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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八章 四句千古传

    “为儒者,当为万世开太平!”

    振聋发聩的一句从身后传来,惹得厅中的学子们人人向后张望过去。

    只见着在正厅门外,一人驻足矗立。逆着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相貌年岁,只能看得出他身材高大健硕,不似普通的士子,却仿佛一名冲锋陷阵的勇将。

    ‘是谁?!’

    近百人的头脑中疑问丛生。

    此一句,不但将儒者的最终目标为之点明,还与前三句相互呼应。能接上这提纲挈领的第四句,可见是对横渠之学已是融会贯通。

    ‘究竟是谁?’

    厅中大部分学子还没有弄清楚突然冒出来的这一位究竟是何方人氏,疑惑还未有解清,门外的那人已经跨步进厅。脚步不停,口中亦不停,一步一句:

    “上辅君王,下安黎民,外服夷狄,内平贼寇,开万世太平之基业。此数事,非儒者谁人可当?!”

    铿锵有力的声音中,潜藏着几分激昂,充满着鼓舞人心的力道。

    来人走进厅中,厅内的人们终于看清了他的相貌,亦是眼前一亮。

    大约只有二十出头,年轻得过分,双眉平直,鼻梁挺秀,眼中神光内敛,却隐含威严。肤色略黑,是常年风吹日晒后的痕迹,与一般在家中苦读的士子截然不同。身着普通的儒生外出游学的行装,可几步走来,举手投足中表现出来的气质,却明显的只有身居高位之人才能拥有,与他的年纪对不上号。

    年龄与气度之间的巨大差距,使得来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横渠门下弟子众多,能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数来数去,也只有一人。

    许多人都惊喜得站了起来,其中就有弟子中年岁最长的吕大忠。

    “当为万世开太平!”

    来人一边说着,一边穿过纷纷避让开来的学子,一路走到同样起身相迎的张载面前,他跪下来大礼参拜:“韩冈拜见先生!”

    ‘果然他就是韩冈!’

    ‘难怪!’

    原本韩冈在张载门下弟子的心目中,已经是一个让人赞叹不已的同门。在发明创见上,医疗制度,军棋沙盘,还有被天子命名的霹雳砲,加上让张载都受到启发的格物之说,都可以看出韩冈的才学。而经世济用的手腕上,又有辅佐王韶得成开疆拓土的功业,非等闲士子可以。

    在张载门下,很有些人都把韩冈视作未来的名臣。日后光大横渠门楣,非此人莫属。

    而今日韩冈的出现,如同奇峰突出,一句话就坐实了他张载门下杰出弟子的身份。几可与吕大钧、苏昞和范育这些久随张载的师兄们平起平坐。

    “好!好!好!”

    张载开怀大笑,亲手将韩冈扶了起来。

    为万世开太平。

    韩冈的这一句,正说到了关节上!

    张载抬头看着自己门下最为出色的弟子中的一人,欣慰的点头赞着,“这数载玉昆你在熙湟助王子相威服青唐,收编众羌,安抚熙河之局既定,围攻党项之势将成,此一句非你不得言!”

    儒家讲究着外圣内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处不讲究着这内外四字,太平盛世也并非只靠武力便能得来。但对于饱受党项贼虏侵扰的关西来说,外服夷狄才是开太平的前提。

    韩冈拱手行礼,谢过张载的赞许。

    张载站上前,对着众弟子道:“班固有言: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此一段……误矣!”

    李复脸一红,听着张载继续道:

    “儒者立于天地之间,格万物而体至理,习大道而治天下,岂是此数言可拘?”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行此四事者方可为儒!”

    在今天的这一场特别的讲会上,张载欣慰的了解到了他的学术可谓是后继有人。吕、苏、范几个大弟子不算,年轻一辈中,也出韩冈这般难得一见的人才。

    而且这几人都已经将关学所传融会贯通,给出的答案比他预计得还要出色。心怀大畅,张载讲学的时间也便比平日还要长了许多,不但宣讲,而且还不住解答学生们的疑问,直到日影西斜。

    一声玉罄响,今日的讲学结束。对着已经喉咙沙哑的张载,吕大钧领着众弟子向他恭恭敬敬的拜谢下去:“谢先生传道!”

