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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四章 秋来暮色寒

    秦州本州的解试方才开始,锁厅试的成绩就已经张榜而出

    策问和经义皆是第一,韩冈的名次就在蔡曚的自作聪明之下,冠鳌山转运司八字墙的贴榜处,韩冈的大名高挂于上,而慕容武的名字陪敬末座

    “恭喜玉昆”

    “同喜同喜”

    韩冈和慕容武互致一礼韩冈一直充满自信,但慕容武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安,尤其是听说韩冈如何做答之后,是如此看到他的样子,韩冈也难对他抱有信心但现在,同门的两人同时上榜,都是喜出望外

    在旁看榜的众人中,有人黯然而去,也有人喜笑颜开锁厅试参考的人数虽少,但榜后考生们的喜怒哀乐,却也是如寻常的贡举一般

    “不知思文兄接下来的行止如何?”

    “愚兄要先回乡里,后日就出……再读上一个月的,等到了秋后就上京”

    “……先生的院可就在思文兄的家乡附近”

    慕容武点头:“自当要拜访一下先生……玉昆你呢,”他问道,“先回陇西吗?”

    “肯定是要先回去一趟,也是后天就走”韩冈道:“小弟表兄就在秦州为将,人还在笼竿城中本想着考完后见他一见,没想到已经上京去了”

    慕容武知道韩冈的表兄是谁当年他帮着处理过了韩冈表弟冯从义的家产一案是,曾与李信父子打过照面当时慕容武并不觉得李信有何特别,只是身手很好而已但在德顺军笼竿城一役之后,他可不会这么说了

    “在笼竿城下七矛杀七将的李巡检,玉昆你这个表兄可是不简单”

    “当然小弟母舅家几代嫡传的掷矛之术,本就是军中一绝”韩冈笑着拉起慕容武,“家表兄既然已经被调入京中,这事就不说了思文兄,今日我俩还是先去晚晴楼庆贺一下,等明日一起去衙中拜见蔡转运和蔡运判”

    慕容武与韩冈并肩走了就在他们的背后,一位老迈的行商盯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阴冷的眼神绝非商人所有

    “东家……”一声似是在提醒的低喝,让行商一惊

    他回过头来,收回了凶戾的目光,又变成了一个敦厚老实的行脚商人模样对着身后神色木讷的伙计,行商道:“生意都做完了,我们还是先回去”

    十日后

    兴庆府紫宸殿中,梁氏兄妹还有几位西夏国的重臣在列,梁乙埋的儿子梁乙逋汇报着来自于外派密探的情报

    “……河州一战消耗甚大据细作回报,秦州的常平仓如今只剩正常年景的三成从此看来,宋人一两年内不会在秦凤路动手……”

    “这个谁不知道?”宗室大将嵬名阿吴花白的双眉挑起了一个不耐烦的角度,打断梁乙逋的废话,“说些东西”

    嵬名阿吴是元昊的侄儿,曾跟着他的父亲浪遇,与元昊一起打天下梁氏兄妹上台后,撤掉了浪遇都统军的位置,连带着阿吴一起受到压制但不久之前,也就是仁多零丁统军南侵时,他被拖出来坐镇朝中,担任统军一职,甚至有了郡王之封

    但阿吴的身份究竟不如梁乙逋身为一国宰相的父亲,不但打断说话,而且一点面子都没留下,梁乙逋心中顿时大怒但他的父亲立刻咳嗽了一下,让他藏起怒火,顺服的换了个最的情报汇报

    “景思立日前在熙河路战死,德顺军诸寨堡又在仁多统制的攻击下残破不堪为了重振德顺军军势,刘昌祚可能要调去坐镇笼竿城……不知这一事,大王知不知道?”

    “甘谷城呢,谁来接手?”

    梁乙逋摇头:“这个还没查到”

    “好本事”嵬名阿吴冷哼一声,不说话了,梁乙逋的脸色也就此全都黑掉

    “还有没有其他的消息?”仁多零丁似是缓和殿中气氛

    “……倒是有件闲事就是韩冈,丢下了熙河路的差事,去秦州考中一个贡生为了明年的进士考试,他年底之前就要进京如果韩冈中了进士,那么熙河路最高位的几人,除了苗授以外,多半是要全都换人”

