帮临洮堡解围吗?”王舜臣问道。

    “当然!不需要去撞西贼的陷阱,也不需要跟西贼决战,我们只要让西贼无法专心攻城,那就足以将为临洮堡解围,只要让王存知道我们到了就行了。”

    别以为存在舰队造出来是为了浪费钢铁,也别以为他韩冈顿兵不进,是为了在外面看热闹。单是‘存在’就已经足以让党项人不敢全力攻城。若是让他等到机会,也有随时刺出致命一击的准备。

    “可是……”王舜臣仍然想说着些什么。

    “我们已经败不起了!”韩冈终于变得声色俱厉,眼中怒意让王舜臣和刘源看得心悸。

    难道他不想将围在临洮堡外的西贼大军,像羊一样赶得满山乱跑?但眼下的局面,根本容不得随性而为。

    河州的兵绝不能动,兵站中护卫粮道安全的兵马同样不能轻动。韩冈现在带来的两千人马,就是眼下熙河经略司仅有的机动力量。韩冈现在就是靠着王舜臣本部的两千兵马,加上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的包约,维持着王韶留下来的局面不至于崩溃。这两千人还有三四千没什么大用的蕃军,就像挡在大堤缺口处的沙包,一旦沙包没了,洪水就会立刻冲向堤坝之后。

    “你们可曾想过,要是我们败了,熙河路的局势还有挽回的余地吗?河州还能保得住吗?!”

    韩冈厉声反问着,王舜臣欲言又止,看上去还是有些不服气。但韩冈的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他也不敢再有什么异议。而刘源年纪已长,行事要稳重得多,更不会有二话。

    “……就依三哥所说。”王舜臣最后勉强说着。

    韩冈叹了口气,这个决定让人心服的确不容易,而且要维持住现在的局面,敌人也不单是在眼前。

    他看看站在一边的包约,一直都没有说话,也不知这个家伙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想来他应该是支持自己的——拿族人跟党项人硬拼,他肯定是不会愿意。不过要让他号令周边蕃部,让西贼得不到粮食补给,那就不会有二话。自然,韩冈也不会给他这么简单的工作,谨守通往后方的大路,让西贼不能去骚扰后方的结河川堡,也是包约必须完成的任务。

    “不要急。”韩冈转回来和声说着,“先等着,西贼肯定会露出破绽。那时才是出兵的机会。”

    想了想,他又道:“还是要做好准备,把营地扎得牢固一点。西贼破不了临洮堡,肯定会转头进攻我们。”

    巩州陇西。

    景思立兵败的消息刚刚传了回来,因为被严密封锁,作为大后方的陇西城中尚未出现混乱,但位于城中心的衙门里却已经是人心浮动。

    实际主持河州一役后勤供给的秦凤转运使蔡延庆,正在考虑着是不是要立刻出兵救援。

    陇西城和渭源堡中还有两千人马,狄道那里已经移文来说要将其调动。而且巩州还有没有动员起来的弓箭手,加上归顺的几大蕃部,三五天之内怎么也能拉出一两万兵马来。要挽救眼前的危局,兵力还是足够用的。

    只是蔡延庆刚刚说出自己的想法,就立刻获得了一声异议,“不可!万万不可!”

    跳出来反对的,是转运判官蔡曚。去年临洮一役,蔡曚兼任随军转运时在韩冈和王韶手上吃过了教训,半年多来老老实实的做人。但这些天,随着王韶领军翻越露骨山而失去了音信,他又重新活跃起来。而等到今天景思立兵败的消息传到陇西,他更是一下变得像雨后的青蛙一般欢蹦乱跳:

    “调兵乃是经略司之权,转运司岂可侵夺之,此事万万不可!”

    “事有经权之分,眼下的情况也顾不得那些规矩了,rì后我上表请罪便是。”

    若是转运司中事,蔡延庆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蔡曚的势头压下去,但现在说到越权调动兵马,他觉得最好还是要将之说服。

    蔡曚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连声说着‘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更威胁着蔡延庆::“若是运使一意孤行,下官可是要上书弹劾的!”