    ……………………

    学生们带着好奇的目光离开了,各自回书院中的房间去了。

    虽然他们还想跟韩冈结交一番,但很明显张载要与韩冈先说说话。

    被张载单独留了下来,就在正厅之中。韩冈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这一间可比得上中等寺庙大雄宝殿的建筑,高丈许,横阔皆有数丈,中有八根大柱支撑,容纳下方才的近百名学生,并不显得拥挤。只是几乎没有纹饰,仅仅上了一遍漆——毕竟还是要省钱。

    在大厅左右双牅上,果然篆刻着《钉顽》《砭愚》二篇。这两篇是关学的关节要目,大纲一般的文字,韩冈都已经能背熟了。要想了解张载的学术观点,就得从这里入手。

    见到韩冈在望着这座厅室,张载,“这一书院,多得玉昆之力。若不是玉昆你,”

    韩冈立刻站起来,垂手而立,“不敢。先生对于韩冈的教诲,难以报之万一。一点身外之物,当不起先生的谢。”

    张载笑着示意韩冈重新坐下,“不必如此多礼。”他顿一顿,“玉昆,你今次过横渠,可是为了要上京科举?”

    “学生正是要去京城考个进士出来,日后若能有所成就,也可为先生之学做个护法。”韩冈对自己的野心并不讳言。张载是君子,却绝非可以欺之以方。以师徒之亲,有话直说便可。

    “若玉昆你当真能建功立业,那也是大善。若无朝堂上的支持,关学一脉,传承不远。”

    张载非是慕于权势,但他很明白,没有权势的辅佐,任何学派都长久不了,也光大不了。要不然,夫子又何必游历诸国。

    关学不似淮南学派,有王安石这个宰相撑腰,有整个新党的势力为后盾,未来的几十年,在士林中,传习王学必然是蔚然成风。除非有甚变故,让王安石名望尽丧。

    关学也不似洛学。洛阳位于天下之中,大宋西京,文人才士咸聚于此。居于洛阳的两个表侄,能与富弼、司马光交游。他们在交往的过程中,必然能得到这一干朝廷重臣的宣扬。且两个表侄现今又在嵩阳书院中宣讲,传承数百年的嵩阳书院,不是草创不过两载的横渠书院可比。

    关学在大宋学术界的地位,也就跟如今的蜀学差不多,偏居一隅,苟且而已。

    为了能将关学一脉传承下去,张载绝不会矫情。

    这几年来,张载一直多病,尤其是肺,是个治不了的病。现在看似没有大碍,但自己的身体自家最为清楚,并非药石可挽,只是拖日子,看看能不能多拖个几年。故而传说中的药王弟子就在身前,张载也没多问一句,甚至还要刻意离着看重的弟子坐远一点。

    ‘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钉顽》一篇中的最后两句,说得就是张载对生死之事的看法——活着,顺天应人,死了,只是安宁的时候到了。

    对于生老病死,张载看得很开。他现在所挂念的,就是不想身死而道消。

    孙复过世,泰山之学不之传也;胡瑗去世,世间再无经义、治事二斋;李觏病殁,盱江学派虽仍有流传,但也渐次式微。

    张载不想看到他用尽一生的心力才开创的事业,因他的去世而变成陈迹。他还希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能随着他的学派而发扬光大下去。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

    将著述留于后世,只是立言而已。但若能让后世儒者传习大道,便是立功、立德的大功绩。

    诸生之中,以韩冈年纪为幼。说到传承关学一脉,就算从年龄上,韩冈都的确有这个资格。而且‘欲以旁门近大道’这句话,他也是当真能说到做到。格致万物、究研物理,此一说别出心裁,已经远远不同于二程的理论,而是韩冈对自家之言的饯行。不过,张载还是希望韩冈能在正途上也同样多下一点功夫。

    要想光大关学门楣,要韩冈本人有这份能耐,对经义大道都要深入钻研。推广学术的权势须有,但本身的学问也要深厚。须知学术才是根本,权势仅是辅助。

    只是现在的张载,对于韩冈所说的格物致知的理论,也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更深入的了解。从韩冈在信中提到的初步成型的几条理论,就已经可以看得出来这一套学说规模之宏大,意义之深远,自然万物的运转之道即囊括其中。如果能顺利的创立,并融入关学之内……

    大事抵定矣!

    朝问道,夕死可矣!

    一起吃过饭,张载不顾夜色已重,连同三吕、范育、苏昞几人一起,拉着韩冈到了书房中:“玉昆,你且将前日在信中提到的力学三律,再与为师细细说来!”