    “高遵裕不是还留在熙河?他怎么会走?”梁太后开口问道

    “高遵裕肯定要走”汉臣景询在下回答,“他是与王韶一起建立了熙河路的功臣,只是由于武将和外戚的身份不便担任熙河经略但只要他留在熙河,如果有的经略使去任职,必然会给他架空掉要是来的是个强硬一点的贵官,那他与高遵裕肯定拼斗起来为了保证熙河路的安定,高遵裕很快就会被调走,而苗授会接手他的位置”

    “只要王韶不回来,那就可以高枕无忧”梁乙逋笑说着

    仁多零丁声音却冷了下来:“若是只看着王韶,日后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能收复河湟蕃部,不仅仅靠着王韶一人那里有高遵裕,有苗授,还有刚刚说的要去东京开封考进士的韩冈”

    景询附和着点头:“韩冈的确不简单,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是朝官了如若他今次中了进士,肯定是飞黄腾达到了十年后,说不定就另一个韩琦”

    “韩琦?……”仁多零丁瞥了一下嘴,“若是韩琦倒还好了”

    西夏君臣从来都没看得起曾经宣抚陕西,靠着在此地积累的军功,年纪轻轻就成为东朝宰执的韩稚圭他挑选的任福,给刚刚称帝的景宗李元昊】送了一份大礼;他主持的进攻战略,让铁鹞子得以横行关西连个修补匠都做不好,还得范仲淹为他擦屁股,这就是韩琦‘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太师张元题在边界庙中的这诗,可不仅仅是泄殿试被黜落的怨气

    “王韶、高遵裕南下追击木征,是韩冈一人撑起了熙河大局而且他年纪轻轻,用兵却稳当得很熙州、河州,几次大战,王韶都是留了他来镇守后路,自己领兵在前冲杀韩冈从来没有过一点疏忽,功劳立得比谁都多临洮堡一战,他率援军而至,不入城而在城外结寨,这一手,正是没能攻下临洮堡的原因”仁多零丁不论是从自家的侄儿那里,还是通过别的途径收听到的情报,都能确定韩冈的危险性,“他若是再有几年历练,国中想找出一个能压着他的,可就难了……”

    “那就杀了他趁他人还在陕西,找几个心细胆大的细作去刺杀他好了”

    “有用吗?……成功与否且不论,宋人那里岂止一个韩冈?”

    仁多零丁几乎要为梁乙逋的糊涂大骂出口,“王舜臣这个名字有没有听说?箭术堪比刘昌祚,领军时是勇猛无匹,是王韶帐下第一得用的陷阵猛将种朴这个名字有没有听说?在罗兀城设伏杀了嵬名济的便是李信有没有听说过?笼竿城下,他七支飞矛连杀七个铁鹞子的正副指挥使,直冲进笼竿城,我都没能拦住他这些宋将,可都不到三十岁啊”

    而且王韶才四十出头,乃是正当年的岁数同样四十上下的出色将领,在东朝的关西军中,一抓一把

    一想及此事,仁多零丁就如赤身卧在冰雪中,寒气直逼骨髓他在紫宸殿上摇着头,怒声说着:“这不是刺杀一两人,就能扭转过来的局势大势已变,不再是二十年前的局面再不设法扭转,那就是大白高国的灭顶之灾”

    东朝年轻一辈英才频出,无论文官武将,都不是几十年前东朝仁宗时,满朝文武、无一堪用时的惨状可比韩冈、王舜臣、种朴、李信

    而当仁多零丁反观大夏,却没有几个趁得上手

    自家的侄子就算了,没能攻下临洮堡不怪他,可不在已经确认无法击破宋人援军的情况下抽身撤退,那就是他的问题了

    禹臧花麻算是不错但他的不错,也仅仅是在宋人手上没吃大亏而已禹臧花麻几次出手,还没在宋人那里占到半点便宜,只除了一个景思立

    至于其余,梁乙逋都可以算是不错的了要跟东朝那边相比起来,实在是让人痛心疾

    宋夏两国国力天差地远,原来能立国,就是因为宋人的战斗力不堪一击的缘故但现在,在人才上,差距也越来越大宋人的皇帝虽然因为年轻,毛躁了一点可若是他做了十年天子后,掌控朝局,稳定内事的本事肯定会大涨到那时,可就是大夏的祸事了

    “兀卒年岁已长,也到该婚配的年纪”仁多零丁提起并不在场的西夏国君秉常今年十四岁,虽说是早了点,但这个年纪娶亲的绝不算少

    “不知枢密家的孙女中,有哪个有心侍奉天子?”