    蔡延庆脸sèyīn沉下来,若是真的让蔡曚给自己泼上一身脏水,京中再有人趁机在天子面前进谗言,那他还真是有理说不清了。想了想,他转过去问安静的坐在一旁的王厚,“处道,你是熙河路中人,这件事你说该怎么办?”

    蔡延庆是在征求王厚的支持,如果有王韶的儿子出面,征发兵马能够省上不少事,而在天子面前,也有敷衍得过去的借口

    但王厚沉默着,没有如蔡延庆所愿,即时开口回答。

    他在犹豫,一旦同意了蔡延庆插手军务,等于开了个恶劣的先例,rì后别人将会怎么看待熙河经略司。而且最关键的是,目下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临洮堡那边的情况的确很危急,损兵折将的惨状,自王韶到秦州之后就从来没有出现过。现在一万多兵马远在河州,而居中的熙州被党项人攻打而危在旦夕,一个不好就会出现前方大军全军覆没的惨状。

    说起来,的确是该出兵救援。

    可是到现在为止,韩冈都没有移文过来,说要调动陇西城中的兵马。也就是说,至少在韩冈看来,他所暂代的熙河经略司,依然还能控制着眼下的局势,不需要调动兵马,也不需要征发民伕、蕃军,更不需要外人插手进来!

    如果自己附和了蔡延庆,他该怎么对韩冈说。等到追击木征的大军凯旋归来,又怎么该见父亲。

    而这边蔡延庆见着王厚犹豫不决的闭口不言,心中不痛快的催促道,“处道,狄道那里已经移文要调兵了,此事已是犹豫不得!”

    听到催促,王厚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他已下定了决心:“狄道的移文,下官先前也看过了。”本来就是给王厚的,“但这只是王都知和沈中允的意见,上面并没有韩机宜的签押!……家严在领军南下时,将经略司中之事,尽数托付给韩机宜,由他代掌印信。眼下没有他的签押,调令就是一张废纸,何谈出兵?”

    蔡延庆闻言脸彻底黑了下去,心底的怒火毫不掩饰的外露出来:“处道,现在可不是讲究门户之见的时候了。你可想看着你父一生心血,最后落到功败垂成的结果?”

    王厚则是更加坚定的摇头回应,“临洮堡不会有失,而家严回来时,河湟也依然会稳如泰山。现在当是镇之以静,不要让巩州上下陷入慌乱的境地。”

    他说着,就站起身,向蔡延庆拱手行礼:“还请运使稍待时rì。”

    王厚旗帜鲜明的反对,蔡延庆瞪了许久,也拿他没有办法。虽然王厚的官位不高,但他的身份太过敏感。即便蔡延庆强命下面征发,下面有人想凑趣的呼应,也得掂量掂量王韶回来后的结果。

    蔡曚得意起来,“运使,这事还是请朝旨的为好!”哈哈笑了两声,“眼下王、高二位久无音信,熙河经略司只靠着一个黄口孺子来撑场面,还是早点禀报朝中,选派得力之人来河湟!”

    王厚冷下脸:“家严只是没消息而已,别真当他回不来了!”

    从蔡延庆那里告辞出门,王厚心中郁郁难解。临别时,蔡延庆看过来的眼神,直如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头。原本他很被蔡延庆所看重,但这一下,两人的关系已经彻底冷淡了下来。

    其实蔡延庆做得是对的,国事为重,权限之事当然得先抛到一边。为国而无暇谋身,蔡延庆的作为的确让人敬佩。

    但韩冈的应对应该也是对的,他没有下令调动各处兵马,只是带着两千人去临洮堡,就是要维系熙河路的稳定。还没到最危急的关头,贸然调兵、征发,只会让巩州、乃至整个熙河路陷入一片混乱。一旦乱势成型,就很难再镇压下去。恐怕十数rì后,就是中使带着命令河州前线撤军的诏令过来。

