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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一章 坐忘渭水岸

    “已是百战功成,想不到还是缘悭一面。”赵顼抬手推开当面的数支柳条,“朕是皇帝,可想见一次臣子却是这么难。好个韩冈,为个解试,竟然连上京诣阙的机会都推了。面承清光难道还比不过一个贡生资格?”

    王韶心中一惊,抬头向前望了一眼,倒是没在天子的侧脸上看到有何不快的神情。

    御苑之中草木森森,冠盖如伞,遮挡了午后的艳阳。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虽非江南,但一道白玉栏杆围起了数亩的小湖,莲叶覆盖了半个湖面,清风徐徐,碧绿的荷叶竟也波浪起伏起来。

    君臣二人行走在清风之中,赵顼继续说着:“说起朕自登基以来,自问可算是勤政。没有见过一面的朝官,除了广南两路的几个知州以外,也就韩冈一人了。”

    “韩冈为人刚直,不愿受非份之赏。”

    “他的脾性,朕也知道。”赵顼点了点头,道:“横山纵胜,亦不愿居功受赏。当着宰相的面如此说话,世间当真没有几个。拯危阻敌,孤身平叛,这样的功劳都放下了,更是只有一人。”

    “也有小人说韩冈如此是沽名钓誉。”

    “那就多给朕几个同样沽名钓誉的……朕手边正缺这样的人呢。”赵顼笑笑,带着王韶走到了一座小桥上,手扶栏杆,“朕虽是看重韩冈,不过若他与卿家一同上京,朕最多也只能给他一个参加礼部试的资格。非是朕吝啬,实是韩冈功绩虽著,可文名不彰。一个进士出身虽不算多重,但也不便赐于他。惹来议论,更对他日后立于朝中不利。朕可是想着将来要大用他的,若是有了污名,那可就不好办了。”

    王韶看着身前削瘦背影,心中一惊。虽然他早知赵顼对韩冈很是看重,但听到这番话,还是心中惊讶不已。但赵顼的话,也是王韶对韩冈的看法:“以韩冈之才,一榜进士当是易如反掌。如若是诗赋以取士,或许还有待商榷。但论起经义策问,他已是出类拔萃。其人之才,不仅仅是治政用兵。”

    “其实若有治政用兵的经济,学问稍逊其实也无妨。就如薛向,他没有一个出身,但还不是做到了一路监司,乃至现在的三司使?熙河所用,在朝中,也多得薛向悉力营办。”赵顼顿了一下,“就是没出身,也是一样能为朝中重臣。”

    ‘但以韩玉昆的年纪和官品,他怎么可能只想着一路之地,三司之职,而不想着身列宰执班中?’王韶暗自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还记得王卿五年前献上的平戎策。”赵顼回转身,同时也转过了话题,“‘夏人比年攻青唐,不能克,万一克之,必并兵南向,大掠秦、渭之间,牧马于兰、会,断古渭境,尽服南山生羌,西筑武胜,遣兵时掠洮、河,则陇、蜀诸郡当尽惊扰’。”

    想不到赵顼竟然还能记得当年献上的《平戎策》中的内容,但时过境迁,“如今陛下已经不用担心了。”王韶微一躬身,充满骄傲的对赵顼说道。

    “乃是卿家之力。”赵顼赞许的点着头,“‘西夏可取。欲取西夏,当先复河湟,则夏人有腹背受敌之忧。’如今木征就擒,董毡亦将降伏。断西贼右臂之势已成,就不知何日才能直捣腹心……”

    “陛下……”王韶脸色微变,急忙道:“河州大战虽胜,但如今秦凤仓囤已然一空,熙河也须休养生息数载才能自给自足,实在不是向灵夏用兵的时候。”

    “这朕也知道,灭国之战非是等闲。朕也不会急于一时,多少还有几年的准备。”赵顼凭栏而望,落在一瓣残荷上的视线,看着的却是数千里外的金戈铁马,“二十万不成,六十万难道还不行吗?”