    老将摇头,对梁乙逋的试探回以一丝嘲笑:“是大辽”

    他一扫被他的提议镇住的殿中众人,森然说道:“必须要与大辽联姻”

    快到九月的开封城,正是一年中少有的好时节。

    此时的气温不高不低,阳光柔柔和和,瓦蓝瓦蓝的天空上,几朵白云更映出来蓝天的高广。

    没有春天的浮灰沙尘,也没有夏日的酷热难耐,滴水成冰的寒冬更是不能相比。

    王旁不想将闲暇时光变成义务劳动,这样的日子,随便找些人喝酒纵乐都很容易。但他身后还跟着自家的妹妹,总不能呼朋唤友的去喝酒。只能陪着很少能出府的王旖,在开封城中的几条最为繁华的商业街中,留下了自己的脚步。

    “这位官人,可要一支糖渍林檎?糖料和果子都是最上等的。”

    不知什么时候王旁和王旖已经站到了买者糖渍菓子的小贩身前。

    看了看后面向自己连连点头的妹妹。就听见王旖正在劝说着他:“二哥,给二嫂也带一支回去吧……二嫂现在正好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

    应了一声,王旁让小贩将之处理好,准备包起来带走。

    王旁现在很闲,所以才能陪着妹妹逛街。

    父亲和大哥日日忙于公务,虽然自己在父亲成了宰相后,得了荫补,也有个京官官身——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但还跟自家的妹妹一般清闲。

    荫补官要到二十五岁才能出来受差遣,王旁还要闲上两年。要想提前出来做事,要么考上一个进士,要么就是要得到了天子的特旨。

    岂能人人都如韩玉昆?而跟轻松考上进士的大哥相比,王旁则更是自惭形秽。

    王厚回头看了自家妹妹一眼,要是韩冈当真成了自家的妹夫,再加上一个大哥,那他在家中,还真是没处站了。

    小贩将王厚要的东西递了过来,“四支糖渍林檎串,该收官人二十四文钱!”

    王旁正往袖口掏钱袋的手一下定住了:“原来不是四文一支吗?”虽然这点小钱他不可能在乎,但被人欺骗,他可不干。

    “再过几天林檎果就改成官卖了,这价格当然要涨上去。”小贩理直气壮。

    “菓子怎么可能改成官卖?”王旁摇头不信,“就算要改官卖,可市易法还没有推行呢,怎么物价就涨得这么厉害?”

    “这事小人哪里知道?!”小贩不快的说着,“小人只知道腌渍用的糖贵了,这林檎果也贵了。小人也要吃饭,也要养家,只能随行就市涨上了一涨了!”

    “这是怎么回事?”王旁纳闷起来。

    “还不是王相公闹的。”坐在一旁的一个闲汉突然插话进来,“把个青苗贷掩耳盗铃的改个便民贷的名字,这个笑话就不提了。闹个保甲法,乡中到了冬天都不见一个消停。现在又是市易法,钱全给官府赚了去,还给不给我们小民活路啦!”

    闲汉身边,他的一个同伴立刻捂上他的嘴:“小心一点,有皇城司的人!”

    王旁回头与王旖对视一眼,兄妹两人的脸色都已经变得苍白。

    道路以目、民怨沸腾,诸如此类的成语,走马灯一般的在二人的脑中流过。

    “怎么会变成这样?!”

    ……………………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赵顼的心中,市易法还没有正式开始实行,就已经让京城为之骚然,如果正式开始推行,情况又会变得怎样?

    据吕嘉问所言,市易法的目的虽然是聚敛不假,但抢夺的是各大行会行首们攥在手中的定价和发卖的权力。市易法的推行,将会把豪商的利益转移到官府手中,并不会影响普通百姓和小商贩的生活。

    如此,才得到赵顼的首肯。

    可是眼下事情的发展,却已经偏出了吕嘉问事前向天子作出的预计。

    依照冯京的说法,这是民间听说了官府要将所有商货都买走,使得京中人心惶惶,所以货价一涨再涨。

    而王安石那边的吕嘉问则说,这是京城的奸商们为了不让市易法推行,故意散布谣言,致使市井恐慌。也就是说,现在是各方行首正在串联起来,一起抬高物价,以煽动民怨来对抗朝廷即将实施的市易法。

    但吕嘉问的这个指责太过于诛心,赵顼都不敢去相信。

    一旦他相信了这个指责,下旨让开封府和御史台去穷治。势必会变成牵连几十家甚至上百家京中豪商的大案。而豪商跟宗亲的联姻,赵顼一清二楚,如果他真的如此下旨,几千宗室,差不多都要到他的面前哭丧。

    “王卿,你说着市易法推行还是不推行?”