    与蔡曚的龌龊心思不同,蔡延庆和韩冈的决断没有对错之分,只是立场不同而已。之间的取舍,让人难以决断。

    王厚仰头向天,他之所以拒绝了蔡延庆,是因为他相信韩冈肯定能够将眼前的乱局处理妥当。

    一阵清亮的鸣叫从天际传来,晴空之下,一行鸿雁正排着整齐的队列向北方飞去。鸿雁传书,王厚也盼着自己的话能传到韩冈那里去:“玉昆,一切都要看你了!”

    ……………………

    就在景思立兵败身死的消息传到陇西城的同时,同样的消息,也让镇守在河州城中的苗授,连忙派人将姚兕姚麟都招了回来。

    看过了韩冈让人送来的手书,姚兕依然他那张招牌的棺材脸,而姚麟则是失声而笑:“一切如故!……韩玉昆还真是敢说啊!河州城内外,兵马一万三四,他这一句可就都要让我们把这么多条xìng命交到他的手里了。”

    苗授板着脸,不言不语,任凭姚麟说着。

    姚兕咳嗽一声,先堵住了兄弟的话,这才问着苗授:“苗兄,你说现在该怎么办?退军,还是坚守?”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苗授回答着,“既然韩玉昆说一切如故,那贤昆仲就继续去清剿河州蕃部,而在下,也继续镇守这河州城。”

    姚麟双眼一下瞪起,眉头挑起的角度凝着他心中的怒意:“苗都监,河州城这里可是有着近一万四千条人命!包括你我!”

    “除非珂诺堡有失,狄道城失陷。不然我们的退路就是安安稳稳的,贤昆仲何须担心?”

    “何须担心?”姚麟嘲弄的笑容,“苗都监,这临洮堡的情况在下是再熟悉不过了。有一段城墙外侧塌了一半,在下奉命与景思立交接时,还是没有给修起来。在禹臧花麻攻打临洮堡的那些天里,城墙上不知有多少暗伤。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垮下来。这样的寨堡,都监你说能守住吗?”

    “……韩玉昆已经领军赶过去了,就算最差的结果也能保住结河川堡。”

    苗授并不是很喜欢韩冈,但他信任韩冈,信任韩冈的能力。几年来韩冈的作为,让苗授相信他能维持住河州的安全。围在临洮堡外的西贼刚刚全歼了景思立所部,气焰正盛,但苗授就是相信韩冈有能力不让他们干扰到河州前线。

    姚兕、姚麟都是外路将领,他们该挣的功劳也挣足了,就算熙河功败垂成,最后的罪责也压不倒他们两人头上。但苗授不同,他其实是王韶、高遵裕南下后,经略司中的最高官员。只是韩冈是文臣,能力又值得信任,所以王韶才将职权让韩冈带掌——虽然只是经略司中庶务。

    但同在一个监司中,苗授与韩冈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目前的情况看,苗授只有选择支持韩冈:“……请二位放心。”

    “北面的临洮堡危在旦夕,南下的三千军又是生死不明,苗都监,这样的局面你让我们怎么安心得下?”姚麟厉声质问。

    苗授话声不徐不急,目光坚定异常:“王经略和高总管肯定能回来!”

    姚麟嗤笑一声,正要出言讽刺几句,姚兕拦住了他。姚家兄弟中的长兄正sè对苗授道:“苗兄,一旦结河川堡被围困,粮道就断了。自康乐寨同珂诺堡的山路,支撑不起一万四千人的粮草补给……所以在下只看临洮堡的结果。如果临洮堡失陷,为了帐下的几千儿郎,我兄弟俩肯定要撤退了。就算rì后受到责罚,也比兵败身死要强。还望苗兄勿怪!”

    苗授略作深思,最后点头,“……也罢,就以临洮堡为据!”

    点头的同时,心中则在说着:‘韩冈,不要辜负了王经略的信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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