    战国时西秦灭楚之战。始皇征询老将王翦,若以他为将,灭楚须兵几何。王翦的回答是六十万。这个数字,几乎是秦国的举国之兵。所以始皇,用了另一个只要二十万兵的将领。但用兵不是购物,价廉者中选。楚国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二十万秦军伐楚,便是大败而归。最后还是按照了王翦的要求,动员了整整六十万,方才灭亡了楚国。

    因为新法顺利推行的缘故,赵顼对大宋的国力有着足够的信心。国库中的仓储,已经不复赵顼刚刚登基时,让他手脚冰凉的空旷。只要再等几年,就能筹备起足够平灭西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朕今年不过才二十有三,几年时间,还是等得起……届时,也少不了要用到卿家的时候。”

    王韶深深一弯腰:“臣当效死。”

    “效死就不必了,朕还等着卿家如今次一般,让朕能在紫宸殿上受群臣朝贺呢……”

    君臣二人继续在荷塘边漫步。赵顼居前,听着王韶说着些河湟的奇闻异事,不时还追问着两句。

    李舜举这时匆匆而来,神色凝重的向赵顼递上了一份奏报。

    赵顼接过来展开一看,神色也变得沉重起来,眉头微蹙,轻声自语:“天下文才十斗,不意今日又少了一斗。”

    王韶在后面看不到这份奏报上说的到底是什么,但从赵顼自言自语中,也能猜出个大概。天下文才十斗,能独占八斗的是三国时的曹子建【曹植】。而大宋国运昌盛,文运大兴,才子大家,车载斗量,再无人能独占天下文采大半。而能当得起十一之数的,也就寥寥数人。稍作思量,其人身份便是呼之欲出。

    ‘欧阳九风流顿尽。’王韶心中一叹,不无悲凉。他中进士是在嘉佑二年,也正是欧阳修主考的那一科。若非欧阳修一改当时流行的险怪艰涩的文风,他说不定还中不了那个进士。

    “醉翁亭中不见醉翁矣……”赵顼也黯然一叹,将奏报递回给李舜举:“赠故太子少师欧阳修为太子太师,馈赏依宰相制。命太常礼院定其谥号。至于荫补等事,待遗表至,再论!”

    ……………………

    此时知太常礼院的是由布衣入官的常秩。欧阳修旧时与常秩最善,曾几次三番的举荐于他。虽然后来,因种种事端而疏离。但人去恩仇尽,过去的事,也没必要再提。

    常秩坐在公厅之中,太常礼院中的众官坐在下首,听着草拟谥号的太常博士李清臣道:“太师一生,于教化治道为最多。下官按谥法,道德博闻曰文,当谥之以‘文’。”

    “文……”以文臣来说,谥号中得了这个字,已经是了不得褒奖了。常秩想了想,问道:“过往谥‘文’者,是为何人?”

    李清臣早已命人查过资料,答道:“国朝谥‘文’者,杨亿一人而已。唐时谥‘文’者,则有韩愈、李翱、权德舆、孙狄。”

    “韩退之倒也罢了。但杨亿、李翱、权德舆、孙狄之辈,如何比得了欧阳永叔?”

    “不当用‘文’字吗?”被人否定,李清臣心头不快,“敢问知院欲谥之何字?”

    “永叔为天下文宗,‘文’之一字,当仁不让,不可改易!然永叔平生好谏诤,所谓‘智质有理’,当加一‘献’字,为‘文献’。”

    “文献迭犯庙谥,不可用!”李清臣立刻否定道。

    “若献字不可用,则加一‘忠’字,为文忠。”常秩似是早有定见,前面被否定掉便立刻提出了另一个方案,“永叔尝参天下政事,曾进言仁宗,乞早日下诏立皇子,使有明名定分,以安人心。及英宗大行,今上即皇帝位。永叔两预定策之谋,有安定社稷之功。又曾和裕内外,周旋于两宫间,迄于英宗之视政。按谥法,‘危身奉上’为忠。”

    “且永叔天性正直,心诚洞达。为人明白无所欺隐,不肯曲意顺俗,以自求稳便安好。论列是非曲直,分别贤愚不肖,从不避人之怨诽诅疾。忘身履危,以为朝廷立事。‘廉方公正’为忠,这四个字,永叔也是当得起的。”

    “谥者,行之迹也;号者,表之功也。永叔一生,道德博闻,危身奉上,廉方公正,这都是有的。谥永叔为文忠,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常秩是欧阳修旧友,说得又甚为有理,众官点头之余,都看向了李清臣。李清臣起身行礼,“不改于文而加之以忠,议者之尽也。清臣其敢不从!”