    “箭在弦上,焉能不发?”

    王雱虽然回答得痛快,但他仍是为着市易法之事而头疼。

    市易法提出已经快有一年了,但为了能够顺利推行此法,王安石让人进行了几次三番的考验。卷宗来回反复。但始终没能达成一致。虽然已经确定到了十月就正式开始推行——这也是天子的恩德。因为十月过后,天气转寒,汴河上就要堵口,大宗货物自此还能再赚上半年的钱。明年开春之后,才会变成钱财向衙门中流去。

    但终究还是闹出事来了。原本因为河湟大捷而带来的光环,如今已经散去。朝臣们现在都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为了市易法一事,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是三番四次的劝过天子。

    赵顼咬着牙,对祖母和母亲的要求,绝不松口。

    而王雱也知道,只要一步后退,那就步步后退。

    仁宗当年三司衙门之中,冗官多,而冗吏更多。宰相杜衍奉旨沙汰三司吏,但听说了此事的三司吏,立刻扩散谣言,将沙汰胥吏的范围一举扩大,一下惹怒了许多衙门中的吏员。这些胥吏群起而攻,最后逼得杜衍在京中坐不住,只能自请出外。在王雱看来,杜衍若是一意孤行下去,将领头的抓起来严加处置,也不会落到出外的结局。

    杜衍的结果,让人引以为戒。

    大概是知道从王雱口中得不到没有偏向的执中之论,赵顼也就无意追问下去。而是随口问道,“京中解试的情况如何了?”

    “过几日就该张榜了。无论是在开封府监考的张商英、蒲宗孟。还是在国子监监考的张琥、李定,他们是现在都在连夜批阅考卷,不会误了发榜的时间。”

    张商英、钱藻等五人考试开封府举人,張琥、李定等六人考试国子监举人。以考生到贡生的录取比例而言,开封府和国子监跟陕西都差不多,远远要强于浙江、福建的军州那百分之一、两百分之一。

    “秦凤路的解试也当有结果了。”赵顼却叹了一口气。

    王雱顿了一下,以路为主体的考试,那就是锁厅试了。他反问道:“……陛下想说的可是韩冈?”

    “恩。朕还想看看韩冈到底有多少的才学。”赵顼点了点头,却又笑道:“韩冈好象是一直都不肯承认是药王弟子,但现在他连救治妇人难产的手段都拿出来了,孙思邈徒弟的这个身份,怕是要坐实了。”

    王雱的惊讶写在脸上:“竟有此事?!”

    “高遵裕的妾室前日生产时产难,一夜不出,要不是韩冈让人造了产钳,钳出了腹中小儿,多半就是一尸两命的结果。走马承受传回的月报中有提及此事。高遵裕发回的私信中,也是说了一通。不会有假的!”

    “……臣闻孙思邈所著《千金方》中,就有妇人科三卷。既然研习医术,小儿和妇人两科,自是不能避过。”

    管接生的那是三姑六婆中的稳婆。听赵顼的口气,他在此事中还是很欣赏韩冈,但王雱却不喜欢。虽然帮着韩冈说话,但王雱却总觉得韩冈做得过头了。

    “救了两条性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所发明的产钳若是能救天下难产的孕妇,就不知胜过了多少座佛塔。”

    赵顼沙沙的踏着落叶,在一片红黄之色的小树林中漫步者。作为天子,他看重的自然是人丁户口。一个产钳,就能拯救无数条危难中的性命,等于是保住了原本会损失掉的人口。

    若说起妇人的秽体五漏之身,以产妇为最,民间对此都有避讳。但医者父母心,扁鹊,华佗,这些上古名医的传说中,也都有救治难产妇人的故事。

    韩冈的所作所为,赵顼自是乐见。

    ……………………

    秋色渐浓,望着不远处山中的黄栌和枫树,已经让人感觉到了浓浓的深秋带来的寒意。

    韩冈此时已经回到陇西的家中。并带着他已经成为今科贡生的证明。

    靠着这份文书,韩冈直接就能在官府的驿站里得到一般官员等级的照顾。而当他前往大宋的中心时,也同样能得到一般的礼遇。

    韩冈并不在乎这一些明面上的优待。过去他吃得苦头从来不少,恨的是权力被人分走,而有没有礼遇反而不重要。

    他现在心急的是另外一桩事。

    为了考试,韩冈已经习惯于不见外客,但周围的人众却一直他等下来。

    韩冈中了贡生回来,这就意味他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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