    星月西落,东方已经能看到金星的身影。

    吕大忠在冬日凌晨的夜风中,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不意稍作探讨,就已经是一夜过去。他的年纪还在张载之上,精力不济。虽然年纪大了,睡眠自然会减少,但今夜消耗脑力过甚,却是头都疼了起来,分外感到疲累,远远比不上年轻人的耐力。

    “觉得如何?”吕大钧走在身边,在旁问着兄长。

    “很有些意思。”吕大忠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至少今天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树上的李子会掉下来。”

    吕大临却道:“万有引力之说只是臆测而已,非有实证,且一时无法确认。”

    吕氏三兄弟同往居所走去,还不忘说着方才在张载书房中的讨论。

    “对,的确韩冈说不一定是正确的……”吕大忠对弟弟道,“但此前又有何人将李子落地拿出来钻研?几千年来,都是视为平常之事,从未根究其理。如果韩玉昆的这一假说,能带动得起世间治学开始讲究起格物致知,即便最后证明是错的,也已经是善莫大焉。”

    “何况韩冈推导得还是很有道理。凡物无力则不动,这一点谁都知道,推车的车夫比我等还要清楚。至于‘如果无力改变,将会永远保持现有的状态’……”吕大钧说得很慢,显然这种说法让他觉得很拗口,要不是韩冈在给张载的书信中已经提到了不少次,他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能,“韩冈的这一条定律,也可以说是没有错。冬日渭水之上,常常能看到实证,如果没有……阻力,冰面上的行人、车辆当是能永远的滑行下去。”

    “既然这一条定律得到确认,那么树上的李子落地,丢上天的石头总会回来,其中必然也是有力存在,也就是万有引力。”吕大忠接口,“李子、石块只是眼前的小物。日月星宿,包括脚下的大地……或者按韩冈的说法叫做地球,都是靠着万有引力而维持着互相绕动。”

    三人中,虽然对韩冈万有引力的说法存有疑问,没有全盘接受,甚至吕大临更是全然反对。但对于韩冈今夜涉及的天文之说,他们却是没有一口加以否决。

    因为张载的宇宙观便是上承着旧时的‘宣夜说’。万物皆气所凝,‘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大地也是气积而成。至于地圆之说,早有明证,天圆地方也只是错讹,士林中的有识之士,无不是接受了大地为圆的说法。

    韩冈的几个见解,本也是吕大忠他们日常所秉持的观点而已。只有月绕地而行,地绕日而动,金木水火土五行星也是与大地等同,这一条让他们暂时无法接受。

    “不过韩玉昆的这个说法,就能解释了为何五星会逆行。绕行之速各个不同。就像两匹奔马,后马追过前马,返身看去,被追过去的前马便等于是在后退了。”

    “也可以说明为何水、金二星,始终近日而不偏离。”

    吕大忠和吕大钧一搭一唱的说着。金星、水星永远都在太阳附近,所以金星有启明、长庚两个名字,而水星更是长久的被遮挡在太阳的光辉之中,很少能被人见到。在过去,没有什么人去解说其中缘由,只有韩冈,大概是因为要格物的关系,所以盯了上去。

    说起来,韩冈的观点虽然特别,让人一时无法理解,但却能很好的解释他们所知的一些天文学的现象。

    吕大忠、吕大钧都是为此而深思,而不是一口否定。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难道真有所谓的天授之才?”吕大忠半开玩笑的说道。

    “‘生而知之’那可得是圣人!韩冈却还差得远。”吕大钧摇了摇头。“但先生所言的‘大其心’,旁人难以为之,韩冈却是做了个十足十。”

    吕大忠为之失笑,如果只看韩冈的一番言辞,竟然事涉日月星辰,可见‘大其心’已经到了狂妄的地步。只是一转念,吕大临便是沉着脸,不开腔。

    吕大钧走了一阵,见到吕大临的脸色,便奇怪的问着:“怎么了?”