    欧阳修一代大家,如今天下文士,多以其为宗。不过他虽为三朝重臣,但一生却从没有站对过一次,最后落得一身谤言,声名丧尽。僻居远州数载,直至今日,才又回到世人的心中。

    当教坊司的花魁们,开始唱起‘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的时候,王安石也听到太常礼院给欧阳修定下的谥号,为故友长叹之后,也不免黯然,“今日永叔得谥文忠,不知后人如何谥我……”

    曾布道:“相公匡扶今上,一扫大宋数世积弊。百年之后,何愁不得美谥?!”

    “算了!”王安石洒脱的笑道,“死后万事皆空。授以何谥,那是他人之事。吾辈论事,只在今生!”

    欧阳修去世消息,惊动了京城,却还没有传到关西。

    离着锁厅试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韩冈此时并没有着急着赶去秦州,而是安稳坐在渭水之滨的家中。心头一点也不急,仿佛忘了即将到来的考试。

    他常年不在家中,有机会还想是多陪陪父母妻妾。为官者,别妻子,弃坟墓,远行数千里,说不准那日就会出现意外。所以孝心要经常表现出来。

    王韶走后,高遵裕如今独揽大权,但也没有糊涂到改动王韶定下的规矩,萧规曹随的手段并不丢人。若是跟着自己出的意见做了改动,万一出了意外,高遵裕也担当不起。

    另外高遵裕的小妾也同样身怀六甲,算时日,也就在这几天了。陇西缺名医,同样也缺高水平的接生婆,高遵裕遣人已经去秦州请了最好的稳婆过来。

    韩冈已经吩咐过家里的管家钱明亮:“如果人来了,等她服侍完高价,就把她请到家中来,千万不要误了事。”

    坐在家中,韩冈还是很有些不放心,毕竟他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情况。周南和严素心是在去年腊月中确诊,那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的身子。推算过来,她们的预产期基本上就是在闰七月后半,也就最多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说不定还可能会提前上一点。

    韩冈正推算着日后的变数是,却有人出来打断他的思绪了:“官人,承恩村的刘保正来了。”

    司阍的老兵知道刘源在自家官人心中的地位,不会拦着外人一般的将刘源给拦下来,而是将他请进门房坐着,让打下手的小子,进去通报。

    果然不出意料,里面很快就传话出来,‘官人请刘保正入内面会。’

    跟随着韩冈,刘源他们在刚刚结束的河州大战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攻城拔寨有他们,守卫营垒也有他们,救援危城是他们,追袭残敌还是他们。比起各路禁军,只能算是乡兵的广锐军的功绩,不在任何一支精锐之下,不论是哪一路的选锋,都只能勉强跟刘源一众平起平坐。但到最后,广锐军的封赏还是以金银财帛为主。而且同样的功劳,比起普通的参战士兵们来说,都要低上很多。

    不过韩冈看到赏格之后,便当即上书建言。提议道,为了日后能继续驱用广锐叛卒为朝廷上阵杀敌,最好是能以地充赏,用熙州、巩州的荒地,来补充赏赐中不足的部分。

    韩冈的提议,朝廷很快的就批复下来。如果能让过去的叛军老老实实的开荒种田,不论是新党、旧党的哪一边,都不会反对这个方案。而且只要他们将赐予的荒地开垦出三分之一,两年之后,熙河路一年的税入中,又将多上过万石的粮赋。这是惠而不费之举。

    同时因韩冈之言,本来封赏刻薄的广锐军卒得到了土地作为补偿。虽然还是荒僻之土,但用心料理个几年,就是一份上好的基业。所以韩冈的建言之德,更加上他过去的那一桩桩恩德,广锐军上下对韩冈都是有着效死之心。

    被小厮一路引到书房,刘源就看见韩冈已经在房内站起来等候。

    连忙行过礼。韩冈就示意刘源坐下,抖了抖拿在手上的礼单,半是感叹,半是质疑道:“这又是何必?”

    薄薄的礼单上,写着一行行的金银绸缎,贵重器皿,还有一些土产,比如皮子,药材之类的,都是来自左近的山中。韩冈虽然没有他的表弟那般识货,但他一眼扫过礼单上罗列下来的礼品,还是知道这些礼物的价值,林林总总加起来快有一千贯了。这份礼,未免太重了一点。

    只听刘源道:“听说官人最近要纳妾,而且马上就要有小官人或是小娘子了,我等也想是表一表心意。现在来还算方便,等过些日子热闹起来,小人也不便来走动了。”

    韩冈听了就有几分欣喜,刘源也算是有心了,知道等到自己纳妾或是庆祝得子的时候,不方便出现,就赶在现在来送礼。广锐军的这份心意韩冈领了,但礼物他却不能照单全收。

    “里面的土产我收下了,至于金银财帛等物,你还是带回去吧。下次来也不要带这么重的礼,你们的身家我也清楚,这些都是博命来的东西,还是留着自用,也要为日后儿孙留下些本钱。”

    刘源连忙道;“贵重不贵重倒是其次,只是聊表寸心,官人对我等叛逆的恩德难以计算,要不是怕反而连累了官人,下面都要有人摆官人的长生牌位了。这点身外之物有算得了什么,官人还是收下了吧……”

    “心意我收下来,金银之物还是不能收。”

    韩冈坚持不要,刘源却强要留下。最后,韩冈有些不耐烦了,抬眼看了刘源一眼,“怎么,现在我锁厅了,说话就不管用了?”

    说话的人虽然是在笑,但刘源已经不寒而栗。对文臣的畏惧,几十年来已经根深蒂固的刻在他心里,一次放纵,现在却更加敬畏。尤其是韩冈,刘源很清楚他的手段和性格,并不因为年龄的差距,敢小看他一星半点。

    “就留下一半如何?”他陪着小心的问道,却还是不忘要把礼送出去。

    “也罢!也罢!就收一半。”韩冈叹了口气。送上门的贵重礼物,不能全收,也不能不收。这送礼收礼的学问,千年前后都是差不多的。

    放下礼单,韩冈问着刘源:“今天就刘源你一个人来城里?”

    “还有一些小字辈,知道官人正在读书,不敢来打扰,都跑去看球赛了。”

    “都已经开始了啊……过得还真快。”

    随着河州大战的结束,陇西城中的足球联赛也重新开始。七八月份虽然天热,但球场上同样热火朝天,为了争夺一年中最为丰厚的回报,每一支球队都拼尽了气力。另外,还有私下里的赌球行为,让比赛的气氛更加热烈。大受欢迎的做法,当然难以禁绝。当然,州衙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背后站着的,可是王、高、韩三家的商行,还有包顺、包约、张香儿他们。

    不过前些日子因为开战的缘故,陇西城这边的足球联赛也不得不中止。十几支球队中的成员,个个都是身体健壮,孔武有力之辈。不但球技出色,上阵的本事也同样出色。不论是蕃部还是民间的球队,一旦征发令下达,都少不得被征调起来。现在的比赛,不知没有有联赛中断前表现出来的水平。

    “这一战下来,也不知少了多少熟面孔。”

    “没有!没有!”刘源摇着头,“一个都没死!连蕃部那边都一样。”

    韩冈愣了一下,“这是什么缘故?”

    “回官人的话。这些球员,军中爱他们球技的不知道有多少。今次大战,全都被安排到了后面,一点损伤都没有。”

    韩冈哭笑不得,球迷、球星都有了,怎么就变成跟后世差不多的样子?