    吕大临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大道非在此处。”

    吕大忠则回道:“大道本就存在天地万物之中。如果想追寻大道,就必须去了解万物。”

    “且不说这些,格物之说总是尚显粗浅,力学三律还没有得到更多的实证,现在韩冈所阐述的不过是些残章断简,要想最终确立吾道之地位,不是三五十年就能解决。”

    而吕大钧却道:“不知大哥没有没有看出来,总觉得韩玉昆在这格物之说上,藏着掖着呢。就如今日,好像也只说了一半。”

    “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只能将已经可以确定拿出来。”吕大忠猜测着韩冈的心思。

    吕大临冷笑道:“不拿出来推敲,还想靠着一人之力,就将其全数推演出来不成。”

    吕大钧摇了摇头。

    敝帚自珍的韩冈的确是有些不对。不过方才在讨论时,就是他们的这个弟弟辩难得最为激烈。韩冈不敢随便将尚未明确的粗浅理论拿出来,否则肯定是逃不过质问和指责。

    "这些其实都是小节。”吕大钧说着,“我等年纪即长,时日无多。要想光大关学门楣,也只有靠年轻人了。”

    吕大临却冷哼一声,“就怕他年轻识浅,根基不深。妄言大道,最后反而会走入歧途。”

    “慢慢看着来吧。”吕大忠道,“我等做师兄的,日后时常提点就是。注意一点,不至于会让他走偏了路。”

    吕大临又不说话了。他这个大哥就是太好人,韩冈在这个过年的时候去京,只要他能的中一个进士,日后必然飞黄腾达,怎么提点他?

    ………………

    韩冈躺在客房中,隔着一层薄薄布垫,后背的正下方就是木板。

    房中一桌一榻,桌上只有一盏油灯。再没有其他的装饰和贵重事物。简单朴素,这就是词典中能挑出来的最好最温和的形容词。

    如此简陋的小屋,韩冈不知多久没有住过了。一时之间,他睡得很是不惯。枕头太硬,房中也不算干净。但他还是忍耐着,没有表露出不喜之色。这是必要的做法,也是理所当然的做法。

    张载没有给韩冈安排好一点的住处——说起来在书院中也不会有如同酒店一般服侍的客房——躺在铺了几层厚布缝起来的床铺上,旧年作为张载学生时的生活,又回到脑海中。

    两点一线,偶尔会是三点一线。这就是当时韩冈学生生涯的全部记忆。

    摇头挥散了单调而充实的学生生涯,韩冈也在回忆着他和助手们今天所说的一番话。

    韩冈如今正设法将后世的物理之学融入儒门之中,行的是李代桃僵之策,功利之心不谓不重。但张载在交谈和商讨中,明知韩冈的名利之心,却没有大加斥责,只是多提了两句让韩冈正本清源。

    能成为一代学宗。张载的心胸气度,还有眼光见识,都不是凡俗可比,绝对是出类拔萃的第一流人物。韩冈拿出来三定律,还有日月运行之道,张载都能很快理解,并能有举一反三。

    而韩冈的理论就此得到张载的认同,但在三吕的询问下——也许可以说是诘问——让他差点溃不成军。要不是心中对这些道理的坚持,几乎都要改弦更张。

    这就是儒士讨论经义时常常出现的辩难,目的虽不一定是要否定对方的观点,但尖锐的言辞加上锋利的切入,让准备不足的士子折戟沉沙。

    而韩冈坚持了下来。他要坚持宣讲关学,后续的困难苦厄都是他自找的,怨不到他人。

    如今的士林之中,各家学派互不相让,如同百花争艳。但到最后,能挣出头来的只有一个。

    有点像是春秋战国时的百家争鸣,笑到最后的只有儒家。

    韩冈来自于后世的记忆中,此时的各家学派,能传承到后世的只有程朱理学。

    韩冈知道王安石是文学大家,是诗人,是改革者,但王安石在经义上的学术观点,并不存在于他记忆中。

    至于关学,可怜得就只有横渠四句流传下来。而张载,竟然是在历史书上,成了理学的开创者。

    真是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身为张载弟子,又拥有后世的记忆,使得韩冈有心要改变这一切。

    今天的讨论仅仅是开始,虽然他在学术界的名望并不高,但横渠四句既然已经出世,在其中插上一脚的韩冈,已经在他的同学们的心目之中,建立了他的地位。

    为万世开太平。

    这样的宏愿,听候就让人变得进取起来,而韩冈确实也是朝这个方向努力。

    若是韩冈能日渐高升,那么他背后的书院,乃至有名有姓的官员,都会日后学派大战的主力。

    统领着他们,韩冈自问若能将之收服,就是大半个关中士林清议落到了自家的手中。

    到了那时,韩冈才可以说是,他的目的,就是要为万世开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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