    又说了一阵闲话,刘源带着韩冈没有收下的礼物告辞走了。韩冈要读书应考的事,他当然知道。并不敢久留,只因害怕耽搁韩冈读书。

    让人送了刘源出府,韩冈让人找来了家里的官家钱明亮。

    “钱明亮,你把刘源留下的礼物捡贵重的送到县里去,说是下面的百姓捐给县学的。说我韩冈做主,让他给收下。”

    韩冈的吩咐很让人莫名其妙,但钱明亮并没有多问,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韩冈并不缺钱,他缺的是人脉和根基。虽然他的影响力并不尽仅仅局限于巩州、熙州,但他很快就要离开熙河,总得留下些点东西以备将来。

    他现在以刘源的名义给正在修建的县学捐上几百贯财货,这样日后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安排广锐军的子弟进入县学旁听。虽然不可能得到朝廷的给俸,日后更不可能有机会做官,但学上几年后,进县衙中担任吏员却不会有问题。

    韩冈自知他无法控制来如同走马灯一般来熙河上任的官员,但他有办法控制衙门中的胥吏,不论是秦州还是巩州的衙门,他在其中都有人。如果广锐军的子弟能进入陇西县衙中,这座城市的底层,也就被韩家控制在手中。

    即将离开这座城市,即将离开他起步的地方。但并不代表韩冈要放弃在这里打下的基业。韩千六将会继续留在熙河,负责屯田之事。与世无争,只管种地的老父,韩冈不担心后来者会跟他过不去。如果有人想从韩千六这边下手,来打击他韩冈,韩冈不介意让人知道他的破家绝嗣的匪号是从何而来。

    善男信女四个字,从来都是跟韩冈无缘。想反,穷凶极恶还差不多。虽然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还无影响,但熟悉他的人们,都会立刻给自己准备一个跑路的机会。

    名声已经传扬出去,韩冈剩下的就是要稳定现在的大好局面。

    ps:看到有书友说上一章关于谥号的问题说的不对,说谥号‘文’很了不得,比文忠要强。单谥更是要比双谥要好。俺在这里解释一下。赠大臣谥号的是朝廷,看的是政治地位,跟后世名望没半点关系。韩愈、朱熹、王安石的谥号都是文。富弼、欧阳修则都是文忠。

    韩愈不过一个户部侍郎,朱熹更是卑官。富弼可是三朝宰相,谁能跟他比?而王安石得谥号的时候,都已经是旧党上台。旧党给司马光的谥号是文正,给王安石的文难道会好过文正?还有,朱熹本来是准备谥号文忠,但因为他的经历不足以支撑一个忠字,所以才被谥为文。

    在北宋,不存在文比文忠强的情况。出现在宋人笔记中的常秩将文改文忠的故事,只是笔记作者的造谣罢了。北宋后期、南宋前期的笔记小说,这样的政治谣言有很多。

    虽然韩冈安排了许多,却也不过是布局而已.他现在绝大多数时间还是坐在家中静心读书,准备到八月初的时候,启程前往秦州。

    相对于儿子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韩千六就忙碌了许多。他如今是早出晚归,麦田现在虽然已经收割完毕,但同样重要的棉田却快到了收获的时节。

    今年扩种的二十顷棉田即将成熟,而棉花专用的纺机和织机,也在河州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送到了陇西,现在十几个高明的木匠正在加班加点的仿制中。今年眼见着就能出布,秦州几大商号的东家现在不是准备着亲自到场,就是已经派了族中最亲信的兄弟子侄前来查看。

    两千亩棉田,足以收获数万斤皮棉,全数织成棉布来贩卖,纯利润同样得以万来计数。种植棉花的利润如此之高,没有谁不垂涎三尺?这二十顷地,王、高、韩三家都有份,还有秦州的几家豪族,几家一分,就是数千贯的收入。

    人人都知道,单是巩州就还有上千顷荒地没有分配。而熙州洮水的干流和支流河谷,其中肥沃而无人开垦的河谷地,更是足有五六千顷之多。想想棉布现在的利润,只要能将两州的荒田开垦出其中十分之一,并种上棉花,那就是上百万贯的获利。而以整个大宋的富贵人家对布料的需求,区区几十万匹的数量,最多也只会让贩卖的价格打个九折而已。

    自然……那只是美好的前景。不过看到眼下收获在望的千亩棉田,又有哪人能忍耐得住?

    高遵裕就先一步出动,到城外看了一眼棉田之后,就没有半点犹豫的亲自跑来找韩冈父子。

    大宋社会商业发达,官员们当然也脱不了被世间的风气所影响。曾公亮、冯京、郭逵,都是有名的精于货殖之术,陕西、河北的边境守将,更是不会浪费优越的地理条件。官员借用官船运送私贩的货物十分常见,苏轼就曾经被栽了一个利用官船贩运私盐的罪名,就是因为查不胜查,最后不了了之。

    自从陇西开始设立榷场,以王韶、高遵裕和韩冈为后台的三家商行,就垄断了榷场中的大半民间交易,三家都是因此赚足了钱钞。现在高遵裕跑来商量赚钱的买卖,当然不是什么让人羞愧的事。

    高遵裕进门后,行过礼,便惯熟的大剌剌的坐下,直接对韩冈道:“本不该打扰玉昆,不过这事还得劳动你拿个章程出来。”

    “我那表弟也是高家的女婿,总管这么说那就是见外了。”

    韩冈看了父亲一眼,韩千六便连忙点头,“三哥说的是,总管太见外了。”

    冯从义娶得是高家的远支。韩冈跟高遵裕定下来的亲事,不是官场上的媾和,而是为了维系韩、高两家在巩州的利益。高家是皇亲国戚,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那都是跟强龙一般。而靠着韩冈,韩家在巩州更是已经成为了地头蛇。利润最大的蕃货转卖,蕃人们都要看着韩冈的面子。

    高遵裕走了,高家和王家的商号也许还能吃得开,但控制权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稳当。而韩冈离开,在巩州还有韩千六看着,又有陇西疗养院为蕃部贵人们治疗伤病,人脉关系不断被加强,怎么看都不会丢了主控之权。

    而且韩冈在水面下的影响力,高遵裕隐隐约约也知道一点。广锐军对韩冈感恩戴德,说不定招招手就能出来一群死士。但想要拿此事出来攻击韩冈,却是捕风捉影,不可能找到实证。前日韩冈将广锐军送上的贺礼,转捐给正在建设中的县学,说是划清关系也无不可——真实的内情不是外人可以了解。

    不过现在重要的还是棉田一事。

    韩冈父子两人的表态,让高遵裕满意的点头,“这群饿狗,前两年求着他们来陇西,没一个肯来的。现在看到棉田有出息了,却涌过来摘桃子。官府的地,不能就这么轻易的给人,玉昆你说该如何是好?”

    韩冈暗自冷笑,他都是锁厅的人了,身上的差遣早就卸掉。而高遵裕如今掌控熙河全局,真要不给人分派荒地,只是他一句话的事而已。

    不过朝廷对于迁移到边地种田的人家,一直都是持着鼓励的态度,也有正式的公文。为了充实边地人口,甚至还下令南方各路,如果有当流三千里的罪犯,那就都发配到熙河路来。高遵裕如果阻止秦州的豪门进场分一杯羹,转头就会被捅到京中去。事情闹大了,太后的面子也别想压下去。

    所以高遵裕来找韩冈,就是希望在不给人抓到把柄的情况下,堵上外人分大饼的道路。要韩冈为此出个主意。

    但韩冈他可是要把熙河的棉花产业给做大做强,恨不得外人来得越多越好,不可能支持高遵裕意欲独吞的行为,“棉田不是这么好开垦的。别看家父种得容易,棉田势头长得好。其实论起田垄之事,能比得上家父的不多。先放人进来,亏上几家再说。”

    “真的有那么难种?……他们学着来总会吧?”

    “当然也不能让他们轻易的得了官中的土地去。天子想看到的是熙河人畜兴旺的样子,因而才会同意在路中屯田。分田都要有户口入籍。总管若是下令,新来人户分到的土地撂荒超过三分之一,就立刻予以没收,应该没人能说不是……这是逼着秦州的那些人不能分占太多。”

    ‘这还差不多。’高遵裕点点头,“这个主意好。”只是他又愁起来,“但我们几家怎么办?”

    不许撂荒,那高家、韩家又能分到多少土地?只要他们一离开,就不能再借用厢军来代为种地,到时候土地肯定要撂荒不少。

    “不用分地,可以租种官田嘛。能扩大官田的数量,天子也会乐见。为租种的官田借用一下厢军,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人手足就多租点,人手少就少租点。能将定例的税赋交上去,租多租少谁会管?只要不拖欠租税,就算会遭人眼红,但又有谁敢虎口夺食?”

    韩冈一直都担心高家因为高遵裕不能在熙河久留,照顾不到太多的产业,会渐渐减少对巩州的关注。虽然韩冈不能改变朝廷的条令,至少还可以钻个空子。只要能稳定的租种官田,如此一来,高家肯定是要在巩州扎根了。若是高家的利益能稳定在巩州,那么韩家产业的安全也当能得到保证了。

    高遵裕从韩冈这边得了建议,虽不是很满意,可也算勉强过得去了。心情好了一点,喝了一口酸梅凉汤,漫不经意的问着:“近日听说王介甫托了子纯来向玉昆你提亲,可有此事?”

    王安石请王韶代为提亲一事,韩冈没有跟父母说,高遵裕突然间问起来,韩千六一听就吓了一大跳。“三哥!这事怎么没听你说?!真的假的?!”

    “确有其事。”韩冈点着头,心如电转。暗道肯定不是王韶、王厚那边传出来的,两人口风紧,知道的人又少。倒是京城那边,瞒不住事,多半是谁说走了嘴,传到了高遵裕这边。

    “那可要恭喜玉昆你了。”高遵裕笑着拱了拱手,就是不知笑容中有几分真情实意。

    韩冈连忙摇着头:“不过那是处道来探口风,学士并没有正式出面。”他转对韩千六道,“既然如此,这事孩儿就觉得没必要多提。”

    “怎么,宰相家的女婿都不放在眼里?”高遵裕半眯起眼睛,似是吃惊的问着。

    “倒也不是,只是想着过上一阵再决定。下官的心思现在都现在举试上,一时无心于此。婚姻大事,还是等到中了进士后再说。”

    “……是不想事后遭人议论?”

    “也有这番考量在。”韩冈点了点头,宰相家的准女婿若是考中了进士,肯定会有好事者将卷子弄出来。文人多相忌,是不能指望从他们嘴里听到好话的。

    “还是玉昆你想得周全。”

    高遵裕倒也是想把韩冈招做高家的女婿。但他也清楚,韩冈绝不可能答应。跟宰相家结亲,能借用岳家积累下来的人脉,只要才能不差,日后高官显宦是轻而易举。但与皇亲联姻,对有心宰执的官员来说,却是他们上升时的阻力,而绝不是助力。能靠着冯从义与韩冈拉上关系,已经很难得了。

    没了正事,说了两句闲话,高遵裕就想告辞,总不能太耽搁韩冈的功课。而这时高府那边却来了人,急急忙忙的跟高遵裕禀报,说是他的小妾七娘明珠已经要生了。

    韩冈在旁听了,连忙起身拱手致意,“韩冈恭喜总管。”

    “等生下来再说。”高遵裕虽然有儿有女,孙子都快有了,但多子多福,儿女多了从不是坏事。他哈哈笑着,“过两日,可就是要恭喜玉昆你了。”

    不过高遵裕的好心情没有保持多久,到了第二天清早,高遵裕就急匆匆地遣人来找韩冈。高家的总管火烧火燎,对韩冈道,“韩官人,七娘子难产,总管要小人来讨个救命的方儿!”

    韩冈怔了一怔,‘这是病急乱投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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